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感同感,我刚到这儿时,满心满怀的郁闷。自从有了你,生命里都是奇迹,多少痛苦多少欢笑交织成一片灿烂的记忆…”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阮若弱不由得要脆生生地笑出来。姚继宗的歌声伴着她的笑声荡满这间小酒肆后,还飘到了街道上。一辆徐徐驶过的马车车帘一掀,玉连城的脸微微一露,很快又隐在车帘后了。

姚继宗和阮若弱正谈笑晏晏,一个青衣小僮走过来对他们道:“是表小姐和姚公子吗?驸马爷在外面的马车上,想请二位一见。”

二人闻言同时一怔,片刻后姚继宗先回过神来,立身而起笑道:“正好,我也想见他呢,自打他做了驸马爷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

阮若弱定定心神,跟着他上了马车。一坐下,姚继宗就老友模样地拍着玉连城的肩,问道:“怎么样,玉大公子,做驸马的滋味如何?”

玉连城笑容清浅,神情却是一种薄薄的浅浅的黯。道:“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如何,就只有自己亲口尝一尝。”

“我倒是想,可惜皇帝看不中我,不肯把公主嫁我。”姚继宗呵呵笑道。

阮若弱细细留心玉连城的表情,只觉他眉端眼底,除去一抹含蓄的倦与乏外,更有忧郁如丝般绵绵萦绕。忍不住开口问道:“表哥,你和公主过得好吗?”

玉连城良久无语,半响后却反问道:“你和李略过得好吗?”

阮若弱怔了怔,决定诚实。“我们很好。”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玉连城唇角惯常含笑,但只有了解的人,才能看出这份笑意蕴含的凄凉。

姚继宗不再嘻嘻哈哈了,他也是个聪明人,此情此景,他在场有些多余,决定让给他们把话说明白。“这里好象没我什么事,我先告辞。”说走就走,话一说完,就跳下车走人了,走得潇潇洒洒。

车厢里只剩下玉连城和阮若弱,相对俱无言。半响后,阮若弱缓缓出声道:“玉连城,其实我们是同样的人,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

玉连城微微怔仲,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都太过自爱,对于爱情,我们一般无异的信守‘顺其自然’,它不来不会去争取,它要走也不会去挽留。我们都是理智的人,所以我们之间撞不出爱情的火花来。”

“你被我拒绝,你会难过,但你不会想到要争取,你十分尊重我的决定。我放弃了你,我也曾很失落,但我也不会想着要回头把你找回来。我尊重自己的决定。你看,我们是这样的相似,理性多过感性,怎么能爱得起来呢?爱情,本该是没有理性可言的。”

“而李略,他是不同的。他像一杯透明的烈酒,有着水一般的清澈又有着火一般的炽热。能带动我跟着他身不由已的醉。我拒绝不了他,完全不能。虽然明知跟他在一起,将会面对更多的麻烦。但我甘心情愿,我曾经在爱情面前怯懦,但是他却让我勇敢。”

玉连城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言不动。他坐在阮若弱身边,七分侧脸,轮廓精致,眼神斜飞,像是在凝视,又像是,什么也不看。这一刻,他的美如此沉重。阮若弱只觉他眉端眼底那些忧郁的丝,正在逐渐地结成茧,要将他整个人都困在茧中。

“玉连城,你别这样,振作点。”阮若弱柔声道,“我不是那个能给你幸福的人,你为我伤神伤心未免太吃亏了,我半分都回报不了你。”

“要如何振作?”玉连城长长叹息,“这一生,爱慕我的女子不计其数,唯独我真正想要的那个却不能属于我。是造化弄人吗?为什么我想要的偏偏是我得不到的。”

“玉连城,求之不得,可以退而求其次。”

“退而求其次?”玉连城茫然道。

“是呀!每个人在感情上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或多或少要经历几次挫折。如果太过执著于一段不可得的感情,岂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求之不得,就退而求其次。别处一样有可爱的人与事,何必非把自己困守在一场无望的爱情里伤心终老呢?你没有义务为一个不肯接受你的女子赔上一生,不值得。”

“你应该去寻找一份属于你的幸福,全新的幸福。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东西,别再留恋,也别再想起。珍惜你现在身边所有的一切,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玉连城已经听得完全怔住了,阮若弱所说的一切,全然颠覆了他爱一个人便是生生世世的传统观念。求之不得,就退而求其次。不必太执著,别处一样有可爱的人与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弱水三千,独取一瓢而饮’这些爱情观念不是不好,痴心也不是坏事。但要看用在一份怎么样的感情上。若是两情相悦,当然是没二话可说。但若只是一份不为人接受的单恋,何苦来着?你一颗心都为他(她)碎了,人家也并不在意,另有佳偶双宿双飞。你只能孤单单独自向隅而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又是什么?这种时刻,就不要再把那些执迷不悔的话拿出来讲了,赶紧挥慧剑斩情丝,斩得越快越好。执著也不是非得用摧残自已一生一世来表达的。

“玉连城,相信我没错的。有句诗叫‘天涯何处无芳草’,有句话叫‘不要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都是一样的道理,告诫人有的时候不必太过执著,尤其是对待求之不可得的感情,更加不必太执著。”

玉连城眼睛定定地看住阮若弱,半响才说得出话来。“你说的话,我一时接受不了。”

“一时接受不了没关系,你回去慢慢地想,总有一天能想明白的。”阮若弱看着玉连城不复往日的容光如玉,有一丝的心疼萌发。忍不住离座伏上他的膝,仰头看着他道:“玉连城,我真心希望你会过得幸福快乐。”

玉连城看着她那张雪白娇俏的脸,一脸真切的关怀。心里酸楚顿生,这个女子,他居然错过了,感觉如同盲人错过了世上所有的亮丽风景,整个世界都是黑暗一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她黑亮的发。“有时候,真希望你没有来过。”他一直隐忍在内心深处的痛苦,都在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里表达出来了。

早知如此乱人心,应悔当初相识。

阮若弱对上他的眼睛,往日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是暗暗的,如阴冷深秋的晨雾,一片忧郁的灰。看得阮若弱的心,将明未明的一点灼痛难当。

两人在车厢里两两相对时,浑然不觉马车已经缓缓停住,外面有人声轻语。直到车门被人叩响道:“驸马爷,公主娘娘的凤驾到了。”

车里两个人都吃了一惊,阮若弱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忙不迭地跳起来,头在车厢顶上猛撞了一下,“哎哟!”痛得她几乎要流下泪来。车外的人听到车厢里的动静,许是觉得奇怪,车门被拉开了。阮若弱一面捂着撞痛的脑袋,一面朝外看。这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车厢外不仅仅是站着晴阳公主,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居然是李略。

李略在宫门外遇见了晴阳公主。她是进宫请安后出来的,李略是为着礼部公务来面见皇上,办妥差事后出来的。两个人遇上了,晴阳公主叫住他跟他说话儿。

“李略,那日驸马参加狩猎,我听说是你为他打得猎物。谢谢你了。”

“公主不必客气,驸马一介文官,不擅骑射,我不过略尽举手之劳而已。”

“李略,怪不得父皇那么喜欢你,又能干又谦虚。假以时日,必成国之大器。”晴阳公主含笑道。

被她一夸,李略有点不好意思。“公主过奖了。”

“对了,方才我在母后那里,听她说起父皇让她代为留意,看哪家有品貌相当的适龄女子,要择优指给你做世子妃呢。”晴阳公主见他有几分赧色,不由得更想臊臊他。把他的婚事拿出来笑谈。

但是李略的反应却不如她所想越发赧然,恰恰相反,他的脸色泛白了。“公主,是真的吗?”

“怎么,你不高兴?”晴阳公主一愕,旋即回神。“你不喜欢这样指婚是吗?也是,完全不由自主,只能听人摆布。难怪你不乐意。”晴阳公主说得深有感触,眼前映出一个温润如玉却淡漠如水的人影。虽然是结发为夫妇,却没有恩爱两不疑。他们二人,仿佛是借居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房客,彼此相敬如宾。

“皇后娘娘,有合适的人选吗?”李略问得忐忑不安。

“目前还没有,母后还在挑选中。”晴阳公主小心翼翼的说,不无怜惜地看着李略一脸忧色,心中有所了悟。“你…是不是有意中人?”

李略一怔,只是低头不语。等于是无形中的默认了。晴阳公主暗忖,想必这个女孩儿不是贵族家的千金,不在指婚范围内,所以他才如此为难。一条门当户对,挡了多少良缘。不由无声地叹上一口气,安抚道:“李略,父皇一向厚爱你,他为你选的世子妃自然不会是庸脂俗粉。至于你的意中人,虽然不能为嫡室,也还是可以纳为侧妃呀!”

李略却猛然抬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语气高昂激烈。“我不会纳她做侧妃的,我要明媒正娶她,只要她一个,谁都不要。”

不料他的反应激烈如此,晴阳公主一时怔住。李略一言即出,才觉察出自己太过激动。忙垂首道:“对不起,公主,失礼了。”

“没什么。”公主从怔仲中回神,无限感触地看着他。“李略,你倒真是至情至性。”

李略心绪纷乱,不愿多谈。“公主,我还有公务在身要赶回礼部去,先告辞了。”

“也好,我也该回驸马府了。”

两人于是分头上了各自的马车,一起离开皇宫。从宫城出去是同一条青石大道,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走,正将走完时,公主乘坐的那辆马车突然啪的一声响,车轴断了。李略听到动静,忙下车上前察看。“这车一时乘不了,公主,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府。”

“可是,你不是要赶着去礼部吗?”

“先送公主回府,再去也不迟。”

公主就这样上了李略的马车,车子驾入皇城南边的大道后。跟在车外走着的小宫女看到了从另一条道口转出来的驸马的车。便隔窗禀报道:“公主娘娘,驸马爷的车在前面。”

公主本就觉得让李略特意相送过意不去,毕竟他有公务在身。于是对李略道:“既然遇上了驸马的车,我就不劳你相送,免得耽误你的差事。我坐到他的车上去好了。”

“既是如此,我送公主下车。”

小宫女于是奔上前唤住了驸马爷的车,坐在赶车座上的车夫和青衣小僮,都赶紧下来给公主行礼。李略下车相送公主到马车前,小宫女叩响车门道:“驸马爷,公主娘娘的凤驾到了。”

伴着她的声音,紧闭的车厢里突然传出咚地一声闷响,接着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传出来——“哎哟”。公主和李略一齐变色。小宫女惊愕之下,放在门上的手变叩为拉,车门拉开了。公主一眼看到车厢里的阮若弱,起初一怔,明明是听到女子的声音,为何眼前却是一个俊俏小书生?旋即反应过来,阮若弱是身着男装的妙龄少女。再看向玉连城,他虽然看似平静,但眉端眼底,是还没收拾干净的情绪纷乱。他们单独在车厢里的谈话,必定不是云淡风清的。公主心里一突,突然间有所知晓了自己倍受他冷落的缘故。

公主的脸色难看,李略的脸色比她更难看。听到那一声“哎哟”时,他就已经听出了是阮若弱的声音。却还怀着一丝侥幸,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结果门一打开,他只觉迎头吃了一记闷棍,身体刹那间僵住了。却从内里最深处,有一点一点的钝痛慢慢地蔓延开来,痛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阮若弱看到李略在车外,已经吃上一惊。再一看他黯淡无光的脸色,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如姚继宗所言:不要让李略打翻了醋坛子,否则我怕他会被酸死。她很明白李略在感情上对她的独占欲,跟姚继宗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块说说笑笑他都会有所不悦,这一下被他看到她和玉连城单独在马车里谈话。惨了惨了,这次的别扭肯定要闹大了。

车门打开后,玉连城第一眼不是看到公主,而是李略。李略在车外,这是让他始料不及的。看见李略陡然僵直的身体,他能明白他内心的感受。那天在狩猎场上,他看到他们俩拥在一起时,便是同样的反应。惊讶、震动、难受、郁闷、痛楚…心绪百转千回,却又全然说不出口,此时此地难为情。李略的反应,没来由地,让玉连城心里有种快意感。无论用哪个标准来衡量玉连城都不是坏人,但这一刻,他的真实反应就是如此。没法子,人性就是这么复杂。再好的人也会偶尔有一掠而过的阴暗心理。

一时间四个人都无言,只是默默相对。最后是晴阳公主先回过神来,按捺下满心的风起云涌,若无其事地含笑道:“驸马,原来你有客人在车上。我的马车坏了,想要搭乘你的车辆一同回去,不知可方便?”

“当然。”玉连城也恢复正常神色,惯常的含笑以对,起身下车。阮若弱赶紧跟着下车。“也不是什么外客,公主,这位是我表妹阮若弱。”

晴阳公主定晴看住阮若弱,“原来是舅父家的女孩儿。”

“给公主娘娘请安。”阮若弱规规矩矩地行礼。

“自家亲戚,不必拘礼。”晴阳公主连忙扶起她,“咱们这样的人家,亲戚间走动的不多,不介绍都不认得。以后你若有空,就多来驸马府走动走动吧。”

“是,公主娘娘。”阮若弱口里答着晴阳公主,眼睛却不自觉地去睨一旁的李略。敏锐的公主顺着她的眼光一看,这才发现李略脸色有异。心里顿然一震,难道他们是认识的?难道…这位表妹就是李略的意中人?

李略避开阮若弱的目光,转头对晴阳公主道:“公主,那我就不再远送了。”

“那好,谢谢你送我这一程,现在不耽误你了,赶紧去礼部办你的差事去吧。”公主虽然看出了几分情形,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地同李略说话。

李略转身头也不回的上了自己的马车,驾车离去。阮若弱心中大急。这误会不当场解释清楚,让他这样别扭下去,麻烦就更大了。于是忙不迭地向公主告辞道:“公主娘娘,我出来很久,该回去了。不打扰您和表哥了。再见。”

话一说完,也不等人家的反应,就急急跑开了,她要去追上李略。一直细细留意他们神色的晴阳公主,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急急走开。原本只是猜测之意的眼睛里,换成了确信无疑。再瞥了一旁怔怔看着阮若弱离开的玉连城一眼,一对清明双眸顷刻如烟笼雾锁…

虽然李略的马车就在前头不远处,但阮若弱为着避开公主一干人。只能从一条小巷穿过去,站在他必经的下一个路口上等。马车达达驾来的时候,她双手一张挡到路中间。“停停停。”

秦迈应声停车,阮若弱跳上车,打开车门钻进去。李略面沉如水,两道黑眉紧紧地蹙在一起,嘴唇也抿得紧紧的。看见她进来,也不搭理,一味地生闷气。

阮若弱上前哄他,“李略,我不过是跟玉连城在车厢里说说话,又没干别的。你这么气鼓鼓地干吗?快消消气消消气。”

李略还是不肯说话。阮若弱又道:“李略,你别这么孩子气,我总是要跟人交往的。不可能从今往后,除了你之外,我不能再和别的男人相处谈话了吧?”

李略抑制不住了,忍无可忍的吼起来。“这不是孩子气,这是一个男人本能的反应。我知道你会是清清白白的,但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另外一个男人坐在马车里私语,而且那个男人对你有爱慕之心。你们这样在一起,能和一般的相处相提并论吗?我看见了心里能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