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并没有点破他的身份,吕蒙正面色一松:“姑娘,你说的姓赵的朋友……”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我身子又向前凑一些,声音极低,笑着道:“他住在宫里。”

吕蒙正起身,向韩世奇抱拳:“韩东家,既然你府中有事,今日就先行告退,粮食的事我们改日再谈。”说完,朝我微微一笑,大踏步离开粮铺。

吕蒙正径向粮铺斜对面酒楼走去,走来站在我身边的宇文宇光问:“吕蒙正?城外赵府出事时,我们见过的那位?”

我轻叹口气:“刚才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没有发现你。你记得他,他肯定也会记得你。”刚才扯到赵泽珏许连燃眉之急都不能解决,也许我们刚刚离开,吕蒙正就会去而复返。

韩世奇神色正常,仿佛早已猜出吕蒙正的身份,起身向宇文宏光道:“第二批粮食今夜会运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世奇还有其他事,就不远送两位了。”如我没看他一样,他再没有往我这里多看一眼,头也不回走向内院。

这是我希望的结果,可心里仍旧钝钝地疼。宇文宏光牵起我的手,轻声道:“走吧。”

我点头,任由他牵着手离开粮铺。一路上,行人纷纷注目,我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衣裙,步子缓了下来:“宏光,这衣裙太艳丽,我……还是回去换回原来的衣衫?”

宇文宏光一把拽回我:“这裙子出自宫里手最巧活最细的裁缝之手。这裁缝为太后御用,年前太后派他入王府为阿奶缝制新衣,我私下央求阿奶,阿奶也是真心疼你,厚礼裁缝才有这件裙子。你可知道,这绸缎是我亲自挑的。”

南鸿皇宫的女人们身裙也多明艳逼人,他一番心意,我不能辜负,只好忍住行人或惊艳或暧昧的目光硬着头皮匆匆前行。走了一阵,心里突地升起疑问,想问没有办法问出唇,不问又觉得怪怪的。

他似有所觉,觑了眼我脸上神色,脸上噙着丝坏笑道:“你是不是想问,那裁缝为何知道你的尺寸?”

我面上一热,啐道:“难道真是你告诉他的?你几时知道我的……”尺寸二字我始终无法出口,头脸一阵火烫。

宇文宏光轻笑:“男人在看自己心爱的女人时,他需要知道什么,目光就是什么,就像需要知道你的尺寸,目光就是尺子,即使身体从来没有接触过,也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尺寸。”

问了还不如不问,看他得意的样子,我懊恼不已,只好撇头望向别处,谁知一抬眼,正与站在酒楼二楼窗边的赵泽珏目光相对。原来吕蒙正去刊家粮铺时,赵泽珏一直在这里等着。

赵泽珏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我心里很是不舒服,冲他摆摆手就拉着宇文宏光往前疾行。宇文宏光重哼一声,我抬眼,发现他脸色极是难看,心里没好气开口:“难受的人是我,你干吗一脸不爽快。”

他漂亮的眉紧皱着:“以后外出还穿以前的麻布衣裙,这种衣衫只能回北奴在府里穿。”

看本来乐滋滋的他变成这副神情,早已不胜其烦的我拼命忍住才能不笑出声,故意说:“为什么?这不是你亲自挑的料子吗?”

他气哼哼拉着我的手飞快向城门方向走去,步子匆匆,长发随风飘扬,发间明黄长坠相撞发出“叮叮”响声,清脆悦耳。这么一来,更招行人注意。

宇文宏光脸色懊恼,快也不是慢也不是。汴梁是皇都,一条又一条街过去,还是没见城门的影子。气恼之下,拉我径入一家布店,随手扔下一锭银子,朝盯着我打量的伙计大喝道:“把那白色的布裁下两丈。”

宇文宏光冷眸慑人,小伙计脖子一缩,边裁布边小声咕哝:“两丈布做什么用?”

我满心无奈:“神也是你,鬼还是你,只是苦了我,随着你瞎折腾。”

他接过伙计手中的布,在小伙计惊诧的目光里不由分说直接披在我肩上,左右打量后拿起柜上的剪刀裁下一截,然后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去:“城外萧达石已备好马车,我们步子快一些。”

我低头看看身上不伦不类的打扮,长长叹口气,道:“这么打扮,步子快一点难堪就少一点,我比你急。”

他呵呵一笑,两人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十三章 藤萝缱绻两心知

因体内被柴滟拍进活物耽搁几日,柴滟很有可能因为赵德睿与李顺结盟已经出现在四川,这件事必须早日让娘亲知道,况且将赵光耀将与幽月宫联合之事告知娘亲也刻不容缓。若娘亲能擒获柴滟与之达成协议,早日脱离幽月宫的控制,娘亲便不会沦为赵光耀的棋子,不会为赵光耀平乱而冲锋陷阵,自然不会出现娘亲攻打赵德睿的事。只是,事态会依着我的想法发展吗 柴滟现在的身份是赵德睿的妻子,娘亲会愿意平静地与她达成协议吗?若是动手的话,赵德睿会帮哪一方?南鸿皇宫的阿奶曾说过娘亲怒时性烈如火,我虽未亲眼见过娘亲动怒,但从娘亲知赵德睿有妻有子后一夜白发选择入幽月宫一事,我心里极是相信阿奶的话。

因此,娘亲见到柴滟时会不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若真的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如果插手,赵德睿毕竟是生身父亲,对他动手的事我能不能做得出来?可如果不插手,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娘亲受委屈。师公告诫,不管承认不承认赵德睿这个爹爹,可血脉无法改变,生养之恩不可忘,我该怎么做?

思虑许久,毫无结果,现在如何打算都不能预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遂在心中暗叹一声,还是走一步说一步,以不变应万变吧。看看身边闭目休息的宇文宏光,我掀开马车帘子向前方望去,汴梁距嵩山不远,再行几个时辰也差不多就到了。

萧达石见我出神遥望远方,以为我心中焦急,一鞭下去,前方浑身雪白的高头神骏四蹄如飞,向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疾速驰去。

“不用着急,别颠了你家少爷。”

萧达石神情不像以往那般冷肃:“小蛮姑……夫人,达石这就减速,您就放心吧,达石驾车的水平绝不会颠坏少爷,这路上尘土飞扬,您还是放下帘子,等到了镇上属下再叫你。”

“什么夫人!”我脸一热,赶紧放下帘子,一把拍向宇文宏光,“臭家伙。”

宇文宏光居然毫无反应,我细细打量他的睡颜,却是满是疲倦,我看得一阵心疼,拿起马车一角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夫人。”马车外,萧达石轻声叫。

我难为情地掀开马车帘子,萧达石难得一见脸上全是讪笑:“夫人不要难为情,在咱们北奴,不讲究这些俗礼,称呼也不如南鸿规矩。你心里有少爷,少爷心里有你,你就是我们的夫人。再说了,能早一天定下你和少爷的名分,对于我和咄贺一这些人来说会更安心一些,少爷一心在你身上,你这边不太平,他就不会专心办差,不能专心办差自然不能成就大事。”

萧达石从未对我这么和颜悦色过,也从未说过这么许多话,我细想一瞬便知其中缘由。北奴大王有意利用宇文宏光与宇文休哥祖孙的关系夺取军权,宇文宏光若能一举铲除幽月宫,军权自然过渡,北奴王室不会发生母子反目,王府也不会因权力更迭没落,萧达石他们这些人,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想宇文宏光为了我影响前程。他此举是为他自己,也是为宇文宏光,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不以为意,甚至还为宇文宏光身边有这么个性格耿直的人而高兴,可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萧达石回头望一眼熟睡的宇文宏光,轻拉缰绳:“自听说你受伤昏迷,当晚从燕京赶来到现在,少爷就没睡过,特别是在粮铺陪你那几日,更是连眼都没有眨,现在肯定困极了。”白马通灵,冲势虽然骤减,并没有让人感觉到急速刹车的惯性冲力。

放下帘子的我盯着他,睡颜虽憔悴,嘴角却上扬着,显然睡梦中的他心里也是欢喜的,我心头涌出融融暖意,不知不觉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

正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响声。宇文宏光突然睁开眼睛,我一呆,赶紧收手,他一把抓住握在掌心,掀开帘子,正巧看到小镇不远处的天空上方,一道耀眼的黄色光芒溶进光亮的阳光里消逝不见:“达石,是第三声?”

萧达石面色恢复往日里的凝重,道:“少爷,是第三声没错。”

醒着的我没有听到前两声,闭目歇息的他却听到了。看来自入南鸿境内,他恐怕连睡梦里也是警觉异常的。

“这是什么信号?”

他抚摸着我的掌心:“应该是某个组织联络自己人的信号,不用担心,和我们没有关系。”话虽这么说,他仍然盯着黄光消失的地方,显然说这些只是为了安慰我。

我心中有些不安,把心里可疑的人逐个过一遍。赵泽珏,但是离开汴梁时才遇到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怎么可能会前来这个小镇部署一切?况且,有什么目的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前来部署这些?显然不可能是他。王继恩,似乎更不可能,赵泽皓去世后,他奉南鸿皇后旨意接泽轩无功而返后在宫中气焰收敛许多,况且赵光耀箭疮复发,他应该在宫中忙得焦头烂额才是,也不会是他。在心中想了个遍,觉得只有一个可能—幽月宫的人。

我掀开马车窗口的帘子向后看去,来往路人之中两个素袍女子骑着白马不疾不徐远远地跟在马车后。两人娇靥铁青目闪冷辉,具备幽月宫女宫众的特点。但公然跟踪却不是幽月宫的作风,难不成会是柴滟所派?

这个念头刚起,我马上否定这个想法。

柴滟并不知道我们知道了她在幽月宫的首领身份,那晚她会铤而走险伤我只是逼迫韩世奇卖粮给她,因为在南鸿境内,若从韩世奇铺中买不到粮食,那她根本不可能从其他店铺购得大宗粮食。从她仓促离开赵府的做法分析,她应该是担心赵德睿发现她身有武功及她伤了我这两件事。既然她唯恐我们发现她的行踪,当然不可能大张旗鼓跟踪我。

但幽月宫这不合情常理的做派又说明了什么?是娘亲知道首领是谁后改变了策略?在心中琢磨一会儿,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遂放下帘子安心坐下来。

宇文宏光眉头完全舒展,弯身回来坐在我身边并随手把前面的帘子挂起来,见我微笑着默默盯着他看,他双瞳隐着丝欣悦,淡淡地道:“猜出来了?”

距小镇已近,官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车辕上套的那匹白马一直昂首竖鬃四蹄翻飞,甚是神骏,连带着赶车之人也是黑缎华服,在这小镇上自然引人注目。车帘高挑着,行人目光不断投进来,宇文宏光恍若不知,我却无法忍受,遂劈手扯下帘子,才道:“嗯,猜出来了。我很高兴,因为她们这样做,显然是娘亲调整了策略,柴滟怕什么?她最怕的就是力量外露,若势力太过于庞大,不说北奴,就说南鸿,如果让南鸿皇室觉得受到威胁,赵光耀也会对她们动手的。因此据我估计,不用我劝说,娘亲也想尽快了结此事。”

他瞟了眼左右飘忽的帘子,笑看向我:“放下帘子,她们找你会费些时间。”

我笑摇了下头:“你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两个如影随形的尾巴呢?”

我话音刚落,他也像我一样笑摇了下头,我不解,掀开马车窗帘向后看去,宇文宏光所料不错,那两名女子果真已没有踪影。

见我眸含疑问,他笑赞道:“你娘亲谋略高人一筹且调配有度,如果是男儿身,放在军中会是了不起的将领。这跟踪我们的人,定是与左右护法关系不近的宫众,换句话说,就是你娘信得过的人。只是我还没有猜到,想和我们见面之人是谁?又为什么选在这里和我们见面,难道会是阻拦我们?”

与娘亲分别已有月余,心中十分挂念,现在虽知他所说极有道理,我仍驳道:“为什么一定是在这见面,而不是像前面三个烟花信号一样,只是交接?”

我话音刚落,他已笑出声来:“交接?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交接!亏你想得出来。你若不信,我们在这小镇转上几圈,自会有人前来寻你。”

宇文宏光说得不错,我在小镇转了半圈还不到,已有两名素袍女子挡在马车前。

她们年约十七八岁,柳叶眉杏子眼,肩后秀发绑成一束,相像得如孪生姊妹一般。其中细梢眉的走到车辕前抱拳道:“请小姐随我走。”

我跳下车,看了眼随着下车的宇文宏光后随她向通往镇外的胡同走去。未行两步,他大踏步走来,淡淡地道:“我送你过去。”

身后随着的另一名女子道:“公子,前面酒楼之中另有人等你。”宇文宏光轻哼一声:“先让她等着。”

两名女子互看一眼,眉梢细先说话的那个女子沉吟片刻,朝后面的女子点了下头,两人不再强求宇文宏光。四人向镇外走去。

镇外,万顷油绿麦田边缘上有一片青松白桦杂林,我眼前倏然一亮,看到绿叶互映的林子边,一道白色纤影默立着。

“娘亲,”我欢呼一声飞身纵起,向林子急掠过去。身上披的那截白布被风吹开向身后飘去,我步子不停头也没回对宇文宏光道,“你先捡起来,我回来自会披上。”

娘亲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拥我入怀,一手扶在我腰际一手轻抚我的长发:“虽然粉黛不施,但在这织锦华衣的点缀下更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我的女儿真是越大越美了。”

娘亲的称赞听得我喜滋滋的,我直起身子,看着她嘟起嘴道:“但娘亲却越来越纤瘦了。”

娘亲满眸宠溺淡去,笑看向随着跟来的宇文宏光:“过来,孩子。”

宇文宏光一脸腼腆走过来站在娘亲面前,握着的那截白布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我微张着嘴看着他两手不停来回换了数遍后,心中有些忍不住想笑,他居然也有紧张的时候。

“孩子,那十几天冻坏了吧?”娘亲笑问。

宇文宏光急忙摇头:“山中冷是不假,但鬼叔叔暗中送来的御寒之物很好用,所以并没有冻着。”

娘亲颔首后深深看宇文宏光一眼:“孩子,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我不知娘亲要说什么,宇文宏光脸色紧张:“您说。”

“我一直以为世奇那孩子是最适合小蛮的人,经过这么多事,我觉得我错了,你才是最适合小蛮的。”

我一呆过后羞得满面燥热。宇文宏光却是欢呼一声,张开双臂向上飞纵,半空之中的他黑发随风扬起,笑颜也显得越发耀眼,兴奋之时浑然不知手中白布已顺风飘远。

娘亲仰头望着半空中的他:“只希望他府里的人不要介意你东丹后裔的身份。”

“不会不会。阿奶很喜欢我……”话说一半,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我赶紧住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宇文宏光落地之后才发觉不见了手中白布。娘亲纳闷地看着怅然若失的他,问:“那块白布是做什么用的?很重要吗?”

我“扑哧”轻笑出声。宇文宏光扭捏着不知如何开口。娘亲瞋我一眼,无奈轻笑道:“蛮儿又捉弄人了?”

笑得贼贼的我闻言赶紧收笑:“不正说着白布的事吗?怎么突然间扯到我身上了?”

宇文宏光嘴角逸出丝得意的笑瞅我一眼,扭头看向娘亲时已是满脸无辜,他坚定地点点头:“蛮儿是经常捉弄人。”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会伪装,表现得像受气的小媳妇般,我气恼地瞪他一眼:“我什么时候捉弄你了?”

他却笑得越发纯真而无害:“知儿莫若母,伯母肯定不会冤枉你。”

我心思一转,心里突然有个主意,嘴角噙着丝坏笑瞥他一眼。见我的神情忽然变化,他垂在身侧的手慌忙轻摆,示意我不可乱说话,更不能说出白布是干什么用的。我得意一笑看向娘亲:“娘亲,我哪里捉弄……”

娘亲满眸慈爱宠溺已隐去,脸上仅是淡淡笑着:“蛮儿,娘亲今日见你,只想对你说四个字,置身事外!你若能做到就可以留在汴梁,直到这件事了结,我们一起离开南鸿境内。如果做不到,现在就跟宏光回北奴,以后永远不得踏足南鸿国土。”

这才是娘亲见我的真正原因,心里巨大的幸福骤然间被击打得支离破碎。在知道幽月宫首领是柴滟,知道娘亲攻打的对象是赵德睿,知道赵光耀的全盘计划后,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只是,我怎么开口说这些,不管是柴滟还是赵德睿,每提起一次,对娘亲来说都是一种无法出唇的痛苦耻辱。

“孩子,小蛮就托付给你了。”

宇文宏光无法答应亦无法拒绝:“伯母,我……”

“你不喜欢小蛮?”娘亲用激将法,宇文宏光自然无法说不。

我心中悲恸,娘亲默认宇文宏光的女婿身份竟然还有这层意思,她想把我托付给宇文宏光,这样她才会无后顾之忧。“托付”一入脑海,我心头大惊看向娘亲,果然如我猜的那样,她淡漠的双眸中竟似蕴着丝决绝,我没心思再想其他直接说出心中所想:“我知道不了结这件事会是娘亲您一生的心结,您会一生不快乐不开心。我也知道,您想让我幸福快乐地活着,不想让蛮儿搅进东丹王留给子孙的使命中去,更不想牵连到南鸿皇宫的恩恩怨怨中去,想让蛮儿找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生一群可爱的儿女,想让蛮儿过平常女儿家的普通生活。可是,娘亲您想过没有,若您出了什么意外,我活得能快乐开心吗?我会痛苦,会内疚,会怨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娘亲受了委屈出了意外。”

默看着我的宇文宏光有些动容。

娘亲欣慰地握起我的手:“小蛮,娘亲想让你知道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旁人或许能在身边帮你,让你走弯路的机会少一些,但最终走路的还是你自己。别人无法代替,你人生遭遇的一切都是你走出来的。娘亲的路也只能自己去走,即使你是我的女儿,也不能代替我去走。”

心里的悲伤再也抑不住,泪成串落下。但不知为何,内心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无法相信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蛮儿不能替你走,但是可以在你身边帮你。娘亲虽然统领幽月宫数十年,考虑问题是比蛮儿全面,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况且赵……赵德睿、柴滟他们夫妇二人是否清楚对方的底细,他们将来会不会因此而反目,我们都无法预料。娘亲,有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说,赵德睿已经和李顺联合。”

娘亲神情不变仍是淡淡笑着,并没有因为听到赵德睿和柴滟的名字而有丝毫改变,仿若这两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也像是这件事她早已知道了一般:“等了这么多年,遇到内乱这么好的机会,他自不会错过。只是联合乱民是为不智,不如拉拢旧臣镇压他们,然后名正言顺利用太祖、光美、德佑之死公然造反。”

宇文宏光颔首:“南鸿皇帝打压武将,若赵……能拉拢这些武将是为上策。”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这次出宫好像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赵德睿与李顺之事娘亲早已猜出,至于韩世奇在南鸿生意的经营策略似乎只针对散户,不出宫还好,出了宫反而累及他卖粮给柴滟。不过,幸喜见到娘亲。

娘亲赞赏地看向宇文宏光:“不愧是名将之后。宏光,小蛮生活在深山十多年,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她脑海中认定赵德睿负了我,他就不再是她的爹爹,所以才会连名带姓直呼他的名讳,不要笑话这孩子。北奴人本来就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称呼叫法也随意许多,因此,只当赵德睿是陌生人就好,不用顾忌太多。”

宇文宏光应下后道:“蛮儿被柴滟袭击后师公会忽然出宫,是您送的信?”

娘亲点头后笑着抚了下我的脸颊:“我嘱咐过她们说除非蛮儿有生命危险,否则只可暗中保护不可出手,有什么事只需快速回报。蛮儿,有没有埋怨娘亲没有露面?”

我握住娘亲拿下的手,含笑摇头:“娘亲没有露面,说明师公可治此症。”

娘亲笑道:“我的女儿真长大了,娘可以放心了。蛮儿,想吃栗粉饼吗?”

我心中正难受,却不愿娘亲发觉,装作开心晃着她的手:“当然想。可是,娘,你把栗粉饼放哪儿了?”

娘亲侧身指向身后的林子:“林子那边有户人家,估摸着你鬼叔叔已打点好,宏光,我们走,今日我现做。”

宇文宏光回身看了眼仍远远立在麦田旁土路上的两个女子:“宏光很想随着过去尝尝您的手艺,可是镇上还有人等我。”

娘亲朝镇子方向望一眼,然后朝他淡然一笑,牵着我的手转身向林子里走去。

见我走两步一回头,娘亲抬手点了下我的额头,笑着摇头不语。我朝她伸伸舌头,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一回头,却见娘亲默盯着自己。

我脸一热,松开娘亲的手,向林子边缘处的农舍跑去,身后的娘亲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不会有结果。紫漓也是苦命的孩子,费尽心思谋划这么久只为过普通人的生活,她想做什么都随她去吧。”

我心中一动,回身皱了皱眉头:“她谋划这么久,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说完这些,忽然意识到刚才似乎漏说了什么,想了一瞬儿,心中喑骂自己大意,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赵光耀计划利用幽月宫力量平乱,估计这几日会商议联合之事,只是不知柴滟还会不会前去禁地?”

娘亲雪白的袍子随风飘起,显出她越发纤细的腰身。

她自我身边走过径向农舍走去:“这次去禁地传达指令的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为娘这次出宫就是去见赵光耀商议合作的事。”

再次进宫,心境与以往已大不相同。娘亲虽然没有和我住在一起,但毕竟是在一个宫墙圈成的大院子里。白天能见到娘亲的机会极少,但晚上却能和娘亲同榻而眠。这么一来我心情愉悦许多,连带看着宫里的人也顺眼起来。

去年冬天虽冷,但反常的是气温回升得却特别快。天暖风柔,宫里光秃秃的林木枝丫及黄枯的花草一夜之间全变了颜色。

我把毯子铺在油绿草地上盘腿坐下,向一脸不情愿跟来的王峰伸出手,他阴着脸把食盒递过来:“小蛮姑娘,这是御花园,不是你们家的后院,你这么大剌剌铺条毯子坐在这里,也不怕惊了驾。”

我拿出点心一样一样摆好,把食盒放毯子边上,放好后方抬起头:“王公公,不劳你大驾提醒这不是我们家后院,不过,虽说这是在御花园里,可前有那么一大片金盏菊挡着,金盏菊与我们中间还有前面的这几棵树,谁会看见我们?谁又会溜着墙边进来?再说了,你们的皇上忙着处理内乱,哪会跑到这让我惊驾。”

王峰身子一矮跑到树边向外看一圈又跑回来,有些惊惶道:“小祖宗,皇上虽不会来这,皇后贵妃们却是常来。你口出妄语嗓门还这么高,是不是奴才死到你手上你才甘心呀?”

娘亲入宫后,住处几乎每日都会有人前来陪我闲话家常,赵光耀还御赐许多好玩的物事,宫中诸人不知其中缘由艳羡不已,我却是不胜其烦,白天能躲得出去就不会在住处待着。

我捏起块点心,瞥一眼他:“王峰,你如果想回去就自己回去,若不想回去就坐下来用糕点占着嘴,休要在我面前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本来就是躲她们的,现在可好,躲开了她们,你又成了这样。”

王峰看一眼毯子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直接坐到草地上,我随手端起一个小碟子递过去,他接过放在身边,看了看我想说什么,但嘴张了下又咽下所说的话,默默地吃起点心来。

我拍拍手中沾着的糕点碎渣:“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还是没有说的意思,我轻哼一声:“改日见到王继恩,还是让你回大殿侍候得了,混得时日久了也能混个名堂出来。”

他慌忙摆手:“我可不想回大殿,近日进宫的那个与你长相相仿的妇人,皇上日日召见。现在宫中不止宫女太监们悄悄议论,就是妃嫔们都暗中走动谈论这件事,都认为你们是皇上微服出宫时遗留在民间的……”

点心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吐不出,王峰慌忙起身准备过来帮我拍背顺气,我朝他虚挥一拳,王峰后退几步避开我,赔笑道:“只是听他们说得热闹,我站着听了会儿,我没有这么认为,你别生气,只是……只是……”

我咳出喉中之物,冷哼一声:“只是什么?”

他仍赔着小心:“只是,你们长得太像了,又同时进的宫。还有,这几日皇上遣人把国库里好玩的物事都找来送到咱们那……”

我拿起一块点心向他掷去:“还说你没有这么想,我看你想得可不少。”

他身子往前一探躲开了,然后站起身子撒腿就向树那边跑去:“姑娘家比男子力气还大……啊……奴才见过娘娘。”

我心中一愣,这宫里还真有人溜着墙边来这个幽静荒僻的角落。

素净的衣衫依旧简约淡雅,本就白皙的皮肤似是比年前更白,薄唇有些干。我心中暗叹一声,怎么会是她?今日的她有些地方不对劲,我仔细打量了会儿,发现她眉梢眼角隐着丝憔悴,她的样子有几分疲惫几分无奈。

王峰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朝他轻一点头,他快步离去。

她走来坐到我身边,声音轻柔:“青寇可知道川乱的幕后指挥人是谁?”

我在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娘亲知道还是不知道我不清楚,但娘娘您似乎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是谁?他和我娘有关系,还是和我有关系?”

她唇色中的那点红一丝丝褪去:“蛮儿,你爹是为了我们赵家的江山,待大事一成,不说你爹,就是阿奶我,也会亲自向青寇负荆请罪。现在机会难得,西越在北奴的暗中支持下惊扰边城,赵光耀不敢对内大举用兵,如果他借用不了幽月宫的力量,你爹会很快打过来。”

机会难得!你们可曾想过娘亲的立场!谁又想过我娘为什么会甘愿受困于幽月宫!我冷眼看着她的脸色已几近苍白,心头有丝不忍,但旋即抛开:“娘娘好像忘了赵光耀同样也姓赵。”

她盯着我,嘴唇轻颤:“蛮儿,你可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皇叔德佑,他又是怎么死的?就连你爹爹德睿,若不是当时所住府邸有暗道,他也早已死于非命。是的,他也姓赵,可他却是杀了我们满门的仇人。”

她说的这些不管是真的还是杜撰的,但对我来说都有些遥远。赵德睿虽是我爹,可也是伤害我娘最深的人,每次看到娘亲的满头银丝,我心中对他的恨就无法抑制,更遑论从未谋面的爷爷和皇叔德佑。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愿与她讨论这个问题,遂静静看着她:“我娘是幽月宫宫主,但上有首领,宫内有左右护法,有些事我娘身不由己。娘……阿奶,娘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从“娘娘”改口为“阿奶”,且我这声“阿奶”叫得真切动情,她听后神情微震喃喃重复着:“阿奶,你是第一个开口叫我阿奶的……”

皇叔德佑无子女,赵皖自小生活在赵德睿身边从未进过宫,也当然不会有机会叫她阿奶,我的确是孙子辈中第一个叫她阿奶的。

我静静地望着她:“对我娘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赵家的江山,而是我的命。”

她身子止不住一阵轻颤:“不错,对于女人来说,子女的命是最宝贵的,但谁让咱们是皇族中人呢?谁让你爷爷开启了这天下盛世呢……”

我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残忍:“我娘只是我娘,我只是赵小蛮,无论南鸿还是北奴都与我们毫无关系,阿奶,我扶你回宫让太医瞧瞧,你脸色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