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放在门闩上,头未回:“姑母已被送往军营。你们也算掌控了局势。燕京城里,韩家公子已没必要再售粮。”

她说得不错,世奇确实已经可以撤离。只是,我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这些真实情绪,因而,话题一转问:“燕京局势如何?”

“那些赋闲在家的王爷们集结成了一股力量。粮食也失过半。内忧外患,皆缘于大王一时糊涂。”她拨开门闩向外走去,“君王之爱,血流成河。这话一点不假。”

我极力压下心中不安躺回床上,想赶快睡去。可却辗转反侧不成眠。我不愿往深里想她的话,于是,翻身起床牵马离开小镇。

我不再在任何一个城郭与村镇逗留,日夜疾行,实在太困随意找个林子休息几个时辰。赶到定州境内时,大军却已去瀛洲。一夜潜行,终于于天明时分到达。我不敢轻易潜入大军驻营地寻找宏光,只好易装隐秘地悄悄接近,就在我距离营地越来越近时,两军再次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交战。听闻死伤虽不多,但过程却极端惨烈。我心里的焦虑已不能用笔墨形容,便不再顾忌路人诧异的目光直往交战处驰去。

尸横遍野,土地之上已是血红色。举目望去,遗留在战场上的断肢头颅随处可见。后背有股子冷飕飕的寒意直袭心田,我脚步有点软。远处正在清点战场的兵士陆续起身朝我看过来。身着男装的我刻意把脸抹成了土黄,可身上的衣衫却是汉室男子常穿的式样。

看他们举起刀向我走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慌忙哑嗓用北奴语沉声道:“吾乃于越王府侍卫,有急事来寻少将军。”

我话音刚落,他们之中一身形略矮的男子越众而出,快速向我行来。虽然从未交谈过,可是,我认得他是云狼成员。

他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请少王妃随属下离开。”

我一愣:“离开?去哪儿?”

他沉声回答:“大王不日即来。将军特命云狼们候在各要道,只要见到少王妃必须把您安全送回谷。”

宇文隆绪居然要亲征,而且是在内忧不断的时候,我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幽月宫的加入,对北奴、对此次战事确实非常不利。这时候我怎么能离开?因而我对他摇摇头。

他神情一僵:“请少王妃以大局为重。”

我穿行在一只只断肢间:“你难道想让我趁大王来后恢复本来面目走进去吗?”

他面色一苦:“请少王妃随属下进营。”

一身银色铠甲的宏光面色森冷盯着我。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因此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我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变化。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他在生气,他在愤怒。

我赶紧挤出大笑脸,移步到他身侧挎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阿奶她们已经安全进谷。”

他依旧默盯着我不吭声。

我瞥一眼脑袋几乎垂到脚脖子的那名云狼后,飞快地踮起脚尖香了香他的面颊:“我发现自己极具易容天分,这一路上根本没人认出我。”

他脸虽然绷着,但双瞳之中的怒气弱了不少。

我坚持不懈继续轻摇他的手臂,语调也刻意装得可怜十足:“为了早日见到你,我日夜不停赶路,途中连饭都没有吃饱过……”

他一身冷肃消失于无形,脸上神情虽然无奈,但疼惜却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他揽住我的肩头望向恭立于一侧的那名云狼:“还不下去准备。”

那名云狼脑袋一缩:“谢王爷。”

宏光摆摆手,他慌忙离去。宏光牵着我的手走到帐子一角,绞了帕子递给我:“把脸擦干净。”

我有点迟疑:“不是说宇文隆绪会来吗?”

他似笑非笑瞥我一眼:“不会这么快。本人没有断袖之癖,不习惯搂着男子打扮的人一起睡。”

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再想想刚才自己的行为,我脸上一热嘿嘿笑道:“男人亲男人,确实怪了些。”

一直盯着我的他面色突然一变,我惊愕间他已拉我入怀,他抱得很紧,紧到我几乎出不来气。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他埋首我颈间,轻声说:“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心中一暖,也用力回抱着他:“我也很想你。”

他臂膀越收越紧:“时机成熟后我们马上离开此地。”

我抬起手轻柔地抚摸他的两颊:“娘亲和爹爹现在在营地吗?”

他臂膀渐松的同时幽深双瞳中爱怜开始慢慢聚集:“在。不过,现在他们人在定州。”

我心神一转,脱口问:“大王在定州吗?”

宏光眉微皱:“大王自小行事便出人意表。近几年来更是隐藏很深,他的想法很少有人揣摩得透。他是不是真在定州我不能确定。不过,临行之前,我亲眼确定了爹娘并未被转移。他们仍在萧侍卫手中。现在贺一带着八名云狼在那里盯着,如果有变故,他们会直接出手。萧侍卫不是贺一的对手。”

我点点头后把途中客栈之事详细给他口述一遍,宏光听后默着思索一会儿:“你先休息,我出去办些事。”

我还未及开口询问去办何事,他已大踏步走出营帐。我左右打量一圈,走到案子后掀开毡帘倒在卧榻上,舒展四肢后很快沉入梦乡。正睡得酣甜忽觉地面轻颤,心里一惊人已警醒。那是千军万马齐奔腾的声音,难道是第二轮的战争已经开始?

我刚走到营帐口,等在那里的矮个子云狼便截站在面前:“如果少王妃执意离开,就请踩着属下的尸首过去。”

我心中焦急,直接挥掌过去。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不闪不避生生受我一掌。他嘴角挂血捂胸后退几步:“云狼们多在定州,将军安全仰仗少王妃了。”

我点点头后向营地外疾射而去。

交战地满天烟尘,马蹄弓矛席卷着鬼蜮里的呼啸,头顶上的太阳变成了红色,好像沸腾的鲜血。南鸿军前锋虽着男装,但身形极为曼妙,显然是女子。她们极为勇猛,北奴兵倒地的人数慢慢增多。

白马上的柴滟脸上现出扭曲的笑意。

宏光的脸如鬼魅般,眼睛里燃着火,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厉的光芒。我脚下步子一缓,人已停在他的马下。他的目光自前方收回,冷厉神情来不及变换就低声怒吼:“回去。”

我倔强地摇头:“同生共死。”

他眼睛微闭一瞬后猛然睁开:“萧十二,全力保护夫人。”

那名叫萧十二的云狼翻身下马,我没有多说脚尖轻点人已在马上。对面柴滟显然注意到了,她令旗一挥,身后大军呈扇形冲来。宏光向上举起令旗,在挥下去的前一刻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切记,听从萧十二安排。”

我微愣间,两边兵将已往前冲去。

两军交汇,刀戈剑鸣。我身侧兵将多不用手抓缰绳,他们用自己的双腿就能控制身影,可我不行,不常骑马的我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掌握不了平衡,抓缰无法攻击,丢开缰绳去攻击时又无法平衡身体。自然而然,紧贴着宏光身边的我成了他的负担。明白局势后,我勒马准备远离他,可战场之上哪容我这般随意行径,马身子还未完全掉转过去,头顶上束带已被挑开,青丝还未落于肩头,耳朵已传来柴滟的悲怆啸声:“宇文青寇,我要你女儿为幽月宫陪葬。”

前方杀敌的宏光猛地回头,冲我喊一声:“切记,听从萧十二的安排。”

他话音未落人已向疾冲而来的柴滟迎面驰去,我弃马飞身而起紧随而去。对面,袍甲飞扬的柴滟脸上笑容越发狰狞。她似乎并未把宏光放在眼里,她的目光恨恨盯着我。

混战之中,半空之中的我换气颇耽误工夫,因而,我用尽全身气劲也无法赶上宏光。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先于我与柴滟相遇。两人身影交错的瞬间,柴滟右手剑只是一挥,宏光居然没避开,血喷洒在半空,他的身子便直直向马下坠落。

“宏光。”我头脑一片空白,忘记了这是战场,忘记了我人还在半空,也忘记了柴滟正飞驰而来。他怎么可能一招也挡不住,只要快速俯下身绝对可以躲过去,他却根本未做任何防御和抵抗。

“小王爷。”萧十二迅速赶过去,击杀掉一个砍向宏光的南鸿小将后一把抱起他,然后冲我喊,“夫人,撤。”

我忘记了宏光的叮嘱,忘记了听从萧十二的安排。直到左臂肩胛传来刺痛才骤然回神。望着眼前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我终于意识到宏光已经离我而去,悲痛之下体内突然间迸出巨大气劲,她的反应很快,在我大喝出使出一记杀招时,她已变换身影再次攻向我。我们功力相差确实较为悬殊,可是,宏光倒地的那一幕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我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不住后退的柴滟恼羞成怒:“赵德睿在哪儿?”

我手中剑丝毫不停:“我爹爹自然和我娘亲在一起。你这种狠毒的女人只配孤老一生。”

我的话显然刺激了她,她脸色一变对我又是当胸一剑,血不停往外涌,可是,我已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我依然攻势不减。她飞起一脚,我重重摔倒在地。她又一剑穿透我的右臂肩胛,我的身子被剑死死钉在地上。我狠狠盯着她:“你这种行尸走肉根本不配有夫君有孩儿。我爹离开你是对的,你比不上我娘亲。”

她眼神一黯,神情略显哀戚:“赵德睿在哪儿?”

不知是流血太多,还是头顶上的太阳太刺眼,我有点睁不开眼睛,神志也开始模糊:“自然和他爱的人在一起。宏光……等着蛮儿……蛮儿来了。”

隐约之中,我听到柴滟绝望的笑声十分悲凉:“赵德睿,我们虽然互为利用,可我是爱你的。”

“少夫人。”就在我陷入黑暗的深渊时,萧十二的声音响在不远处。

……

 

尾曲

瀛洲之战因北奴主将宇文宏光意外阵亡而溃败,一时之间南鸿军士气高涨,已继帝位的赵泽珏采纳宰相寇贤的建议,拒绝和谈。北奴大王无奈之下只得增加兵力,大军在定州与其会合后先赶赴保州,没有料到却连攻不下,这时候,瀛洲军队在两位副将的错误指挥下全军覆没。北奴近些年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北奴大王不顾一班老臣子的建议直杀瀛洲。

世事难料,没有了于越王府爷孙俩的指挥,北奴大军仿若少了灵魂。虽然宇文隆绪亲自击鼓助战,可仍然以阵亡三万余人再次败走。之后,每战必败。

可就在赵泽珏预备向北奴王都燕京发出总攻之时,燕京城内突然流言四起,原来年初宣布阵亡的将军宇文宏光并未去世,他与少王妃正在北奴大王的照顾下养伤。

消息传进赵泽珏督战暂住的澶州,年轻的皇帝深思一夜后同意和谈。

眼见复辟无望的柴滟绝望离去。

南鸿大军以连胜同意与北奴成兄弟之国,并允诺每年给北奴绢布二十万匹、岁币十万两白银,双方各守现有边界。互换文书后,两方退兵。

咄贺一把这个消息带回谷里时,我和宏光正站在雪山之巅。相拥而立的我们放眼远眺,只见连绵千里的峰峦仿若白色云海铺就。半山朝阳,更为万顷雪白平添一层橘红魅色。

我心神不属:“宏光,你的诈亡牺牲了许多将士的生命。”

宏光从未见过这种瑰丽的景色,他的手终于舍得从我小腹上拿开,遥指远方峭壁感叹说:“世间万般美景均抵不过此景。”

他执意与过往斩断一切联系,可是,一直企盼过清静日子的我却平静不下来。

觉察到我情绪不稳,他轻轻一叹:“他们的死缘于军中声音不一。我死与不死、在与不在,影响不了大局。蛮儿,世奇传来消息说,他离开东瀛后经过东南沿海时在一个小岛上逗留过数月。他说那里风景如画,我们若在这边住厌了可去那边住一阵子。”

我含笑点头:“我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宏光,你会后悔吗?”

他的目光再次投到我高高膨隆的小腹上:“永生不悔。”

我心头一暖,双目再次望向东方。不远处,朝阳之下的山谷有几道炊烟升起,宏光与我对视一笑,他说:“回去吧。要不然阿奶又让云狼们上来寻我们了。”

我含笑点头后牵着他的手向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