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已在这方石室里熬了很久,看起来形容枯槁,但力气却还是出奇的大:“横是吧!你再横一个!老子一会儿就吃了你!”

男人满目凶光,被打懵的祝小拾昏昏沉沉地看着他,浅眯的双眼看上去很有蔑视的味道。

于是男人怒了,又一记勾拳打上去,连带一把扯下她颈间的项链作为宣泄。

皮绳将脖子绷得一疼,旋即断掉。祝小拾在刹那中触电般清醒了两分,怔怔地循着项链被拽下的方向望去。

男人的咆哮犹在继续,带着连日来压抑的不甘,尽数吼在她身上:“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老子眼看着都活不成了,你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出去?!”

祝小拾涣散的目光还在寻找,终于,定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

被扯断的皮绳攥在他手里,两颗珠子、一片扇形在上面摇摇欲坠,火光在上面映照出浅浅的光泽,温柔恬淡,像是凝结了许多人世间美好的东西。

祝小拾眼眸抬起,直勾勾地看向眼前拎着她的男人。

——一霎里,石室里的气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种叫做直觉的东西扯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在旁沉默围观的几人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咆哮的男人也不禁一愣。

转瞬间,祝小拾猛然发力,悬在半空的双脚侧划着勾向男人后腰。她用尽遍身的力道缠住他猛力一坠,二人一齐栽倒在地!

祝小拾按在男人身上扬手就照脸一拳,凶狠在她脸上升腾到可怖,在篝火映照中,连嘴角的血迹都变得像是原始部落象征性的彩绘一般,狰狞地恐吓着敌人。

“妈的你敢抢我项链!!!”祝小拾左右勾拳轮番上阵,平日看上去并不明显的肌肉在此时完全暴起,“那是我的阳寿和我男朋友鳞!你他|妈也配动它!!!”

男人被打蒙了,其他几人都吓蒙了。

没人知道这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姑娘这会儿是打哪里来的力气,更没人敢贸然上去拦她。

一分钟后,祝小拾稍微冷静。她停住拳头,铁青着脸看看眼前面部完全青肿的男人,从他手里夺回项链小心地收进口袋,然后紧咬着牙关,强撑起身。

她转过头,凌乱的头发和脸上的血迹相呼应,看起来很有些不人不鬼:“还有谁!”

“还有谁要吃我!一起上!”

少女嘶哑的嗓音像是跌入绝境的幼兽吼声在石室里回荡。但一时间,真没人敢再跟她较量。

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其实认真来说,如果这时再冲上来一个,祝小拾大抵是要完犊子的。但当下,他们就是被她这疯丫头般的气势镇住了。

说白了,愣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祝小拾现在就是那个不要命的。

于是接下来,石室里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期”。

另几人在无声的默契中各自坐到石壁边,祝小拾喘着粗气看看他们,也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

艹,好累。

她擦了把汗,几乎已疲惫到劲头的身体中每一寸都在酸痛,连脑神经都被牵动着阵阵发麻。她急需要好好休息,可就算是大脑都完全歇不下来,毫不配合的在百转千回地思考各种事情。

理智让她不受控制地判断当下的局势——看起来,在这方石室里,人类的道德观和底线都已经被击破了。他们真的会吃人,并且已然无甚负罪感可言。但好在,当道德观击破的时候,生物本能里的等级感就冒了出来,所以他们会怕比他们强大、比他们更能打的同类,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现在可以休战。

而感性思维,令她在冷静判断的同时,无可遏制地一点点悲观起来。

祝小拾其实不是个矫情的人,至少绝大多数时候不是。可现在她是了,因为求生欲完全占据了上风。

而求生欲作为万千生物最本能的欲|望之一,是不讲道理的——这种欲|望的存在,远比“道理”诞生得要早。

于是她开始想很多事情,想童年、想人生、想楚潇。

她想起自己打小就要强。她想起小时候她还和师兄们一起住的时候,换饮用水之类的体力活都是师兄们轮着干。那本来是照顾她,可她觉得不服,非要跟师兄们抢。八岁的她抱着十升的大水桶咣当就放上去了,七师兄在旁边嗑着瓜子摇头说她这样以后一定嫁不出去。

那时她没搭理七师兄,多年来也一直认为七师兄是错的。在她心里,她就是不觉得自己比师兄们差、不觉得女孩比男孩差,觉得一直独当一面的自己,就是自己所喜欢的样子,当菟丝花不是她的风格。

可现在,她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后悔。

或者也不是后悔,只是忍不住地开始设想起另一种可能——假如她稍微弱一点、稍微温柔一点,楚潇那天是不是就会更拼命地救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处绝境里了?

在不讲道理的求生欲的驱使下,诸如这般滑稽可笑的念头还有很多。它们像雨后春笋一般在祝小拾脑海里生长着,待她蓦然回神意识到自己都在想什么鬼之后,差点一降妖杵捅进太阳穴扎死自己。

然后,她开始自我厌弃。她觉得当下这样的自己真讨厌,又觉得依眼前的情境来看,早晚都是死定了的,那要不要索性早点死,让自己死个痛快?

这个想法一涌起来,竟然就涌得很厉害。像是自尊心对求生欲的猛烈反攻,让她握着降妖杵的手又紧了好几次。

她又死命把这种想法压制下去。

不能再继续乱想了。有人说不要在夜里做任何决定,因为不够理智。那她现在这种极度虚弱的状态,一定比黑夜里更不理智。

祝小拾深深的、长长的缓了两口气。

大量的失血令她觉得有些冷,她紧抱住膝盖,将下颌放在膝头,想睡一会儿。

她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全身的伤都被牵动得很痛,颈间还有一处被擦出沙疼感。

祝小拾下意识地抬手碰了一下,转而意识到那是什么——是楚潇留在她颈间的那个吻痕。

她哑哑地笑了一声。

虽然依旧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扔下她不管,但如果她真的死在这里…也不怪他好了。

黑夜里,楚潇坐在营地帐外的一棵大树下,犹如入定般,沉溺在无计可施的茫然里。

一丝沙疼在他的神经上触了一秒,但那感觉太轻微了,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紧接着,一股巨力如海涛般撞入他的脑海!

“唔——”楚潇倏然胸中憋闷,翻涌的气血甚至令他眼前都黑了一阵。他撑着地缓了好几息,才得以再度抬起头、再度看清眼前的景象。

那股显然不是眼前景象带来的感觉仍旧萦绕着,并且愈演愈烈!

他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疲乏、包裹全身的恐惧,脆弱中患得患失的情绪也在他胸中涌动起来。不属于自己的求生欲|望如针扎般刺痛他的每一根神经,同时,另一股与之矛盾的心情又令他产生了“但求速死”的念头…千丝万缕的感觉,在他脑海中搅动出一片混乱。

“小拾?”

楚潇清楚这些感觉从何而来。他急喘着气抬起头,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感觉飘来的方向。

他所能依靠的只有直觉。而那个吻痕所牵引的直觉,并没有多么清晰。

“小拾…”楚潇撑着树干站了起来。他没有试图克制那些令人难受的感觉,任凭那些痛苦缠绕全身,趔趄着向前走去。

五个小时后,天色初明。

唐中将和克雷尔都几乎在搜救方案里度过了一整夜,两个小时前才睡,眼下正边凑合着吃作战口粮里的罐头,边对着地图思索黑蝎可能的藏匿地点。

迪恩闯进帐篷的一瞬,他们的神经下意识地绷紧,齐齐看过去:“怎么了?”

“楚、楚潇…不见了!还带走了貔貅!”迪恩喘得直不起腰,“我带人搜查了周围方圆三里,有个摆摊卖鸡枞菌的说,看到一个外貌特征向他的人往北去。”

“…”二人同时窒息了几秒,唐中将喝道:“追!水陆空一起追!疏散沿途居民,让消防和急救随时待命!”

唐中将一想起昨天楚潇突然现原形的情况就头都大了,万一他半道再来这么一下…砸中谁谁倒霉啊!

石洞里,祝小拾小睡了一觉后,精神好转了不少。

具体表现在肌肉不酸了头不痛了,也不没头苍蝇似的满脑子只知道期待楚潇来救她了。

简而言之,她初步恢复了往日神经大条的状态。

只不过,饥饿的感觉比几个小时前要明显了许多,肚子咕噜噜叫了好几声,在石室里回荡得很明显。

于是,一个看起来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小哥拿了个破搪瓷杯子,递过来一杯肉汤。祝小拾就是饿晕了也知道那是什么肉做的,仍然存在的道德观令她无法接过来喝。

“哎…那一会儿给你喝点儿热水。别的真没了,但凡还有一根野菜,我们也不想吃人啊!”小哥说着毫无顾忌地喝了口汤,又接着跟她套近乎,“那什么,有点事儿啊,咱们打个商量?”

祝小拾警惕地看着他:“…你说。”

“我们哥儿几个,还有已经死了的几个,之前达成了个共识。”小哥又喝了口汤,“我们商量好了,没人进来的时候就吃体力最弱的;有新的人送进来,就先齐心协力把新来的干掉,干不掉就拉入伙。妹子你看你…”

小哥说着打量起她来,显然在等她的反应。

这对祝小拾来说,似乎除了接受没别的办法。一旦她拒绝,他们一定会再次联手收拾她,下一锅汤绝壁就是祝氏秘制鲜肉汤了。

山脚下,被直觉搅扰的楚潇,终于觉得痛苦达到了极致。他遍身都在出冷汗,扶住一棵大树喘了好一会儿,吃力地抬头望向山上:“貔貅,有感觉吗?”

“貅…”为二哥担忧的貔貅只望着他,完全无心去嗅祝小拾的气味。它站起身,用小爪子扒住楚潇的裤腿,“貅!”

“貔貅…”楚潇哑笑着就地坐下,把它搂起来,“别闹,现在找你二嫂比较重要,我没事。”

“貅!”貔貅在他怀里扭来扭曲,闷了片刻又抬头望楚潇,“貅!”

“快。”楚潇把它放到地上,它不情不愿地哼唧了一会儿,终于边嗅边往山上走去。

楚潇撑身站起,跟着它往上走。

他们背后,上百身穿迷彩服的军人紧随而至,随着克雷尔的手势各自隐没入大树之后。

克雷尔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很快找到了楚潇的身影。

身边的警卫也看见他了,放下望远镜道:“上校,抓吧?”

唐中将下了死令,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把楚潇抓回去,必须杜绝他一不小心化形伤及无辜的可能。

克雷尔略作思忖:“等十分钟,十分钟后行动。”

必须行动是军令,等十分钟是私心。如果楚潇能在十分钟内把祝小拾救出来呢?他不想给祝小拾收尸。

“…上校。”警卫小心地提醒道,“监察员是一起来的。”

“处分我来背!”克雷尔坚定道。

石洞里,祝小拾陷入新一轮的心理崩溃。

——在局势所迫下,她接受了对方的提议。但她接受时心里想的是“姑且答应下来,走一步看一步”,没想到那蛊妖这么快就送了下一个人进来。

眼看着另几人都已持着武器站起身,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住,木然看向瘫在地上的和几个小时前的自己一样崩溃的那人。

道德观不是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就轻易颠覆的东西,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杀人犯法杀人犯法杀人犯法”。

蛊妖也如几个小时前一样倚在门边,轻蔑地盯着那人,掸掸手:“祝你好运。”

接着,他伸手要将石门拉上。

——这个动作仿佛扣动了什么无形中的开关,祝小拾蓦然拔腿冲去,一股鱼死网破时独有的力量贯穿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她跳起飞踢,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在石门还剩一条缝的时候,蛊妖被突然而至的偷袭踢得一个趔趄!

祝小拾趁机夺门而出,但过度消耗体力后的身体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几步之后,被身后蛊妖一把抓住。

盛怒的蛊妖将她一把摔出去,祝小拾飞出十余米远后跌在地上,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摔散似的,每一个骨缝都传来剧痛。

“靠!”祝小拾咬着牙暗骂,蛊妖几步走来,一脚踩在她背上:“想死是吧!”

“死也拉你垫背!”祝小拾拧住他的脚腕,翻身跃起的同时将他掀翻。蛊妖的手臂转而化作蝎钳,裹挟疾风厉然撞来!

“唔…”祝小拾被巨大的蝎钳撞飞,被石头硌到的腹部一阵热流上涌,令她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这对本来就已严重失血的她来说可谓雪上加霜,她脑中一阵沉甸甸的晕眩,晕眩中,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远处的洞口。被洞外的光亮圈着,呈现出英挺的黑色剪影。

“还有多久?”山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克雷尔的后背在紧张中开始冒汗。

警卫答说:“四分半。”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点儿小问题:

看了眼昨天的评论,有几个菇凉说感觉祝小拾上一章的性格有点崩,觉得她平常都独当一面,上一章的退缩不对。

我纠结了一下这个问题,纠结之后觉得还是照原本的思路写。

怎么港,我觉得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吧。比如很多平常强悍的人在生病自己去医院之后都会觉得孤独、莫名其妙地哭一场;很多乐观开朗的学霸因为高考失利跳楼…

人都会有某一个刹那突然崩溃、突然跌入低谷、突然心态崩盘的时候。祝小拾面对的是几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脱离的困境,这个时候被潜意识驱动,寄希望于别人来救她,我觉得是正常的。

人的性格都具有多面性,永远独当一面迎难而上的人,或许完美,但是太不真实。

我还是想尽可能地让小拾看起来活生生的,比心。

下章不甜自杀!!!!

把四十米长刀都收起来!!!!

还有说让我先跑,假装追不上我,然后跟别人一起追我的那位盆友,你很贴心吼!!!!!

昨晚前100的红包戳了~

本章前五十条评送红包,依旧正常发评的妹子请正常打分,专要红包的评请打零分。但两种评论都会戳红包,正常评论过后不用重新发0分评啦,么么哒~

第82章 彩云之南的一场恶战(七)

在祝小拾的潜意识里, 似乎已经对来者是谁做出了十分肯定的判断, 可她就是拼命地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她拼尽力气睁眼, 拼尽力气不让虚弱中的视线更模糊。可是眼皮却很不给面子,她越用力要挣, 它就往下坠得越快。

但蛊妖顺利地看清了对方是谁。

下一秒, 不属于人类的嘶吼从它喉中贯出, 他的衣衫顷刻撕裂, 黑色的硬甲露出来,以骇人的速度膨胀、变大。

它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变形,生着毒刺的巨大蝎尾随即刺向祝小拾!

千钧一发之际,楚潇身形顿闪,啪地一声,稳稳将蝎尾扼住。

“吼——”巨蝎怒吼着要将楚潇甩开, 但下一瞬,它愕然发现自己竟挪动不了半分。

楚潇眼底, 怒色犹如火焰燃烧。一时间,来自于上古神兽的巨大压迫感令黑蝎心生惧意, 它巨大的六爪开始瑟缩着后退, 片刻后,又梦中惊醒般向楚潇扑来!

楚潇怒极之下身后烈焰燃起,咔地一声巨响, 竟将毒刺徒手折断。

“吼——!”黑蝎痛苦的吼声震荡四方,连山地也跟着摇晃。

山下妖务部众人目光齐齐一紧,克雷尔屏息:“时间。”

警卫:“还有3分57秒。”

洞中, 楚潇踏地跃起,迎面一拳掀翻黑蝎。但他并没有一举取其性命,背后不远处祝小拾的情状令他没了理智,他不敢多看她,只想将满腔的懊恼和愤怒尽数倾泻出来。

连带小拾吃过的苦,一起倾泻出来!

他飞脚踢去,咔吧一声脆响中,黑蝎的前肢弯折成了一道诡异的弧度。惨叫声再度掀起,庞大的蝎钳在空气中擦出风响,狠狠钳向楚潇。

它钳住了,但紧接着,它几乎是从楚潇狠厉的目光里,就已然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吼——!!!”这一声惨叫比方才更加猛烈,巨大的气流从山洞中贯出,荡向四方,引得洞口的树木一片摇晃。

山下众人屏息看着,都很担心下一秒就要看到上古神兽显形于天地间、周边村落在碎石中遭殃的场景,于是有人小心地想劝克雷尔:“上校…”

克雷尔强作冷静,还是那两个字:“时间。”

“3…3分04秒。”

山洞里,楚潇将生掰下来的半个蝎钳掷在一边,轻吁了口气,走向接连后退的黑蝎。

他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淡漠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装甲。但在他的眼底,却能依稀寻得一抹漠视敌人的、睥睨众生的冷傲。

在这一刻,黑蝎突然真正的害怕了。

它是自己修成的妖,没有接触过什么同类,更没有去过妖界。妖界那一套流传上亿年的法则,它素来嗤之以鼻,上古神兽的存在意义于它而言也很模糊。

可现在,它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上古神兽,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得罪了天神一般的任务。

但是,太迟了。

楚潇一直将它逼至石壁,接着一记狠拳,直击黑蝎腹部!

“咔——”硬甲迸裂的脆响直刺人耳,甲壳碎片噼里啪啦地滑落到石地上。蛊妖痛苦而绝望地喘着粗气,一声又一声,充斥着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