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牵着凌子涵的手走进家门。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共认识十七个小时五十一分零八秒,她陪他度过了目前为止人生中最无助的一个夜晚,听他说了整整一夜关于他和她的故事,从开始到后来脸上一直保持微笑,结尾的时候精辟地为他总结:

你做的是对的,她的确是太年轻。

他落寞悲伤的眼眸一瞬间点亮起来,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她,激动得快要哭出去!瞧瞧老天多可爱,在他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候及时派了个天使来拯救他了。他因此欣喜若狂,脑子一热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而她竟然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瞧瞧这世道,瞧瞧这社会,他们一共认识十七个小时五十一分零八秒,可是已经商量好婚姻,并且手牵着手一同回来见他的家人,她坐在花丛边,脸上带着一整天都保持着的笑,安静地听他兴奋地介绍:

“雪儿,快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凌姐姐,以后要跟我们一起生活。”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可用力攥紧拳头,用力咬咬牙齿,用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而转过头去,用力握住手边的花枝,玫瑰花细长的尖刺刺入手掌,她却浑然不觉得痛。

他连心都在颤抖,脸上却始终带着幸福宠溺的笑,看凌子涵小心翼翼地自花枝上将她的小手扯下,一面用手帕轻轻擦拭那殷红的血珠一面轻声安慰,脑子里竟然神奇地畅想:

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戏子,这场戏他演得忘乎所以,醒来时种种代价,皆由他付!

她自那天开始整整十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十天来他忙得头晕脑胀完全没有力气他顾,好不容易闲暇下来,却已经是婚礼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一时坐立难安,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头,困兽般地来回游走,心口胀痛,张大嘴巴却寻不到一丝氧气。好不容易劝服自己坐了下去,忽听屋外脚步声响,鬼使神差竟然蹭地一下跳立起来,侧耳倾听,是佣人在谈自己新房的布置,神经冷不丁松懈下来,忽觉两腿发软,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出去。

她房内灯已全灭,他趴在门口屏气凝息,用尽力气听不到一丝动静,身体渐渐凉去,可是胸口灼灼发烫,想叫一声:

“你在吗?裴静雪,你在吗?”话未出口眼泪却已涌出眼角。

她躺在床上,最后的一点力气已渐渐地被夜色吞噬,十天以来脑子异常模糊,到这时候不知怎么反而变得异常清醒。下意识地就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到死的人据说脑子都是异常清醒,她这样子,大概离死已经不远。

第二日的卓家异常热闹,有人喊,有人叫,有人嚷,有人笑,嘈杂的声音聚了来,又散了去,聚了来,又再散了去,来来回回不知折腾多久,存心不让她安静去死。她心里愤懑,努力想要抓紧床单,可用尽力气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手指,直到院子中央有人兴奋而庄重的大喊:

“礼成!新郎可以亲吻新娘!”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跃起来,拼尽力气跑下楼梯,太过心急以至于最后一脚踏空,接连在地上滚了几下才头晕脑胀地停住,振奋精神爬起身来冲到门外,太阳大得晃眼,朦朦胧胧中只看到他和她无限扩大的幸福笑脸,像只张着血盆大口地怪兽,迅疾无情地将自己一口吞没。

飞机平安地降落至轨道,孟航便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卓尔群,体贴地说道:

“先生很久没回国了吧?国内这几年的变化很大,您恐怕还要花一点时间来适应呢!”

尔群扬起嘴角微微笑了一笑,语气略为感慨地叹道:

“是有一阵子了,六年多了呢!”

“这么久啊?”孟航惊叹,“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您怎么也不常抽空回来看看?我可忍不住,一得空就要飞回来看老婆呢!”

尔群微微笑着并不答话。待飞机稍稍停稳,便吩咐属下:

“将我的行李装进车里,我自己回去就行。”不放心,起身的时候又再确认:

“有没有跟家里说过我今天回去?”

孟航见他虽是表面镇定,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暗想到底思乡情怯,就连卓大老板这样的人物也不例外。因此便笑:

“说了说了,上飞机前已与管家通过电话,他说一切安排就绪,就等着迎接您呢!”他见他说了半天未及重点,心下略为发急,不由又问:

“小姐也知道我回来?”

见孟航点头,不由脱口问道:

“她说了什么?”

孟航略微一怔,想了想回答:

“小姐说落叶归根,本该回来的!”他神色即刻有些僵硬。

第十六章

车子驶入家门前的大道时他仍然在想,她说这样的一句话,对他的归来究竟是种什么态度?落叶归根,他的根在哪儿?在这城市的某一角,还是她的身边她的心里?六年多的分离,他已经不敢想象她对他还存着多少心思。还记得他吗?还愿意叫他卓哥哥吗?还会固执而坚定地告诉他她想要他么?她六年的生活尽在掌握,可就算这样又能怎样?她在家里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他的名字,没有给他打过一通电话,只字片语,一切一切都没有。

他永远不会忘记结婚那天,她扒在门边哀叫他的模样,永远不会忘记她倒下去的那个画面有多么地令人心碎神伤。他都忘不掉,她又能忘得掉吗?这跨越了六年的伤痛裂痕,到如今,愈合了没有呢?

他梦里无数次想象过她如今的模样,二十岁的女孩子,该有多美,该有多么令人心醉神往!他在异乡日日对着那些冰冷的照片想象,想她的眉,想她的眼,想她每一个说话的表情和微笑模样,可想来想去,想去想来,最后只剩暗自神伤。

他将车子开在路边停下,打开车子前镜,用手认认真真地理了理头发,看看镜中的自己,那样年轻、那样潇洒、那样充满魅力,应该不会让她太过失望。低头打量一下身上的西装、脚上的鞋子,一切都是那样认真到一丝不苟。这真是一报还一报,他不知前生究竟欠了她什么,这样堪称坐拥天下的自己,在一个二十岁的小女孩面前,犹是缺乏应该有的自信。

他吸了口气再次发动车子。转个弯,远远的玄铁大门已呈现在眼前,门里列队欢迎的管家和佣人见他的车子过来,不可避免地一阵骚动,管家就喊:

“先生回来了。”他伸长脖子打量过去,最终还是没有看到那个期盼的身影。于是安慰自己:应该是在屋里,肯定是在屋里了。

下了车也不敢问,自己小心翼翼试探着往里头走,入眼的是昨日纷繁复杂的爱恨纠缠还有那一室令人沮丧的宽旷冰凉。

他推开房门进了她的房间,少女昔日童话般的卧室变作成年女孩的闺房,墙角一张巨幅的照片,她在雨中撑着干净的橙黄小伞,调皮地歪着脑袋浅笑。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轻摸索着白色香枕,那里有他深埋在记忆中的味道,清洌甘甜、柔软滑腻,他幽幽地闭上眼睛,仿似再睁开时她已笑着立在他面前。

他吃完饭就坐在客厅里头等,老天,他发誓他现在等人的本事和耐心堪称一流。他在沙发上一坐半天,始终保持着自认为优雅的坐姿,脸上带着浅浅的极为绅士的微笑。

墙上的壁钟清脆地敲响十二点,我的雪儿,为什么还不回家?

她打开家门步了进去。夜这样深,该睡的一定都已睡着,她尽量放轻动作以免惊扰到他。可慢慢走近了大厅,里头隐隐还有灯光,一下停住脚步,不知该继续还是要折回。

轻轻摇了摇头,想早晚都要面对,大不了她咧开嘴巴再叫一声“卓哥哥”,这又能有多大问题?

于是拉开客厅的大门走进去,放眼四顾好像空无一人,松一口气,心里暗叹这感觉真真像是做贼,她何至于这样怕他?叫他“卓哥哥”到底能有多难,真地有够没出息!

她打开自己房门走进去,未至床边忽又一下呆住:

是谁大胆占了她的床?

其实又能有谁?只是这人大老远地归来躺到她的床上到底是种什么意思?她甩甩脑袋拒绝去想。

床头幽幽亮着一盏壁灯,她走近前去蹲下身,看到的就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五官俊朗,线条分明,杂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和诗人一样的潇洒飘逸。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手伸了出去,却又临时改变方向伸向他身后的被褥,轻轻地铺展开来盖到他的身上。

第十七章

第二日早晨他醒,抓住人就问:

“小姐呢?”她坐在花园深处,左手拿着把剪刀,右手捏着玫瑰花茎,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底下采摘花朵。他第一眼寻到她的身影,千言万语化成一句“雪儿”,忽觉骨鲠在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自花面上抬起头来,轻轻笑了一笑,道:

“醒了啊?”口气仿似他不是远行归来,仿似他们六年以来朝夕相对,甚至他们昨夜相拥入睡,今早睁开眼睛,便就这样笑着问候。

他忽觉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是白费,原来六年来,她已经找到了攻击他的强而有力的武器——冷淡。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她提都不提那么一回事情。

他心头酸涩异常,却依旧笑着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问道:

“怎么起这么早?折这些花做什么?”

她微微一笑回答:

“俊轩他爷爷生病住院,我待会儿要去看他。”柔柔的眼波一转,笑谓他道:

“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神色立即有些不自然,垂下头道:

“啊,我是该去!是该去的!”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俊轩他,现在可好?”她脸上即刻有了一丝淡淡的伤感:

“他是很好,只是老爷子的病情严重,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见他变了脸色,又忍不住出言安慰道:

“不用担心,那老人家很看得开的,只是日日夜夜地说放心不下俊轩,他父母早逝,身边没有其它亲人,所以…”话未出口突然被他硬生生地截断:

“所以什么?”

她转过去摘一朵玫瑰,口气淡淡地回答:

“所以想让我们尽快完婚。”他冷不丁地倒抽一口凉气,指尖微颤,僵硬地笑道:

“那你的意见呢?”她孩子一样撇了下嘴,无所谓道:

“我没有意见。”他脑中混沌一片,下意识地脱口又问,“俊轩的意见呢?”不等她回答,突然立起身来怒声大喊:

“不用问他也没有意见!疯了!你们都疯了吧,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视若儿戏!”转过身来看她的眼睛,她面色始终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领悟,“咯咯”笑道:

“裴静雪,你这是在跟我赌气吗?”

这自然也是原因。可另一方面,她也早已成年,不适合继续住在卓家。要她到外头随意找个地方落脚,只不过是又一次地迁徙漂泊,这么多年,没有人比她更觉得疲惫,没有人比她更渴望一个安安定定属于自己的家。俊轩在她身边陪了六年,他除了爷爷亦只有她,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安慰,走到一起不过是早晚之间的事情。于是便道:

“不是。”他本来还在笑的,这下面容硬生生僵住,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怒气冲冲地喝道:

“进来!我们谈谈!”她身体给他这么冷不丁地一扯顿时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身后着急地大喊:

“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卓哥哥!卓哥哥!”他嘿嘿冷笑,用力将她往沙发上一甩,阴鸷地笑道:

“现在知道叫我了?你现在记起我是谁了!”转过身去对着身后,厉声吼道,“滚!都滚我滚出去!”

她看他颤抖着双手自茶几上摸出一只打火机,凑近了嘴边的香烟来回试了几次,明灭的火光忽闪忽闪,映得他眼里的泪光格外晶莹,心底渐渐升腾起丝丝苦涩的甜蜜:

瞧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可是在乎又能怎么样呢?当初他又何尝不在乎她?宠她,爱她,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可是一转眼,那样坚定地结了婚,那样坚定地离开了她,所以说,没有谁是谁的离不开。

她日日煎熬,日日活在为他构筑的虚幻世界里,此次他突然回归,她好怕自己再次迷失方向。

她要的东西曾经那样简单,只是他而已,可惜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梦想撕个粉碎!她如今安定下来,只想寻个静谧的世界落脚,他反而咬牙切齿拒不相让了。

他大力吸了一口烟,用力过猛眼泪几乎都被呛了出来,弯下身体咳了好一阵子,忽地伸手掐灭手中的烟蒂,冷冷地冒出一句:

“我不同意!”

第十八章

这话说的就有文章了,你既是不同意,那总该有个身份立场,以他这时的态度,显然又要拿出“卓哥哥”的身份,权且充作她的家长了。果真如此,那么问题就来了,俊轩这样的人,出身优越家教良好人品端正仪表堂堂,再依现在流行的话说:“上无高堂、有车有房”,她嫁过去连看公婆的脸色都免了,他到底拿什么理由反对这桩婚事?

因此她就问道:

“为什么?”他这时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垂着脑袋吐出一句,“你还小。”

她略略怔了一下,忽然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十四岁时你嫌我小,六年以后我二十岁了,你还嫌我小!我在你眼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也觉得自己这理由缺乏力度,可搜肠刮肚,除了这项找不到其它武器,因此便道:

“你二十岁生日都没有过!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人人都在读书,我又不是供不起你,你如果喜欢,读到公元二十二世纪都行!明天我就让人挑几所好的学校,你愿意去哪都随你!”

她哪里肯听他的?不以为然地反驳:

“这有什么,读书跟结婚又不冲突,我就算结了婚,也可以照样读书啊!”他理屈词穷,激动得几乎连眼睛都要红了,恨恨地一拍桌子,立起身来大声喝问:

“你这样究竟是想做什么?!”不等她回话,忽然又道:

“我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栽培你,不是让你二十岁不到就日日夜夜回去对着丈夫孩子一事无成庸碌至死!”情绪看上去激动不已。

静雪见他这样,简直有些哭笑不得,站起身来反问:

“那你想我怎么样?做科学家?学问家?女强人?”见他呆住,转过身道:

“我没有那么大的宏图伟志!”谈话进行到这里,她语气忽然有些伤感,垂下头来低声说道:

“我只想要个家,只想要个疼我爱我的丈夫,哪怕日日夜夜什么不做就看着他我也愿意。”

他情绪即刻镇定下来。想了一想,心里不由自主又是酸涩又是愧疚,她要的东西这样简单,自己曾经给过她的,现在也正努力给着,难道不能满足她吗?这也不能满足她吗?

“雪儿,”他长吸口气,努力鼓起勇气说道,“这里是你的家!是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脑中顿时嗡一声响,想他这话,究竟是意有所指还是只单纯地想要安慰自己。懵了半晌理不出头绪,只好呐呐地重复:

“那怎么一样?那怎么一样?”抓起沙发上的包包就要往门外逃去。他苦心等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到她长大,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作出表白,可她竟然避如蛇蝎!她竟然避如蛇蝎!他胸口顿时酸痛无比,想也不想扑上前去:

“雪儿,我们好好谈谈!”她头昏脑胀,心脏跳得狂快,下意识地摇头叫道:

“我不听我不听!有话以后再说!有话以后再说!”这时恰逢电话响起,尔群心里千言万语都被这个该死的铃声打断,因而十分懊丧,挫败地摔坐下来按下接听键,未及开口,电话那头便有人耍宝似地哀嚎:

“雪花儿~~~~怎么还不来啊~~~我要饿死了啦!”不用猜也是俊轩的电话。她先是一怔,随即怕他口没遮拦说出什么让人害臊的话来,因而飞扑过去,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电话便被尔群抬手一拉扯了回来。

这下局势便有些尴尬,她给他猛地一扯,躲闪不及正落进他怀里,挣扎想起,他一手扯住她的手臂,一脚正抵在硬邦邦的茶几下头,她才一起身,未及站稳却已被他扯了回来,顿时气急,红着脸骂:

“你干什么,还不快放我起来!”他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回想这漫长的六年时光啊,是谁逼得他一怒之下远渡重洋?是谁害得他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没完没了地想念神伤?他用六年的时光想念她,可她呢?她却用六年的时间来憎恨他惩罚他!不看他、不听他、不提他,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意,明明知道他是为她,可她无所谓,她根本不在乎,过程是什么,原因是什么,她统统无所谓,却只在乎结果,只在乎自己看到的。

可恨的丫头呀,这么多的日子,这么漫长的时光,她难道就真地从来没有想过他?

他千辛万苦地等她长大,千辛万苦地说服自己回来,可她都做了什么?满面笑容地告诉他她要嫁给别人?难不成还要自己备好嫁妆笑嘻嘻地送她去做别人的新娘!想到这些他心酸不已,想起好多年前,她好像不过才九岁多一点吧,语文老师要大家回去写一篇关于梦想的文章,她是那样的坚定,几乎想也不想提笔写道:

“我的梦想就是尽快长大,到那时,一定要做卓哥哥的新娘!”二十三岁的他正一面靠在窗台上晒太阳一面欣赏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听到她这样天真而充满稚气的誓言时,除了好笑之外更多的就是甜蜜,真的,连他自己也是后来才发觉,他那时,甜蜜得连心都要开起花儿来。

可现在她居然敢反悔!真是岂有此理,他这样一个聪明的大男人都当了真,她难道还要跟自己说是“童言无忌”,大大方方,脸不红气不喘地,只差嬉皮笑脸地说一句:

“啊,真是不好意思卓哥哥,我小时候不懂事!”不懂事?我管你!你说了,我听了,而且不幸当了真,敢胡思乱想?敢红杏出墙?他真是气得咬牙切齿,头一低,恶狠狠地,无比准确地将她的反抗吞噬进嘴里。

第十九章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来吻她。瞪着眼睛,犹自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心里莫名其妙,突然闪过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这人我不认识。

她认识的卓尔群,是将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她皱一下眉都会万分紧张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像情人、像父亲、像哥哥,从来没有这样,是完完全全蜕变成了男人。而他竟然在吻她!他竟然在吻她!这…好吧,她承认小时候也曾主动亲吻过他,可那完全与现在不同,那只是个单纯的为了奖励他不去“寻花问柳”的奖品,没有一丁点儿□的味道,没有一丁点儿非分的想法,可现在他的吻,那样炙热狂野、那样充满占有欲,呼吸辗转间全是男人身上霸气强悍的味道,她受了惊,忽地用力推开他迅速地撤退到沙发一角,结结巴巴地质问:

“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他身体突然受力,冷不丁向右一斜,慢悠悠地爬起身来,嘴角带着一丝讥诮戏谑的笑,只是那漆黑的眼眸,幽深阴沉、忽明忽灭地闪烁着摄人的火光。

他万料不到她竟然这样推开自己。这恶作剧似的吻也叫他看清了一个早该看清的事实:

小孩子的话的确不能信!

他曾经这样劝服过自己的:她还小,所以所有的承诺热爱都不能信。可他内心里,却仍然愿意她的固执任性、她的伤心难过的确都是因为爱着自己没错。

可现在她竟然这样嫌恶、这样坚决地推开了自己!她到底,还是变了心。因而站起身来,幽幽一声长叹,提步往楼上走去。

她一直飞奔到车里才敢停下。用力吸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手心里居然紧张得全是汗,手捂住胸口,心也“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一时懊恼,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日思夜想盼他回来,他此刻真在眼前,反而看来看去,怎么也不像梦里那人了!

到医院的时候俊轩已在门外守着。二十二岁的年纪,身姿笔挺,一身黑色的阿玛尼西装裹住略微瘦削的身躯,举手投足之间沉着稳健。他此刻站在阳光底下看见她来,微微扯开嘴角笑了一笑,迎上去道:

“还好还好,你终于来了,老爷子看不见你,死活不肯吃饭!”

她有些内疚地笑了一笑,抬眼看他,五官少有的端正俊秀,面皮白皙,薄薄的嘴巴总是紧紧闭着,眉头深锁,就算笑着神色之间也难掩落寞。

他其实在电话这头早已听出了异样,不用想也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卓尔群没回来她已整日如坐针毡,如今旧情人碰面,难免会有一番纠缠。

他对她一向开明,六年以来她饱受煎熬,他也未必比她好过。想起六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就那样绝望无助地倒在自己面前,那画面像是一出哑剧,女主角悲痛欲绝,男主角却只能躲在人群里无声地落泪。

他们相处的方式都极安静,她对着他的时候,总是微微笑着,话也不多,仿似他若不问,她便没有任何可以对着他讲。他六年来无数次地想要问她:

还在等他吗?你还在等着他吗?可她提都不提,他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谁也没有说过将来,甚至他们的关系,也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确定。一切都随着他爷爷,他爷爷说他们是情人他们便是情人,他爷爷说他们应该结婚那好吧他们就去结婚。他们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形影不离,琴瑟和谐,好像不用开口就能知道彼此需要,每一个眼神都是含情脉脉。

只有他知道,她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太阳和月亮,虽同处一片浩瀚宇宙,可他用尽了一切力气追逐,却只能在离她几十万公尺的远方徘徊。

他伸出手去环住她腰部,头抵在她肩窝,突然鼓着嘴巴抱怨:

“爷爷今天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嫁给我,他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

第二十章

她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题总是习惯性的沉默,可今天状况不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俊轩亲口来问这样的问题。以前都是他爷爷和他朋友,一见到他们就念叨,问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个孩子给他们玩玩,她虽然从来都是笑笑不语,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排斥。好似一团面粉,昨天以前都可以毫无知觉地任人搓圆捏扁,今天却不知怎么突然发酵过来,自己也开始觉得,这么结婚实在太早,不仅早而且草率,不仅草率而且草率得可怕。她和他以后每天都要这样默默以对地过日子,一天说不上十句话,看似举案齐眉,内心却是忿恨难平。

她看俊轩一声不吭地将车子驶入卓家大宅,嘴上虽没说什么,可那张紧紧闭着的嘴巴和眉宇间表现出来的不满却已经十分的明显。他今天与往常比明显异样,他其实也是怕的,那卓尔群虽比不得他的风华正茂,但却是中天之日,光芒万丈无人能及,他了解裴静雪如同了解他自己,她是极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六年前卓尔群的背叛和离弃让她对爱情直到现在仍心有余悸。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上了楼梯,家里的佣人因为卓尔群的归来,举手投足都显得异常小心,全没有了往日松散傲慢的气氛。

他因此有些不痛快,这两年因为卓尔群的冷置,卓家上下对雪儿越发不客气起来,卓母隔三岔五来此巡视,表情桀骜,嘴角上挑,白眼珠快要翻到头顶去,每次来必要来来回回地绕着屋外先转三圈然后又再屋内再转三圈,唯恐她哪日一不妨神,家里便被他俩合谋盗个白底朝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