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音记得他们一个长了瘤子,一个不小心误吃毒草,还有一个不过是动了胎气而已,现在看来均十分康健。

“慢着,先让我检查检查。如果没有问题,你们就暂且回去,若确定是我误诊,我必会请宋掌柜救治你们。”她谨慎道。

“那你快些检查吧!”长瘤子的壮汉立刻掀起衣摆,露出已经痊愈的背部。另外两人均为女子,连忙掩面退出诊室,站在廊下惴惴不安地等待。

周妙音一面抚摸患处一面自责不已。在给壮汉切除肿瘤并后期护理时,她常常会滴几滴灵泉水在伤口,以至于新长出来的皮肉竟如此白嫩细滑,微泛粉色,与别处黝黑粗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若十年、二十年过去,这块皮肉还是此等模样,壮汉脱掉上衣劳作时岂不会被邻里笑死?

那画面太美,周妙音简直不敢想,所幸另外两人皆是女子,一个解了毒,一个安了胎,倒也算万幸。她检查完壮汉,又把两名女子叫进来,一面查验一面询问近况。二人皆言身体不适,待要细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周妙音只能认为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无碍,先回去吧。”她摆手。

恰在此时,壮汉却忽然感到背部灼痛,用手一摸竟惨嚎起来,“周大夫,那瘤子果然复发了,它在咬我!”

肿瘤哪里会咬人?而且刚才背部还很光洁平滑,怎会转瞬就复发?周妙音不肯相信,待壮汉好不容易把手收回来,置于她眼前,却见上面分明有一个带血的牙印。她立即掀开对方衣摆查看,末了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壮汉的背部竟长出一张扭曲狰狞的人脸,眼耳口鼻样样俱全,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管亲历过多少遍,周妙音都无法适应此等诡异骇人的场景,已完全吓傻在原地。两名女子腿脚发软,正扒拉着砖缝慢慢往外爬。

所幸医馆里的学徒早有准备,连声喊道,“快去通知鬼医大人,这病周大夫果然治不了!”

第119章 医术

众人火急火燎地往仁心堂跑,两名女子及其家属在周妙音的引领下快速冲入朱漆大门,之前中毒那位可能受了惊吓,竟软软倒了下去,被家人抱到病床上安置。壮汉背后的衣服已被鬼面咬得破破烂烂,且嘶吼声越发刺耳,仿佛要透体而出一般。他内腑绞痛,双足发软,本想让妻子、儿女前来搀扶一下,却没料他们竟远远躲开了,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亦不敢靠近,只得激励道,“这位大哥,仁心堂就在前面不远处,走几步路就到了。您赶紧的吧,免得这,这恶疮越发作妖。”活了十几二十年,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若是没有鬼医大人镇着,约莫会当场吓死几个。

路人早就听说曾被鬼医大人拦住的病人又去了周氏医馆求救,都等在门外看热闹。如今神农街已成了沧州百姓最爱光顾的地方,没病也爱让大夫帮忙诊个平安脉,或者买几服治疗头疼脑热的药回去备着,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打仁心堂路过,沾沾鬼医大人的仙气儿。

医馆里面刚传出惊叫声,他们就闻风而动,心说果然被大人料中了,这几人的病有古怪,本打算借着搀扶病人的机会踏入仁心堂,近距离瞻仰大人的仙姿,却在看清壮汉的模样后吓得胆裂魂飞。

那壮汉越发惊惧,裆下一热竟淅淅沥沥尿了出来,于是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往仁心堂跑,却猛然发现那两扇朱漆大门消失了,只剩一堵围墙。怎么会?方才不还在这儿吗?他又是困惑又是仓惶,退开几步,发现大门还在,上前几步,却又忽然消失,反反复复,竟似入了迷障。

路人也发觉端倪,奇道,“他怎么总在原地绕圈子?莫非吓傻了不成?”

“你们难道忘了,之前咱们想入仁心堂也是这般模样。若是那位大人不想让谁靠近,此人定然摸不着那两扇朱漆大门。”有人提点道。

“是了是了,莫非这汉子犯了大人哪条忌讳?”此话一出,大家连忙去看摆放在门口的牌子,然后猜测纷纭。

周妙音把两名女子安置好,这才发现壮汉还落在外面,本想把他领进来,却见宋掌柜袖风一扫,竟让仁心堂外的空气扭曲了一瞬。那场景着实很美,仿佛夏日当空,热浪蒸腾,把周围所有的一切弄得飘飘忽忽却又清澈透亮。但一瞬过后,空灵飘渺的感觉便消失了,仁心堂仿佛从仙界回到人间,光线都暗了不少,而一直在外徘徊的壮汉也似发疯一般冲上台阶。

“慢着,想要踏入我仁心堂,就得守我的规矩。”有姝指尖一点,壮汉就被定在原地,一只脚抬高,一只脚落地,身体还保持着斜向前冲的态势,却奇迹般地没有摔倒,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

他看向周妙音,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素来不救恶贯满盈之徒,但因十场赌局还剩八场,周大夫,你确定要把此人当做其中一场?”话中真意不言自明。

壮汉虽然身体被禁锢了,五感却并未被剥夺,闻听此言目中流露出惊骇与心虚的神色。周妙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犯了两难。救还是不救?若在从前,她定然会选择救,因为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病人不分高低贵贱,也无好坏之别,只要到了医院,落在自己手上,那唯一的目标就是让他们康复。但在宋掌柜看来显然不是如此。

宋掌柜这人着实有些奇妙,他的三观似乎很正,但细细一想又很邪门,但凡他认定的真理,便是把世界扭曲了来迎合自己,也仿佛是理所当然。他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但有时候又像是主宰者,那种强烈的人格魅力具有极大的侵略性,差一点把周妙音的三观都掰歪了。但也只是差一点而已,她想了许久,终是点头,“请宋掌柜救他一救。这便是我们之间的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赌局。”

有姝抿唇,心下不悦,但也并未说什么。他绕到壮汉身后,淡声道,“你若自己出来,我便为你伸冤并超度。你若不愿出来,我照样为你伸冤,却也会让你魂飞魄散。你选一个吧。”鬼面疮而已,他见的多了。

察觉到少年身上源源不断释放的紫薇帝气,鬼面疮露出惊恐的表情,立刻求饶,“小的愿意自个儿出来,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嚯,这人头疮竟然还会说话,是个活物!路人吓得腿脚发软,连忙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往墙根缩去,分明尿都快憋不住了,却死活不肯走。他们定然要把鬼医大人收服人头疮的情景看全乎,日后好拿出去当成炫耀的谈资。要知道,沧州府里可没几人敢把他治病的全过程看完,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脸熟的。如今这些人去茶馆、酒楼均不用花银子,多的是人请客,就为了听一听大人的种种神迹,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们最主要的营生。

所以说这营生不好干,没准儿哪天就被吓死了。这些人抱成一团,对兀自叠着纸人,脸上还露出闲适之态的鬼医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从灵泉之事被戳破后,周妙音对宋掌柜便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凑近了问道,“这又是什么符?你作甚把它折叠成人形?”还别说,宋掌柜手工特别好,尤其擅长折纸,什么千纸鹤、信天翁、小纸人,莫不惟妙惟肖,信手拈来。

不过须臾,他手里就出现一个短手短脚圆脑袋的小纸人,看上去还挺可爱。周妙音正想伸出指头戳两下,就见宋掌柜掌心一翻,又凭空变出一支毛笔,往纸人的脑袋上添加五官。

哟,这不是《怪物史瑞克》里的那个小姜饼人吗?周妙音嘴角抽动,很是想笑,却因场合不对强忍住了。也只在这种时刻,她才能真切的意识到,宋掌柜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

“这是移魂符,折叠成人形比较好操控。”他把小纸人托在掌心,召唤道,“过来。”

那鬼面疮伸长脖子左右扭动,仿佛要从壮汉身体里钻出去,却最终化作一缕黑烟,附着在纸人上。壮汉表情依然凝固,眼眶却开始泛红,脖颈也冒出条条青筋,可见方才那几下应当十分疼痛。

本来平躺在掌心的纸人忽然站立起来,抬了抬胳膊,扭了扭胯部,然后噗通一声跪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与壮汉的纠葛解释清楚。却原来他与壮汉本是同乡,常常一块儿上山打猎,偶有一天,他在山中挖到一株百年野山参,拿到药店里能卖几百两银子,不由欣喜若狂,拿出来让壮汉开眼。财帛动人心,壮汉假意与他同路,却从背后将他砍死,又把尸体推入深涧,然后拿着野山参独自回去。

乡里人比较实诚,听壮汉说二人在半途就已分开,然后各自狩猎,也就没有怀疑。再加上当时山中有大虫出没,那人的妻子见他久未回来又找不到尸体,自然以为他被大虫吃掉,没过几年便改了嫁,从此再无人过问他的死活。

因壮汉戾气极重,他只能化作背后灵纠缠,便是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钻入壮汉体内变成鬼面疮,也无法形成五官,顶多就是个肉瘤而已,一刀切掉便好。哪料周妙音连洒灵泉水,竟让他阴气大盛,这才有了今日这出。

当然,为了保护周妙音的灵泉不被居心叵测者觊觎,后面这些话被有姝及时制止。

纸人大变活人已足够惊悚,其中却又暗藏这么一桩悬案,路人纷纷感叹这一趟没有白来。而那壮汉却面如死灰,若非被定住,早就拔腿跑了。

有姝听纸人述说了冤屈,便在他背后画了一道往生符,徐徐开口,“你自己的杀身之仇,理当你自己去报,待此间事了,便入地府投胎去吧。”话落掌心一翻,将小纸人送到台阶下,广袖微震,“领他去府衙敲登闻鼓。”这话却是对看热闹的人说的。

小纸人真心实意地跪伏拜谢,又拱手道,“有劳各位。”竟真的打算去敲登闻鼓伸冤。

路人见他模样十分可爱,动作也活灵活现,顿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反倒纷纷往前挤,抢着道,“随我来,随我来,你人小,拿不动鼓锤,我帮你敲!”边说边浩浩荡荡走远,还有几个在鬼医大人的示意下把壮汉也一块儿扛去。

府台听见鼓声连忙出来查看,问了一圈也找不见苦主,还是在皂隶的指点下才发现跪在堂下的小纸人,当时惊得官帽都掉了,待听说这是鬼医大人的杰作方缓过气儿来,再看纸人竟有种膜拜之感。把魂魄移到死物之上为自己伸冤,这等手段简直通天了!

府台不敢怠慢,自是以最快的速度审理了此案,判决一下,纸人就化成一团赤红的火焰飘上半空,片刻后变成灰烬扑簌簌落下,应是心愿已了转世投胎去了。围观众人又是一阵膛目结舌,末了怀着满心的敬畏与狂热陆续离开。鬼医大人不但法力高深,品德也格外贵重,有他坐镇沧州,魑魅魍魉哪里敢作乱?

但他们万万没料到,有姝的目的却并非震慑,而是竭力吸引各路魑魅魍魉的到来。处理完壮汉,他这才入了内堂,查看两名女子的情况。路人无法靠近,只得挤在门口望洋兴叹。

之前晕倒的那名女子已经醒来,正与家人低声交谈,脸色看着十分红润,双目也湛然有神,不像得病的样子。见了鬼医,她蹲身道,“大人,我身体暂且无恙,您先为这位嫂子诊治,待来日我感觉不适再求医不迟。”话落竟转身欲走。

其家人似乎有话要说,念及荷包里为数不多的几两碎银,只得妥协。改日就改日吧,还能再攒点诊金,万一女儿回去之后一直没发病,这笔钱也就省下了。

没病的话还来看什么医生?周妙音探过她脉搏后感觉没问题,于是颔首同意。

有姝却似笑非笑地道,“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话落手掌隔空拂过女子面庞,就见她五官慢慢扭曲移位,竟形成一张全新的,陌生的脸。

“你是谁?你不是我家小翠!小翠呢?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女子母亲猛然将她推开。

周妙音也吓了一跳,一会儿看看女子,一会儿看看宋掌柜,然后开始撕扯自己头发。败了,败了,她彻底被这个诡异的世界打败了!刚才大变姜饼人也就罢了,现在竟连活人都能眼睁睁地不见,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奥?

“求宋掌柜解惑!”她崩溃地大喊。

有姝从未见周妙音如此失态过,表情有些愕然,末了耐心解释,“她之前的确误食了水莽草,以至于毒性入体,你的诊断并未出错,疗法也是正确的。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水莽草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植物,一种则被水鬼寄生。水鬼唯有找到替身方能投胎,但附着在水莽草中的水鬼却格外不同,他们只需引诱凡人吃掉这株毒草,就能慢慢抢夺此人的身体,然后借由障眼法逐渐改变相貌,从而省去投胎转世这一环节。你也知道,投胎之前先要受阎王审问,然后根据生前所为判定入六道中的哪一道。水鬼要想转世,必要害人,故而常常先入畜生道受罪,运气好的话下一世就能为人,运气不好等个几百上千年也有可能,是以,这占体之法就成了他们的捷径。”

周妙音越听越崩溃,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死了要投胎,投胎前要受阎王审问?她还真不知道!

有姝定住女子,在她惊恐不安地瞪视下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驱魂符,继续道,“如果这次让她走了,回去之后她慢慢吞噬掉原主魂魄便再也无力回天。这是一枚驱魂符,吃下后你们立即带她回家,用红线将她四肢栓在床柱上,睡上一天一夜即可。”

其家人自是千恩万谢,连忙把符箓塞进女子嘴里,待她晕倒才敢上前搀扶。这一幕让另一名女子及其家属看得心惊胆战,想要上前询问,却又不自觉往墙角里缩。能被鬼医大人拦住,可见她得的绝不是小病小痛,难道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了问题?

周妙音也想到这一茬,不禁朝女子五六月大的孕肚看去。

“你随我进去,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有姝率先踏入内室。

女子死死拢住自己硕大的肚皮,颤声道,“大人,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亦或者撞了什么邪?

“这一胎不能要。”有姝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所以很有些招人恨。

周妙音极为理解女子的心情,非要刨根问底,“为什么不能要?她过门七八年才有了这个孩子,若是被你打掉,她该怎么向夫家交代?宋掌柜,你那么厉害,即便胎儿存在缺陷,应当也有办法医治吧?若是个女婴,我也能帮她。”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受了宋掌柜是个活神仙的设定。虽然把医馆开在仁心堂隔壁是件很惊悚的事,但仔细想想也不乏安全感。

有姝懒得解释,从袖袋里摸出一面孽镜,悬在女子肚皮前,然后掐了一道法诀。

一阵白光闪过,孽镜穿透皮肉,直照腹腔,只见一个小小的胎儿蜷缩成一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竟是一条细长的蛇尾。周妙音看了许久才发觉异状,然后猛然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女子自是不必提,已经吓得哭起来,却不敢让外面的家人知道,只得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你晾晒贴身衣物的时候有蛇妖爬过并留下精元,这才导致你怀了蛇胎。这孩子乃半妖,天性凶残,破体而出那日必会反噬其母,甚至屠戮方圆百米之人。你果真想要,我也不勉强。”有姝收回孽镜。

“不,不能要!请大人帮奴家除掉它吧!”女子连忙跪下哀求。

周妙音已无话可说,恍惚许久又开始拉扯头发,口中喃喃自语,“这都是什么鬼啊!镜子能当彩超用,人和蛇也能杂交!我操,我了个大操!”她“周神医”的稳重形象已经彻底崩塌,恨不能以头抢地。若她的导师在这里,恐怕会把女子活生生解剖了。

有姝表情略显古怪的瞥她一眼,这才铺开符纸描绘。女子喝掉符水后上了一趟茅厕,这便无事了。她捂着平坦的腹部走出内室,看见惊骇难言的家人,双目不禁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若是让旁人知道她怀了蛇胎,绝对会被拉到村头烧死!但她不敢撒谎,更不敢说实话,只能无助而又凄然地等待鬼医宣判。

有姝却仿若无事,一面擦干刚洗净的双手,一面淡然道,“你家近月来是否灾祸不断?”

妖胎降临,怎能不倒血霉?女子的婆婆立刻忘了莫名消失的孙子,忙不迭地点头。

“那就对了。你儿媳妇怀的是厄胎。厄胎乃家中晦气集于某家庭成员腹中而成,只需除掉它,日后便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是好事,回去记得庆祝一下。”

此话一出,万念俱灰的女子立刻挺直腰背,而其余人则额手称庆,欢喜不已。他们留下许多土仪,这才千恩万谢地告辞,女子跪在门口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方含泪离开。鬼医大人的再生之恩她记住了,日后定当肝脑涂地。

周妙音看着她渐去渐远,渐挺渐直的腰杆,喟叹道,“宋掌柜,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其实挺可爱的。”

“厄胎是真有其事,没准儿以后你会遇上。”有姝甩袖关门。

头发散乱的周妙音差点被撞歪鼻子,想起宋掌柜的诅咒,不免抖了抖。她希望日后再也不要遇见此类病人,否则早晚要吓出心脏病来。然而三天之后,更大的麻烦却来了,只见一名身穿短裙、头戴银冠,脚上挂满银铃的美艳女子来到周氏医馆,说要与鬼医一较高下。

“你要与他一较高下,只管去仁心堂便是,堵在我门口算怎么回事儿?”从女子的穿着打扮来看,周妙音断定她是苗人,而且身份不低,盖因她周围还站着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像是护卫一类的角色,手里抬着一名断了右腿的男子和一只被打死的老虎。

“我们无法靠近仁心堂,这才来找你传讯。”女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道。

“你连他的幻术都破解不了,还想与他一较高下?”周妙音嗤笑。

女子柳眉倒竖,表情凶煞,却又立刻收敛气息,耐心道,“我们与他切磋的是医术,并非玄术。周大夫,有劳了。”

周妙音隐隐知道宋掌柜与自己对赌并非为了扬名立万,而是另有目的,眼见来了一群怪人,心下若有所悟,摆手道,“你们等着,我去喊他。”

这些人刚触动法阵,有姝就已经感知到了,从气机来看,其中有人懂得巫术,与他等待的大妖略有出入,但也不排除是对方派来的卒子,主动迎出去未免掉价,于是他继续坐回餐桌吃早饭,还比平常多吞了十个小笼包,好不容易等来传话的周妙音,这才甩开广袖,缓步而出。

“你要与我比试医术?”选定晨曦能够照耀到的一块地砖站定,有姝很满意白色锦袍折射出微微荧光的视觉效果。他现在已经把装逼这门技术点满了。

女子果然被他圣洁之态与仙风道骨震慑了一下,迟疑片刻才笃定开口,“没错,我乃苗疆圣女龙十妹,自认医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却又闻听你狂妄之言,心生不服,故而特来比试。此人被大虫吃掉右腿,我能让他恢复如初,敢问你能吗?”她拊掌,命侍卫把断了腿的男子与老虎带上来。

这女子竟说自己能令断肢重生,当真大言不惭!我们鬼医还能让纸人变活呢!路人齐齐发出嘲讽的声音。

周妙音拧眉道,“断肢呢?”

“自是被大虫咬烂嚼碎,吞进肚子里了。”龙十妹微微一笑,似是胜券在握,而有姝则挑眉,心道有点意思。

第120章 医术

当女子挑衅有姝时,郕王已收到消息匆匆赶至。他从小中咒,现在虽有替心符护体,却得将养好几年方能缓和过来,故而看着十分苍白虚弱,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蛋却足以弥补体魄上的不足。

女子眼见尊贵无匹的男人踏着晨光而来,一双狭长凤目在自己身上扫射,竟鲜见的红了脸皮,心道不愧为天潢贵胄,气度果然慑人,这一趟却是来对了!她定了定神,继续道,“宋有姝,我与你对赌三场,你敢是不敢?第一场是令这名男子的右腿恢复如初,第二场是治好他的痹症。”话落从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名壮汉中扯出一人。

围观者这才发现,此人穿着汉服,应当是这些苗人半路找来的病患,不但双手肿胀变形,皮肤表面还长满许多大大小小的鼓包,有的发红溃烂,有的结痂干硬,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一株会行走的长满疙瘩的树干。

“这是什么病?好生骇人!”路人议论纷纷。

所谓痹症是古人对风湿类疾病的统称,周妙音仔细看了几眼,断定此人病情极为严重,莫说治愈,怕是没几年好活。在现代,风湿病与运动神经元症(渐冻人症)、癌症、艾滋病、白血病,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世界五大疑难杂症,那时的医疗水平都极难治愈,更何况现在?思及此,她忧心忡忡地瞥了宋掌柜一眼。

但女子的话还没完,她随手将病患推回去,指着郕王道,“这第三场嘛,就是医治王爷的心疾。”

有姝八风不动的表情总算裂开一条缝,拒绝道,“王爷金尊玉贵,岂能由着你说治就治。”

女子轻笑,“我自然不会让王爷以身犯险,届时找来同样患有心疾的病患也就是了。对赌嘛,哪能没有彩头,我只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郕王的正妃之位,二是你鬼医的性命。你若是不敢与我赌便跪下喊我三声姑奶奶,末了写一块‘自愧不如’的牌匾,从此永远离开魏国,这事就算了了。”

路人大哗,连周妙音都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再观有姝,眉眼虽然舒展,清亮的瞳仁却已被浓重的杀机充斥。这些人不但想试探他的深浅,还欲一劳永逸地将他除掉,真是打的好算盘。他们只是想要他的命便罢了,总归拿不走,但这女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自家主子。

既然来了,那就统统死在这儿吧。有姝已经许久没动真怒,刚想点头应邀,就听主子沉声道,“本王的正妃之位岂能由你说了算?你是什么东西?”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龙十妹容貌极其美艳,身材也婀娜多姿,平生还从未被男人拒绝过,不免对郕王越发高看。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就凭我能治好你的病。没有我你会死!”当然,有了她也是要死的,不过会死得痛快一点。

郕王冷笑不语,有姝则跨前一步将他挡住,徐徐道,“这三场赌约我应了,我只要一个彩头,那就是你的命。”他原本还想把人留着,以便揪出主使者,但现在看来却大可不必。觊觎主子的人都该死,什么给主子选择的权利,远远看着他幸福就好,事到临头有姝才发现自己压根做不到。

一看见有人想要靠近主子,甚至霸占主子,他就恨不能制作一张傀儡符,把对方两三下拍死,而这个女人尤甚!在答应赌约的一瞬间,他已经为她设计好了死法,保证比中了咒术痛苦千百倍。

龙十妹莫名觉得有点冷,心底却满是蠢蠢欲动的杀念。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毛头小子许是刚出师,还未见过世面,竟就猖狂若此,难怪会被那位大人盯上。今天她就好好教教他“死”这个字儿该怎么写。

“事不宜迟,现在就赌第一场?”她伸手相邀。

有姝正欲跨步上前,就听主子低不可闻地道,“这一局完结,本王派人把她处理掉可好?”这女人竟敢对少年心存杀念,便是死上一万遍也消不去他心中怒焰。

“不要动她,她并非普通人。”有姝暗暗传音。这女子不但修习巫术,理当还身怀毒蛊,是个厉害角色。郕王隐隐有对少年言听计从的倾向,只得勉强按捺。

断肢移植术在现代并不算罕见,只要肢体保存完整并且足够鲜活,就能重新接上,但那是在手术室拥有高倍显微镜及许多先进医疗器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完成。如那女子所言,把老虎咬烂嚼碎的肢体恢复如初不啻于异想天开,这世上除了宋掌柜,果真还有人懂得此等神仙之术?周妙音反复打量女子,目中满是怀疑。但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女子在路人的围观下抽出腰间弯刀,干脆利落地剖开老虎肚皮,将它胃囊里已经支离破碎的断腿取出来,摆放在地上慢慢拼凑。这里一块森森白骨,那里一块血红碎肉,直拼了两刻钟才勉强看出断腿的形状。

“嚯,都已经咬成这样了还能重新长回去?”路人不敢置信地低语。

“能不能长回去,你们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女子瞥了鬼医一眼,目中满是轻蔑。她心知此人擅长玄术,尤其是招魂驱鬼,但真若让他肉白骨,他那些手段也就不够看了。活死人肉白骨,为什么要把“活死人”放在前面?因为对真正的术士而言,这只是最基本的能力,但“肉白骨”却已经隶属于仙家手段。

她一眼就看出少年修习的是正统道术,除非积累几千年法力,否则绝无可能做到。而她承继的巫术、蛊术却最擅长调弄人体,莫说让断肢重生,便是让一个人长出七八个脑袋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她把拼凑好的断肢合在男子的创口上,又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下去,语气中隐含着微微恶念,“看仔细了,千万莫眨眼。”

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昏沉的男子猛然抽搐起来,正欲打滚哀嚎就被几个壮汉死死压在地上,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痒意从四肢百骸里蔓延,仿佛皮肉甚至骨髓中爬满蚂蚁,恨不能用两手抠破,一一碾死。

当他备受煎熬时,路人却接连发出抽气声,一个二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只见他那支零破碎的断肢竟慢慢长拢收紧,血肉模糊的裂口变得平滑光洁,焕然一新。这变化十分迅速,不过半刻钟,男子就变成了健全人。

龙十妹上前踢他几脚,命令道,“嚎什么,腿已经治好了,你站起来走两步给大伙儿看看。”

周妙音连忙跑过去反复查看这只腿,不敢置信地呢喃,“真的长好了,皮肤正常,血管正常,运动神经也正常。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变态!”她原以为宋掌柜已经很了不得,现在再看,这龙十妹也非常人。

有姝表情丝毫不变,只淡声询问,“你既然已经把他治好了,还让我怎么赌?难道再找一个右腿被老虎咬断的伤者?”

龙十妹轻蔑地道,“我能把他治好,当然也能让他恢复原状。宋有姝,这一回轮到你了。”她像是在炫耀一般,弯腰欲抹除男子刚长好的断腿。

男子哪里肯再度变成废人,下意识地躲闪,并跪地哀求,“仙子,求您饶了鄙人吧!您手段了得,另外再找一个被老虎残害的人应当不是难事。仙子,鄙人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鄙人这双腿养活呢!”

龙十妹仿佛很享受操控别人生死的感觉,将手搭放在男子肩头,不断施压,目中满是得色与恶意。有姝四两拨千斤一般用袖风将她扫开,冷声道,“跪什么,她在害你,而非救你。”

这话怎么说的?围观者齐齐露出疑惑的表情。

有姝指尖一点将男子禁锢,然后握住他刚长齐全的右腿,一字一句徐徐开口,“知道吗?玩虫子,我是你们祖宗。千丝蛊,植入人体后可迅速繁衍出无数细蚕,细蚕吐出的丝能使破碎的肢体愈合,乃苗疆培养死士必种植的蛊毒之一,若无解药供养,它们必会反噬宿主,使之在半月内暴毙。”话落看看脸色大变的龙十妹等人,又看看眼球暴凸的男子,继续道,“她方才只说让你断肢重生,可没说会按时提供解药,向谋害自己性命的人跪地磕头,你膝盖疼不疼?”

男子不断眨眼,目中既有惊惧之色,亦有怀疑与抗拒。他绝不相信那美如天仙一样的圣女会害人。千丝蛊,什么玩意儿?听都没听说过!

若非赌局,有姝才懒得管这等闲事。他命李狗蛋找来一块肥腻的猪肉,摆放在男子右腿边,然后掌心一翻就变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边往猪肉上洒粉末边慢条斯理地道,“不用你替他复原,我来就可以。我鬼医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绝不会对自己的病人下毒手。既然要治病,自然要让他们彻底痊愈,你借治病之便行害人之实,究竟存的什么心?亦或者说,你们是专门来糊弄人的?苗疆的圣女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江湖骗子,当真令人失望。”

龙十妹被他嘲讽得面红耳赤,连弯刀都抽出来了,却被身后的一名壮汉拉住。他们压根不相信一个汉人能比族中圣女更懂蛊术。这些千丝蛊乃圣女的精血培育而成,也唯有圣女方能驱使。鬼医到底还是太年轻,惯爱把话说得太满。什么玩虫子的祖宗,也不怕闪了舌头。届时那千丝蛊拨不出来,待要看他如何圆回去。

不过他能一眼看穿蛊种,倒也有几分见识。龙十妹暗暗跺脚,令满身银铃发出唯有蛊虫才能听见的声音。本还潜藏在皮肉中的细蚕立刻钻入男子骨髓之中,令他痒得恨不能死过去。然而他身体被鬼医定住,莫说扭动抓挠,连最微弱的呻吟都发不出。直至此时他才隐隐意识到,鬼医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因为虫子在皮肉里窜动的感觉实在是太清晰强烈,令人难以忽视,更无法自欺。

鬼医大人救命!他眼中写满这一行字,却无奈开不了口。围观者自然更相信鬼医大人的判断,方才还对龙十妹一行敬畏不已,现在却满脸厌憎地远离。

“废话什么!我们比的本就是让断肢重生,你既做不到就算你输了,只管把命给我,说再多也是白搭!”龙十妹干脆挑明自己的目的。

有姝并未搭理她,兀自洒落花粉。用圣女的精血喂养又如何?难道能比往生之花更吸引邪物?他刚塞好瓶口,就见男子的右腿钻出许多黑色的小虫子,一根一根细如线头,争先恐后地往猪肉里钻。待它们完全离开,男子本已完好的右腿就迅速支离破碎,仔细一看还能在血肉模糊的断口周围发现许多亮银色的细丝。

丝有成千上万缕,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正合其名——千丝蛊。

路人尚来不及惊呼,就见那些细蚕在短短两息之内把猪肉啃噬的丁点不剩,若换成一个成年人,又会如何?更可怕的是,它们一面吞噬血肉一面迅速长大,最后竟变成一堆白白胖胖的蚕,开始昂着脑袋吐丝结茧。

好恶心!周妙音平生最害怕虫子,连忙捂着嘴巴跑到街角呕吐。她绝不再与宋掌柜对赌了,他简直不是人,连蛊术都如此精通!

龙十妹“等着看好戏”的闲散表情已被惊恐取代,想夺回地上的蚕茧却被鬼医猛烈的袖风扫开。她目眦欲裂地道,“你用什么把它们引出来的?”若这人能随意操控她蓄养的蛊虫,那么这三场赌局已没有获胜的可能。

“稳住,且看看他能否复原断肢再说!还有两场,你当竭尽全力。”一名壮汉把惊慌失措的圣女摁住。

龙十妹勉强定了定神,就见鬼医取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冲地上的蚕茧勾手,“进来。”话音未落,茧子就纷纷裂开,钻出一只又一只色彩斑斓的彩蝶,挥舞着荧光闪动的翅膀往瓶口钻。它们竟从千丝蛊变异成了蝶蛊,其蛊术高出圣女何止一筹两筹?

不好,果然是玩虫子的祖宗!龙十妹等人这才萌生退意,却已经晚了,蝴蝶翅膀上掉落的鳞粉带有剧毒,令他们全身僵硬,除了干瞪眼,还是只能干瞪眼。

有姝收好新玩具,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放心,赌局未完,我不会要你们的命。今日这两局均是你选定病人,明天那局便由我做主。”末了冲躲在墙角的周妙音招手,“周大夫,借你工具箱一用。”

周妙音立即跑回医馆取箱子。她看出来了,龙十妹等人研习的是邪术,只会害人,不会救人,若是让他们赢了,不但宋掌柜有危险,连王爷都会遭殃。然而想要赢宋掌柜,他们的道行还是浅了一点。

有姝从箱子里挑出针线,迅速缝补男子支零破碎的右腿,然后滴了几滴黄泉水,借回溯时光之力令它完好如初,又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取出阴阳点化笔,将创口抹平。旁人只见他缝好断肢再挥一挥袖子,男子就康复了,其玄之又玄的手段哪里是龙十妹等人能比?这些苗人还敢与鬼医大人赌命,简直是不自量力!

在路人的唾弃声中,龙十妹已面如死灰,来时有多么倨傲得意,现在就有多么惊恐狼狈。她本还寄希望于第二局,就见鬼医取出一柄小刀,将得了痹症那人身上的鼓包一一割破放血。

“什么痹症,不过是被你们施了蛇蛊而已。”边说边从创口中拽出一条条细蛇,用烈火符尽数烧成灰烬。

“今日这两局是你们输了。”有姝接过路人递来的酒坛,用烈酒洗干净双手,末了掏出一条帕子慢慢擦拭,“但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不管什么三局两胜,只要你们胜过一局,就算我输,我把命给你们,反之,你们便统统留下。如何?”话里的蔑视与讥讽之意昭然若揭。

龙十妹虽已羞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却不得不接受这种看似仁慈实则羞辱的提议。这人的能力已远远超出那位大人的预期,所以他必须死,不管用什么手段。

“明日我会把病人带来,你们可以走了。”有姝点燃一张清心符,替诸人解开体内的蛊毒。

“快滚吧!什么医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者,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有人唾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