“下回要走,先给我打个招呼。”郕王脱掉大氅,将冰冷的手放置在烤火炉上。有姝自动自发地把它握住,往自己暖乎乎的怀里塞。

刚才就已经反客为主,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借照顾之名行调戏之实?哪里有人会强硬地拽着别人的手,又扯开自己衣襟,往胸口贴的?这要换成一男一女,那画面也太淫乱了……张贵满心骇然,却又不敢吱声。

郕王也很惊讶,素来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红晕,本想把手抽出来,却不小心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又听少年似小猫一般轻哼,不由僵坐原地。

有姝却仿若无事,这只手捂暖了又换另一只手,且极其自觉地把凳子搬到离主子最近的位置,与他大腿贴着大腿坐好,这才低声开口,“下回不走了,我得守着你。你不是得病,而是中了咒术。怪我做事不够谨慎,竟把‘鬼医’的名头先行打出去,若传入下咒者耳中,他们难免会有异动。”

张贵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计较鬼医轻薄自家主子的行为,恨不能给他跪下喊救命。

郕王贴着少年平滑胸膛的掌心变得越来越滚烫,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竟似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待少年揽住他肩膀,用哄孩子的口气道了句“莫怕,有我在”才堪堪回神,问道,“凭你的能力,某说小小的沧州府,便是京城都难以容下。你若有心,大可以入宫面圣,混个国师当当,为何屈居我王府首医之位?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你啊。”有姝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

郕王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张贵已经瑟瑟发抖地跪下了。万万没料到,鬼医大人竟是这样一个妖道,只因看上王爷美貌才会主动找上门来,若王爷不答应,他该不会用强的吧?王爷能反抗吗?把二者的实力摆放在一起来看,张贵绝望的发现,自家主子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这妖道宰割。

郕王也不把自己贴在少年胸口的手抽出来,继续问道,“你喜欢我?”

“那是当然。”有姝越发凑近了些,一面点头一面眨着自己真诚的大眼睛。

郕王不像张贵,把少年想得太龌龊,恰恰相反,对方的心思恐怕比任何人都要干净直白。但问题是,他究竟喜欢自己哪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来得太快了些,心里总有种握不住抓不牢的恐惧感。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

有姝张口就答,“喜欢你器大活好啊。”话落才反应过来,连忙捂嘴。

上一世他常常被孟长夜那个糙汉压在床上摆弄,仿佛不知疲倦地询问你喜不喜欢我,喜欢我哪点云云。有姝若是回答得太正经,或稍微慢那么一点,必定会被整治的很惨,久而久之便乖觉了,一问就连忙答道,“喜欢你器大活好,快入我。”孟长夜这才哈哈大笑,然后闷哼着宣泄出来。

对于别人来说已是六百年过去,但对有姝而言仅是睡了一觉而已。面对同一张脸,同一道声线,同一个灵魂,他并没有办法很快适应全新的相处模式,甫一听见熟悉的问话,立刻甩出习惯性的答案。

话音未落,房间里已安静得落针可闻,张贵彻底放松了,心道原来鬼医大人是下面那个,这就好,这就好。

有姝看看爬起来拍打衣摆的太监,又看看眉梢高挑,眼含兴味的主子,白嫩脸颊迅速染上红晕,继而头顶和两个耳朵孔开始冒烟。完了,没脸见人了!他似被火烧一般,急忙去掏主子还放在怀里的手,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捻了一下,差点瘫软在椅子上。

“我说错了!我喜欢……”他噙着泪珠,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被郕王哑声打断,“倒也没说错,我的确器大,但活儿好不好就得你亲身体会。不如咱们挑个时间切磋切磋?”

有姝耳垂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那咒术会篡改你的命运,若要解开,必须得到下咒之人的心头血,你有没有线索?”

郕王似笑非笑地看他半晌才缓缓摇头,“没有。我的兄弟们,朝臣们,宫妃们,甚至包括父皇,都有可能。”想对他下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主子没有头绪,有姝却已经锁定一个目标,那就是十四皇子,当今圣上。他占了本该属于主子的皇位,是最后的得利者,按理来说嫌疑最大。不过也不排除他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些日后可以再查,先把主子的心脉保住再说。

这样想着,有姝从褡裢里翻出一张赤红的符纸,慢慢折叠成心形。郕王的双手已经捂得够热,此刻正摆放在少年圆润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仿若呵气般在他充血的耳畔低语,“这符纸怎是红色?看着有些诡异。”

“这张符纸用我的心头血、黄泉水、彼岸花汁混合而成的溶液浸泡过,自然会变成红色。”有姝挠挠酥麻的耳朵。

“你的心头血?你取心头血作何?”郕王不用想也知道取血的过程必定十分痛苦,手掌不由紧紧握住少年肩膀。

“我的心头血不同于常人,对于咒术形成的邪物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它闻见这股味道便会离开你的心脏,附着在这张符纸上。王爷,烦请你拉开衣襟,露出左胸。”有姝已叠好心形符纸,正儿八经地要求道。

郕王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露出虽然苍白却足够强健的胸膛。有姝尽量目不斜视,咬破食指在他左胸画了一道移形符,末了把红心拍入内腑之中。

张贵看得一愣一愣的,惊骇道,“符纸呢?怎么没了?果真入了王爷左胸?”

“待我看看。”有姝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镜子,掐了几道法诀。这块镜子乃当年孽镜地狱里的其中一块切割打磨而成,不说堪破时间与空间的壁障,穿透肉身还是十分容易。

一阵微光闪过,镜子里慢慢浮现许多虚影,然后变得凝实而又真切。郕王与张贵凑近一看,竟见里面跳动着两颗心脏,其中一颗似乎很薄,与另一颗紧紧贴合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心脏与那张符箓?”郕王按揉左胸,感觉十分奇妙。

“没错。我的鲜血对邪物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彼岸花乃地狱之花,其香气与我的鲜血不相上下。若你果真中了咒术,诅咒之力定然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符箓上。”有姝话音未落,郕王就开始心脏绞痛。

“没事,别怕,等诅咒之力完全转移过去就好了。相信我,我不会害你。即便我死了,也会护你周全。”这句话常常从主子嘴里说出来,现在终于换成有姝。

郕王自是对少年深信不疑,一面摆手遣退张贵,一面咬牙忍耐。而在孽镜中,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从心窍中钻出,先是两个巨大的螯肢,后是细长的钳足,最后竟扬起一条带着毒刺的尾巴。

“蝎,蝎子?王爷的心脏里怎么钻进去一只蝎子?它如何活下来的?”张贵吓得面无人色。

郕王紧盯孽镜,眸光电闪。有姝握紧他冷汗涔涔的手掌,解释道,“这并非真的蝎子,而是咒术形成的邪物,正是因为它常年作祟,你的心脏才总是剧痛不已。再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

随着他话音渐落,黑色蝎子已爬到符箓上,摆动尾巴狠狠哲了一下。张贵连忙捂脸,不敢多看,盖因这一下实在是太狠了,竟连符纸都被刺破一个大洞,若是换成王爷的心脏,那该多疼啊!

“鬼医大人,符纸能顶多久?再来几下许是就不中用了吧?”他忧心忡忡地询问。

郕王还沉浸在心绞痛的余韵中,暂时开不了口。有姝一面帮他按揉胸口一面笃定道,“不管下咒者道行多高都奈何不了这张替心符,符箓浸泡了黄泉水,可回溯时光自动补全。”

他举起镜子,好叫主子看得更清楚,只见方才还破了一个洞的符箓,现在又完好如初。那蝎子连哲两下就附着在上面不动了,可见下咒者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弄死郕王,而是盗取他的帝气。当然,若是他们听说鬼医的名号又该另当别论。

有姝懊恼自己行事太过冲动草率,但木已成舟,只得将错就错,干脆摆开阵仗与躲藏在暗处的妖邪斗上一斗,反正鬼医的名声已经宣扬出去,再如何低调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怎么张扬怎么来,反而有可能令下咒者自乱阵脚。

见主子暂时摆脱了咒术的威胁,他铺开一张宣纸,写下固本培元的药方,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在外禀报,“王爷,周大夫遣人送来一盒速效救心丸,让您先行验看药效。”

周妙音个性十分好强,否则在冀州的时候也不会与太守夫人杠上,更不会把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卖假药的宋忍冬逼得走投无路。她极为看重郕王,亦十分需要王府首医的名头,故而这些天在默默调节心态的同时也没忘了研制新药。总之她打定主意不能让王爷看扁,即便对手再强大,能力再诡谲,也要争上一争。

有姝其实并不讨厌周妙音,之所以针对她不过是为了把主子抢回来罢了,那所谓的十局之约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见了药丸才堪堪想起来。

“研制成功了?让我看看。”他取出一粒药丸,放在唇边舔舐。

郕王盯着他粉红的舌尖,哑声询问,“药效如何?虽然我现在用不上了,但若是真的有效,对罹患心疾的人而言不啻于一大福音。”

有姝终于明白周妙音暗藏的底牌究竟是什么,正欲答话,一枚折叠成纸鹤形状的传讯符就从窗口飞进来,李狗蛋连珠炮似地说道,“大人,周大夫找到小的,说是要推介第二个病人给您,问您什么时候能回来。王公子您还记得吗?不过三天,他已经瘦得脱了形,您再不来,他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王公子?有姝拍抚额头,恍然大悟。既接了赌局,他也不会半途而废,况且为了打草惊蛇,还得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更大更响亮才好,于是立刻赶往仁心堂。郕王与张贵也一块儿跟去看热闹。

神农街已经炸开了锅,起因不是病入膏肓的王公子,也不是被围追堵截的周大夫,而是李狗蛋放出的一只纸鹤。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一只纸鹤竟然活了,还扇扇翅膀飞走了。当李狗蛋把它拿出来,说能联系到自家大人时,围观者还当他脑子进了水。但事实证明,一旦牵扯到那位大人,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周妙音仰着脖子看纸鹤飞走,脸上再次被深深的迷茫和浓浓的自我怀疑充斥。

李狗蛋用极为不舍的眼神放飞纸鹤,这才没好气地道,“等着吧,我家大人两个时辰之内必定赶到。”这只纸鹤被他捂了好久,原打算当成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的,现在全泡汤了。

围观者,包括王家众人,都已安静下来,唯独五花大绑的王公子还在叫嚣,“周大夫,给我一口饭吃吧!周大夫,求你行行好!”一声接一声有如魔音灌耳。

周妙音抱住脑袋,心绪烦乱。

无需两个时辰,只短短半刻钟,鬼医大人就乘坐王府的马车到得仁心堂。围观者见他下来,连忙飞奔倒退,空出好大一片位置,吵嚷声也似凝固了一般戛然而止。

“大人,您总算来了!民妇给您磕头,求您救救我儿!”王夫人噗通一声跪下。

有姝避开她,径直走到王公子身边,既不把脉也不问诊,只仔细看了两眼便摆手道,“抬进仁心堂里去吧。”话音刚落,仁心堂周围的空气就扭曲一瞬,只能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朱漆大门吱嘎一声自动打开,露出纤尘不染的前厅。

在围观者既敬畏又狂热的目光中,有姝缓步踏了进去,先把主子安置在主位,怕他冷着又给贴了一张烈火符,这才洗净双手。

周妙音锲而不舍地追问,“宋掌柜,王公子究竟得了什么病?”

“他并未得病,而是撞了邪。”有姝指尖一抖将凝神静心符点燃,扔进茶碗里化成符水,喂给病床上的王公子。在符水入喉的一瞬间,狂躁的王公子就安静下来,眼皮微微开合,似乎快睡着了。

儿子已经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王夫人生怕他再闹下去会力竭而死,见此情景不由心头大定,暗暗喟叹道:还是鬼医大人靠谱,早知如此,当初断然不会把儿子送去周氏医馆,平白耽误了大半个月。

“撞邪?”周妙音尾音拖长,习惯性地露出怀疑表情,却又很快收敛。

有姝只淡淡瞥她一眼就开始画符,先后画了两张,套叠在一起,然后递给迷糊中的王公子。王公子耸着鼻尖嗅闻,仿佛觉得符箓十分美味,立刻夺过去大口咀嚼,末了狼吞虎咽。

“你让他吃纸?”不管看了几回,周妙音还是习惯不了宋掌柜特殊的治疗方式。

王夫人狠狠瞪她一眼,斥道,“你懂什么?吃了符病才能好!”

挤在门口观望的路人连连点头,心道可不是吗!我们做梦都想求一张鬼医大人亲手画的符。那足可以当成镇宅之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有姝也不搭理旁人,转回去抚摸主子指尖,感觉还是热乎的,心下稍安,叮嘱道,“接下来的画面有些恶心,你洁症严重,先去内室避一避吧。”

郕王笑着摆手。有姝又劝几次终是无果,只得铺开符纸继续描绘,最后一笔刚收势,王公子就一面打滚一面哀嚎起来,怎么吃都不见长的肚子竟一圈一圈变大,把衣袍都撑裂了。

“我的娘哎,这是咋啦?要爆了?”

“大人,我儿怎么了?有没有事?”

有姝老神在在地吩咐,“抬一口缸来,要酿酒的大缸。离发作还有一会儿,且等着吧。”

王夫人连忙命人去找大缸,围观者也纷纷帮忙想办法,不出半刻钟就沿街滚来一口,足可以装下三四个成年人。有姝在缸底画了一个禁锢法阵,又吩咐王家的仆役把王公子倒吊在大缸上空,末了负手等待。

现场几百双眼睛全炯炯有神地盯着待产孕妇一般的王公子,竟让有姝莫名想起一句话: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果然下一瞬,王公子便张开嘴,发出干呕的声音,紧接着有一团绣球大小的活物沿着他肠胃钻入喉管,从齿缝中掉入缸底,发出吱吱吱声响。

“他肚子里有东西!”

“是什么?听叫声像是老鼠?”

“啊啊啊啊!是人!怎么会有活人在公子肚子里?”站得最近的一名家丁差点被吓疯。只见掉入缸底的并非动物,也不是虫子,而是一个四肢枯瘦,肚子却奇大无比的小人。他满口利齿,皮肤起皱,眼球赤红暴凸,正又蹦又跳地往上爬,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住,每每跳到半空就砸在缸底,发出骨头断裂的咔擦声。

吐出一个不算,王公子竟又吐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然后哗啦啦一阵响,竟喷出密密麻麻一大群,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极其浓郁的腥臭味,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从缸里不断传出。

坚决不肯走的郕王已是一脸菜色,所幸有姝把咒术转移到替心符上,否则他现在一准儿发病。张贵欲吐不吐,只得掏出香帕捂鼻子,就连王公子的亲娘都有些受不住,正趴伏在丫鬟肩头,免得当场瘫软。她哪里能想到儿子肚子里竟藏着这么多妖怪,一大缸啊!成百上千只!它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会不会钻进别人体内?

思及此,大伙儿纷纷起了奔逃的念头,却又在瞥见云淡风轻的鬼医大人后稳住心神,极为坚强地留下看热闹。

周妙音也被吓得够呛,却又在好奇心地驱使下一步一步靠近大缸,想要看个清楚明白。她隐隐猜测,宋掌柜之前在缸底画的图案应当另有玄机,正是因为那个,这些小人才没办法逃出来。但人的肚子里怎么可能藏人,又不是寄生虫!她拉扯头发,感觉自己快疯了。

王公子还在呕吐,每吐出一个小人,气色就好上一分,直吐了两刻钟肚子才彻底消下去,本来骨瘦如柴的身体竟丰润了些许,青紫的皮肤也变成较为正常的蜡黄色。

“我儿好了!他好了!”王夫人喜极而泣,紧接着又惊骇不已地问道,“大人,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会钻进我儿肚子里?”

“是人吗?”周妙音颤声补充。

有姝淡淡开口,“不是人,饿死鬼而已。”

现场冷寂一瞬就炸开了锅,胆小者已经调头跑了,附送一串凄厉的尖叫,胆大者还在踮着脚尖往缸里看,表情越发狂热。不愧为鬼医大人,每次出手都不同凡响!

第118章 医术

王公子还倒吊在房梁上,有如八九月孕妇的肚子已完全消瘪,只偶尔吐出一口酸水,却再也没有老鼠大小的饿死鬼从喉头冒出来。摆在他下方的大缸装满吱吱乱叫的小人,一个踩着一个往外爬,却仿佛撞上一层无形的墙壁,又砰地一声掉落回去。那场景说不出的怪诞可怖,令人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王夫人惴惴不安地道,“大人,我儿肚子里还有鬼物吗?可不可以把他放下来?”话音刚落,王家的仆役就齐齐退后一步,生怕被夫人喊去解绳索。一缸饿死鬼摆在公子脑袋下,谁敢靠近?万一掉进去……那画面太恶心,众人不敢多想。

周妙音却麻着胆子走了好几圈,一再追问,“这些是鬼?真的是鬼?”此前,她对鬼怪的所有认知不过来自于上一世所看的恐怖电影而已,却从未想过在现实中会遇见。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否则脑子要炸了。

有姝并不搭理她,转脸去看主子,见他正仰头灌茶水,一副极力忍耐的模样,便温声道,“要不你先回去?接下来我还要把他们处理掉。”

郕王哪里肯在少年面前露出怯弱之态,连忙收敛情绪,故作云淡风轻地摆手。他并非害怕,只是受不了饿死鬼身上那股腥味,像死了许久又浸泡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也不知王公子本人恢复意识后该如何自处。

有姝只得给他化了一张凝神静心符,亲眼看他喝掉才甩了甩袖子。百八十斤的大缸竟被他清冷袖风推出去老远,然后稳稳停住。原本挤在门口的路人连忙后退,免得被大缸撞上,表情越发崇敬狂热。连各地藩王的探子都被这招唬得一愣一愣的,把鬼医的实力和危险程度提升至最高等。

“把人放下来吧。”有姝摆手吩咐。

王夫人喜极而泣,连忙命仆役把儿子身上的绳索解开,慢慢平放在病床上,又端来热水清洗他臭不可闻的脑袋,接连洗了三四遍味道还是很重,惹得几名丫鬟频频干呕。有姝不免想起上辈子的自己,嘴角飞快翘了翘,从药柜里找出一些虎尾兰,让李狗蛋煎成药水替王公子冲洗。途中,王公子清醒过来,揉着肚子直喊饿。

王夫人一听见这个字就下意识地打哆嗦,惊恐道,“大人,他怎么还喊饿?是不是肚子里还有那个玩意儿?”

“之前他吃进去的东西全用来供养饿死鬼,醒了又怎能不饿?”有姝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阴阳元气符,扔给虚弱不堪的王公子,命令道,“吃掉。”

“你竟敢让本公子吃纸?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王公子近月来皆是昏昏沉沉的,又哪里知道鬼医大人的名号,眉毛一竖便露出张狂之态。

“不吃也罢。”有姝指尖一招,符箓竟似活了一般,径直飞向他掌心。

王夫人哪里舍得退还鬼医大人的符箓?这玩意儿若是拿去外面,能卖到万两黄金的价,莫说沧州府的权贵们抢破头,便是各地藩王也趋之若鹜。她以平生最敏捷的动作把半空中的符箓截住,旋身就甩了儿子一巴掌,骂骂咧咧道,“你个孽障,竟敢对鬼医大人如此无礼!若不是鬼医大人救了你,你早就被饿死鬼吸成人干了!你给老娘吃掉,快吃啊!”

见儿子左右躲避,她干脆揪住儿子发髻,又命两个身强体壮的仆妇掐住他下颚,硬把符箓塞进去。也不知符箓上施了什么神通,竟入口即化,不过片刻,本还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王公子已是神采奕奕,脸颊丰润,连蜡黄粗糙的皮肤都变得光泽许多。

自己的身体,感受当然比旁人更为深刻,王公子再不敢叫嚣,又听了丫鬟附在耳边说的那些话,连忙跪下给鬼医磕头,目中满是懊悔与惊惧的神色,及至见到满缸饿死鬼,差点没厥过去。

围观者一面羡慕他好运气,一面又鄙夷他胆儿小。鬼医大人就在此处镇守,有什么好怕的?还有几个好奇心比较重,扬声问道,“大人,他肚子里怎么跑进去那么多饿死鬼?这也太邪门了!”

“不过是沉迷女色损了阳气,又恰逢路边有乞丐饿死,上去亵渎了尸体,这才招致横祸。饿死鬼这等邪物其实无需惧怕,他们大多孱弱,若你阳气充足便不敢近身。”有姝一面说一面绘制冥火符,轻飘飘地扔进大缸。

一股紫色火焰腾空而起,将仁心堂照得分外透亮,却并无热度,反而阴冷极了。路人连连后退连连惊呼,王家众人则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但缸里的饿死鬼却仿佛掉入了岩浆池,发出凄厉的嘶鸣,扭动着、抓挠着、蹦跳着,一只接一只化成飞灰。短短几息过去,缸里竟空无一物,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样的手段简直通神了!路人大哗,继而跪伏一片。有姝却依然从容淡定,指指大门,发出逐客令,“王夫人,王公子,你们可以走了,下回路遇乞丐,不说救济,好歹不要作贱他们。再者,回去之后三月内莫近女色,你现在本就阳气大损,容易招惹邪物,若再泄了精元,也不知又会撞见什么。我鬼医还有一条规矩忘了说,救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再救第二次,你们好好惜命吧。”

王夫人把脑袋都快点断了,压着儿子给鬼医大人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周妙音在门口徘徊不去,仿佛有许多话要问,却见少年勾勾手指唤道,“周大夫,请你随我来。”

内堂没烧地龙,也没燃炭火,却温暖如春。少年把容色苍白的郕王扶到软榻上安置,又给他盖了一条薄毯,方徐徐开口,“你那玉佩可是传家之宝?”

周妙音心下悚然,立即握住颈间的玉佩,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忙缓和神色默默点头。

有姝把速效救心丸摆放在桌上,继续道,“可曾留下祖训,说传女不传男?”

周妙音已完全不敢小看宋掌柜。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只要这人想,世界上恐怕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分明穿着衣服,却像是被脱光了一样遭人围观,这感觉说不出得难受,周妙音咬紧下唇,涩声道,“的确有这么一句祖训。”

“那就没错了。”有姝将一颗速效救心丸扔进茶碗里,待它完全化去才轻敲桌面。一只四肢枯瘦,肚子奇大的饿死鬼应声而来,尖声尖气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郕王只挑高一边眉梢,显得很是兴味,周妙音却吓得惊叫起来,“饿,饿死鬼?你不是把他们全烧了吗?”好吧,她已经接受了妖魔鬼怪的设定。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简单。

“这一只是我养的。”有姝点点茶碗,命令道,“喝掉它。”

饿死鬼不敢抗命,忙把脑袋埋进去咕咚咕咚豪饮,末了瘫坐在桌子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却又转瞬变得狂躁不堪,连连喊饿。有姝扔给他一枚阴阳元气符,待他火急火燎地咽进肚子,这才好了,其表现与之前的王公子一般无二。

周妙音终于意识到王公子的病竟是自己的灵泉闹出来的,脸庞忽而涨红,忽而铁青,忽而又因羞愧内疚变得苍白不已。

有姝也不为难她,徐徐道,“万物皆有灵,亦具备独特的属性,有五行之分,阴阳之别。你玉佩中容纳的灵泉乃极阴属性,女子用了可补充元气、美容养颜,甚至洗髓伐经,但若是男子用了……”

未尽之语,周妙音自是明白,因打了太多雌性激素而导致性转的男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她死死握住玉佩,内心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恐惧。灵泉和空间是她立足异世的根本,原以为能藏一辈子,却没料会被宋掌柜一眼看穿。对方想怎样?杀人夺宝?王爷又会怎样?帮我还是帮他?

周妙音眼里噙着泪,绝望地朝郕王看去,却见对方微笑摆手,目中竟无一丝一毫惊诧与贪念。

那边厢,有姝也淡声道,“你放心,我还看不上你那点东西,只是想要告诫你切莫滥用灵泉。这口灵泉阴气极重,是蓄养厉鬼的最佳场所。你方才也看见了,但凡鬼物沾染了它,阴气必然冲天而起。世间一切都讲究一个阴阳平衡,鬼物要想修炼进阶,在补充阴气的同时必要吸食阳气,补充的阴气越多,吸食的阳气也就越多,这便是厉鬼弑杀的根本原因。王公子体内原本只附了一只饿死鬼,只需禁欲几日补足阳气就能令他自动离开,但你却擅自调合灵泉给他饮用,导致饿死鬼阴气大盛,从而招来许多同伴。他们一面啜饮灵泉一面吸食王公子的阳气,再喂下去早晚要出人命。”

周妙音掌心灼热,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什么传家之宝,而是一块烫手山芋。她从不知道原来一口灵泉竟也有如此多的道道,若宋掌柜不点破,怕是会招惹更可怕的妖邪吧?

她连忙去解脖颈后的绳索,却被宋掌柜阻止,“玉佩有灵,会保护你免遭邪物近身,但你若是擅自给别人使用,是福是祸就未可知了。”话落点了点桌上的速效救心丸,警告道,“更不要随意调合在药丸中拿去贩卖。”

所幸他及时苏醒,若再晚上几年,主子岂不就变成了东方不败?思及此,有姝不免抖了抖。周妙音也想到这一茬,脸色涨红地看向郕王。郕王巍然不动的表情总算露出一丝裂缝,拿起一枚药丸对准阳光验看,眸色几度变幻。

“对不起!是我鲁莽了!”周妙音真心实意地说道,“多谢宋掌柜提点,也多谢王爷近年来的照拂。”别的暂且不论,单是这二人堪破她的灵泉却并无杀人夺宝之心,就值得她敬佩感激。

再三致谢又再三道歉,她眼眶通红地道,“虽然如此,我周妙音却绝不会轻易认输。宋掌柜,你治的不是病,而是鬼,你与我走的本就不是同一条路,所修习的也不是同一条道,毫无可比性。但我还是要说一句,玄术并非万试万灵,你能治鬼驱邪,却不一定能治病,某些病症还得看大夫吃药方能痊愈,所以余下的八场赌局我定然会全力以赴。如果百姓因为迷信你而不肯就医,只管往道观里去求符水喝,你想想世上会平添多少枉死鬼?”

这个可能性有姝自然也考虑过,他头一次用平和的,欣赏的目光打量周妙音,却被主子硬生生把下颚掰过去,还极其严厉地瞪了一眼。

醋缸子还是没变嘛。他腮边露出一个小梨涡,轻快道,“我给你透个底儿,无论是玄术还是医术,我都远在你之上,你要想赢我,莫说这辈子,下下辈子都没有可能。余下的八场赌局,你只管把最离奇的病患送过来,我需要扬名,而且是大大扬名。至于百姓被误导一事,我自会解决。待会儿我送你出去,你就把之前那番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即可。”

周妙音被少年大言不惭的话噎着了,却又见他脸上并无倨傲之情,亦无贪婪之意,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只得无奈妥协,“好,我定当照办。只不知你为何那么迫切地想要追名逐利,你似乎并不贪图外物。”若是少年愿意,大可以活得像神仙一样自在,完全无需在俗世中摸爬滚打。

少年不答,反倒去握郕王冰冷的手掌。郕王反手牵他,目中满是柔情款款。周妙音若有所觉,心念微动。

三人议定,这便推开朱漆大门。门外依然聚集了许多百姓,有的用扫帚拢地上的烟灰,打算带回去洒在院子里,沾沾鬼医大人的仙气儿;有的拿来纸钱、香烛、瓜果等物供奉跪拜;还有的正在揪门前地砖里的野草。

周妙音见此情景额角抽搐,在宋掌柜地示意下把之前那番话重复一遍,然后好奇地等待。

有姝广袖一震,仙音缥缈,“世上没有我鬼医驱不了的邪,更没有我治不好的病。然鬼医只有一个,余者皆为坑蒙拐骗之徒,我在此敬告诸位切莫轻信,有病治病无病强身,断然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若医馆也医治不好你们的病,再来找我不迟。我的规矩摆在这里,你们径自斟酌。”

他看似平平常常开口,话音却像水波一般荡漾出去,,一圈又一圈,竟在短短几息之内传遍了整座沧州府。此等仙家手段一显,本还对鬼医心存疑虑之人再不敢露出半分不敬,连忙跑到门外参拜。

最近一段日子,沧州府的道观和寺庙,香火皆十分鼎盛,符箓尤其卖得好,往往一挂出去就被香客哄抢一空。但此时此刻,烟火缭绕的道观、寺庙内,百姓如入定一般聆听半空传来的仙音,待它消失之后才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完了各回各家,有病看病没病强身,把忙着绘制符箓的和尚道士气个半死。

有姝指尖一点,就见摆放在仁心堂门口的招牌重新换了文字:一,恶贯满盈之徒不救;二,无缘者不救;三,非濒死者不救;四,非不治之症不救;五,一人只救一次,绝无二话。

围观者尚且来不及看清多加的几条规矩,又听他传音道,“若有同道中人觉得我鬼医太过狂妄,只管来仁心堂一较高下。”

此话一出满城皆寂,本还愤愤不平的和尚、道士、江湖骗子们全都闭了嘴埋了头,默默藏进角落,但也有居心叵测之人闻风而动,朝沧州府汇聚。周妙音已被宋掌柜猖狂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却也明白有了他今天这席话,百姓生病后的首要选择必然会变成医馆。仁心堂的门槛太高他们踩不进去,但那些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却能在绝望中握住一线曙光。

“宋掌柜,只怕你把话说得太满,若果真有绝症患者找上门,你却治不好,岂不砸了自己招牌?”周妙音不得不提醒一句,她不相信玄术连癌症都能治好。

“那么就拜托周大夫用尽全力来砸我的招牌,宋某在此谢过。”有姝真心实意地道。既然要打草惊蛇,自是怎么狂妄怎么来,怎么张扬怎么来,越高调越好,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拉到最大的仇恨值,惹来最多的关注,这本就是有姝真正的目的。

他看向主子,提点道,“还有八场赌局,烦请王爷记着。”这话却是说给有心者听的,得知鬼医欲取代周妙音替郕王治病,下咒者能不着急?提前下杀手等于断绝帝气来源,而十四皇子的皇位却还没坐稳,断然不会如此草率。

有姝笃定他们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是派人前来试探自己深浅,等这些人落入沧州府,他自然有办法循着线索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郕王领会他内中真意,颔首道,“本王不会忘。”欲转身时似想起什么,又言,“待赌约结束,还请鬼医大人前去王府切磋讨教。”

有姝耳根绯红,勉强维持住仙长的做派潇洒万千地挥袖。郕王哑声一笑,又抚了抚并无一丝褶皱的腰胯,这才慢慢走远。

周妙音目送郕王一行消失在街角,这才拱手告辞。从这天起,本来生意大为萧条的医馆又陆续迎来许多病人,他们的首选自然是周氏医馆,因为很有可能会被周大夫推介给那位大人,其次才是神农街上的其他医馆。至于仁心堂,据说只有真正濒死之人才能摸到它的朱漆大门,一般病患只能远远看着,也不知鬼医在其周围施了什么神通。

周妙音心里还记挂着前几个被宋掌柜拦截的病人,刚回到医馆就见他们匆匆赶来,跪下哀求,“周大夫,您还记得我前些天来求医时那位大人说过的话吧?我已错过一次机会,您一定要救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