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刚落,萧达石便从后面出来,垂手躬立在宇文宏光身侧,快速打量一眼桌上,谦恭地道:“王爷,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食材已全部用完。奴才们的饭菜刚刚做好,正热乎着,要不要上一些?”

宇文宏光目光仍留在我身上:“出门在外也讲究不了这么许多,端上来。”萧达石转身进去,顷刻而回。

宇文宏光目光渐渐温和:“再吃一些,不吃不喝哪有力气救你娘亲。”

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到达汴梁,所以,无论他是不是专程相陪,我眼前都必须接受。这个认知让我心里更加难受,我不想再胡思乱想下去,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饭。

“慢着点儿。”宇文宏光声音柔和。

我吃完最后一口,端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一会儿工夫酒气便上涌,如我所愿,还真有些头晕目眩,撑桌站起,身子晃悠着向客栈门口走去。

宇文宏光走来握着我的手。

我挣了下,未挣脱,我抬起头望向他:“我可以……我一个人……能行,我会尝试一个人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沉默地盯着我的双眼全是心疼,酒精作怪,我竟然回望着他,说出心里的话:“你不需如此待我……你身份尊贵,我只是山野女子……况且我心中……”客栈门槛很高,边说边走的我迈出左脚后,一个不留神右脚挂在门槛之上,整个人径直地向地上趴去。

宇文宏光手疾眼快,一把捞起我的身子,扳着我的肩膀,让我与他对视:“况且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吧?”

我笑容惨淡地点点头,眼皮涩,脑袋蒙,人不受控制地倒向他的胸膛。

他打横抱起我,在我耳边轻声问:“蛮儿,告诉我,你昨晚未出城,是在等他吗?”

我“唔”一声:“我想让他陪我……却又害怕他陪……”

宇文宏光力道奇大,似是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身子,我们两人身子密密合合贴在一起,我呼吸有些困难,人却清醒起来,身子却丝毫不敢动弹,唯恐他发觉我并未深醉。

他举起双臂,让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蛮儿,那晚你清新如荷的面容在一袭白色裙裳衬托下,竟有光艳得动天下的绝色效果。出身王族,从小到大我不知见过多少倾城倾国的美人,可不知为何,我觉得她们不及你三分。你衣饰并不华丽,粉黛不施,可你本身就是一幅绝好的画,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清丽脱俗又不染尘埃,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今生就是你了。那晚跟踪你,一是你和家人联络方式奇特,令我怀疑,另外那层原因,却是我想知道你家在何方。你走后我暗自寻觅月余,希望能找到你,可没能如愿。回到燕京,我暗中遣人入山多次,大雪封山之时也没中断。可谷中并无人烟,也没有人家居住的痕迹。我没想到会在出使西越的路上见到你,更没想到你会结识韩世奇。我恨不得当时就带走你,可我不想只带走你的人,我想连你的心一并带走。我人在西越,心却在你身上,担忧你会焦急,更担忧你用其他方法要面具,我让咄贺一快马加鞭赶回去,没有想到你直接去了燕京,我喜忧参半,喜的是面具在我手中,我有亲近你的机会,忧的是你住在寒园,身边有韩世奇。办完事后我快马加鞭往回赶,途中接到咄贺一急信,原来伊人竟在我府中。”

我心跳如擂鼓,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蹦出胸膛。我想制止他继续往下说,却不敢轻易开口,让他知道我听到他刚才那席话。心提到嗓子眼,还好,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重重地叹口气作了结尾。

萧达石声音响起身侧:“王爷,马车上毛毡已铺好。”

宇文宏光未出声,抱着我,大踏步走着。

身子轻柔地被他放下,感觉他坐在身边,我依然装作熟睡。

不知是车夫驾车技术极好,还是车夫与马搭档多年已有默契,马车越跑越快,一路之上,既无扬鞭声又无轻喝声。官道似是很平坦,我竟不觉得颠簸,我昨晚本就一宿没睡,且骑了一天马,此时,困意袭来,我有些睡意蒙眬。

“韩世奇,韩世奇……”我一呆,耳边又传来他的轻语声,“你们不过相处了一个多月,你了解他吗?你可知道,他前去蓟州干什么了?”

蓟州粮铺出事了,我不知是何事,更不知是大事,还是小事,寒园之中,无人谈论世奇的生意,我本也无意打听,所以根本无从知晓。听他口气如此,我心中一沉,难道竟与朝廷有关,与朝廷有关,莫不是与这次调粮有关?

我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目,自车帘间隙而入的月光下,以手支腮侧躺在我身边的宇文宏光一惊。

我咬唇踌躇一瞬,吞吞吐吐地问:“蓟州……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眼微眯,黑瞳炯炯有神,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醒的,还是根本没睡着?”

我赶忙掩饰道:“我刚刚才醒,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双眉紧蹙:“我说了什么了吗?”

我一愣,我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欲盖弥彰无微不显。

谎言揭穿,我面上一热,再不敢直视他的眸子,翻身坐起来。这个人,应该面红耳赤的人好像不该是我,可他为什么就这么坦然呢?甚至没有一丝尴尬之色。

脑中蒙了好一会儿,心神才稳了下来,头抵在膝头,我心中犹豫着,该怎么开口问。

他已躺下,扯过薄毯盖上,似是要睡。

我心中焦急,嗫嚅了一阵,声音轻若蚊蝇:“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目虽闭,但眉宇却微微蹙起:“北奴本为游牧民族,经济全靠老天,水草丰富,牛羊无瘟疫,子民们才图个温饱,国基不稳,导致八部终日纵兵抢掠,为改变战乱不休的现状,强夺燕云十六州。并以此为样,引导其他地区发展农耕,谁知,效果并不理想。农业还是集中在这十六个城市,大王十分头疼,既不能夺了田地收归国有,又不能过分奴仆这十六个城市的南鸿人,粮食也就成了大北奴的软肋。韩家自祖上已归北奴,况且韩德让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这在北奴史上从无先例,韩世奇做粮食生意,本也没什么,大王也并没有多想,可近两年,韩世奇生意越做越大,存粮相比国库只多不少,韩家骨子里流的是南鸿人的血,朝臣们开始担忧,长此以往韩家岂不是要控制北奴的经济命脉。大王无数次暗示过韩大人,却毫无成效,韩世奇生意上的事根本不听韩大人的劝说。太后倚重韩大人,大王苦无他法,便以调军粮为理由买粮,可韩世奇……”

他说的前半段,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后半段却是第一次听闻。世奇早知大王十分忌惮他的生意,可依然故我,他究竟想干什么。是心中无所图,才无所顾忌呢?还是因为其他自己所不知的原因呢?如果真有所图,又为何把生意做得如此招摇?

我心中一直紧张担忧,手心已全是冷汗,全然没有在意他脸上一直变换的表情。正听到关键处,他却停了下来,我纳闷地望向他。他沉默地盯着我,灰黑的光线下,他竟似满眸伤悲,两人目光一触,他依然凝目看着我,我却不敢与他直视,别过头,不敢再看他,一时之间思绪极乱,再难集中心神。

他拉我躺下,我向边上移移,距他身子远了些。

他轻哼一声,冷声道:“我不会吃了你,这么贴着车子易颠着。如果觉得我比较可怕,把毯子裹紧些。”说完,他裹紧自己身上的毯子,闭目不再开口。

我心中虽想知道下文,但却明知无法再次开口相询,遂睁着双眼,盯着车顶,默默出神。

“如果我不说,你应该睡不着。”他仍闭着眼,“限期十日,凭他的能耐应该很容易办到,他只需坐在燕京城总店发一道命令,粮食自会调齐,根本不需亲自往返于这十几个城市。但结果,他只调来所需粮食的一半,却把大部分粮食调至蓟州,不知他意欲何为。”

我心中暗惊,世奇也曾提过,单纯调粮并不需他亲自出马。当时我并未多想,甚至私底下还暗自揣测,认为世奇是唯恐属下怠慢,调配不齐,才这么做,原来并非如此。我在心里琢磨一阵,仍是没有头绪,脑中却越发混乱起来。

默忍一瞬,侧过头,看着他问:“你既已知道蓟州有粮,大王理应也已知晓,世奇此去蓟州,难道……”

我话未说完,他“呼”地一下掀开毯子,没有看我,径自扬声向外面喝道:“萧达石,酒壶拿来。”

萧达石静寂无声地递了进来,他回头,盯着我:“喝一口。”

我起身,接过酒壶,默看他一眼。他闭目一瞬,声音虽压得很低,但语气怒极:“韩德让有太后护着,大王不会怎么样他。让你好生睡一宿也这么难?”

我默默喝了一口,怯怯递给他。他猛灌两口,拧上盖子后随手扔在一边,倒头就睡。

我暗叹一声,默默躺下。

酒果然有用,一夜无梦到天明。阳光透过帘缝照在脸上,我以手遮脸,翻身坐起,身边已没有宇文宏光的影子。掀开帘子,发现他骑马走在前面,衫袍飘忽,黑发随风飞扬,浑身上下沐浴在初升的红日里,身姿飘逸神态俊朗。放下帘子,望着腿上的两张薄毯,怔怔出神。

第九章 诉衷情 情难诉

站在酒家门口,我心思很是复杂。

汴梁城与燕京城区别很大,北奴迁都燕京不久,街道经过大肆修整,显得大气庄严,而汴梁檐廊相连商铺林立,宽广街道上行人意态闲散缓缓而行,观察一会儿后我明白了,汴梁街市之上没有四下游弋巡逻的官兵,这么一来,看上去竟亲切许多。但这并不能让我对这里有丝毫好感,自知娘亲遭遇起,内心深处就不喜欢这里,觉得这里是娘亲苦难的开始。

“想什么呢?”身边的宇文宏光脸上全是担忧,“从下午我们到这里你就一直不对劲。”

看着街道两旁店铺前高悬的盏盏大红灯笼,听听附近茶楼酒肆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我微微仰头吸了口气:“我哪里有不对劲,只是觉得这里的百姓和燕京有些不同。”

见我笑得古怪,他嘴角漾出丝笑,问:“一会儿工夫儿脸上便是阴转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来听听,到底因为什么呀。”

我嘴边含着丝笑,道:“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南鸿的子民理解得很透彻,做得更是到位。”

他愣了下,似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些。

左侧五十步开外,珠翠满头妖红媚绿的几个艳丽女子向一个过路男子抛袖示好,男子方巾束发髻,手执文士扇,应是读书人。我暗自摇头,这女子怕要失望了,读书之人哪能流连烟花之地。意料之外,那男子居然笑拥着她的腰肢跨进青楼。我皱眉摇头,向右前方望去。酒楼窗边,几个衣着光鲜似是士大夫模样的男子,旁边均坐一娇媚女子,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呷酒调笑。我收回目光,看向他:“我不喜欢这里。”

他环顾一圈,语含嘲讽道:“南鸿不禁夜市,朝廷民间,上有暗享私邸声妓之乐,下有太学生流边坊曲召妓侑觞,从上至下沉浸在宴享淫乐之中,比之唐代进士游宴更为猖狂。而这些,与赵光辉制定的治国大略有关,你鬼叔叔之父赵普乃是此略的重要谋臣,南鸿多年经济不长,也与此有关。”

赵光辉,真是我爷爷吗?默想一会儿后甩甩脑袋,是与不是对我而言并非最重要的。只有娘亲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我出谷,娘亲就必须回到恐怖如魔窟一般的幽月宫,才换得我的自由,那我宁愿舍弃一切,终生不再出谷。想到这里,心底深处骤然一痛,脑中闪出了韩世奇的身影。

宇文宏光脸上笑容渐渐凝结,默盯我一瞬:“小蛮,走吧,时间已差不多了。”

我朝他点头笑笑,两人快步前行。穿过一条条街道,拐进一条幽深的胡同,约莫有三十丈时,胡同渐宽起来,我心中讶异,这种布局暗合五行八卦,我对此虽不如娘亲精通,但大略还能看懂,南鸿相府竟如此布局,令人不解。

宇文宏光面容虽平静,但显然也是异常谨慎。

府门渐近,我们贴墙而立,隐于暗处。

宇文宏光的呼吸声吹在我脸上:“用你们的联络暗语向里面送信。”

我捏着嗓子:“啾啾啾……啾啾啾。”

过了好一阵子居然没有回音,我心中沮丧万分,也许是宇文宏光认错了,鬼叔叔并不是赵凌。

他暗捏了下我的手,示意我少安毋躁。我挤出丝浅笑:“娘亲是不是已经到嵩山了。”他面色凝重:“别急,再等一阵子。”

“啾啾啾……啾啾啾。”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响起。我心中一喜,这是鬼叔叔的回应声。

我摇摇他的胳膊:“果真是鬼叔叔。”

他微皱一下眉:“我既然告诉你他是赵凌,他肯定就是赵凌,不会有假。你这丫头一路上都是将信将疑,并没有完全相信我。”

我讪讪一笑:“哪想到鬼叔叔有如此尊贵的身份……”话说到一半住了口,猛地意识到比起二皇子赵德睿,赵凌身份还称不上尊贵。鬼叔叔身份既已明朗,那我的身世……我轻轻一叹,没想到做了十五年的山野女子,现如今竟与皇族有关系,况且,不只是南鸿,和北奴王室关系似乎也不浅。

宇文宏光轻捏了我一下,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黑色身影立于墙头,看身形是鬼叔叔没错。我举步走到胡同中央,银色月光洒在身上,鬼叔叔一跃落下,轻盈无声,快速向我走过来。

鬼叔叔一脸惊诧:“小蛮,你为何现身在此?他是谁?”

走过来站到我身边的宇文宏光接口道:“宇文宏光。”

鬼叔叔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知他满腹疑问,可我更迫切地想知道娘亲的下落,扯着他的袖子,鼻头一酸问:“娘亲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

鬼叔叔问:“此地非说话之地,你们可找到了住宿之所?”

宇文宏光轻一颔首,鬼叔叔又道:“府中多有不便,我们先前往你们住处,明日我会再安排。”

一路疾行,到达我们所住的酒家,我推开房间门,鬼叔叔打量一眼周围后跟进来,宇文宏光却突然开口:“你们慢聊,赶了两天路,有些乏。”说完,径直向隔壁他住的房间走去。

宇文宏光此行是陪我,况且娘亲身份他也知道,我不想刻意避他什么,却知道鬼叔叔心有顾虑。于是,我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这两日路上很辛苦,今晚你早些歇息。”

他面色平静地盯着我,忽地展颜一笑:“你们谈完后你也早些休息。”

我点点头,他又深深望我一眼才离去。回过头,鬼叔叔笑问:“他专程陪你前来?”

我脸上一热,本想回说“不是”,心念一转,微笑着点点头。

鬼叔叔敛了笑,静静打量着我:“小蛮,韩世奇呢?他为何没随着你前来?”

我心头一涩,笑容僵了下,随即又笑道:“我起程时恰逢他在蓟州处理粮铺生意上的事。”

他眸含疑惑:“这么巧?”

我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问:“娘亲是否已回嵩山?怎样才能找到她?”

鬼叔叔摇摇头,轻叹一声:“小姐并未回嵩山,一切没有明朗之前,我们只是放出消息,看下一步幽月宫的反应再做决定。你既已知道,必是已见过那位紫漓姑娘,她肯定已怀疑你的身份。当年小姐坠崖之时,众人皆知她有孕,况且你的长相仿小姐七分,紫漓若回来禀报,你的身份便会暴露,小姐所做的一切,便失去了意义。你明日不能出房门半步,待我见过小姐,再送你过去。只是宇文宏光……”

沉思片刻,我心中已有主意:“他既然千里相陪,我应完全信任他。他虽是北奴将领,但此行,他只是我的朋友,与南鸿、北奴国事无关。”

闻言,鬼叔叔露出盈盈笑意:“我们蛮儿长大了,让你出谷,小姐这个决定是对的,我们不能在山中困你一辈子。”

我一愣,惊道:“我偷偷出谷,娘亲知道?”

他笑着点头:“小姐目送你出谷,我送你出山,直到你安全进入燕京,我才回去。”

我心中一暖,默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娘亲回幽月宫,原因仅是因为我吗?”

我并不知自己身份,不会失言说什么。紫漓她们这些年轻人也不可能见过娘亲,也必不会怀疑我的长相,娘亲大可隐居山谷,或隐于市集,过一世平静生活,并不需回去。

鬼叔叔微怔一下,默了半晌,声调虽压得极低,但透着冷冷的坚定:“你是二皇子的女儿,这件事就应该明了,就是小姐怪罪赵凌今日也要说出来。小姐回到汴梁,一半原因是为你,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二皇子当年死得蹊跷突然。我们要查清楚,是赵光耀所为,还是幽月宫下的黑手。”

虽然隐约猜出赵德睿是我生父,但乍一听说我还是头一蒙:“二皇子赵德睿死时我只有四岁,娘亲为了我在谷中忍了十一年,十一年时间已物是人非,娘亲要怎么查,怎么找?原来是蛮儿误了娘亲。”

那段往事我是随鬼叔叔下山购米时偶然间听说书先生讲的。赵光耀伐北汉旗开得胜后志得意满,一心伐辽欲夺幽蓟。开始南鸿军势如破竹一切顺利,夺下幽州之后,北奴名将宇文休哥率军支援,南鸿与北奴两军战于高梁河河滩。一场血战后南鸿军大败,赵光耀仓皇逃跑,逃亡中众臣子居然不知赵光耀是死是活,国不可一日无主,皇帝下落不明,南鸿众臣举荐太祖子嗣武功郡王赵德佑继帝位安定人心。这时,赵光耀却被杨成业救回。伐辽是赵光耀提高声望威服人心之举,谁知事与愿违,不只股中两箭,还差点儿被子侄夺位。心情低沉,并未奖赏伐北汉时的有功之将,众将心怀不满,赵德佑怕军心不稳,善意向赵光耀建议论功行赏安抚将士。赵光耀本就对众臣举荐赵德佑为帝耿耿于怀,这时候又见赵德佑为众将请功,天威震怒,当着文武百官面斥责德佑,说待你为帝时再赏不迟。赵德佑惊愣当场,回府之后气激自杀。时隔一年,赵光辉第二子,德佑之弟,也就是我的爹爹赵德睿神秘暴亡。听说书先生讲后,好奇的我不止一次向娘亲求证,想知道德佑与德睿两位太祖嫡亲皇子死因究竟是什么。每逢这时,娘亲沉默之后总会满足我,现在想来,当时我的疑问对她来说是残忍了些。

鬼叔叔重重叹了口气:“当年,我奉少主之命在谷中保护小姐和你,并未在少主身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木然苦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施一礼:“鬼叔叔,蛮儿谢你十余年的照顾。”

他起身皱眉拉我坐下:“蛮儿,让你背负这些非小姐本意。保护你们开始是因少主命令,时日长了,却是我也离不开你们了。”

我摇头:“方才蛮儿的话并未说完,十余年的照顾只是其一……因为爹爹之事,令你们父子有隔阂,自古五伦孝为先,可你在老父病危之时方回,这才是蛮儿愧疚之处。”

“蛮儿,我虽知你为了让小姐高兴自小就懂隐匿心事,可没有料到你思维清晰条理分明,比当年的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脸欣慰,犹若看到儿女成材的老父一样,“少主若能看见,定会欣喜异常。”

我心里难受,脑中暗中想象爹爹的样子,可是半晌无果。

鬼叔叔起身:“至于我和我爹,实非你想的那样。蛮儿,明晚鬼叔叔来接你们。”

我笑着点头,他疾步出门而去。

吹熄烛火,摸黑睡在床上,轻舒一口气,过了今晚便可见到娘亲,回幽月宫一事还有转机。心中一松才发觉,浑身上下酸楚疼痛。极少骑马,没想到会如此劳累。眼皮渐沉正昏昏欲睡,身边墙上传来轻轻的击打声,融融暖流涌上心头,我移身到床里侧轻击墙壁数下,对面击打声才停下。

我拉起被子,闭目沉沉睡去。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打开包裹,取出蚕丝薄衣穿上,拿起嫩绿、淡粉之中的绿色束带缠在腰间,对镜照照,心中犹豫许久,自包裹内取出荷包,挑出一套同色耳坠挂于耳边,并把长发松松地绾成一个麻花辫,用同色丝巾系住发梢。盯着镜中的自己,如此装扮是刻意提醒自己什么吗?默默思索一会儿,摇摇头暗叹口气,决定不再多想,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些,就在我准备把发梢丝巾解开时,房外传来宇文宏光的声音。

“小蛮。”

我赶紧去开门。

宇文宏光立在门外,快速打量我全身,然后一目不眨地盯着我:“很美。”

我面上一热,问:“休息得好吗?”

他边进门边含笑继续自己的话题:“打扮这么美,不是因为我吧?”

我啐他:“想什么呢。我是要见自己娘亲了才刻意打扮一下的。”

他笑容未变走过来把方才我散开但未拆掉的丝巾重新系好,神情认真而专注。他的手无意间碰到我耳边的坠子,韩世奇的面容在我脑海里一闪。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是想松开,让头发垂着觉得舒服。”

他笑着摇头:“女子怎么打扮好看还是听从男子们的意见。我觉得呢,你的脸全部显出来,容颜更显姣美。”

我脸更烫,声轻如蚊鸣:“一大清早,便在此胡言乱语。”

他嘿嘿一笑:“难道不是?”

“你……”

他突然收笑正容问:“小蛮,见过你娘亲之后,你有何打算?”

我纷乱思绪一下回笼,无论是东丹王后人还是南鸿皇戚,对北奴而言都是敌人。这一路上,我所有的焦虑他都看在眼中,赵凌甘心为仆数十年保护我们母女,他心里也早已明了。但我不提他从不开口询问。而且我已决定完全相信他。所以,我盯着他,问:“此行你只是我的朋友,不是北奴将领,能做得到吗?”

他不假思索,直接点头。

我坐下:“我生父是赵德睿,母亲是东丹王后人,也是幽月宫第五代宫主。幽月宫历代宫主皆是未婚,我娘犯了大忌,才会隐居十余载。幽月宫从未停止过追查娘亲下落,我猜测犯忌只是幌子,重要的是我娘深谙奇门遁甲兵刃制造之术,这对行兵布阵用处很大。所以,娘亲就是落到幽月宫手上性命也会无忧,只是幽月宫刑罚残酷,若幽月宫要求有违娘亲意愿,为了我的安全,娘亲势必选择受刑。”

他眉头深锁,默默听着。

我叹口气:“你贵为北奴王爷,可我并不想瞒你。我父虽是南鸿皇子,但已死去很多年,我想,南鸿与北奴虽然水火不容,但也不至于因为一个不在世间的人为难我们母女。我母是东丹王后人,可是她这次涉险回汴梁,只是想查出我爹的死因。幽月宫与北奴之间早早晚晚有一场硬仗要打,可我相信我娘亲,她之所以放出自己已现身的消息,只是因为紫漓猜测出我的身世,为了我的安全她才会这么做。她并不是想为幽月宫做什么。”

他面容沉痛地凝视着我:“因那玉坠子,我猜测你与东丹后人必有联系。后来发现赵凌是你家仆奴时我心里又有一些不确定。你不说我不想主动去问,我心里想,当你想告诉我时,想让我知道时,自然会亲口说给我听。”

我听得一愣,觉得他太自以为是了些。

他却嘴角抿笑:“我知道,总会有一天,你会让我为你分担一些的。”

我又是一呆,意识到这个误会有点儿大。于是,我忙摇头:“我不讳言对你如实相告,是因你一路相陪,我如果事事瞒你,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安,觉得有些对不起你。实非想让你为我分担,听我娘亲说幽月宫宫众皆有武功,我无心让你为我犯险,但是……”

他眉头轻蹙:“但是什么?”

我悄悄瞥他一眼后实话实说:“但是不知为何你在身边时我安心了许多。”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已。果不其然,他瞬间笑容满面,猛地起身拉着我的手,就往门外走。

我甩开他的手。

他回头笑问:“怎么了,不愿出去?”

我道:“我与娘亲长相极像,汴梁城中有幽月宫的眼线,我们此时出去,有些不妥。”

他敛了笑,但嘴角仍抿着,眉眼仍打着弯,神情似是极愉悦。默想一会儿他哂然笑道:“包裹之中可有面纱?”

我点点头,他笑容又涌出。

我不解,问道:“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出去?”

他突然间扭捏起来。

见他这样,我心里越发狐疑:“不说明白,我可不去。”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长衫:“连赶几天路,衣衫已经见不得人了。”

我心神一震,他如此隆重,以后我要如何处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