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不能说啊!”他再叮嘱了一次才离开。我摆弄手下的资料,摇摇头,亦晨现在也有人管了…

外面慢慢安静下来,透过身后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大厦罅隙中的夕阳,暖暖的。我去休息室泡了杯咖啡,回来坐下时看到右手边的日历,三月刚开始没几天。我喝了一口咖啡,真苦。

不知道看了多久,手机响,是家里的电话。我无奈地接起。

“彦铭啊…周末回来吃个饭吧!”是爸爸。

“爸,我忙…再说吧。”我抬手抚摸日历上的那个数字,心不在焉,这样的对话重复太多次,下一秒电话里的人就会换成妈妈。果然…

“彦铭,你明天晚上回来…家里要来客人呢!”

“妈…”我按按太阳穴,她的客人我都能猜出来是些什么人,“我真的很忙…”

电话里是让人压抑的沉默,我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才十点,漫漫难眠长夜还未开始。

妈妈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彦铭…难道你真的要为那件事记恨我一辈子吗?妈妈当时骗你是不对,这都好几年了,你也不小了,给你介绍女孩子,你总拒绝…不管什么原因,她都离开这么久了,你…”

我挂断电话,再无心情看资料,收拾收拾东西,开了车四处游荡,不知不觉到了R大的门口。有些晚了,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昏黄的路灯陪着我。时针指向12点时,我对着寂寥的天空轻声说,“生日快乐。”

又一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找到你。

最开始还是有些不满的,我坚守着的爱情,被她轻易抛弃,仅仅是为了一个出国的机会。但没几天,就后悔那天电话里说了那些气话,于是打她的手机,却被告知此号码已是空号。又打去她家里,接电话是她妈妈,很礼貌地说小悠已经出国了。我问联系方式,她停顿了会儿说不好意思,小悠交待了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竟然走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宿舍里她的床位早已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住过。但我分明还记得那次她发高烧时红透的脸,微蹙的眉。我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她就下意识靠过来。曾经…是那样无条件的,默契的信任。

究竟是什么捅破了这五彩的肥皂泡?

我,她,时间,还是这个世界?

几天后的傍晚亦晨来学校找我,在教学楼前见到我就抓过我的领子,红着眼睛问,“小悠呢?!!你从青岛回来对她说了什么?”

我眯眼想了想,说了些什么?当时有些生气太过担心没来由的焦躁,声带好似不受自己控制,说了好多的话,比如…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比如…你也够狠的了,比如…你保重。

“没说什么…就是让她出去自己保重。”我抬头看看天,淡淡地说,“…多好啊,出去几年,回来前途一片看好…”

亦晨的手慢慢松开,咬牙切齿,“那为什么我打电话去那所学校,他们说最近没有接收中国留学生?”

我惊愕地看他,一会儿又恢复常色,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亦晨大吼道,“陈彦铭!以前你是怎么说的?嗯?!可现在呢?!你把她弄丢了!!”

我后退两步,按耐住无措的心,故意说道,“那又关你什么事?”

亦晨瞪了我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很久后,我开始往校门奔跑,春末夏初的傍晚,风依旧有些凉,伸手招出租车时,手竟在轻抖。

这几天之所以这么冷静不再满世界找,是因为知道她在地球的另一端。不管她是不是生气了,对我失望了,怎么难过了,她始终在那里,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再次握住她的手。可是…如果她没有在那里,失去了方向的我,又该如何渡过这无人陪伴的漫长岁月。

赶到家里时,父母亲正在吃晚饭,见到我很是惊奇。妈妈站起身来笑着说,“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我给你拿碗去…”

“不用了!”我走过去盯着妈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她没有去英国?”

妈妈愣了会儿,讪讪地坐下,“谁告诉你的?”

“为什么她没有去你说的那所学校?”

“诶…你怎么和妈妈说话呢!”爸爸放下筷子,斥责道。

“你不是说她为了出国答应和我分手吗?”

妈妈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菜,事不关己地说,“是啊,我费心费力,好不容易给她找了这么个机会,她竟然还不愿意,反过来把我教育了一顿,说我应该关注你想要什么,说什么爱你是她自己的事…”

我咬牙,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再生气也不应该对她不敬,可是…

“所以你骗了我?”

“我那也是为你好…”她扭头严肃地看着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只能和我谈她的事情吗?!”

“呵呵…以后不会再和你谈了…因为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妈妈的表情瞬间凝固,转即又蒙上一层隐约的笑意,爸爸在一旁不明所以,满脸问号。

我深深呼吸,“你们继续吃饭吧。”

转身离去。

亦晨和我冷战一个月后,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一起去喝酒,他醉醺醺地指着我说,

“我以为你比我更宝贝她…可你还是把她弄丢了。”

我无言。

我有些刻意地在Z大遇到于灿阳,我委婉地问他小悠出国后有没有和他联系,他却疑惑地反问,

“她出国了?我不知道啊…我最近太忙,上次她奶奶去世也没能回去参加葬礼。”

“她奶奶去世?!什么时候?”

“就三月…哎,她那么爱她奶奶,肯定难过死了…不过,你怎么跑来问我?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她的情况吧?”

我再次哑然。

我开始给她写信,带着侥幸的心情,发到她以前常用的EMAIL,从来没有回音。

我让自己忙碌起来,努力练习着不去想她,却还是在日常的小细节里频繁看见她的影子。每逢过年过节,我托人帮我查她有无出入境记录,总是扑空。

她离开后,竟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样决绝。

我很想和她说对不起,那时候心情不佳,轻易相信了妈妈的话而没有好好问问她。对不起,在她为亲人去世伤心难过时,没能陪在她身边,给她力量。对不起,原先说好的那些誓言,描绘的那些美丽场景,我没能让她一直相信下去,憧憬下去。

但是…终究不能释怀她就此选择离开。

有多爱,就有多恨,恨她的小任性和头也不回,恨自己的冲动和疏忽;有多爱,就有多想念,想念她嘴角的小括号,眼睛里的小星星,心房内的小太阳。

白驹过隙,四年弹指一挥间。她二十五岁的生日这天,凌晨回家的我,反常地很快进入了梦乡。第二日醒来,满室耀眼和煦的春日阳光。

三月二十一日,去民政局办事,在大厅里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人,身边跟着一个男人,眼神防备地看着我。

她笑着走近我,再次问道,“你是陈彦铭吗?”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田妮!覃悠的高中同学!我看过你的照片…”

好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田妮这个名字是听说过的,看见她手中的红色小本本,我笑着说,“来登记吗?”

“是啊…”她身边的男人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昭告着所有权。

我点点头,“祝你们幸福。”转身。

“诶!”田妮叫住我,大声说道,“我六月的时候办婚礼,请你一定赏脸哦!”

在我发愣的当口,她赶紧从包里拿了一张请帖递过来,我犹豫着。她朋友的婚礼,我去干什么?以什么身份去?在身边已没有她的现在。

“拿好!”她把请帖塞进我手中,又说,“知道我们为什么今天来登记吗?结婚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三月二十一日,三二一,感觉很像开跑前的倒计时吧…新的起点,新的开始!”

我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不知道她为什么和我侃起这些。她丈夫捏捏她的手,柔声说,“好了…陈先生看来有事要忙呢。”又对我说,“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她停了嘴,神秘地笑开,突然欺身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了句话,尾音还在耳畔,人已经被她丈夫黑着脸拖着往外走。

“记得要来哦!”

她丈夫的脸更加难看,脚下更快了。

有些好笑的场面,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那句话是:“小悠可能也要回来参加我的婚礼哦!”

我转身上楼,阳光从拐角处的玻璃窗漏进来,明亮温暖,像她的笑容和睡颜。

让我拥抱你,再一次也好。

第五十七章·好久不见

六月初的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乘客如织,广播里的温柔女声一次次地播报航班信息,明亮的大厅里,走过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宽松T恤牛仔背着背包拖着行李箱的年轻女孩子。墨镜下挺翘的鼻梁,粉薄微扬的唇,被玻璃窗稀释了的阳光是她笑容的最好注解。她意外地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摘下墨镜,向那个男子微笑招手。

“不是说好不用来的吗?”

“怕你几年没回来,不认得路了。”许亦笑着接过她手下的行李箱,她心想,你不也只比我早回来一个月吗。

许亦指指小巧的行李箱说,“你就这么点东西?”

“我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其他的都已经邮寄回来了。”

许亦松了口气,“还以为你还要出去呢…怎么样?决定回国找工作了?”

“不一定…”走出机场,阳光倾城。她突然想起某个夏日,她也曾这样走出火车站的大厅,那时,手中是笃定的幸福…

“我赶着回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工作的事,休息一段时间再看。”

许亦对她笑开,“那我也再看看…”

她转开眼,抿着嘴不说话了。

“你还没和你爸爸妈妈说今天回来吧?”

“嗯。”说起爸爸妈妈,她又笑起来,“我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呢。”

“那我先送你回家…晚上出来吃饭?”

她摇头,“不孝女几年没回来了,怎么也要陪着父母共进晚餐吧。”

许亦点点头,把她的行李放好,为她打开车门,颇绅士地伸手,笑着说,“覃悠小姐,欢迎回来。”

她弯身坐进去,一路上仔细观察着这个城市的变化,陌生的广告牌,陌生的立交桥,陌生的天气…

她回来了,但这里是否还有她的位置?

覃科去年调职来了北京,搬家时她忙着论文,没时间回来帮忙。几个月前,妈妈电话里提及田妮,说她要结婚了,于是四方打听问到了她新家的电话,让她妈妈一定带信给她,请她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想不到时间这样的快,田妮都快结婚了。

这几年她没和田妮联系,心里有些愧疚,当下就决定一定要回来。正好她的论文快要通过,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她现在学的这东西,得读到博士才能有所大作为,导师也有意向留她继续读博,她还在考虑中。趁此机会回国看看父母,会会旧友,思考思考未来。

按照地址到达新家所在的小区时,许亦坚持要送她进门,她却坚决推脱掉了。许亦对她的感情,她知道,他想去她家里见见父母,她也知道。但是…她很清楚她只把他当同学,朋友。既然注定要让他失望,就不要给他希望。

许亦也没有勉强,让她好好休息,明天再联系。

她算准妈妈今天不用上班,本想直接冲去家门口按门铃给妈妈一个大惊喜的,却在小区门口就被保安拦下来。她无奈地说自己来找人,又把几栋几楼几号报给保安,丧气地吹吹额发,这惊喜要打折扣了。

“覃太太,您有约一个女孩子到你家吗?”

蜂鸣器里传来朱洁娜疑惑的声音,“今天?没有啊…是谁啊?”

那保安颇为得意地看了覃悠一眼,眼神里写着“就知道你骗我”,这小区高档了,保安也跟着拽起来了。覃悠无语望天,冲着那蜂鸣器大叫,“妈!是我!”

她的声音一过,空气有一秒的寂静,然后被朱洁娜毫无形象的尖叫打破。

那保安唯唯诺诺地为她开门时,覃悠面带微笑地致谢。保安搓搓手,笑问,“覃小姐要不要我带路?你第一次回家,可能不知道五栋在哪里。”

覃悠眯眯眼,思考了一会儿,在看到迎面跑来的人后,笑着说,“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来接她的人,正是她那不淡定的妈妈。听到是女儿回来,没形象的尖叫完就叮叮咚咚地跑下楼,亲自来门口接人来了。

几年不见,妈妈的白发更多了,覃悠挽了她的手有说有笑地往里走。

朱洁娜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女儿,这几年让她回来,她不是没时间就是没心情,虽然有定期视频聊天,但还是没大活人好看呐。女儿成熟多了,眉眼间的孩子气褪得干净,嗯…虽然在那边常吃奶油牛排,还是没长胖,皮肤还是这么好…朱洁娜打量着,心内欣喜,突然又拍拍头,笑着说,“看我光顾开心了…我得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让他晚上早些回来,我们一家人啊,去外面吃饭。”

覃悠微微倾身,把头靠在妈妈肩上,撒娇道,“可我想吃妈妈做的水煮肉片。”

“好好好…”朱洁娜摸摸她的头,“我让你爸爸买点菜回来…”

覃悠重重点头,哪怕这记忆中的城市已面目全非,有家人的地方就有家。

第一晚,一家三口光叙旧就说了几个小时,主要是朱洁娜在问,覃悠答。晚上十一点,覃科站起身来,笑着说,“别说了…小悠刚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吧?早点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朱洁娜拍拍手,“瞧我…一高兴起来就没完。那小悠你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出去逛逛。”

“不用了,明天…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那也行…”覃科抢在朱洁娜前开口,又问,“给小姑打电话了吗?”

“嗯!下机后就打了…她问你们好呢。”

覃科点点头,摸摸女儿的头,柔声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可以去找找田妮。”

她第二天并没有去找田妮,一觉睡到中午,才出门准备去以前读大学时常去的一些地方。

她想,她已经淡忘了那些事,可以用最平静的心情来缅怀她曾在这里渡过的青涩岁月。首先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去九路公交的起点站上车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六月的阳光强度和九月差不了多少,光影跟着跟着车子移动时,恍若时光倒流。这路公车,是她往日坐的最多的,语音报出一站后,她清楚地记得下一站的名称。终点站依旧是在R大大门对面,她下了车,和七年前一样,在太阳下眯起眼睛,往对面看去。那里依然树荫蔽天,灌木葱郁,只是年轮转过了好几个圈,过往的人也换了好几拨了。

走进校门去各处逛了逛,走进宿舍楼时,阿姨并没有拦着她,她对着楼梯口的仪容镜吐吐舌,看来自己还是像大学生的。

308门上的标牌早就换了,现在住的是英语系的女生。覃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断了敲门进去看看的念头,转身下楼。她能够平静地站在门外看着那熟悉的门牌号下陌生的标牌,却终究不能若无其事地进去看着自己熟悉的床位堆放着陌生的物品。它们定格在她的记忆里,以最美最契合的姿态。

学校的大体布局没有什么变化,逛了一圈她出来往以前常逛的那条街走,意外地发现一家似乎新开不久的书店。

它的名字很有趣,叫做“悠悠岁月”。

覃悠好奇地推门而入,呆立在入口处。这家书店…是她理想中的样子,布局,色彩,背景音乐,淡淡的咖啡香。有年轻的店员在旁边的收银台低头看账务,覃悠自顾自地走进去细细打量。这家书店很大,分类清晰,中间有一个长木桌,上面放了些小盆栽,大家排排坐着安静看书的感觉,很像图书馆。各个角落处还有舒适的小沙发和小几子,供应咖啡的小隔间在最里面,覃悠一路看过去,心也跟着这静谧的氛围沉静下来。

她喜欢这书店,名字还有个悠字呢。

从中午出门逛了好大一圈了,坐下来休息休息看看书也不错。

这一看就入了神,手机在包里震动时,她边掏出手机边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没想到她坐了这么久。是许亦找她,她快步走去另一头的洗手间接起来。

“小悠?”许亦心情不错,“在哪里呢?”

“我在书店看书呢…”

“哈哈,你就不能放松一天吗?”

“看些闲书而已,怎么了?”

“…姐姐知道你回来了,想请你一起吃晚饭呢。”

“好啊,我也好久没看到嘉姐了…”

“你在哪个书店?我过来接你。”

“不用麻烦,我直接过来…”

挂掉电话,覃悠拿了刚没看完的书去收银台付账,等待找零的间隙里,她好奇地问年轻的收银员,“你们这店是什么时候开的啊?”

“一年还不到呢。”

“哦…你们店主今天在吗?”

“我都没见过店主呢…”收银员双手递过零钱,“欢迎下次光临。”

覃悠疑惑地接过钱,再环顾了下整个书店,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