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约定的饭店时,许亦已经在门口等待,她冲他挥挥手,和他一起进门。

“对了…姐姐还叫上了她的一个朋友,是她高中同学,你不要拘谨,吃你的就是。”

“那自然…有好吃的,我哪儿还有时间看其他人啊…”

“你啊…”许亦敲敲她的头,为她推开包厢的门。

她一眼看到对着门落座的许嘉,对她颔首微笑,说道,“嘉姐好久不见。”

“嘿!小悠你可来了…”许嘉站起身来,背对着门口的那个男人却比她更快地回过头来。

覃悠还站在门口,左手上从那书店提出来的袋子,瞬间滑落在地,她慌张地弯身下去捡。在这蹲下起身的几秒里,她已经武装完毕,挺直腰,笑着对身边的许亦说,“瞧我,袋子都提不稳。”

“小悠还是这么年轻…我已经老咯。”许嘉走过来拉着她坐过去,经过那人的身侧,眼皮一跳,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跟随。

四人都坐下后,许嘉指指覃悠对那人说,“彦铭…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小妹妹,小亦的同学,叫覃悠,厉害着呢。”

“是啊是啊…小悠是很厉害。”许亦忙不迭地附和。

陈彦铭抬眼看看笑得腼腆的覃悠,嗓子干涸得难受,吞咽了几次口水,才固执地找到她的眼睛盯住,幽幽地说,“她确实厉害…覃悠,好久不见。”

覃悠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在许嘉姐弟俩好奇的目光里,对上他的眼睛,露出完美的微笑,“好久不见。”

他没看到她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掌心的指甲印已经很深。她也没看见他放在大腿上的另一只手,正烦躁地乱弹着空气。

第五十八章·不如不见

“你们认识啊?!”许嘉惊叫出声,覃悠顺势收回目光,笑着对许嘉说,“是啊…嘉姐,我以前大学也在R大,陈师兄可是风云人物。”

“难怪…”许嘉看陈彦铭一眼,嘿嘿笑,“怎么你到哪里都是名人啊?我又要不服气了。”

“哈哈…姐,你还记着你高中的那些糗事呢?”许亦也笑起来,淡化了刚才那几秒的寂静。

这顿饭吃得着实难受,覃悠简直是如坐针毡。许亦频繁地为她夹菜,说她这么瘦得多吃点。许嘉和陈彦铭谈话间还不忘挖苦自己的弟弟太“妈”。他…几乎没怎么说话,许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问答之间,她知道了他现在应该是和亦晨一起开了自己的事务所,最近案子挺多,有些繁忙。每次感觉到他往她这边瞟一眼,她的手就僵住。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走过那么多和他走过的地方,都能微笑面对,可是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几年的努力全部宣告白费。

他依然像是心旁的那一条细线,轻轻一扯,她就生疼。

“覃小姐这次回国,不准备走了吧?”他突然发问,完全公事化的语气和表情。

“咳咳…”她呛到,许亦好笑地轻拍她的背,代为回答道,“小悠还在考虑呢,她是我们导师的得意门生,老师还想留她读几年博呢…”

陈彦铭看看放在她背上的那只手,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笑道,“读博倒也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有玩笑话说女孩子读到博士不好嫁人吗?”

“陈彦铭你拐弯抹角地损我吧?!”覃悠还未答话,许嘉已经咬牙切齿地接过话头。

陈彦铭呆住,他忘了在座的就有一位在读女博士。

许亦爆笑出来,“这样看来也对…我姐不到现在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吗?”

许嘉一个眼神瞪过来,许亦立马忍了笑冲覃悠说,“不过小悠你要想读也挺好,你是肯定能嫁出去的…”

覃悠垂了眼笑,许亦盯着她看,许嘉见怪不怪,另一个人却再次端起了酒杯。

四个人站在饭店门口时,覃悠终于松了口气,她想赶紧逃离。

她没想到回来第二天就遇见他,他还是嘉姐的朋友。她在美国读书时认识了许嘉两姐弟,她喜欢许嘉的性格,理智成熟,幽默风趣,没想到…她是他的高中同学。从言谈间的默契来看,他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以前为什么没听他提起过?不经意的,她又皱起了眉。

“小悠…让彦铭送你回去吧?你们正好顺路。”许嘉在她眼前挥挥手指,建议道。

“啊?!”她回神,赶紧摆手,“不用了…我可以打车回去。”

“姐…我送她,让彦铭哥先送你回家吧。”许亦甩着车钥匙走过来。许嘉敲他一下,正色道,“你忘了你得和我一起回去?妈妈说…”

“好好好…”许亦举起双手告饶,又柔声对覃悠说,“那你坐彦铭哥的车回去吧,你们小区离得挺近的。”

覃悠心一跳,面露尴尬,嘀咕道,“不好麻烦吧…”

“麻烦什么啊!”许嘉把她往陈彦铭边上推,“彦铭…你们好歹也是校友哦?发扬你的绅士精神送她一程!”

陈彦铭一直靠在车边,这时扫眼过来看看低着头的覃悠,冲许嘉笑笑,点头,“好啊…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更何况我和覃小姐也算是旧识。”

“对啊!”许嘉拍拍覃悠的肩膀,“好咯!我和小亦先回去应付我家太后了…有空再找你。”

覃悠点点头目送他们的车开远。

她能感觉到他依旧站在她的身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过去,笑盈盈地说,“我现在还不怎么想回家,先走了…”

“我答应嘉嘉送你回家,就一定得做到。”他打开侧门,看着她,不容反驳的气场。

两人僵持在路边,谁也不愿意让步。最后还是覃悠先败下阵来,上了车。

“系好安全带!”他在驾驶座上黑着脸开口,覃悠当没听到,看着窗外。突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她吓得往后靠,看着他低着头细心地给她系好安全带,心里一酸,别过头去。

在国外的这几年,她设想过很多个他们重逢的场景,也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淡定的微笑,但这些都是豆腐渣工程,他只轻轻一捅,就支离破碎。

旧识?确实是旧识啊…

车子平稳行驶后,陈彦铭再次看她膝上放着的环保袋,悠悠岁月几个字清晰可见,眼神一闪,轻咳一声问道,“你还去买书了?”

“啊?哦…对啊。”

“这家书店好像离这里挺远的吧…在R大那边。”

她不想多说话,只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我只是…回去看看老师。”

还是沉默。

陈彦铭余光瞄到她平静的侧脸,心内烦躁,伸手打开收音机。温柔的歌声溢满整个车厢,舒缓了这压抑的氛围。一曲终了,DJ的声音响起…

“啪!”陈彦铭又关掉了收音机。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的覃悠,这时身子也僵了僵。

那个DJ,就是那次圣诞节和她有过合作的那个。

那天的细节再次汹涌而来,撞得他心口发紧。时光荏苒,他是否还能陪她看一次初雪?

思及此,他脚下一踩,原本平稳缓慢行驶的车子突然加速往前冲去。覃悠靠在椅背,想到他刚才喝了不少酒,想开口让他开慢点,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不过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哦…也还能算是旧识,一个已然陌路的旧识。

他有他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理想,她也有了新的人生轨迹。以前他们是一段线段的两个端点,你动我动,祸福相依。而此去经年,她连叮嘱他酒后不要开快车,都开不了口。

他也黯然。

她似乎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又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覃悠,还只能被称为女孩子,带着少女的清新干净,青春张扬。现在的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垂眼低眉处,有她不自知的妩媚诱惑。这样的她,这样的她…已经不是他的她。

他看着她和许亦有说有笑,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关于四年前的那一场误会,那一场离别,他们都欠对方一个解释。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这四年,她是怎样渡过的,遇见怎样的人和事,有了怎样的心迹变化,他通通想知道。她成长的每一步,每一次欢愉,每一处荆棘,他都想知道。

但她现在的生活,是否已经不再需要他?

两个人一路无言,车子刚在小区门口停稳,覃悠迅速打开车门,说了谢谢就要下车。

“覃悠…”他终于出声,转头看已经跨出一只脚的她,“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连幻想的时间都没给他,直接摇摇头,“我从不后悔。”

他点点头,明亮有神的眼睛黯淡下去,没入阴影中,“那么,晚安。”

“晚安。”

她在路边站定,他的车唆地一声开远了。

昨天保安见着她,笑嘻嘻地为她开门,“覃小姐回来了?”

她没有回答,径自走进去。

那保安摸摸后脑,嘀咕道,“今天没惹你啊,干嘛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从不后悔,但若有重来的机会,我会更加慎重,更加理智。

你不后悔,我却后悔了,从把你弄丢的那一天开始。

多么好,现在我又能看见你,哪怕你再也不愿意看向我。

陈彦铭刚回到家坐下,门铃就响,从猫眼看出去,是钟亦晨和齐筱。他开门让他们进来,边倒水边问,“什么风把你们俩给吹来了?”

“来看看你么…”钟亦晨嘿嘿笑道,“对吧,筱筱?!”

齐筱也笑着点头,接过陈彦铭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笑得更开了些,“听说…你今天去见老情人了?”

陈彦铭手上一抖,若无其事地把水递给钟亦晨,坐下,“谁告诉你的?”

“亦晨啊…”齐筱指指钟亦晨,她放下水杯,凑过来冲陈彦铭眨眨眼睛,“怎么样?有没有可能旧情复燃啊…”

陈彦铭看一眼钟亦晨,难道他知道他今天见到覃悠了?

“我实话实说啊…今天下午来办公室找你的那个…叫许嘉?她不是你高中时喜欢的那个吗?”

陈彦铭哭笑不得,原来说的是许嘉。

“都多少年的事了…再说…”他想了想,“那也不算喜欢。我们就好朋友而已。”

“嘿嘿。”钟亦晨笑,“是哦,不算喜欢…不过她不错诶,人漂亮大气,学识又好,家世和你相当…啧啧,和你多么配啊…”

“你什么时候重操旧业当起媒婆来了?”

“哈哈…”齐筱笑出声来,“他确实有媒婆的潜质。”

三个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齐筱有些累了,趴在沙发上小憩,陈彦铭和钟亦晨去阳台上继续工作上的一些琐事。

眼底是这个繁华都市的点点霓虹,他以前没有细看过,今天认真看来才觉美丽。

他伸伸懒腰,突然出声,“亦晨…她回来了。”

钟亦晨一愣,笑起来,“是吗?回来也好…这些年你不说,可我知道你在等她。”

“我从来不怕等待,只怕人生短暂,终点永远遥不可及。亦晨,以前我是笃定的,知道我们会在一起,但她今天的眼神太陌生太冷淡。我…”

“伤过就一定有痕迹。”钟亦晨拍拍他的肩,“兄弟!加油吧!我可等着你一起办婚礼呢!”

“哈?!那可别…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切…”

夜风如水,送走钟亦晨和齐筱,他再度站在阳台上看那些灯光,突然明白,心里有了归属和希望,生活再寂寞,也有充实之感;咖啡再苦,也可喝出丝丝甜味;漫长的夜,也不过是闭眼睁眼的一个过程。

第五十九章·纯真年代

当晚覃悠给田妮打了电话,田妮和那天的朱洁娜一样发出惊声尖叫,覃悠笑,听到电话里一个沉稳的男声问怎么了,田妮说没事儿没事儿。

“感觉挺幸福的嘛…”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田妮厚道,“你是不是太没良心了点?这几年连我都不联系?!”

“呵呵…我这不是专程为了你回来了吗?昨天才到呢,今天就来请罪了。”

“你是需要好好请罪…你明天一整天都被我预定了!就算是国家元首接见,你也得推咯。”

“好啊。我好久没见你了,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覃悠挂掉电话笑了,田妮还是老样子,她熟悉的样子。

“给田妮打电话?”朱洁娜端了热牛奶进来,笑问。

覃悠点头,看着牛奶皱眉,“妈…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每日一杯牛奶吧?”

“那怎么行?!这是好习惯…赶紧喝!”

母命难违,覃悠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起来,朱洁娜在她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开口问,“嗯…小悠,最近几年在美国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她望望天,“妈…”

“你别怪妈啰嗦,你也不小了,都25了。我25岁时你都能走路了…你要还想继续读书也行,不过得先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办了…女孩子,还是得找个人依靠的。”

“我是新时代的女性,25岁正是事业黄金期呢!干嘛那么早结婚…”

“结婚可以缓一缓。不过你在那边…真的没有交男朋友?”

“没时间…”她放下空了的杯子,“也没心情。”

朱洁娜拿过杯子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轻叹道,“孩子…过去的就过去了,别老搁在心里…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覃悠靠在书桌旁,默然无语,过去如果能轻易过去,这个世界上就少了许多烦恼。

虽然四年没见田妮,在约定的广场,覃悠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背影。上前去蒙住她的眼睛,捏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田妮抓住她的手,无语,“还能是谁啊!”

覃悠笑呵呵地松开手,田妮回过身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可想死我了!”田妮闷在她颈后开口,尾音有些颤。

覃悠拍拍她的肩,那时她被亲密的朋友伤害背叛,对友情失望,加之爱情受挫,再也不愿意轻易信人。但她感谢田妮,虽是经由吴坚发现了她,却一直是一个真诚的,可信赖的朋友。这几年任性地没有联系任何旧友,对田妮最是愧疚。

田妮在她T恤蹭了蹭才退开一步仔细打量她,撇撇嘴说,“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瘦?洋鬼子的东西不是脂肪多吗?!”

“我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都快要成人妇了,人还是这么闹腾,我得见见你老公,能忍受你的人不容易啊…”

“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总该留点永恒不变的东西吧!”她眨眨眼,嘻嘻笑,“今天他说送我过来,我给驳回了…我们谈心事,带他干什么!”

覃悠笑开,看着田妮幸福,她也开心。

这个世界上,幸福和不幸福共同占一个圆,她虽然在这个半弧上,却也不会自私地拉着朋友一起呆在这里。她会微笑地祝福在那个半弧上的她们,并相信自己有一天也能去到那里。

人来人往的广场,还是不适合谈话,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小茶馆喝着茶说说这几年的事情。

田妮对她在国外的生活很是好奇,又对她转学心理大为不解,两个人在角落处低声交流,不时笑出声,难得的清闲静好。

“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田妮点点桌面,睁大眼睛凑过来盯着她,“当时为什么那么匆忙地离开?”

覃悠笑,“…也没有多大事儿。”

于是她将四年前的那个三月仔仔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出国的机会,陈彦铭的妈妈,照片事件,奶奶去世,友情和爱情的迷途。她缓缓地说,像是讲述着别人的故事。那些心酸失望彷徨,好像真的可以当作笑谈说了。

终于说完,覃悠叹口气,搓搓脸,“现在想来,我是太冲动了…只想着自己赶紧逃离,扔了一堆烂摊子在后面。”

田妮静静地听完,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覃悠虽然一直笑着,但眼底的伤痛和眼角的湿润是遮掩不住的。田妮伸手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柔声说,“错的不是你啊…”

“是!任何人都没有错,只是那时还是太年轻,太理想化,处理事情也欠妥。”

“我就说你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了!”田妮另一只手拍拍桌子,“想不到陈彦铭是这样的人!亏我还…”

“你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田妮摇头,“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咱不差他那一个!哪天我给你介绍些青年才俊任你挑…”

“你也对当月老感兴趣了?”覃悠笑,“当年月老栓的红线,已然残破,却总也不肯断,你干脆帮我扯断得了。”

她这话本是玩笑,田妮却听出心酸来,放低声音问,“还爱他吧?”

覃悠的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道…昨天见到他,心情很复杂,紧张心酸,也还有在意。但当年爱着他时,那种只要想起他就能微笑的感觉,没有了。以前他给我筑了一个爱的城堡,我无忧无虑地呆在高墙内,只体会到欢乐。而现在…想起便是伤。这样的感觉,是爱是怨是无奈还是恨?”

田妮看得分明,却不点破。爱恨本一体,没有爱哪里有恨。以前的覃悠,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没有强烈的占有欲,那样的她,虽有些孤傲的气质,却是不真实,不完整的。她更喜欢现在的覃悠,经历了感情的荆棘,不同生活坏境的历练,更加立体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