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有进入了该地的研究人员,也都无法发现这种语言的真实书写版本……我们是不是应该抱着严谨的态度质疑这种语言,究竟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呢?”

所长的脸色十分的严肃:“小杜,这一期杂志估计下周就全面刊行了。你看看,是不是这几天整理点材料出来,该解释的,该证明的,都写一写,然后发出来?”

杜微言怔怔的拿着杂志,指尖竟然有些颤抖。

其实只扫了一眼标题,她就知道那位老教授在质疑自己什么。

当年她在红玉呆了整整一个多月,也知道那边的书面文字材料匮乏得叫人难以置信。莫颜教她学会阗族的文字,用的是瓦弥景书,她每天认认真真的将那本书上的内容记在自己笔记本上,回来之后再以此为素材发表论文。

后来所有进入红玉试图去研究语言文字的研究者,大概都没有接触到过真正的文字。

这个世界上,除了莫颜,大概只有自己看过那本书。

而后来,之所以从没有质疑过阗族文字的真实性,那是因为所有读过杜微言这篇文章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近乎完美的语言,涵盖了各大语系的框架和特点。

所谓的神迹,又有哪个凡人有能力可以精心设计出这样的上帝之语?

杜微言知道,要回应这点质疑,方法也十分的简单。

只要拿出真实的文字证据,一切都迎刃而解。

如果拿不出来,这就是语言界天大的一件造假事件。就像当年轰动一时的韩国前“克隆之父”学术造假后身败名裂一样,她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她默默的站起来,对所长说:“好,我回去准备下材料。”临走前,又问了一句,“那红玉那边……”

所长说:“暂时找人顶你去吧。小杜,这件事非同小可啊。我是相信你的,只要你把论文拿出来。”

台灯的光线十分温暖,杜微言手指放在键盘上,手边是当时的一本笔记。厚厚的一沓,当年圆珠笔的印记,此刻因为流年时光,已经有些洇开了痕迹。

她有些烦躁的合上了这厚厚的黑皮本子,近乎绝望的想,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都是她的笔迹,她凭着记忆写下来的,不是瓦弥景书。

瓦弥景书……那本书,羊皮抄本,她也不过看了几天而已啊……就连阗族人,都只是听说过而已……她去哪里找真本?!况且,她从来都知道那是阗族的圣物。即便是莫颜全心全意的将一切都给自己的时候,她也从未起过将那本书占为己有的意图。

如今和易子容弄到这种地步,恐怕是更难开口求助了。

她啪的关了灯,躺在床上满腹心事,想要好好睡一觉,倒像是奢望了。

失眠之后的清晨,杜微言挣扎着爬起来送爸爸上车。

是一辆十分舒适的豪华大巴,她把杜如斐送上车,独自一个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这已经是春节假期结束的工作日。路边有小老板摆开了早餐摊子,杜微言要了一份豆浆一份油条,搓着手坐下来,因为太早,摊子上也就她一个人而已。油锅滋滋的响着,小老板娘熟练的往下扔面疙瘩。

老板把热腾腾的豆浆端上来,好心的提醒她:“姑娘,你的手机响了吧?”

杜微言手忙脚乱的接起来。

“是我。”

是易子容。

杜微言“哦”了一声,头脑里一片空白。此刻她甚至忘了他们之间有过的争执,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你上车了么?”他的声音十分悠闲,“是不是今天的车去红玉?”

“没有,我暂时去不了了。”杜微言的声音有些低弱,“我爸爸去了。”

“嗯?”

“莫颜……”

就在那个街口的地方,易子容听到她喊了一句“莫颜”。隔着车窗,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狭长明亮的眼睛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亮,温和的说:“怎么了?”

“……没什么。我挂了。”

嘟嘟的忙音声。

易子容注视那个侧影良久。

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头发如今已经长了许多,柔顺及肩,白皙的脸埋在一条灰色的围巾中。黑白灰,像是一副清冷的照片,将那个侧影勾勒得更加纤细。

手机一拿开,她就捧住了那碗豆浆,却并没有在喝,只是取暖。

易子容的神色难掩失望,他又静静的靠着椅背想了想,才出声吩咐司机:“走吧。”

车子开过那个小摊,他并没有侧头望向那个身影,只是重新拨了一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冬天的清晨,显然因为被吵醒而显得十分不满。

“陈小姐,是我,易子容。”他的声音很平静。

“哦,有事么?”那边的声音警觉起来,微带嘲弄,“这么早打来电话,易先生不是后悔了吧?”

他低低笑了笑,扬眉望向窗外:“当然不是。”

十九 (上)

身边有一辆黑色轿车开过,带起的阵风将头发猛的往后一掠,杜微言只觉得头颈一片凉意。她实在也没胃口再吃早饭了,付了帐,起身打车回家,心不在焉下车,最后司机连声在后边喊:“小姐,小姐!”她才恍然大悟,梦游一样的跑回去把车钱结了。

接连折腾了两个来回,最后坐进办公室的时候差点迟到。新年来上班,同事们见她在这里,都不免惊诧说:“小杜,你不是出差去了么?”

杜微言没多解释,心里早就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或许是尴尬,她此刻还无法坦然的告诉同事原因,可其实瞒不了几天了,杂志一发行,不仅是她,就连整个研究所承受的压力,恐怕都不会小。

到时候,她该怎样回应那些质疑?

她没有做亏心事,她没有编造这样一门语言,可是她也拿不出证据。

早上易子容打电话来的时候,他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她一恍惚的时候,差点就像是回到了以前:“莫颜,我要学你的语言,好不好?”

这一次,她若是开口了,他会答应么?

他是会答应的吧……只要她愿意开口,愿意求他……可她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易子容冷如碎玉的眼神,从他微抿的薄唇里,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杜微言苦笑起来,有些烦乱的将头发往后拨了拨,她没有继续往下想这种可能性。回应质疑很重要,可是重要不过她咬牙要坚持的东西。她既然斩钉截铁的告诉了他,瓦弥景书,莫颜,月湖边的一切都是她计划以外的,那么就不会改口……哪怕局面会弄到无法收拾。

或许她应该再回一次红玉?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别的书面文字?心底蓦然多了几分勇气出来,她想,一定还是有办法的。

然而真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杜微言并不知道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在天尹市的教学研究机构收到杂志之前,研究所的电话就已经是此起彼伏了;至於邮件,不论是单位还是私人的,躲得叫人眼花。

这实在是一项太热的研究项目,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就像是当初阗族语的一鸣惊人一样,此刻它的真实性问题同样吸引着学术界的目光。

同事们看着杜微言的目光,多少也开始带着疑惑。而所长再一次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的时候,语气已经严肃了很多。

“小杜,上次让你准备材料写一篇回应的文章,现在怎么样了?”

杜微言不吭声,半晌,才说:“我还没准备好。”

所长站起来了:“还没准备好?”他皱眉,重重的喘了口气,“社科院的学部已经来通知了,学术规范委员会会来审查这件事。”

有一瞬间,杜微言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

“你老实和我说,你造假没有?”

“没有。”

“那你的原始文字从哪里来的?”

杜微言咬了咬唇,声音有些苦涩:“是从阗族的一本古书上来的。”

所长沉吟了片刻,终于语重心长的说:“小杜,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已经很大。我们所最近好几个课题组的期刊投稿都遭到了拒绝,甚至已经进入印刷厂排版的论文都被退回来了。前几天刚上线的几个国家项目的资助也被暂时冻结了。还有,如果我记得没错,这篇论文还是你的硕士毕业论文吧?一旦调查属实了,你的导师也要负责任,大概要停招硕博。”

“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不你拿出证据来澄清;要不就负全责,道歉声明,至于这里的工作……”

所长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杜微言知道潜台词,主动辞职都算是给了自己面子,最常规的做法叫做“开除”。

从所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杜微言浑浑噩噩的,脸色惨白。连一点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所有的恶果在倏然间就爆发了。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她觉得猝不及防。

她理了理东西就往外走,其实也不用顾忌什么下班时间了,因为所长说得很清楚,她的工作暂停。等待上边的结果,当然这段时间也让她自己用来申辩。

最后回到家,扔了包在沙发上,杜微言拨电话给爸爸,还没开口,就已经嚎啕大哭起来。

杜如斐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啦微言?失恋啦?”

她抽抽噎噎的将事情大致经过说了,杜如斐沉默下来,半晌才说:“微言,那些文字是怎么弄到的,你当时也没和我说。”

杜微言抹了抹眼泪,断断续续的说:“我不能说。而且现在,我弄不到了——爸爸,可是我真的没有造假。”

杜如斐给女儿哭得心都乱了,只说:“爸爸马上回来,别哭了。”

“不用……爸爸,你别回来,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就去两三天……我没事的。”她慢慢的把话说完,“你别担心我。”

杜如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他了解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自己工作忙,而她妈妈去世得又早,她从小就很独立。今天这样失态的大哭,大概算是少见了。哭完之后,大概心情会好一些……她既然要出去散心,就让她去吧。

“去哪里?”

“不知道……”杜微言抽了抽鼻子,“爸爸,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杜微言挂了电话,一个人在房间坐了很久,眼看天色晚了下来,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竟然也没有饿的感觉。她动了动身体,打算下楼去买吃的。

黑暗之中,手机上一个名字一闪一闪的亮了起来。

她想不理,可那人似乎在和她比试耐心。

“喂?”

“杜微言?下来。带你去看个好玩的东西。”江律文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我知道你在家里。”

杜微言忽然烦躁起来,她捺下性子,尽量平静的说:“江律文,今天我不想出门。”

他微笑:“你忍心拒绝一个刚出院的病人?

“是你父亲的摄影作品,这里有一家艺术工作室有兴趣办一个专门的展览,你愿意出来看看么?”

杜微言沉默了许久。

“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坚持:“这是我的事。”

“你等等。”她终于还是妥协下来,办摄影展是杜如斐的心愿,可是杜如斐有着老学者的风骨,从来不愿主动去联系这些事,于是也只是偶尔提起罢了。如今有这个机会,她无法替父亲回绝。

的确,江律文知道她的死穴。

看到江律文清瘦俊朗的侧颜,杜微言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的事么?特意来安慰她的?

人在困境之中,就是会这样子,像是一只刺猬,下意识的会缩起身子,将刺毛对着外边的世界,倔强的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幸好江律文看起来并不知晓她的事,微笑着招呼她上车。

杜微言低头扣安全带,一边把手机接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虽然是通过电波传来的,可杜微言心底一颤,她想她知道什么叫做饱含怒意。

“你给我下车。”

杜微言下意识的往外边看去,可外边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

“杜微言,下车。”

命令式的语气,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扣安全带的手指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又变得热辣辣起来,杜微言拼命眨了眨眼睛:“什么事?”

“我不想再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杜微言,你最好真的听我一次话,下车。”

声音越来越轻,可是威胁的意味……杜微言不会听不出来。可愈是这样,她心底越发生出了一根毒刺,硌得她嘴唇微颤,竟然说不出话来。

咔哒一声,安全带扣上了。

她终于冷冷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不。”

十九 (中)

数个小时后回来,车子开到小区门口,杜微言便执意要下车了。

江律文也没勉强她,将车子靠边,又询问说:“你觉得怎么样?”

杜微言知道他在询问自己摄影展的事,只说:“很好,多谢你,费心了。”

他们去了湖滨的一座小洋房。湖滨一带,是整座城市最为复古的一展画卷。

他们去拜访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展厅,平日里做的也是一些极有格调的小型画展。第一眼看到水磨石色的墙面和小径边那一片打理得如同绿绸一般的草坪,杜微言心里就认定了,这是有人不为钱不为名搞的散心玩意儿。后边的接触果然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个小展厅的主人很年轻,大约是江律文的世交朋友,很好说话,又特意嘱咐了杜微言将父亲的作品给他送来,方便他布置展厅和策划宣传。

杜微言并没有多说话,倒是江律文非常仔细的问了些问题,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只要杜如斐外出回来,大概就可以布展。

杜微言的脚已经跨出了车子,触到坚实地面的一瞬间,她又缩了回来,将车门拉上。

“江律文,我们谈谈吧。”

她有些头疼的闭了闭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最后还是勉强把第一句话说出来了。

“我知道这么说会显得很不知好歹,但是,我替我爸爸谢谢你了。我想,他不会接受的。”

一片静默之中,车外的月华仿佛流畅的轻水,慢慢陈铺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了,像是指尖的水,抓不住,淌走了。

“为什么?”

“我爸爸那个人……哪怕是A大学生会邀请他在路边展览摄影作品,他也会很高兴。可不是这样的方式。”她没法一下子就把下一句话说出来,只能尴尬的顿了顿,“不是因为真的有人喜欢他的摄影,是别的原因。他会失望的。就是这样。”

江律文的十指握紧了方向盘,呼吸逐渐的沉重起来。他大病初愈,整个人都显得比以往清瘦,这样看过去,杜微言有些恍惚的觉得,这个男人,居然也会有这样苍白的时刻。

“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么?”江律文苦笑了一声,“一直以来,我都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可是现在忽然发现,还是有些介意的。就像付出很多,却没有回报。”

杜微言不吭声。即便不忍心,她也必须这么说。眼前这个男人,她有意无意间,真的欠了他不少人情。不管现在算不算泥足深陷,她总要抽身离开,才算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他。

“那么,再见了……”杜微言迟疑着说,伸手扶在车门上,指尖微微用力——

然而另一只手腕被迅疾而有力的扣住了,江律文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的说:“颈上的吻痕是谁的?你和谁在一起?”

杜微言呆滞了一秒,似乎对吻痕那个词十分的陌生,良久才记起来,脸颊微微一红。实际上,除了易子容外,她真的从未和别的男人有过这么亲密的关系。可是易子容和自己,却隔了如天堑般的鸿沟,他不过来,她也不愿意过去,僵持到可以清晰的看见裂痕间填塞的冷漠。

真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工作,朋友,感情……没有一件令自己舒心满意的事。

杜微言在这一瞬间,心情又降到了最低点,她努力的挣扎了一下,可是没有挣开。他依然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看着自己,抿着唇,有着不可思议的冷漠和强硬。

“你想怎么样?”杜微言低低的说,声音仿佛是从最飘渺的地方传来的,弱不成音,“真对不起……”

她的话没说完,就条件反射般的睁大了眼睛,因为江律文带了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俯下身,英俊的脸上算得上咬牙切齿,直直的掠向她的唇。

侧头大约都无法躲开,江律文的气息已经拂在自己的鼻尖,杜微言闭上眼睛,有一种濒死的压力——不止是江律文给她的,还有莫颜,还有工作的危机——她有些绝望的想,为什么这些麻烦像是约好了一样,不约而同的找上自己呢?

然而这个吻却只是在呼吸交错间停滞了。

半开的车门被人重重的拉开了,霍拉一声,车外的寒风咆哮着卷进来。

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冰凉而冷酷的传来:“杜微言,我等你很久了。”

寒气将车子里的两个人都冻住了。杜微言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在渐渐的放松,忙不迭的后退了一些,别开了脸就往车下跳。

易子容往一侧让了让,又稍稍俯下身,轻声说:“原来是江总。”

他的身后,杜微言觉得这一幕无论如何也太过诡异难堪了一些,不知不觉就开始往后退。她的脚轻轻一动,身前那个男人仿佛就知道了她的想法,手臂往后一伸,扣在她小臂的地方,没有回头,只冷冷的抛给她一句话:“又想到哪里去?”

江律文已经下车,微微带了疑惑。街边的路灯将易子容的脸色镀成了银色,而他确实像罩了一层面具,没有丝毫的表情逸散出来,只让人觉得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