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看了你的前车可鉴,我才更加想谈恋爱。笑中带泪,喜中掺忧,甜蜜里有三分苦涩二分酸。看你们的爱情,好象是在看一幕悲喜交织的戏剧。我时不时地在其中客串一把特邀主演,什么时候,轮到我自己挑大梁演一出爱情戏呀!”姚继宗说得悠然神往。

“希望你的爱情戏,不会如我们这样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阮若弱发自内心的道。

姚继宗看定阮若弱,一付眉峰翠减腕玉香销的憔悴样,心知是为情所苦。忍不住叹道:“你这人,说你清醒呢,有时候又糊涂的很。说你糊涂呢,有时候又清醒的很。既然明知道和李略没有希望了,为什么还要相思成灾?不是我薄情狠心,而是实实在在地要劝你一句,为了你自己好,赶紧忘记他是正经。”

“就算是再聪明的人,也会偶尔做出一两件傻事来的。和李略谈恋爱,就是一件再傻不过的事情,我简直可谓自寻烦恼。但是,我曾那样开心过。忘记李略,怎么可能呢?我永志不忘。”

姚继宗叫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天天为他消得人憔悴?失个恋而已,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凄惶惶一辈子好不好?”

“我十岁那年,学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一跤,膝盖叩在一堆碎玻璃上,深可见骨,当时痛彻心扉。”阮若弱突然岔开话题说起童年往事来。“伤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才渐渐痊愈,但留下一块伤疤,至今为止,用手去按它时还会隐隐作痛。所有的伤痕都终会有痊愈的一天,但有些会留下隐痛。李略,他会成为我心头的这样一处伤疤。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即使这记得会令我疼痛。失恋当然不是世界末日,只是,目前我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阮若弱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这里,是一个刚刚剜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请给我一点时间,让它慢慢愈合。”

看着她那样西子捧心般的心痛状,姚继宗忍不住又安慰她。“也许你不用太伤心,没准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想一想,又乐观地道,“也许山重水复疑无路,结果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阮若弱看着他苦笑,“承你吉言吧。看是否真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两人正说着话,阮若凤进来了,看着姚继宗在场,马上笑道:“哟,姚二少,你又来看我三妹妹了。”

姚继宗忙起身打招呼,“二小姐,坐坐坐。”

“这是我家,怎么劳烦你请我坐了呢。”阮若凤取笑他,“竟是反客为主了。”

姚继宗一怔,又笑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不拘你家我家,都一样都一样。”

阮若凤越发笑起来,“既是这么熟,都不拘你家我家了,就赶紧把我三妹妹娶过门好了。何苦让你再这样天天跑,我家门槛都快要让你踏平了。”

这误会,阮若弱忙澄清道:“二姐姐,你别乱说话,我跟姚公子只是朋友。”

“对对对,只是朋友只是朋友。”

阮若凤狐疑地眼光把他们打量一番,“只是朋友?那三妹妹你天天长吁短叹的,又是所为何人?”

这一时半会如何解释得清楚,何况也不能跟她说清楚。阮若弱刚刚展颜片刻,此时又被她触动了伤心事,低下头不想说话了。姚继宗忙转移话题,“二小姐,你今儿穿着这身红衣裳,映着外头白雪皑皑,好似红梅吐艳。漂亮,太漂亮了。”

“是嘛!”阮若凤被他一吹捧高兴了,把身上其实很整齐的衣裳再抻一抻,又道:“我最喜欢穿红色衣裳了,其次是紫色。你说,我是穿红色更好看还是紫色更好看?”

姚继宗不假思索地便道:“都好都好,不过我个人认为,你瘦一点会更好看。”

阮若凤的丹凤眼一下子就瞪圆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嫌我胖?”

姚继宗一言既出便知不妥,忙脚底抹油的开溜。“我还是要事在身,告辞告辞。”

阮若凤不肯善罢干休地追出去,“你别走,你回来把话说清楚,我怎么胖了我…”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掉了,老远还听到阮若凤的嚷嚷声,阮若弱只是笑着摇头。但笑容有如昙花一现,很快消失了。再看着窗外雪花纷飞,仿佛片片都飞在自己心里,心不再温热而是寒冷如雪。不由自主地想着李略…他现在如何呢?

杏儿捧了茶点进来,对阮若弱道:“二小姐,你早膳也没有用,这会吃些点心吧。”她却只是摇头,什么都吃不下。念君过于渴,思君高于饥。

李略此刻人在雪中,在舞剑。

浩然馆后庭,雪花翩翩如银蝶。庭畔两株梅树,雪前便缀满花苞,此刻初雪一飘,相约相伴般,如云似霞地绽满了枝头,白雪红梅相映成趣。

李略执剑在手,那是一柄狭长而雪亮的剑,初离鞘时澄清有如江海凝光。舞动起来剑气如霜,隐含风雷之声。李略舞剑迎风雪,身形越来越急,剑势越来越快,挽出剑花无数,伴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眩人眼目。他不是在舞剑,他是发泄,发泄满腔无处可去的苦闷。他的衣裾在剑风雪絮中如翻涌不息的云。这画面,明明该是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豪迈场面,却莫名地有种既清且凄的气氛无形中散发,无端端教观者心生感伤。

王妃立在窗前看他已经良久了。她刚从皇后的正坤宫里回来,品香伺候着她卸下织锦缎面白狐皮的大氅。屋角燃着两个亮脂红色玉般炭火的鎏金火炉,暖如春日。王妃看着庭外雪中舞剑的儿子,身形矫健英飒如鹰,眉目间的神情却倦怠疲惫如新蜕皮的蛇。一目了然的,还在为情所苦。王妃的心笼上一层阴郁,忍不住,她无声地叹上一口长气。

“给王爷请安。”听到品香极恭敬地声音,王妃方才觉察静安王也进了屋。

“皇后娘娘特意宣你进宫,可是为着略儿的婚事?”挥退品香后,静安王便问起王妃来。

“是,皇后娘娘精挑细选了几位品貌相当的大家闺秀,觉得个个都好,一时不知该如何定断。索性绘了图像,着我前去,说既是我的儿子,就由我选出一个做略儿的世子妃。”

“皇后娘娘挑得,自然个个都是好的。那你最后选的谁?”

“候选闺秀中,有卢家小姐卢幽素,我素来便喜欢她,所以选定了她。”王妃自然是选生不如选熟。

静安王颔首表示认同,“卢家这位小姐,确实端庄娴雅,知书达理。给略儿为世子妃,真正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佳儿佳妇。”

“可是,略儿他心里却放不下阮家那个姑娘呀!我怕他…”王妃看了一眼窗外,面上浮起担忧之色。

“放不下也要放。”静安王面色沉凝,“人选既然已经确定下来了,皇上赐婚不过就是这几日里的事。他最好别再生事端,于人于已都不利。”

王妃欲言又止,脸上的担忧之色更深了。静安王转头看向窗外飞雪连绵中的萧萧身影,半响后,容色稍缓,低低言道:“略儿这孩子,素来持重,此番为着一个女子如此大动干戈,用情至深可见一斑。那个阮姑娘,虽然我们不喜欢,但他实在喜欢的话,告诉他,我还是同意让他纳为侧妃的。”

静安王肯表示出这层意思,王妃心里已知是退了一步。然而,李略要的,是明媒正娶聘为妻,并非为妾,否则事情也不会闹得这么僵。他自从回到王府后,天天郁郁寡欢,三天说不到两个字。茶饭不思寝食不安,眼见着消瘦下去,王妃日日为他揪着一颗心。若是可以由着他,王妃一颗作为母亲的心早就要投降了。然而,儿子的婚事由不得他,甚至由不得她和静安王。皇上将要做主赐婚,这在平时,是求之不得的荣耀恩宠。但此刻,静安王妃却莫名地对即将到来的赐婚圣旨心生恐慌起来。她在害怕,害怕这道圣旨,会成为她那个痴情儿子的一道催命符…

此刻,庭中的李略身形一定,手中长剑光芒乍敛,静静地横在身前,有如一道秋水。三尺莹锋映着雪光,冰凉闪烁,灿烂得让人恐惧。王妃心里一寒,陡然扑出屋外,声音都变了却又强自镇定。“略儿,外面这么大的雪,你别舞剑了。快,跟娘回屋去。”边说边从他手里夺下那把剑来,剑刃如雪,如此美丽却致命。

李略任由母亲从他手里拿走了剑,不言不语。但王妃要拉他一同进正屋时,他却无声地挣开了。他绕开母亲如同绕开一团无形的荆棘,他的冷漠就如同此刻漫天飞舞的雪。他径直进了侧厢房,关上房门,也是关上自己的心门。纵然隔着一道房门,他那样深刻的忧伤,也能如隔空传音般透入王妃心中。她不由地怔在雪地里。

初冬的第一场雪,断断续续一连下了三天。整个长安城都成了琉璃世界。

雪花飘舞,似纷纷蝶翅飞,如漫漫柳絮狂。李略怔怔坐在窗前,看着满庭银装素裹,只觉自己心里也堆满寒冰冷雪,半点生气都无。却见庭前两株红梅开得越发鲜艳了,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浓淡冰雪中,分外精神有趣儿。不由地心中一动,忆起阮若弱所言: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本来说好要双双去洛阳,试一试且插梅花醉的妙趣。可是如今,却被困在这玉楼金阙中,不得脱身。

无声叹息着,李略步出屋外,折上一枝红梅花,插在案上笔洗中,让秦迈温上一壶酒,对花独酌。“且插梅花醉洛阳”,此际鸳偶难成,洛阳更加去不成,只有且对梅花独醉。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酒入愁肠愁更愁,李略几杯酒下肚,胸中块垒非但不消,反倒越发郁闷了。秦迈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来劝道:“小王爷,事已至此,你何必还自苦?早早宽心才是。”

李略不理会他,只是满斟酒杯,再举起来一饮而尽。秦迈自知劝阻无用,只得退到一旁叹气。这时织锦门毡一掀,品香伴着一缕寒风进了屋,恭敬地对李略行礼言道:“小王爷,王爷请您速去中厅。”

李略愕然抬头,自他回了王府,就一直不曾被允许出这浩然馆。此刻为何让他上中厅?莫非…心里陡然一震,声音都抖了。“有什么事吗?”

“有宫中的内侍官来传圣上旨意。”品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

圣上旨意。是何旨意,不难猜出。李略持杯的手抖起来,酒意本来上脸三分,两颊酡红,却瞬间变成雪也似地白。该来的终于是来了,命中有此劫数,如高空坠物避无可避。他但愿能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品香和秦迈都被他惨淡的神色骇住了,一时都出不了声。

织锦门毡再度被掀开,是静安王妃进来了。她不放心,亲自过来来看一看,一看之下,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但还是不得不哄着他。“略儿,传旨官在前厅侯着呢,咱们可不能让他多等,快和娘过去吧。”

边说边牵起儿子的手朝外走。李略没有挣开她,他如同坍了架失了魂,恍恍惚惚地,仿佛一个牵线木偶般被她带到了中厅。香案已经摆开了,静安王正预备着要接旨。

“圣旨到,静安王世子李略接旨。”传旨内侯官展开黄缎圣旨念道。厅里侍立的丫环家丁们黑压压跪倒一屋人,静安王爷和王妃也依礼跪下。转头一看,李略却还怔在原地,王妃忙一把拉他也跪下行礼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卢怀慎之女卢幽素,德容兼备,端庄贤淑。现赐婚予静安王世子李略。钦此!”

宣旨完毕,该是李略接旨谢恩了。可是他却只是怔怔地伏在厚毡地毯上,半点反应都没有。“略儿,快接旨谢恩。”静安王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似乎背上压了无形的王屋太行,李略一点一点地直起身来,那样的衰弱缓慢。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仿佛这刻全部如雪崩般呼啸而来,将他掩埋。他一张脸煞白,白的全无半点血色。明明室内温暖如春,感觉上却如同浸身冰河雪海,一身冰寒彻骨。迟迟疑疑地,他不愿伸手去接那道明黄圣旨。仿佛一个情知必死的重犯,在拖延着最后的片刻光阴。

圣旨宣读完毕,李略却迟迟不接旨谢恩,传旨的内侍官已经面露诧异之色。静安王有些急了,忙又低声催促了一遍:“略儿,快接旨。”

李略只是低头,缄默。内侍官诧异之余,把圣旨朝他眼前一递,含笑言道:“世子大喜,请接旨吧。”李略不得不伸出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的双手。终于还是…一把接过来了。

冒着风雪连绵,玉连城特地来阮府看望阮若弱。

小小斗室,生着一盆旺旺的炉火,温暖胜春日。阮若弱却不惧室外严寒,斜倚轩窗,看窗外漫天飞雪纷纷舞,如撕棉扯絮,乱飘梨花。神思飘渺如在九天之外。她来了多久,由仲春到初冬,不足一年光景,却变了很多。眉端眼底,暗换了芳华,不再似从前那样欢颜常笑了。玉连城一眼看见,忍不住要心痛,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远是那个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阮若弱。然而现实,和时间一样无情,能教人早生华发,万念俱灰。

“三表妹。”玉连城看了她良久,她却无知无觉,只一味地沉潜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不得不轻声唤回她的心神。

如梦初醒般,阮若弱猛然回头。“表哥,你来了。”忙起身迎上去,请他在炉火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陪坐。

“事情…我都听姚继宗说了。你们打算怎么办?”玉连城问道。

阮若弱苦笑,“能怎么办,李略的爹娘铁了心不让我们在一起。如果光是一对固执的父母还不难对付,但他们代表着整个李氏皇族。这才是最要命的!在我们那个号称自由平等民主的二十一世纪里,尚会有仗势欺人求告无门的事情发生,更不用说你们这个等级森严尊卑有别的封建社会。我能抗得过他们?就算我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但我不能把阮姚两府近百人丁株连在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面对困境,我一样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实实在在地,我没有法子可想了。被迫分手已成定局,我认命。”

“形势比人强的时候,确实…不得不认命。”玉连城想起自己不由自主地婚姻,也郁郁地道。

“是呀,不得不认命。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性,但对于感情上的不如意,也只能如同千年前的女子一样,说出‘认命’这两个字来。看来无论千年之前与千年之后,面对感情上不得已而为之的割舍,女子的哀怨都是一般无异的。明明有情却不得长相守,除了怨命,怨造化弄人,一个弱质妇女流还能做什么呢?我自问还不是弱质女流,是竖起胳膊能跑马的现代职业女性,精通英汉两种语言,能熟练操纵计算机,拥有学士学位及会计师资格证。但在这大唐朝里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要和李氏皇族为敌,手里有一门高射炮还差不多。对于他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人,胁迫以武力,绝胜于以理服人。”阮若弱把自己的处境洞若烛火。

“如果…是在你们二十一世纪,你和李略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吧?”

阮若弱想了想,还是苦笑着摇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哪朝哪代,皇室血统都是看得分外尊贵,不容混淆,轻易不与平民联姻。门当户对这条老规矩,流传千年尚生生不息,自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证了利益。强强联手,自然好处更多。谁人不喜欢锦上添花,一好百好?”

玉连城看了她半响,道:“如此说来,你们俩…真是再无半点机会了?”

“或许有,或许无。谁知道呢?看天意吧。我努力过,争取过,奋斗过,已经尽了人事,现在听天命。世事就是这点最玄妙,任何事情,不论当事人如何尽心尽力,却仍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努力了七分不够,还要看天意注定的那三分。东风若是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便要锁二乔了。但是天公却肯为他作美,助他火烧赤壁,留名青史。”

阮若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起身又扑到轩窗前,朝着雪花翩飞的天空喊道:“老天爷,你也帮我一把行不行啊?我不要功成名就,做了故纸堆里两行史记。只要能同爱我的人以及我爱的人天天在一起,说说笑笑开开心心也就够了。求你行个方便吧!”

玉连城突见她这样孩子气十足的举动,不由听得又是好笑又是辛酸。看似非常简单的一个祈求,但…他苦笑道:“表妹,只怕你求功成名就还要来得容易些。”

阮若弱把心里郁闷发泄一番后,颓然回座。有气无力道:“确实,功名利禄还好满足,是可以物质交换而来。然而感情,要上哪里去找李略那样真纯的感情。我真得、真得很舍不得他。”说到最后语带呜咽。

玉连城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发,如爱怜幼妹。“别伤心了,你不是教过我,求之不得,就退而求其次吗?”

世间无限丹青手,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阮若弱逼回满眶眼泪,故作豁达道:“我现在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一生中这样热烈的爱过一次,我已经很满足了。有过这样美好的过程,结局纵然不尽如人意,也可以无怨无悔了。”

“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玉连城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阮若弱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