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姐的意思……是我破坏了你们的婚姻?”杜微言挠了挠发鬓的地方,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和难堪,语气刻意提高了一些,“我只能最后约你出来把这件事再说清楚。”

江律文还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我现在……”

这句在杜微言心中想了很久的话却没有说完,她看见江律文皱着眉,脸上的表情渐渐的转为了痛苦,然后倚着沙发,身体慢慢的滑落下来。

“喂,江律文,你怎么啦?”杜微言有些急了,伸手去扶住他,“你没事吧?喂!”

远处一群人结束了饭局,正走向大厅。有人看见了大厅这一幕,江律文倚在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怀里,不由低笑:“难怪江总这么急着走了……”

所有的目光都移到了那里。

说话的那人身边,易子容修长挺拔的身体渐渐僵直住了。

十七 (下)

江律文倒下去的时候,还握着杜微言的手腕,并没有顺势放开。她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莫名的有些歉疚,也就帮忙扶着,直到他的司机将车子开到了门口。

一片慌乱的时候,小朱挤在杜微言身边问了一句:“杜小姐,你一起去医院么?”

杜微言下意识的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眼前这个仪容修整的女孩子是怎么认得自己的,她顺口就问了一句:“你们江总……他怎么了?”

“他胃向来不大好,刚才席上喝得多了一点。”小朱笑了笑,瞄了瞄不远处的易子容,心底不是没有抱怨的。

然而她这目光的一带,却叫杜微言结结实实的愣在那里,仿佛石化了。

他这幅嘴角微勾、带着清冽冷笑的样子,看得杜微言有些难以克制的气闷。她不知不觉间甩开了江律文的手,站在原地。人群还在往前,她很快被那些人挤在后边,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小朱把江律文送进车子后座,一回头不见了杜微言,心下有些纳闷,可是此刻她怕耽误了去医院,也不再说什么,吩咐司机说:“开车吧。”

车子开走了,一群人也就散开了,杜微言尴尬的站在原地,夜风很凉,她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了颈间,仿佛那里有着无痕的伤口。

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身侧,声音却很寒洌得可怕:“怎么不陪去医院?”

杜微言扭头就走。

易子容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那股怒火已经越燃越旺,而她轻轻易易的一个转身,无疑是将这把火撩拨起来的导燃线。他大步的走上去,也不过两步而已,已经赶上了她,毫不怜惜的抓住她的小臂,沉声说:“你不去医院看看他?”

杜微言无奈的挣了挣,发现他箍得太紧,动不了分毫。

她只能皱起眉,盯着他抿得很薄、近乎苍白的唇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路边的树木上不知道停了什么飞鸟,扑棱着翅膀往远方去了。

“我没病。”易子容忽然轻柔至极的笑了起来,空闲的那只手甚至去抚了抚她的脸颊,“是江律文病了。”

杜微言一边躲闪着他的手,一边嘴硬的狠狠回他:“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送我过去啊!”

他的眸色冰凉,黑得像是此刻不露星星的夜色,一言不发的拖着她往停车场走去。

从宴会厅门口到停车场,也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杜微言扭动身体,有一个保安从不远的小路经过,又目不转睛的离开了。

“你信不信我喊人了?”杜微言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抠下去,一边死死的瞪着他。

而他修长的身子迫向她,晶黑的眸子里仿佛着了两团小小的火焰:“杜微言,你信不信我抱你过去。而且有办法让你出不了声音?”

有一丝云翳飘过来,遮住了明黄色的月亮,杜微言听到他前所未有凶狠的声音,忽然有点害怕。她强忍着哭意,重重的抿起了嘴巴,最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子容也微微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表情略微平静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宴会厅里又有一大批人出来了。人群喧闹的时候,杜微言当先走了几步,又回头冲他说了一句:“走啊。送我去医院啊?我担心死江律文了,你说怎么办?”

易子容此刻的脸色,说得上面沉如水,只是底下蕴涵了什么样的风暴,杜微言没去多想,也想不出来。这种情形下,她以为自己随口说的一句气话,但凡是个有正常智商的人,都有能力辩解出真正的含义。

可他是易子容。她说的哪怕是一句再不可信的气话,只要是她说,只要是她想,他都会认认真真的去考虑——何况是此刻,他和她,都没剩下多少理智。

这辆车开下东山,往那间医院行驶而去的路上,杜微言默不作声的想,大概自己和这个阴沉着脸色在开车的男人,都彻彻底底的疯了。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一路过来,杜微言的怒火也七七八八的被浇灭了大半,此刻倒有些心灰意冷。她一手开了车门,又回头看了易子容一眼,想了想,那句“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在脑海里沉浮,但是脱口而出的只有“其实”两个字,就被他异常阴冷的脸色打断了。

“下车!”易子容似乎不愿意再看见她一眼,连催促都透着浓浓的厌恶。如果他不曾来到这里,如果他不说那个十年之约,他们之间,大概就不会弄到这样的地步吧?杜微言折了折眉,想起之前的过往,忽然发现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境地。原本那些无暇透明的情意,终于还是成了这样。

那辆车打了个转弯,往大门的方向开走了,而杜微言一个人缩着肩膀,站在急诊的门口,有那么片刻,只觉得彷徨无措。

来都来了……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小朱恰好办手续,一看到她,表情有些古怪,随即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杜小姐。”

“江总他怎么样了?”杜微言看着她手里的一叠票据,皱眉问了问,“严重么?”

“胃出血,要住院。”小朱迟疑了一下,“要不你明天来看他吧?反正现在也进不去。”

“哦。”杜微言也没多想,“他平时挺有分寸的啊,怎么喝酒喝成那样?”

小朱站在那里,无声的叹口气:“做生意都这样。有些人的酒不能不喝,何况易先生他……”

“易子容?”杜微言的声音蓦然间清亮起来,“是他……”

小朱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匆忙打断了她:“杜小姐,我先去办手续。”

杜微言踌躇了一会儿,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去是留,索性在急诊大厅的那排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杜小姐,又见面了。”

是陈雨繁。

杜微言一见到这个女人,总是下意识的有些紧张。

陈雨繁尖俏的下巴略微抬了抬,目光有些怀疑:“你来看律文?”

杜微言觉得很难解释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支吾了一声,又叹了口气,重重的答应她:“是啊。”

“他之前是和你在一起?”她的语气愈发的凌厉,杜微言觉得她那双漂亮的杏眼正一点点的弥散上怒意,“杜小姐,你真的是不死心么?”

牵扯到了感情,平常的逻辑明快和伶牙俐齿就变得一无是处了。杜微言只是很快的说:“既然他没事,我就放心了。陈小姐,我和江律文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这么一个晚上,她真的觉得精疲力竭了,于是转过了身,往大门口走出去。

而陈雨繁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个素面朝天的年轻女孩子快步离开,忽然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恶意从心底冒出来。

“杜小姐,你尝试过最珍爱的东西被人毁掉的感觉么?”

杜微言的脚步顿了顿。

“你是研究语言的,是吧?”她淡淡的说,美丽的容颜上蓦然间多出了一道笑容,明丽得难以叫人直视,“年纪轻轻,也算小有名气了。”

杜微言依然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离开。

陈雨繁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视线的尽头没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才掩去了微笑,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什么才是你珍视的东西呢,杜微言?”

十八 (上)

江律文醒来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小朱。

“江先生,陈小姐刚走。”她简单的将情况说明了一下,“她会代替您对董事会做说明,这个,您没有意见吧?”

隔了好一会儿,江律文似乎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他似乎还无力说话,只是点点头。

“还有,昨天晚上杜小姐来看过你。那时候你在急救,我就请她先回去了。”小朱踌躇了一会儿,“后来陈小姐在外边碰到了……”

她觉得自己有些错觉,江律文的眼睛在瞬间变得有些锋锐。可随即,他又浅浅闭上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是陈雨繁亲自来了,拿了厚厚一叠文件,坐在了江律文的床边,一项项的对他汇报。

陈雨繁和江律文门当户对,当初离婚,双方的律师团唇枪舌战了数月之久。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也决定了双方即便婚姻关系结束,可是商业上的合作却绝对不会就此破裂。

陈雨繁说完,淡淡看了江律文一眼:“酒场上,你不用这么拼命。”

江律文轻轻咳嗽一声:“没办法。那杯酒不能推。”他顿了顿,“为了一杯酒得罪有些人,不大值得。”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嘴角轻轻一抿的时候,唇色有些透明,又很苍白。陈雨繁忽然觉得有些心痛起来,他们结婚两年,离婚至今,也快两年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并不知道他在国内具体的工作。在忙些什么,和哪些人打交道……其实她真的一无所知。

原来,他也时时这么辛苦……

“这项合作,董事会没有意见。”陈雨繁定了定神,把话说完,“周五就可以正式签订合同。”

江律文“嗯”了一声,并没有望向前妻,可是心底却莫名的滑过了一丝不安。他不知道这丝不稳的情绪来自哪里,可他想起易子容递给他这杯酒时的眼神和表情,虽然噙着淡笑,但是眉梢唇角却凛冽如刀。

“有没有问题?”陈雨繁追问了一遍。

“没有。”江律文回答他,等了一会,终于还是说,“你见过杜微言了?”

陈雨繁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你执意要离婚的时候,给我的理由是性格不合。当时我接受了。可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所以我又有些不甘心。”陈雨繁轻轻笑了笑,“就找杜小姐问了问。”

“你得出什么结论了?”江律文的脸色铁青,“我们离婚的时候,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语气蓦然间变得有些苦涩,即便现在,杜微言知道他已经单身,又何尝给他机会了?

陈雨繁定定的看了他许久:“那么她呢?你认识她这么久,又得出什么结论了?”

江律文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他对杜微言得出了什么结论?

杜微言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女生。她在怒气冲冲的质问他有没有享受自己的仰慕和爱恋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找过他。

那一年她作为访问学者出国,恰好来到的是江律文所在的城市。他在那个会场里看见她踏上前台,语气镇定而柔和的开始陈述阗族语言的特征。那是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杜微言。在此之前,他认识的杜微言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活泼,热情,坦率。可她站在台前,似乎有些变了。她在讲述的时候语速不快,气息沉静,而关于阗族语言的一切又是这么神秘优雅——无疑,这种上帝之语和它的发现人,折服了在场的听众,自然也包括他。

那晚他坐在了她住的那间宾馆大厅里,他知道她在几楼,可是他竟不敢上去见她。许是之前,他对于她,终究还是有些愧疚的。

江律文在接下去的时间越来越了解这个女孩,她的学术研究,她的素白如纸的生活,直到自己离婚回国,再与她重新见面。

杜微言比起她“年轻”的时候,倒是羞涩了许多。不那么外向开朗,似乎对什么都有着一层淡淡的防备。

到底还是成熟了许多,江律文有时怅然的想起,当时她的年轻气盛,当时自己的漫不经心,此刻不知道要努力多久,才能慢慢的弥补起来。

“江律文,我真的很好奇她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人?”陈雨繁在临走之前又刻意的顿了顿,俯下身,和前夫对视,“纯洁无暇的天使?”

她唇畔的笑容着实有些讽刺的味道在,江律文看了她一眼,男人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消瘦而清冷。

“她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其实并不重要。雨繁,关键是我们俩离婚,并不是因为她。这一点,我以为我们都已经达成共识了。”

陈雨繁不置可否,轻盈的从他身侧站起来,转身往外边走去。

东山上的会议早已开完。接下去就是春节的假期,杜微言再次去医院看江律文的时候,他恢复得也差不多了。

上一次在医院的时候,卧在病床上的是自己——像他这样的人会倒在酒桌上,杜微言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思议。她在在窗外看到他坐着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病人。

单人病房像是一间办公室,而江律文没有片刻可以歇下来的时光,只在见她进来的时候推开了手边的电脑,微笑说:“你怎么来了?”

杜微言将带来的鲜花放在桌上,又替他换下花瓶里已经枯萎发黄的那一束,一边回头说:“那天吓死我了。你说着说着,就这么倒下去了。”

阳光这么从窗外落在杜微言的身上,她的容颜看起来明丽温和。

江律文微笑:“那天你要和我说什么?真抱歉,没有坚持听完。”

杜微言没吭声,半晌才抬头说:“你小心身体。以后喝酒不要这么拼命。”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最后说:“她没有为难你吧?”

“怎么会?”杜微言笑了笑,低头将耳边的一丝发缕夹在耳后:“我马上就要去红玉了。去之前来看看你。”

“是去筹建博物馆?”他对那些开发计划了若指掌。

杜微言点头。

“你认识易子容么?”

“呃……”杜微言忽然觉得心跳微微一快,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嗯?”

“在那边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去找他。”他有些诧异的看着杜微言忽然微红的脸颊,那种很奇异的不安感又若隐若现,“微言?”

杜微言没说什么,只说“好的”。她微一侧身的时候,看见江律文那台电脑打开着一个门户网页。

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两人她都认识。陈雨繁,她见过的气质最动人、最美艳的女人。至于那个年轻男人,她更熟悉,是易子容。他们彼此交换书契,微笑握手。

在易子容怒气冲冲的将她放在医院离开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虽然是通过网络上的照片。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认识的易子容,有时会对她柔和的微笑,更多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吞掉她。

可绝不是这样——照片里的男人,表情很漠然,像是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目光微敛,就像一弯湖水那么平静。杜微言垂眸,长长的睫毛将思绪中的那些波光掠影掩盖起来。她想:如果你真的愿意给彼此安静,不也很好么……

十八 (下)

春节的假期转眼要过完了,杜微言和父亲住在一起,有些好奇的问他:“爸爸,阗族几乎没有书写的文字流传下来,你从哪里去收集那些传说呢?”

杜如斐将目光从图片中移开,看了女儿一眼:“壁画,民谣,这些都是来源。”

杜微言哦了一声,又看看客厅里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懒散的往沙发上靠了靠。

像是有暗流在心底流过,重回红玉那片土地,真叫她觉得五味杂陈。以至于在收拾行李这件事上都拖拖拉拉,一点不像她以往的作风。

“你是不是不想去?“杜如斐怀疑的看了女儿一眼,“你的行李呢?理了一星期了,理好没有?“

“没有。”杜微言站起来去接电话,“我这就去理。”

电话是单位打来的。接起来的时候杜微言还有些心不在焉,想不到是领导亲自打来的。她听了一会儿,脸色就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过了一会儿,杜如斐听见客厅没动静了,喊了一声:“微言,午饭要吃什么?”

杜微言已经穿好了大衣,跑上楼,对爸爸说:“单位临时有事。爸爸,我午饭不吃了。”

等她回到家,已经快傍晚了。不知道为什么,杜如斐觉得女儿神情怪怪的,脚步有气无力,忍不住说:“出什么事了?”

“没有。爸爸,我不和你们一道去红玉了。”杜微言像是回过神来,慢慢的说,“单位临时要开个会。我过几天再赶过去。”

“出差?”

“不是,就是单位里有些事。”杜微言有些心烦意乱的说,“我先去理理东西,上班了,我就住回去了。”

她回自己房间,锁上门,开了灯,仔细的看带来的那本杂志。

是语言学的核心期刊。

这本是她每个月都要阅读研究的杂志之一。曾经硕士毕业的时候,为了在这上边发表一篇论文而绞尽脑汁了许久。

下午的时候,所长把她叫到办公室,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这本杂志递给她,示意她翻一翻。

杜微言觉得奇怪,这是新年的第一期,照理不会来得这么早。

然而只是第一页,她就皱起了眉。

“真的会有这样一种语言么?

——神迹还是泡沫?”

署名人她很熟悉,国内语言研究赫赫有名一位学者,她曾数次在研讨会上见过,是一位学风严谨的老先生。

她接着往下读:

“众所周知,语言文字虽然是漫长的历史中磨合并形成的一种沟通交流的工具,是一种不断进化、变化的动态事物。但是人类的历史上,也有过精心设计后、在短时间创造一种语言的先例。

最典型的例子,是波兰医生柴门霍夫于1887年创制的世界语。这种语言与其他语言的不同之处,也就是人工与自然的区别。世界语的语法规则、发音、字符,都是由创造者自行设计的。在此之前,并没有人真正的在交流环境中使用过这种语言。

再比如,风靡世界的小说《魔戒》中,其作者牛津大学的语言学教授托尔金就为精灵族设计了一种精灵语。

……

近年来学界的研究热点一直离不开关于某个民族的语言研究。这种被国外学界评论为‘神迹’的语言,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文字的书面证据。所有研究素材,都是来自这种语言的最初研究者的描述和临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