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别急,看摔着了。”

有心要再束个行动方便的“及膝裙”,但想一想不敢在府里这般造次。阮若弱只得“另辟蹊径”,双手拎起裙裾,腾出双脚的大面积活动范围,尔后步如流星往外跑。她这一跑,杏儿可就追不上了。当年的苏珊,可是大学校运会上女子百米快跑的头号领衔人物。

阮府很大,家眷们都住在后院。从后院到前厅,要经过不少亭台楼阁,红廊绿榭,还有一个花木扶疏、曲径通幽的园子。阮若弱拎着裙子在园子里疾奔时,哪里顾得上去走那鹅卵石铺就的弯曲小径呀!能直走的地方就直走,能跨过去的地方就跨过去,活像在跑百米障碍赛。她这等跑法,好几个花坛遭了殃。本来是欣欣向荣的一片花红如锦绣,被她跑过后,变成了绿肥红瘦。

远远地看到前厅了,一群人正走出来。阮若弱忙收住奔势,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位年轻公子。他处在人群中,好似珠玉处于瓦砾。明珠自生晕,美玉有莹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难以遮掩的光华。轻而易举地,就把身边的一群人都变成了陪衬物。

不由自主地,阮若弱有那么一瞬间,自然而然的屏住了呼吸。不要以为只有美貌的女子,才有着令人为之倾倒的魅力。美貌的男性,一样具备这种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销的倾城之魅。

一群人簇拥着玉连城离开了前厅,阮若凤紧随在他身边,笑靥如花的不知跟他说着什么。他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含笑的听。那笑容——好似仲夏夜蔷薇紫夜空中一天的好星好月,闪得人眼前一片银亮。

即使隔的这么远,阮若弱也被他的笑容耀花了眼,再看不到别的风景。玉连城——真是个谪仙般的人物。不是神仙,胜似神仙。这般风华盖世,可以想见会惹来多少女子芳心苦,为他消得人憔悴。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第 10 章

一群人众星捧月般拥着玉连城渐渐走远,消失在回廊转角处。仿佛太阳突然间一阴,整个世界都黯淡了光彩。阮若弱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地,如雕塑般半响动也不动。这也是惊艳之后的正常反应。

“三妹妹,三妹妹。”有人在耳畔唤她。

好似大梦初醒般,阮若弱猛然回神。“大哥,你吓我一跳。”

“青天白日的,我不过唤你一声,怎么就吓你一跳了。”阮若龙似笑非笑,一面问道,一面打量着阮若弱。看着一双意乱情迷的眼眸;一张因极速奔跑而粉艳绯绯的脸,还有那犹自拎高的裙裾;裙裾下一双裸着的玉足,足踝晶莹,沾着几茎青草;他不由自主的暗叹一口气。

这…阮若弱一时窘迫说不出话来,粉脸越发绯艳。阮若龙看了她半响,把笑意一收,正色道:“三妹妹,不要说我做大哥的不提醒你。有些人有些事,想来无益,不如不想。”

冷不丁地听上他这么一句,阮若弱愣了愣,旋即才明白过来,这是当哥哥的,不点明的道破妹妹一片芳心。他以为阮若弱还是从前的那颗痴心,所以好意提醒。殊不知,此阮若弱已非彼阮若弱。

没错,玉连城是个能教人一见倾心的人物,也能让重新认识他的阮若弱为之目眩神移。但是,一切仅止于此。今时今日的阮若弱,骨子里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苏珊。那是一个以理性著称的时代,都市人做任何事,哪怕感性如爱情,亦会理智如商战般,去研究判断投入情感的多与寡、值与不值。恋爱就如同一笔买卖,谁都希望投入成本低于利益收获,否则就是不划算。如果爱上玉连城这样的男子,那注定是一笔血本无归的蚀本生意。你这端已思无穷,他那端却还意未通。你这端已泥足深陷,他那端还无知无觉。千缕情丝万缕爱,都只能是一片痴心付水流。

可以想像得到,在玉连城的爱情沙场上,是何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局面。他手下的“败军之将”只怕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人,阮若弱才不打算再去凑数呢。如此美男子,就当是那个绣着百乌朝凤的荷包,欣赏欣赏也就是了,掺和进去就免谈。

阮若弱于是含笑对阮若龙说道:“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一些不可能的人与事,又何苦多想呢。再说了,就算有可能,齐大非偶,也未必是良缘。”

阮若龙不意他这个妹妹居然会说出这么清醒的话来,不由地剑眉一扬,目露讶异。“三妹妹,哥哥我倒要刮目相看你了。怎么跟以前相比,倒像换了个人似的。心思这般玲珑剔透,一点就通起来。”

本来就是换了个人嘛,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阮若弱不回答,只是抿着嘴笑。那头杏儿远远跑过来了,边跑边扬着手里一双绣花鞋,“小姐,小姐,你的鞋还没穿呢。”原来她追出一段路,才发现她家小姐居然光着脚。这一惊非同小可,立马倒回去拿鞋,怪道这么久不见人追上来。

“大哥,我过去了。”朝阮若龙挥挥手,阮若弱迎着杏儿奔过去,脚步翩然轻快似鸟儿拍翼。仿佛不认识般,阮若龙看着她的背影出了半天神。

主仆二人,穿花拂柳地在园子里慢慢地走。杏儿边走边问:“怎么样,小姐,你看到表少爷了吗?”

“看到了,果然名不虚传。”阮若弱心服口服。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不是浪得虚名的。

“那当然,表少爷在长安城,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美男子。”杏儿说得一付与有荣焉的模样。

阮若弱深信不疑。那般人物风华,藏也藏不住,掩也掩不了,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曝光率一高,知名度自然也就高了。

“小姐,那个小王爷,一定比不上表少爷吧?”杏儿念念不忘将这两个人拿出来相提并论。

阮若弱想了一想,才答道:“若论美貌,李略倒是稍逊一筹。但论神韵,这两个人其实一般无异。都是天然一派迥异于常人的风华光采。处于人群间,卓卓然如鹤之于鸡群。一目了然的卓尔不群。”

杏儿似懂非懂,“小姐,你的意思是他们差不多喽。”

“是呀,差不多。”阮若弱大力点头道:“如果说玉连城是轩轩然如朝霞举,那李略就是皎皎然如明月升。其实他们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倒不是如何的容貌俊美。而是在他们的身上,都不约而同的有着一种名贵的气息与光采,超越了寻常所谓的美貌或漂亮。”

顿一顿,看着杏儿依然不甚明白的模样,又解释道:“就是说,他们身上有着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

“可是小姐,什么叫气质呀?”杏儿这一问,问的阮若弱长叹。“唉,这要如何跟你说清楚呢。算了算了,我还是回去抄《女诫》去吧。”

是呀!要如何向古代一个不识字的小丫头讲解“气质”一词呢?那是一种内在的人格魅力,一种良好的精神风貌,相揉并济后于无形间的散发。是一种自然而然流露的吸引力。好似湛湛明月光,能流到千百人的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第 11 章

三月三日,春暖花开时节。

三月三在古代是上巳节,周、秦、汉的时候,每逢这一天人们都要走出家门到水滨去洗濯,洗掉积淀的污垢,祈求幸福,除去不祥,称为“祓楔”。唐朝的时候,洗濯这种行为在三月三日的活动中已经隐退,取而代之的是踏青赏春。

长安人每年三月三都要到曲江池头结队踏青、出游。这是盛唐时期,极富浪漫色彩的一时风气。长安水边,踏青赏春的不单只是那些婀娜多姿的丽人们。当朝皇帝和权贵们,也曾或规模盛大、或轻从简骑的出游过。

早几天前,阮若弱闻道三月三的踏青赏,就激动的不行,好几晚都没睡好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这首《丽人行》,她很早就读过,想不到今时今日居然可以身临其境,如何能不激动万分。激动的她一时失察,和杏儿谈起这首诗来。结果杏儿一脸茫然,“小姐,本朝的诗人中,有一个叫杜甫的吗?”

阮若弱几乎没跳起来指着杏儿的鼻子训,“有没搞错,就算你不识字,也该要听过杜子美的大号吧。唐朝人不认识李杜二人,还算是唐朝人吗?”

杏儿好学,不耻下问,“小姐,李杜二人是何许人也?”

“李杜二人,就是李白和杜甫两个人。‘李杜文章在,光芒万焰长’。杏儿,你不是这么孤陋寡闻吧?”阮若弱被她弄的哭笑不得。

“可我确实没听说过这两个人呀!”杏儿较起真来,“我只听说过王维、王昌龄、孟浩然、贺知章…”

“好了好了,不要数下去。我错怪你了,是我弄错了。对不住对不住。”杏儿愕然,不知道这位小姐何以突然间来个态度大转变。

皆因阮若弱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犯了常识性的大错误。杜甫写的《丽人行》,通篇都在赤裸裸地揭露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杨氏兄妹奢靡腐败、骄横跋扈的丑态。现在才是开元九年,杨氏兄妹还都没生出来呢,杜甫也才只是个几岁的苕龄儿童罢了。李白倒已经是青年了,可惜还在游山玩水周游世界中,脍炙人口的诗篇还得押后十年八年才写得出来。她这会子就在这里跟人谈什么李杜文章,着实早了些。

什么都不说了,阮若弱爬上床睡觉。好好睡一宿,明儿要神采奕奕地去踏青。来到古代有些时日了,除了那晚翻墙夜游,她还没出过阮府的大门呢。像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她早就巴不得可以飞出去了。

***

三月三日,长安水边。

暖风如酒,水波如绫,杨柳如丝,青山如眉,更兼无数丽人缤纷如云。曲江池畔,春光三分俏,艳色七分妍,春光艳色争华并秀。

阮府的几位太太小姐,除去阮夫人没有出游的雅兴外。二姨娘三姨娘,并二小姐三小姐,都带着贴身丫环一块出来踏青了。三姨娘还带了她的一双孪生子若麟若麒。阮若弱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两个弟弟。眉眼俊秀,皮肤雪白的真似粉团捏成,真正是粉雕玉琢。两个孩子淘气的很,跑过来跳过去,没一刻安宁。

一干人马分乘了三辆马车,浩浩荡荡的来到曲江池畔。这里早已游人如织,不单是无数倩女佳人,花团锦簇般来来往往。更有锦衣玉带的公子哥穿梭其间,好似蜂蝶翩飞逐花忙。三月三的踏青赏春,正是无数才子佳人的佳话起源地。郎情妾意,在这春光明媚中与花争发。

游人一多,阮府一干人便被挤散了。阮若弱只形影不离的跟着杏儿,在这曲江池畔闲闲地走。春色真是百般好,树树桃花似红张锦,丝丝柳叶如绿泼油,再加上草薰风暖,她只觉快要被这如酒春光灌醉了。

阮若弱正有几分醺醺然的陶醉感时,突见前方一阵骚动,本来就密集的人群更是拥到一堆去,围了个水泄不通。“杏儿,前面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杏儿只略做张望,便十拿九稳的说道:“小姐,不是出什么事了,一定是表少爷来了。每年三月三,他都会陪着玉夫人来踏青赏春。”

“你肯定?”阮若弱闻所未闻,“他一来就乱成这样?”

“那当然,不是跟你说过吗,表少爷平时出行总有一群女子在身后跟着他。今儿三月三,曲江池边的女子云集,更是要围得他寸步难行。”

好家伙,他走到哪这交通秩序就乱到哪,谁说魅力无形?玉连城的魅力简直是看得见摸得着。不信只管瞧瞧眼前这股子乱劲。

那人群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持花女子加入,这是要准备撒鲜花给他呢。阮若弱早就想见识见识这古长安的少女们表达爱意的浪漫方式,只是…那堵人墙围得水都泼不进去。她要如何看到呢?左右一顾,身畔正好有株两人高的桃树,枝桠低矮方便攀登。想都不想,阮若弱就要往上爬。

“小姐,你干什么?”杏儿惊的一把拽住她。

“我不爬上去,如何瞧得见那人群里是何情形?”阮若弱还怪她迟钝。

“可是小姐,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可以爬高又爬低的呢。”杏儿说的扼腕顿足。

阮若弱方才省悟,长叹一声,只得老老实实做端庄女儿态。看着那人群慢慢地靠过来,她拼命踮起脚尖,朝里头望。只看到了一片黑鸦鸦的人头围着中间的一片空白地,敢情是一个包围圈来着,并没有把玉连城挤得无立足之处。还看见有此起彼伏的花朵,呈抛物线撒入中心地带,如一场密集的落花雨。这般盛况真是前所未见,看得她瞪目结舌。人群渐渐移开了,阮若弱醒过神来,顿生感触无限,“杏儿,表少爷这么受欢迎,看上去是风光无限,其实又何尝不是活受罪呢。他走到哪人就跟到哪,观者如堵墙,还有点人身自由没有。怪不得《世说新语》中有‘看杀卫介’一说,他若是身子骨不结实点,只怕也…”说得兴起,险些说出不好听的来,赶紧一把掩住嘴。

杏儿睁大眼睛,“小姐,什么是‘人身自由’,什么又是‘看杀卫介’呀?”这个丫头还真是有求知欲,不懂就问。阮若弱倒也有诲人不倦的兴致,正想跟她详细解说。突见远远的前方又骚动起来。

“咦,这又是怎么了?难道又有美人来了不成?”阮若弱问杏儿。

不待杏儿回答,她却已经听出前头的骚乱所为何故。有人声嘶力竭地在喊:“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第 12 章

曲江池畔立马乱哄哄起来,众人纷纷朝喊声处奔过去。阮若弱主仆二人也跟着跑,跑到那边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跳入水中救人去了。原本如镜的水面此刻波纹重重、水花四溅。岸边一堆人群中,有哭声哀哀切切地传出来。

“谁落水了?谁落水了?”有好事者在四下打听。

“是两个小孩,在堤岸上追来逐去的跑,结果一个不慎,双双掉下江水去了。”

听得阮若弱心头一震,莫不是…不敢再想下去,可杏儿已经在一旁惊恐的说:“小姐,好象是三姨娘在哭。”

赶紧分开人群挤进去,那瘫坐在岸边嚎啕大哭的,可不就是阮府的三姨娘嘛!二姨娘也在一旁陪着掉眼泪。至于她们身后的两个丫头,桃儿和菊儿,已经骇得脸色雪白,哭都哭不出来了。两个小少爷落水,她们逃不脱监护不力的过失。眼看三姨娘已经哭得快要厥过去了,阮若弱赶紧扑上前说宽心话:“三娘,你别心急,已经有人下水救去了。没事的没事的,两个弟弟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

果然如她吉言,两个孩子很快被救上来。虽说呛了好几口水,但人还是清醒的,上岸就哇哇大哭。有惊无险,也算是运气。

江里的几个救人英雄也都纷纷上岸,二姨娘三姨娘都和孩子们抱在一块哭哭啼啼的,只得阮若弱去多谢诸位恩公。但她方自近前还未开口,只见这几人中的一个,忽然脸色大变:“小王爷为何还没上岸?”

小王爷?阮若弱一怔,难不成是…再定晴一看这说话的人,可不就是那夜驾马车的汉子嘛!

他此言一出,其余几个人全部大惊失色。立马又“扑通”几声全部跳下水去了。岸边一干看热闹的人,本来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这会重又聚拢过来。

“怎么还有人在江里吗?”有不明就里的人在打听。

“是呀!听说还是个小王爷。”有一知半解的人在回答。

“是静安王世子,我认得他。”还有知根知底的人在补充说明。

“以小王爷之尊,居然也会跳水救人吗?”有人不相信。

“为什么不会,我亲眼所见,那俩孩子一落水,就是小王爷头一个跳下去救人。他一跳,身边的几个侍从们都赶紧跟着跳的。”有人出面证明。

“静安王向来以贤德淳良爱民如子著称,小王爷是他嫡亲长子,自然也是酷肖乃父了。”还有感慨良多的人在做结论。

阮若弱一心三用。一边听着耳旁的杂七杂八,一边安慰着受惊的姨娘幼弟,一边盯着江里的动静。那几个人在江水中起起伏伏,却迟迟未曾把小王爷李略找出来。不由得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落水的人,拖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

终于,有人拖着一个沉沉的身子浮出了水面,正是那驾车汉子。水中的其余诸人立即游过去,一起把昏迷着的小王爷救上岸。他双目紧闭,一张俊脸惨白,像倏地便能融化的雪。那汉子忙放他在岸边的一块卧石上伏下,拼命在他的背上压,把喝进腹中的水压出来。在他湿透的长衫下,可以看见足踝处有一簇密密水草缠绕着,这即是让他溺水的根苗。

一番抢救后,小王爷的情形并没有起色。看着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有人在一旁悄声言道:“好像…已经没气了。”

那汉子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怒吼起来, “谁,是谁在胡言乱语。”

人群顿时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愈是这样的屏声息气,愈是显出那小王爷的无声无息,他确实已经没有了呼吸。汉子死死地盯着他,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双虎目已经不由自主地蕴满了泪。其余的那几个人,别看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武夫模样,此刻也都是一付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一旁看了半天的阮若弱按捺不住了,这些人怎么救人的,救一半就撒手不管了吗?忍不住呼呼喝喝起来:“你们愣着干吗?快把他的身子翻过来。”指挥着这些就快落下英雄泪的王府侍卫们。

诸人不知她此举何意,但却马上依言配合着。事到如今,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让李略平躺着身体后,阮若弱先伏下身去,在他的胸膛上仔细听了听。还好,还有心跳,只是窒息过去了才停止呼吸。赶紧给他做人工呼吸还有得救。来不及多想,阮若弱一手拖住他的下颏,一手捏住他的鼻孔,自己先吸入一口新鲜空气,然后俯下身去,用嘴完全包住李略的嘴,然后把这口气渡给他。

她这口气一吐出去,周遭的人群齐刷刷一片吸气声,那是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被惊得呆若木鸡,脸上都保持着同样瞠目结舌的表情,仿佛是电影中的定格画面。

很久很久以后,长安城里的人们都还在津津乐道于这个三月三里发生的惊世骇俗的一幕。虽然所说的版本因人而异,但有一个情节却是一般无异的,而且提到这个情节时,几乎人人都少不得要说上这么一句:“你们听说过吗?亲嘴也能救活人的。”

那天阮若弱救人救得很辛苦,李略因为溺水过度的缘故,迟迟不能恢复自主呼吸。她只得一口接一口的替他继续把人工呼吸做下去,一边渡气给他,一边用手掌压迫他的胸膛,帮忙他吸气吐气。足足做了一柱香的功夫,他才总算自己轻吁一声,可以自主呼吸。只是人还没有清醒过来,依旧昏迷着。阮若弱精疲力竭,一放松下来,整个人跌坐在一旁直喘气。

看见小王爷又有气了,那汉子一脸紧张的神情总算缓和下来了。忙抱拳谢道:“在下秦迈,多谢阮三小姐救回我家小王爷的性命。”他倒还认得她。

阮若弱无力地摆摆手,“不客气不客气,你们也救了我两个弟弟,算是礼尚往来好了。”有这样礼尚往来的嘛!

“他溺水过度伤了元气,你们别再耽误了,赶紧送他回王府去,让太医好生开几服药调息调息吧。”阮若弱提醒他。

秦迈一听言之有理,赶紧张罗着送昏迷的小王爷回府。阮若弱这会儿,方才察觉出四周有异。溜眼一看,周围众目睽睽全是眼睛,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黑石子白石子,穿越清明空气,乱石纷掷般的朝着她砸过来。刚刚急着救人没多想,此刻被这么多双黑白眼眸一砸,她方才醒过神来,适才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合、时、宜。阮若弱忍不住要以手抚额,心中一迭声的叫苦:完了完了,阮家三小姐这下要声名扫地了…

第 13 章

那天阮若弱从曲江打道回府,很是费了一番劲。那般惊世骇俗的行径,一传十十传百,让整个曲江游春的人都蜂拥而至,想要看看“亲嘴救人”的姑娘是何模样。夹道围观她的人群比起玉连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亦是观者如堵墙。这在二十一世纪,可是天皇巨星出现时才会有的待遇哦!此时此刻阮若弱却只觉难以消受。这些人围观她可不像围观玉连城那般井然有序,竟是蚂蚁般层层围上来,挤得她趔趔趄趄,倒像乱世里逃难般狼狈不堪。

二姨娘三姨娘一干人,早不知被挤到哪去了。杏儿倒是不离不弃的死守在她身边,“小姐,这儿太乱了,咱们赶紧回家去吧。”

“我也想呀!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脱得了身?”阮若弱只觉担不起那些沉重如石头般的眼睛,干脆用手里的帕子遮住脸。让你们看,让你们看,我就是不让你们看我长啥样。

有人起哄了,“哟,方才都敢在人前亲嘴,这会怎么害起羞来了。”一听这话就知道说话的人不是什么好鸟。

有心不去搭理,这人还不依不饶,“小娘子,我也晕了,你也来亲个嘴救救我如何?”这等轻口薄舌,教人如何听得下去?

阮若弱刷地一下把遮在脸上的帕子扯下来,冲着一旁说话的人望过去。那是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相貌还算过得去,然而一双眼睛带了三分邪气,此刻正色迷迷地上下打量着她。这号主一看就知道是纨绔子弟。

“哟,原来是阮家三小姐阮若弱姑娘呀!若弱姑娘,你回绝了我家的提亲,继宗我真是伤心啊!伤心的都快要死过去了,赶紧亲一个嘴救救我吧。”原来这位就是被阮府拒亲的姚二公子姚继宗。许是怀恨在心,这会逮住机会报仇来了。

哼!瞧他这付轻薄样,阮若弱暗咬银牙:等着吧,看我如何“救”你?反正已经是声名扫地了,索性豁出去再大闹一场。让你姚继宗好好认得认得我阮若弱。

阮若弱准备要发难了…

“姚二公子,方才我表妹是为着救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救人一命,本是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情。你怎么能如此取笑她,甚至出言不逊呢?”

有清朗的声音徐徐扬起,语音并不高亢,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嘈杂声。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后端自动分开,有一位年轻公子,一步一步地,越出众生之外——是玉连城。他自人海中分花拂柳般走过来,倒如释伽摩尼一步一朵莲花而来般,让阮若弱顿生一种被拯救感。一旁的杏儿也如蒙大赦:“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表少爷来了,他会带我们离开这里的。”

玉连城一露面,奇怪那个姚继宗的气焰马上就下去了。“是是是,玉公子所言极是。其实我也不过是跟阮世妹开开玩笑罢了,莫要当真,莫要当真啊!”轻薄无礼的口吻收得一干二净。如此前倨而后恭,不知所为何故?

“杏儿,表少爷家是不是财雄势厚,这姓姚的竟不敢得罪他?”阮若弱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杏儿。

杏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小姐,表少爷家是长安城中的书香世家,很受敬仰。不过姚二公子这么恭敬,听说却是另有缘故。”

“何故?”

杏儿似有难言之隐,“这个回府后再说吧。”

玉连城摆平了姚继宗,招手唤阮若弱主仆二人跟着他走。人群自动闪开,如云垂海立般分出一条道路任他们通行。他就有着这等奇异的魅力,让人既心生无限向往、却又自惭形秽地不敢太过接近。

玉连城一路护送阮若弱主仆二人上了来时的马车,两位姨娘带着众人早等心急如焚的等在那里了。自是对玉连城一番感激不已,阮若凤跳下车来拽住他的手不肯松,“连城表哥,多亏有你,否则三妹妹只怕找不回来。谢谢你啊!”

阮若弱听得暗自撇嘴:何苦做出这付姐妹情深的样子,明明是你自己想要摸人家的手,却拿我来做当筏子。

玉连城涵养极好,任她握着不撒手,半响才不动声色的抽出来:“二表妹还是赶紧上车吧,回去太晚了姨父母会惦记的。”

阮若凤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上了车,还犹自攀在车窗上对玉连城说:“连城表哥,你什么时候来我家一趟,我绣了一个锦囊想给你。”

玉连城微微一笑,“有劳表妹了。”看着他的笑容,阮若凤如看到满目琳琅珠玉,一脸贪婪地恨不能据为已有的表情。

这种表情阮若弱不忍卒看,赶紧别过头去。不意玉连城却对她说话了:“三表妹,你方才救人…”迟疑了一下,似乎不好措词。

“我懂我懂,”阮若弱知情识意,“实在是太不合礼数的行为,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改。”她言不由衷的做着自我检讨。

“我不是那个意思,”玉连城不由莞尔,阮若弱顿有满目生华之感。“虽然确实不合礼数,但能救回一条人命,礼数不礼数倒是次要了。”他竟然有这么一番见识,阮若弱倒真要刮目相看。

“只是姨父姨母生性古板,恐怕你回府后,要聆听一番训诫了。”玉连城原来是这个意思。

阮若弱好生感激,“谢谢表哥关心。不碍事的,大不了又罚我抄上三百遍《女诫》。”

看着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上了,阮若凤顿然粉脸生霜。“三妹妹,你这回惹下的事端可不小,别指望这么轻易就能过关。赶紧回府去爹娘面前认错去吧。”

再转过头去看向玉连城时,她那满面的霜寒,倒像是遇上了朝日般化的一点痕迹都无,笑靥甜甜的:“连城表哥,那我们先走了。你记得有空来拿我做的锦囊啊!”

玉连城含笑点头。

马车达达的驾离,走出了好远,阮若凤还趴在窗头,遥遥望着玉连城的身影一脸陶醉的笑。阮若弱看着她这付模样,暗自在心里把“花痴”两个字翻来覆去说了八百遍都不止。

第 14 章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阮若弱在曲江池头“风光一时”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比马车跑得还要快。人还没到府里,阮老爷阮夫人就已经不知是从哪些三姑六婆的嘴里听到了事后转播,几乎没气得双双吐血。险些要把她打出门去。

“有辱门风,有辱门风啊!我阮氏一门,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阮老爷下面的话儿难以出口,气得一把胡子抖动不休。

阮夫人这个喂不熟的,一对紫玉如意都堵不上她那张嘴,在一旁落井下石。“真真是败坏门风,阮家世代清誉,算是毁在你手里了。二姨娘平时是怎么教导女儿的?”

二姨娘本就惴惴不安,此时再听上老爷夫人的几句重话,那眼泪嘀嘀答答的就下来了。一旁的三姨娘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面有愧色的看了阮若弱一眼,悄然起身退出前厅。两个孩子已经被丫头们带回房去换衣服喂安神汤了,做母亲的一半为惦记一半为逃避的追了上去。

前厅里,阮若弱在孤军奋战。

她辩解道,“爹,我也知道当时的行为不妥当,但为着救人心切不得不出此下策。”她把玉连城的原话照搬过来。“救人一命,是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情。你们不夸我倒也罢了,就别再这种么上纲上线的批斗我行不?”一着急,管他们听得懂不听懂,把文化大革命的术语都用上来了。

阮老爷听得半懂不懂,却也能忖出不是什么服软的话,愈发生气了。“胡言乱语,不知所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当然是好事。但众目睽睽之下,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用出这种…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这实在有伤风化!”阮老爷子一番话说的吞吞吐吐,极不痛快。典型的那种晦淫晦盗的卫道士。

“可不是嘛,有伤风化之极!你倒还想着让人夸你,这上下,不要说没人夸你,只怕你已经迎风臭十里了。”阮夫人一张嘴能剜下人的一块肉来。

“若是单臭你一个也罢,可怜的是我们阮府一干人,恐怕也都得陪着你沦为笑柄。”阮若凤也来火上浇油。这母女俩都是一路货色,见人摔了不但不扶,反而拼命踩,恨不能踩得人永世不得翻身。奇怪,本是同根生,怎么就这么热衷于相煎急?

阮若弱被他们几个人围攻,唯一的同盟军二姨娘,除了会呜呜的痛哭外,半点力都帮不上。也罢,阮若弱本也就没指望过她派用场,能不添乱就万幸了。她以一对三,却毫不怯场。既然正面火力这么猛,干脆绕开打迂回战。

“爹,那你的意思是不能救了。任那小王爷死在那里,然后我们阮家再披麻戴孝的去替他守上七七四十九天灵堂,以谢他舍身相救两个弟弟的恩情。只是不知王爷王妃肯不肯领情哦!”

阮若弱这一炮轰出去,阮老爷阮夫人双双无言。真若死了静安王世子,他们担得起?怎么说也是为着你阮府的人捐躯丧命,王爷王妃若是悲痛失察,降下罪来,你还有闲心顾及门风,想想如何保命是正经。

看着他们俩个面面相觑,阮若弱乘胜追击。“爹,小王爷若是为着阮家的人而送命,这长安城里,我们如何还有立足之地?女儿我正是顾及到了这一点,这才含羞忍辱,豁出脸面舍了名声,把他救活过来。”边说边佯装垂泪,用帕子捂住脸。“女儿是一门心思为阮家着想,才肯这般牺牲。没想到竟被二老如此误解,女儿实在是委屈呀!”

阮若弱这个自卫还击战打得漂亮。以力挽狂澜之势,将“不知廉耻”四个字扭转为“忍辱负重”的光辉形象。大有“牺牲我一个,幸福一家人”的壮士断腕气概。如此这般,阮老爷还能说得出什么责备之辞来。哑了半天,方才低低道一声:“你也乏了吧?回房休息去吧。”

阮若弱闻得此语,便知胜局已定。一张俏脸藏在帕子里偷笑,二姨娘如蒙大赦,赶紧来拉着她回房。杏儿在厅外候了多时,此际陪着她们一同回房去。

回到阮若弱的闺房,二姨娘的眼泪珠子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若弱,今儿真是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