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很后悔、很后悔地想,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她还没有回国,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她还没有回去,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怎么能连这一点时间都不给她,就这样死了呢?她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无比后悔又无比凄凉地想,自己干吗要跟他赌气,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他不许她生孩子,那就不生好了。他把她当成别人,就当成别人好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是自己为什么不陪着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又哭又恨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她不能让他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可是她又一点办法也没有。信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已经死了,她只恨不得自己马上也去死,只是痛得喘不过气来,憋得心口生疼生疼,心里有小小的声音在提醒她,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委屈地盯着那张信纸,也顾不上自己身在何方,然后拿着那张信纸一下蹲在地上哭起来。她大声地哭着,可是发现自己再怎么哭,他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于是哭得更加伤心绝望。她应该怎么办呢?她除了哭还能怎么办呢?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啊,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有不停地哭着,不敢让自己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自己会不知道怎么办。

哭到伤心处,她突然醒过来。周围是一片漆黑,她不在法国,也不在大街上,而是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手上也没有孙文晋死亡的讣告,只有被哭湿的沙发,还有陈释用过的水杯。很多事情突然想起来,有点迷茫,有点糊涂,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分不清孙文晋到底有没有死。她现在心里只有悲伤。又想,如果孙文晋真的死了,自己应该怎么办?

应该没有的,她想起来入睡前的一些事,应该没有的,她就这么想着,想了好久好久,才明白,原来只是一个梦。想清楚后自己还是不能止住眼泪,想着自己居然分不清这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早就已经发生过的事,她又气急。可是慢慢的,眼泪流着流着,她突然发现一件事,也许等到真正失去他之后,自己就是这样的感觉。突然又是庆幸又是委屈,很多人都是在等到后悔晚矣时才知道后悔,但是她现在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知道那样的感觉有多可怕,她不能这样。

其实说起来,她可以不去天涯海角,只要守着他就好。陪着他吃饭,看着他变老,相守在每一个可以相守的日子,不让他寂寞,不让他难过,这样她这一生才不会遗憾,才不会有痛到不能呼吸的一天,才不会有那种半夜三更被一个梦惊醒然后想很久很久他到底有没有死,想很久很久自己要不要马上去死。现在她终于清醒地知道,有一些人,失去他们的痛苦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承受的。

她只怕自己来不及,只怕自己会失去,不然等到有一天,全世界她都可以放弃,但是也换不回他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唐瑜赶到医院的时候,孙文晋尚在熟睡。沉睡中的他看起来比昨天晚上要憔悴很多,脸部有点浮肿苍白,眼睑下面是黑眼圈,只有冷峻的眉和薄薄的嘴唇隐约透露出几分坚毅。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仿佛从未见过他睡着的样子,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总是比她晚睡。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往事,到底有多少隐忍无奈。关于他的事,他从来都是满不在乎,她只能从汤颖、陈释、沈子静哪里知道他的过往。而他,不管有再多的温柔和深情,他也永远能够在最后保持冷静和理智,辛酸和苦楚他从来不让她知道。可是他默默承受自己的遭遇,隐忍得让人心痛,让人心如刀割。

唐瑜伸手轻抚他的脸,他的眉毛微微一皱,随即睁开眼来,一瞬间呆住了。他的表情略带迷茫,好像在梦里一样,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唐瑜的脸。他的手触上她脸的那一刹那,唐瑜的眼泪顿时落下来,他还是迷茫着,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拂去她的泪水,声音不可思议的温柔,“小瑜,别哭!”

唐瑜的眼泪顿作倾盆雨,止都止不住,一瞬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仿佛自己把最心爱的孩子丢失了一年,可是她怎么能把他丢了一年呢?现在终于找回来了,终于找回来了,可是就是忍不住想流泪。

她就这么固执地流着泪看着他,突然,他的呼吸屏住了,试探地叫了句:“小瑜?”仿佛在确定她的真实性。

唐瑜听着,喉头好像被什么涩涩地堵住了,她想要回应,可是只剩了泪流满面。

孙文晋好像终于确定了她的真实性,她不是在万里之外的法国,也不是程朗身边的女朋友,只是流着泪看着他的唐瑜,这是他的小瑜。孙文晋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心里也有一种委屈。那天她去法国的时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靠在机场大厅的柱子上,看着其他两个同学跟家长话别。其实他也去了的,看着她的飞机起飞,那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也许她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也许某年某月某一天她会带着丈夫孩子回国。那时候就应该做好了准备的,可是现在看见她又回来了,又回到自己面前了,仍是止不住地委屈!

唐瑜静静地看着他,就好像那次她生病要进手术室之前,很害怕,她就那样看着他,目光很信任也很哀伤,那个时候他们只有彼此。现在她又用这闪着泪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凝望她泪光的一刹那,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唐瑜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大声哭泣。孙文晋伸出手来,可是顷刻间好像又想起什么,手停顿在空气中。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还会这样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他一时失控,但是现在那些遥远的记忆又统统回来,他又犹豫害怕起来,她回来了,他却不敢抱她。

唐瑜察觉出他的犹豫害怕,心里一酸,更加紧紧地抱住他,吸着鼻子带着哭腔说:“你别再把我送走,这一次我怎么也不会走,不生孩子就不生孩子,我们一辈子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怎么能把她送走呢?她是那个他为了救她宁愿得罪苏不易的小瑜,是那个他曾经连夜开车几百里只为了跟她说一声他喜欢她的小瑜,是那个他千辛万苦从桂林找回来的小瑜,是那个他打算跟她一起去爱琴海定居的小瑜,是那个做了梦泣不成声的小瑜,他怎么能送她走呢?他怎么可以送她走呢?

这一刻,听着她哽咽着带哭腔的声音,还有她固执又委屈地抱紧他的力道,从前种种打算,种种顾虑,统统不堪一击。他忍不住狠狠地把她抱在怀里,抱得自己手都痛了,好像他要用这样的力道来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放开。他带着些微哽咽却坚定的声音说:“好,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再也不送你走。”

这一年的秋天,他们千辛万苦,绕了一大圈,终于能又在一起。

孙文晋和唐瑜决定结婚,关于程朗那边的交代,是孙文晋亲自去说的,只是唐瑜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程朗。两个人经历这么多事,婚礼也不打算大办,只是唐瑜跟扶青请了半个月假回N市,两个人最后都选择在N市举行婚礼。

虽然婚礼不打算大肆操办,但他们还是在N市挑了一家教堂,请几个至交好友来观礼,唐瑜就请了李雯、扶青。写请帖的时候,孙文晋居然还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从书房取出墨宝,打算用毛笔写请帖。他首先给汤颖写,一手蝇头小楷,笔法清隽,结字宽博、疏朗,纤毫毕现,写字的姿势很认真,落笔却潇洒自如,看得唐瑜钦佩不已。孙文晋回头看她一眼,眼里有宠溺一闪而过,却忍不住挑挑眉毛问她:“看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是不是很崇拜?”唐瑜回他一记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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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帖发出去的第二天,周秘书就从SZ市飞到了N市。婚礼还有两天才举行,但她提前来了,孙文晋本来是想把她接到家里来,可是周秘书却偏偏要去酒吧,还指明只能他一个人去。那一年听说他要跟唐瑜结婚,周秘书本来已经向他递了辞呈,后来唐瑜离开孙文晋赴法,周秘书实在不忍孙文晋颓废的样子,又回来帮他,可是没想到最后他还是要跟唐瑜结婚。孙文晋感念她这么多年跟着他的情意,当下答应去赴约。

是在一间会员制的酒吧,周秘书一向都喜欢高档别致的地方。她原是美国名校的MBA毕业,家里也经营着十几亿的生意,上头只有一个哥哥,平日里对她百般疼爱。但是她这些年跟着孙文晋,一跟跟到三十岁,没有结婚,也不肯谈男朋友,家里人对她这种执著毫无办法。

孙文晋到的时候,周秘书早已经醉了,日式的包厢,她伏在桌子上,半睁着眼看着孙文晋走进来,心里下起大雪。他还是那个样子,英俊,漂亮,翩翩风度。她吃吃地笑起来,“文晋,来,坐。”

周秘书是一个讲究生活品质的女人,私人时间她是不会这么喝酒的,但是此刻面前这个精致美貌的女人已经酩酊大醉。孙文晋一走过去,她便握住他的手,滑腻的皮肤,孙文晋一怔,她还在笑,“孙文晋,陪我喝一杯酒。也许,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的笑让孙文晋担心起来,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这几年周秘书在他面前从来都很恪守礼节,今天却如此反常。

周秘书把他拉下来坐着,另一只手替他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孙文晋正要去端,突然周秘书将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轻声说:“就让我靠一下,就靠一下,你的婚礼我可能不会参加了,我明天去美国,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孙文晋身子一僵,一动不动。

“可不可以,也抱着我?”周秘书轻声道。

孙文晋只得用手轻轻环着她的肩。

周秘书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喃喃地说:“文晋,从美国毕业回来的第一天,我到你公司面试,其实当时我只是为了好玩,我哥早已经帮我开了一家公司等着我回来,但是我却遇见了你。五个人面试,三个考官,可是你一直都心不在焉地跟别人说话,偶尔会问几个问题,问完话后会轻轻抿一下唇,那样的你看起来格外性感,我就开始心猿意马。可是你的目光始终不曾面向我,而且,你是如此的漫不经心,还未等轮到我面试,你就已经起身离开。从那一刻起我就跟自己说,一定要让你看我一眼,一定要让你的目光以后离不开我。

“可是我把我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你,你却还是不肯看我一眼。你夸我会做生意、用人很有眼光,谈合约雷厉风行,被你这样夸,就好像你在爱我一样,因为你毕竟从未这样夸过一个女人,所以我一直让自己在你面前保持这样的状态。这么多年来,真的很累,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你在不远处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我就舍不得离开。但是,我看到唐瑜去法国后你万念俱灰的样子,看着你被交警从水底捞上来的样子,看着你现在这个高兴的样子,我才明白,有很多事,不是你想,你努力,你有毅力,你就可以得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干脆把它忘掉。”

她说完,将他推开。孙文晋猝不及防,略带歉疚地看着她。这一刹那周秘书多年沉积在心底的委屈、期盼、失落,瞬间如火山爆发,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她还是生生地忍住了。她转过脸去平静地说:“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她面对他,眼泪已经被忍下去,“帮我把门从外面关上。”

孙文晋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他起身,走到门口轻轻带上门,在门口徘徊了一下,出去的时候心情沉重。正要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楼下的人已经掠过他要往包厢里去了。那两个人好像并没有怎么注意他,只是孙文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追了上去,“等一等。”

那两个人缓缓转过身来,原来是苏不易和一个女人。他看着孙文晋,略微惊讶,却仍不掩春风得意,“孙总,原来是你,刚才居然没看见。”

孙文晋不理他,只是瞪着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她脸色苍白,看了孙文晋半分钟仿佛才认出他来,忙仓促又狼狈地把头低了下去,仿佛生怕他会认出她来。而孙文晋却一个箭步直直地冲到那女人面前,眼神凌厉逼人,那女人小小的身子轻颤了一下,但她的手仍然挽在苏不易的臂弯里,低垂着睫毛。

一别十几年,她已经变了不少,瘦了,眼角添了不少鱼尾纹,紧闭的嘴唇仍然倔强,但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楚楚可怜仍然是很让人心痛的。孙文晋死死地盯着她挽着苏不易的那双手,倒没想到反是她抬起头先打招呼,轻声道:“嗨!”

她这样打招呼,又让孙文晋痛恨自己方才竟然在为她心痛,他咬着牙,狠狠地看着她,“孙黛影,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你就这么喜欢老男人吗?”

苏不易脸上挂不住,但也不想就此得罪孙文晋,他尴尬地在一边咳嗽了一下,企图给女人解围,“孙总,你认识黛影?”

孙文晋理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孙黛影,他对女人从来没有过这样阴冷的表情,“孙黛影,我们,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吧,你跟我出来一下。”

孙黛影不动,他一伸手把她拽得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苏不易忍不住了,厉声喝道:“孙文晋,你想干什么?”

孙文晋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苏不易,你丫给我闭嘴!”

苏不易气得直瞪眼,但此时的孙文晋就好像是一只竖起全身的毛弓起身子的猫,看他这个样子,苏不易心里不禁有些犯怵,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想起要追的时候,孙文晋早已经把孙黛影拖下了楼,他大声训斥着追上去,可是孙文晋充耳不闻。孙黛影被孙文晋拖得狼狈不堪,好像出门时还绊了一下,脚崴了走路更是歪歪扭扭,可是孙文晋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浑身都冒着危险的气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穿过马路、车流和人群,孙文晋一甩手,孙黛影被他甩开去。他力气极大,孙黛影不由自主地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倒。

这一个晚上,唐瑜没有等到孙文晋回去。唐瑜住在半山的别墅,周围全是参天的古木,只听见树林被风吹得沙沙响,间或有一些野鸟的怪叫声,一个人在这半山的别墅听起来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恰在此时,一阵风猛地把窗帘吹开来,唐瑜被吓了一跳,坐在客厅一动不敢动,等了半天窗帘又落下去,她这才敢大着胆子去关窗。窗外月色冰冷,山峦树影被笼罩在夜色下,影影绰绰。此处是N市著名的名胜古迹,山里有很多古墓,白天游人稀少的时候都让人感觉阴森,在这样寂静的晚上更是让人心里发寒,唐瑜忙把窗户关上。

她到客厅开了电视,但是风吹得窗户直响,还有一些杂七杂八不知道是什么被风吹而发出来的声音,唐瑜坐在沙发里一动不敢动。有时候一个人一旦受了惊,好像所有的感官都敏锐起来,她被一些细微的声音吓得绷紧了神经,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孙文晋。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客厅里的电话才响起来,是孙文晋。唐瑜总算松了一口气,接起来问:“文晋,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瑜。”孙文晋说着,好像思考了很久,才接着说,“我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有点别的事。”

“哦?”唐瑜很是失望。

孙文晋听出来又问道:“你很害怕?”

“没有,我从小就一个人,我不怕!”

孙文晋好像在权衡什么,隔了许久,仿佛花了很大力气在克制什么,才异常温柔地说:“宝贝,对不起,你照顾好自己。”

唐瑜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发生,孙文晋从来不把自己身上的事当回事,他总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只有别人出了事他才会这么慌乱。唐瑜以为周秘书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关掉电视回到卧室,一晚上都在听风把屋外的东西吹得哗哗乱响。

第二天好不容易醒来,一推门,孙文晋赫然坐在客厅,那么大一个客厅一屋子都是烟味。唐瑜皱皱眉,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孙文晋动一动,忽然看见了她,把嘴里的烟拿下来摁灭在烟灰缸里,招手让她过去,“小瑜,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凝重的神情让唐瑜看了心直往下沉,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隐约猜到他要跟她说什么重要的事,她心里渐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但是看他坚毅的目光,她还是走到沙发旁坐下来,面对他。

孙文晋看她什么也不问,心里一阵酸涩,对她微笑了一下,可是笑容却艰涩无比,看得人心口发涩,“昨天晚上,我去看我女儿了,我在医院里守了她一个晚上,所以没有回来。”

女儿?唐瑜不解地看着他。

她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孙文晋苦笑一下,坚定地说下去,“是我的亲生女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了,现在在医院里,她的妈妈就是…”说到这里,好像自己都说不下去,他咽下心头的苦涩,“她得了脑肿瘤,她妈妈带她回国了,现在正在医院躺着,我昨天才碰到她妈妈,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还有个这样的女儿。”

房间里非常安静,唐瑜看着他,一直安静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中学那年,我父母工作太忙,哥哥、姐姐都要工作,也顾不上我,所以就把我送到了N市姥姥家,但我爸妈怕姥姥也管不住我,就把我送到了一家全日制的寄宿学校,据说当年是只针对一些富家子弟招生。那个时候我们学校的学生,基本上家里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我就是在那里碰到孙黛影的。她当时应该算我们学校最牛的,她很漂亮,穿得很好也很有品位,也不住校,每天都有奔驰接送,但是她很冷,从来不用正眼看人。我那时候为了追她,花了很多心思。她终于肯跟我在一起,我才知道,她家里没钱,她是个孤儿,只是被一个富豪领养,因为她跟我在一起,她养父不愿意继续承担她的抚养费,所以她高中最后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几乎都是我承担的。高考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我父母知道了她,死活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但是因为我要参加高考,他们当时还没采取行动,我就想等高考后我和她都考上B市的名牌大学,到时候他们就会同意了。我父母从小就宠我,他们不像大院里其他孩子的家长那样看重门第,我想他们没理由反对她的。可是高考后,我考上了Q大,她却没考上。你不知道她的成绩比我要好多少,我很惊讶,但是也没有办法。她没有钱,她知道我父母不同意我们,也不愿意继续花我的钱,当然也不能回去投奔她的养父,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SZ市闯天下,所以那一年我带着我妈私下给我的十几万就去了SZ市。

“那一年我们什么也不懂,只是一心不想让我爸再管着我,这样的话我首先得经济独立。听大院里别的人说有内部消息,让我去买SZ市发展银行的股票,买得越多越好,会赚大钱。我当时没想太多,因为那哥们的消息是内部得来的,我信任他,一股脑儿把钱全投进去了。但是,SZ市证券交易所是1990年12月1号才开始营业的,那时候大家根本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SZ市发展银行是1987年成立的,可是成立以来一直没有人买,谁都不知道股票到底是做什么的,担心是投机倒把赚到了钱最后也会被国家没收。1992年之前股票市场一直比较低迷,我把钱投进去之后,很多人都说我有毛病,钱全打水漂了。

“我们没有钱,再加上我爸的反对,找工作也四处碰壁,我们在SZ市又待了几个月,害怕我爸找到我,总是东游西荡,不得已我后来到工地上去工作了。就这么过了一年,有一天,我干活时被砖头砸破了头,当时就晕过去了,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我看见我妈还有孙黛影在我旁边。我妈跟我说,我爸同意我们的事了,但是我得去念书,国内的大学已经错过了,那就先去美国。我的手续也是他们早就办好了的,他们等我去了美国马上就给她办。当时我以为是我爸心疼我,毕竟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粗活,而且我妈也从来没有骗过我。我那时高中毕业一点本事也没有,和她在一起只有让她受苦,就答应了,那年九月我去了美国。

“去美国后,我爸妈果然没有骗我,他们在帮她办手续,她也在努力考托福,但是我在美国没待两个月,我家就出事了,我匆匆忙忙跟学校请了假回国。我妈已经病倒了,我把她送到医院后,就四处找孙黛影,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才听陈释说,她已经跟一个男人走了,移民去了澳大利亚,那个男人就是她养父。我在美国一直等她,我为了她去工地做苦力,可是她一个字都没留给我就去了澳大利亚,还跟她养父…那时候我很恨她,可又忘不了她。后来我家人全都离开了我,我就再没有去打听过她的消息,可是,我没想到…”孙文晋弯下腰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手掌,良久,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她是个孤儿,十岁那年被她养父领养,大概十几岁的时候她养父就QJ了她。她当时很小,怕养父打她,也怕养父以后不要她,所以一直不敢声张,后来他们就一直保持了这种关系。她养父有钱,什么东西都给她最好的,逢年过节就带她出国旅游,但是她必须跟他保持关系,直到后来她遇见我。她长得漂亮,又冷,又有个性,学校里喜欢她的男孩子很多。在我转学过去之前很多男孩子也追过她,但是到最后那些男孩总是被她养父打发走,可是她养父大概知道我父母、哥哥是干什么的,不敢动我,所以她才下定决心跟我在一起。那时候她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能让她脱离她养父,所以她跟着我。但是在SZ市的那一年,我们漂泊不定,四处碰壁,我为她吃了很多苦,她才慢慢感动。可是我在工地上被砖头砸破头送到医院,人家非要她交保证金,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人救我,以为我父母真的不要我了,只好又去求她的养父,这样他们又恢复了关系。

“我父母送我出国后,她也确实认认真真地在念书,如果我父母真的允许,她说她已经打算跟我在一起一辈子了。可是,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我跟她在一起,一直都是戴套的,只有可能是她养父。她想悄悄地把孩子做掉,但是她养父跟踪她,知道她的意图,就威胁她,不许她堕胎,不然就把他们的关系告诉我父母。我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样大概我们就永远不能再在一起了。这样,她养父把她带走了,去了澳大利亚,对外宣称他们结婚了。

“在澳大利亚,她时时刻刻被监视着。等到十月怀胎生下来一个女儿后,一开始,他养父还是看得她很牢,对那孩子也溺爱得很。可是等到孩子五岁的时候,她养父渐渐觉得不对劲,那孩子长得除了像她就是像我,一点也不像他,于是带孩子去做了DNA,结果发现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她养父发了狂,当时就把她们母女都赶了出去。因为没有结婚,孩子也不是她养父的,她们没有办法采取法律手段,再说她养父有权有势,她们母女俩什么也没有,好在已经在澳大利亚待了几年,语言总是过关了。她起先到一个中国杂货店找了份工作,头两个月她养父还来骚扰过她,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被人莫名其妙地杀死在公寓里,她终于摆脱了他的纠缠。

“她在杂货店干了几年,后来杂货店老板的老婆跟人跑了之后,她就跟那老板结了婚。那老板对她们母女都很好,虽然知道她的过去,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轻视她,店里的事处处都是她拿主意。一直等到孩子十一岁的时候,终于发病,一开始是头痛、恶心,后来渐渐失去视力。他们把孩子送到医院里,因为是早期,选择了做伽马刀。两个疗程二十几次的伽马刀手术后,孩子好了,但第二年又复发,又做了伽马刀手术。这么反复几年下来,杂货店老板大部分的积蓄都被用在了孩子治病上面。她老公的姐姐看不下去弟弟这么累,劝他跟她离婚,再加上杂货店老板之前的老婆也回来了,她老公摇摆了一年,终于还是跟她离了婚。她没办法,只好带孩子回国了。

“现在孩子在医院里,可能要做开颅手术。小瑜,这些事,我以前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对不起。”

是的,这些事,他从来不曾告诉过她。就好像那一次他不许她生孩子,也不告诉她原因,只是自己默默承受;就像送她去法国,他心里清楚,也许送她上了飞机后她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他身上的这些故事他从未跟别人说过,哪怕是陈释他可能都没有说过,他只是秉承重情重义的原则,秉承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倾心而为。他可以带孙黛影去SZ市,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可以为她去工地上做苦力,也可以因为无法给唐瑜一个孩子,而逼自己放弃她。这样一个男人,现在却把这一番遭遇统统告诉了她。

她曾经因为孙文晋饱经风雨却自己独自承受而觉得难过,也曾经祈求过这一刻,如果他能够告诉她,能够让她替他分担,她会很高兴。然而现在,他什么都说了,她却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孙文晋从不愿意让女人为他受苦,尤其是他爱的女人,所以他能一力承担那些生活给的沧桑遭遇而不让她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但是他这次这么诚恳地告诉她一切,是真的想让她分担他的痛苦吗?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在用最低的姿态,用自己最难过最不愿意的一种方式来让她明白他们的将来完了,让她能原谅他,明白他。

他从来不求女人的,这一刻,唐瑜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眼睛里湿湿的。但是她不能让自己哭,她知道要是她哭了他肯定很难过,她不想让这个男人再难过。她不停地眨着眼睛,一瞬间胸口一紧,好像不能呼吸。她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你现在还爱她吗?”比如,“你要不要我等你?”再比如…她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她都怕说出来让他难受,她也难受,更怕他会拒绝说不用,她怕她会忍不住大哭起来。她只得勉强站起来,控制着颤音强笑说:“文晋,我先去洗手间一下。我,我还没洗脸呢。”

她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响了很久,很久。等出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很平静,可是难掩苍白的脸色,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而是仓促地说:“那,那我先去收拾一下我的行李,马上回B市。我会跟他们说婚礼取消了,还好现在时间还早,还有两天,我,我跟他们说。”

她说着好像怕自己支持不住,忙转身去卧室,可在她转身的一霎,他突然从后面狠狠地抱住她,久久地没有松手。唐瑜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知道,不管他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有这样的一刻,她也够了。她颤声道:“够了,文晋,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我不会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一辈子也不会怪你。”

可是他不肯松手,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唐瑜的心被这沉默的氛围给揉碎了。她知道他舍不得,也知道此刻他有千句万句歉意,但是那些话说出来也不能改变最后的决定,所以他不肯说。但是她知道他心里的难过和煎熬,这个满身创伤、深沉如海的男人。

他最后终于松开了手,他又迅速恢复了那种临危不乱、遇事冷静镇定的样子。她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打电话帮她查了机票,最后亲自送她到机场。这一切看得唐瑜又想哭,她甚至突然怨恨起他的冷静来,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能怎样呢?难道要他哭着求她,还是要怎么样?既然不管怎么样结果都不会改变,那么这样狼狈的姿势不是他能做出来的,而且,就算这样又能怎样呢?唐瑜心碎地想。

他送她到机场,没时间陪她等飞机,他还要去医院。告别的时候,他又狠狠地抱住她,她心里难过,想要推开他,但是她一抬头,他猛地俯下头来狠狠吻住她。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绝望,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激烈,吻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他才放开她,然后掉头就走。

她知道,这一放手,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她舍不得他这么干脆利落,可也舍不得让他难过,只得强撑着不让自己回头,撑得自己的心碎成一片片,撑得自己泪流满面,终于忍不住回头,可是他早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再次回到B市自己的小房子里,当初因为时间仓促她没有搬家,因而所有东西都没有变,只有她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但是这一次自己能够完全死心了。以前虽然知道自己要和程朗结婚,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但是,上一次,总算还有余地,只要她回头,他还在那里,只要她愿意回去,他还在那里。可是这一次,她回头,他也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要到哪里去找回他?

她心里很难受,心脏抽搐,痛得不能呼吸。

她决定去非洲,以前一个去非洲做项目的客户曾经想挖她去X国。现在她打电话给那个客户,没想到他们还没招到法语翻译,当即答应帮她尽快办好手续。

去扶青公司辞职交接工作的时候,扶青再三劝她,扶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婚礼又取消了。唐瑜现在的神情临近崩溃,好像只要是提到关于孙文晋的事她就能哭出来,扶青劝不动她,只是不许她去非洲。她从档案室翻出一张报纸扔在唐瑜面前,“看,这就是去年的报纸。‘Y公司下属的中原油田在X国的一个石油勘探工地,遭遇约二百名配备重型武器的武装分子袭击,至少造成七十四人死亡,死者包括九名中国人,六十五名X国人,另有七名中国工人被掳走。’这还是国企。你这次去的是私企,能有多大的保障?老板到时候能保住他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还能管你?”

接着,扶青又狠狠地看着她,“还有,你知道非洲的疟疾到底有多严重吗?世界卫生组织统计,非洲每年有一百万人死于疟疾,小小一只蚊子就可能带来致命的病菌。另外,非洲每年有三十万人感染昏睡病。除了这些,还有肺结核、脑膜炎、艾滋病。非洲物价高,药品稀缺,我告诉你,你到时候感染了,治都没地方治,你以为非洲是那么好去的吗?”

唐瑜无动于衷,“我以前在法国的同学也有人去了非洲,其实非洲也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危险,再说每年那么多人去非洲搞项目,也没见出什么事。”

扶青气结,“你…你简直是疯了。”

唐瑜心里苦笑,可不是疯了,她说:“师姐,你就让我去吧!我在这里真的呆不下去了。”

“我说不过你,我让孙文晋给你说。”说着扶青就开始拨孙文晋的电话。

唐瑜心里一急,忙上去抢电话,口里央求道:“师姐,不要给他打电话,我真有自己的原因。”

扶青避开她,“我管你什么原因,你一碰上他,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明明就要跟程朗结婚了,却突然要跟他结婚。现在好了,不结婚了,又要去非洲,我去问问他,问问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正说着,电话已经通了,扶青把手机放在耳边,大声地说,“喂,孙文晋吗?你到底对小瑜做了什么,突然要结婚,突然又不结婚,她现在嚷着要去非洲…”

说到这里,唐瑜已经不顾一切地把手机抢了下来,扶青看见她抱着手机泣不成声。

扶青心里一酸,叹气说:“别哭了,你非要去,那就去吧。只是你要知道去非洲,不是赌赌气就能去的,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是真的很难。我有同事从那里回来,得了疟疾,养了两年,身体才缓过来。非洲治安也不好,恐怖分子,武装冲突,还有非洲人的生活习性,你自己注意一点吧,下了班不要到处跑。”她一边说,一边想着,又加上几句,“还有非洲穷,因为不发达,很多我们国家现在普及了的东西,比如宽带、长途电话、蔬菜、中餐等都非常贵。而且生活也乏味,毕竟是在国外,中国人少,你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刚才哭着坚持要去非洲,扶青拿她没办法。现在扶青认真起来,嘱咐她,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哭着哭着,她干脆蹲下来放肆地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让她那么熟悉,就好像她在梦里巴黎的大街上接到国内发给她的孙文晋的讣告,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绝望,难受,这一哭居然就再也止不住。

那天下午,最后是扶青开车送她回家的,然后又嘱咐了她一些事情,让她最后再想想。

第二天,唐瑜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不能送人、利用价值不大的东西大多数都扔了,有一些东西她收拾好了打算送给扶青,最后看着那一堆带不走又不好送人的东西,心里有点难过。她从小就很羡慕班上那些拥有很多布娃娃的女孩子,那时候她有父亲的支持,也可以给自己买很多,可是因为一直没有地方放,又总是搬来搬去,所以她从没有买过。而且这些年下来,她的东西一直都是尽量精简,免得搬家的时候扔又心疼可惜,不扔又带不走。没想到,现在毕业了,工作了,她还是不能给自己一个安定的地方来容纳她的东西。

她把一些书和CD都放到扶青家里,回来的时候,想着还应该和房东说一声,就又给房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打算去非洲,房子可能无法续租,让他们提前贴广告出去,她一边说着,一边上楼。走到三楼的时候,她伸手去摸触摸开关,本来整个单元的路灯都是声控的,但三楼的坏了之后就换成了触摸的。她开了灯,正要上去,突然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灯一亮,他转过身来,唐瑜有点措手不及,没有想过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她就停在下面的台阶上,孙文晋也没有下来,只是举起手,将烟送到嘴边,抽了一口,随后淡袅的青烟向上升起,昏暗的路灯和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凝固了他遥望过来的目光。一瞬间,楼道里安静得不可思议。

一会儿,唐瑜想起那天扶青的电话,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你怎么来了?那天,师姐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去非洲?”

“嗯。”

“哪个国家?”

“×国。”她心里难过,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难道最后一面也不能挨得近一点吗?她朝上走去。

孙文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眼睛里的光芒在昏黄的路灯下看起来特别温柔,一种近乎忧伤的温柔,“能不能别去?”

“大概不行,我已经跟公司签约了,不去,首先要赔人家一大笔违约金,又耽误了人家项目的进度。”

“你身体不好,到非洲能适应吗?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怎么办,非洲那边医院条件、设施都不好。”

“注意一点,应该没什么的吧。出国前公司都会组织我们去打疫苗的,而且,我们是在××市,那里是×国的首都,应该会比较繁华一点。”

“你怎么会去那里?×国并不是讲法语的。”

“有一个项目,是跟法国人合作。”

说到这里,孙文晋好像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停顿了一下。

唐瑜刚要开口,他突然又说了:“×国不好,去年报纸上好像说Y公司死了很多人。而且,那里经常发生暴乱,能不能别去×国?”

唐瑜勉强笑一下,无奈地说:“这个大概不能吧,公司的项目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呀。”

“小瑜…”孙文晋轻声喊她,仿佛生怕自己喊重了会把她吓跑,“我是说,你能不能别去,别去×国,也别去非洲,不要去,好不好?”他的话说得很慢,很温柔。他找了各种借口原来只是想说这一句,这不是平时的他,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在她面前也从未露出过这样让她难受的软弱来。他一直是强势的,她不习惯看到他这个样子,她的眼睛又开始发涩,但是她留下来能做什么?

她绕过他走到门口去开门,门一开,他突然把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她要抽出来,可他不肯松手,只是紧紧地盯着她说:“不要去,好不好?”

那一天他放手放得那么快,可今天,却这样。

唐瑜抽不出手,一下子克制不住,把包狠狠地往地上一掼,朝他大喊道:“你能不能不要说了?!我跟你说公司不会轻易改变项目,我也已经签约了,你现在要我留下来,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此时,他早已经放开她,唐瑜蹲下来用手捧着脸大声哭起来,“你现在要我留下来,你让我怎么留下来,你要我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任性、这么大声对他发脾气。

她从前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有气,心里难过,她也不会这样对他发泄。更何况,她也知道他心里其实也很难过,而她并不想让他为难,让他难受。可是这一次,她真是忍不住了,心里那么多压抑,那么多绝望,那么多隐忍,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的煎熬,找不到出口,逼得她要疯掉,现在看到他了,终于能发泄出来了。一时之间就算明白自己失态,明白自己让他难受,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实在是太难受了,要他替她分担一点才好。

孙文晋心疼地从后面抱住她,这个女孩,她最吸引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冷静,她的理智,她的现实。她不会莫名其妙冲人发脾气,也从不撒娇,后来这一点又常常让他心疼。他很希望看到她跟一般女孩子那样,会发脾气、会撒娇的女孩子才说明她们不缺爱,可是她终于爆发出来,他又那么难过。他把她抱得紧紧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他是真的舍不得她,这失而复得的女人,这属于他的女人,但也是他注定要辜负的女人。他轻轻地说:“对不起,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那个权利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去那么远,你去那么远,我会觉得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让我觉得…”他鼻子一酸,声音变得凉凉的,像刚得过伤风感冒的人一样,“你去那么远,是不是想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我了?”

一时之间,她很想说:“对,我就是要去那里,我要去那里,永远不回来了,永远不要再见你了。”她也很想质问:“孙文晋,你为那么多人着想,为那么多人负责,可是你为什么单单不为我着想,单单不为我们的未来着想?”可是她听着他的声音嗓子堵堵的,像哽着什么东西,让人心里的难过一阵一阵地翻涌。她能这么说吗?她能让他做什么,求求他放弃那些东西回到她身边来?他知道她不会说,她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这样狼狈的姿态不适合他们,他不是那样的男人,她也不是那样的女人。而且最关键的是,就算她真的求了,他也不会回来。于是,绝望再一次狠狠地袭上心头,她唯有大声地哭泣,他也只能抱着她。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不想去接,不愿意让别的东西打扰他们这最后的分别,然而手机的铃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不得不把手机掏出来,屏幕上跳跃的是孙黛影的名字,他不得不松开她。

唐瑜收了泪,整理一下自己,捡起自己的包,再到洗手间去洗漱。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孙文晋却早已经不见了。

他居然连再见都没说一声,她苦笑,以后他们的人生中,再没有彼此,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注定的结局。

一个多月后,签证终于办下来。去机场的那天,扶青开着车送她去,跟公司的人会合后,因为还有同事没到,唐瑜跟扶青各自买了杯咖啡坐着喝。

大约十分钟后迟到的同事终于赶来,提着箱子气喘吁吁,有同事埋怨道:“你这也来得太早了吧?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全队人就等你一个!”

“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外婆,我外婆听说我要去非洲,特意坐飞机从扬州过来,我…我…”

“得了,得了,你还是别我我我了,先去托运行李吧。”

迟到的同事来不及坐下,就把箱子横倒,哧的一声拉开拉链,另一个同事说:“你这时候还整理行李,你…”

“不是,不是,我外婆她给我带了很多腊肉,我说不用,她特意从扬州带过来,还非要我带到非洲去,她亲眼看我提箱子上了出租车才回去的。你看,这一箱子都是腊肉,她听说非洲又苦又穷,非让我带上。”说着他把几大块用报纸包着的腊肉拎出来,环顾四周,“你们谁是来送行的,这腊肉送给你们吧,带上飞机也要交罚款,还不一定能过×国的海关。”

结果,那几块腊肉分别送给了前来送行的几位朋友,可是唐瑜看着那块腊肉,眼睛忽然就动不了了,她顾不得腊肉的油腻,一手抓着腊肉,一手小心地把报纸剥下来,展开一看,不由得呼吸一紧。

几个人还在谈论腊肉,也有人开始催促同事去办托运手续,唐瑜却突然转身往外跑,“唐瑜,唐瑜,人到齐了,大家要进去了,你去哪里?”

可唐瑜却恍若未闻,手里紧紧抓着那份报纸,一路小跑,迅速消失在电梯口。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扶青才反应过来,说:“可能她出了什么事,我去追她,你们先进去。”

等扶青追出来的时候早已不见唐瑜的踪影,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唐瑜,“小瑜,出什么事了?大家都在等你。”

唐瑜的声音慌乱而焦急,“师姐,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不去非洲了,我不去了。孙文晋出事了,孙文晋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急,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我在售票厅。”

扶青又追到售票厅,此时买票的人不是很多,她一眼就看见了唐瑜。她排在队伍后面,好像又在打电话,可是整个人在发抖,皱着眉头按键,另一只手抓着那份报纸。大概是太过慌乱,狠狠地按了几下,手机突然没拿稳啪地掉到地上,电池被砸出来顺着光滑的地板滑出去老远。她又急急地去捡,因为地板太滑,高跟鞋一崴,整个人狼狈地跌倒在地。

扶青忙上去捡起电池扶起她,可是她却顾不得站起来,就慌里慌张地把电池装上去,开机。这时扶青才看到躺在唐瑜一旁的那张《××晚报》,因为那个熟悉的名字,她扯过报纸来看,上头的标题是“N市贪官被情杀,今日开庭”,下面写着“××年9月12日,N市江宁区发生一起谋杀案,犯罪嫌疑人孙文晋于13日傍晚向警方自首。案件经过调查,将于××年11月27日下午1点由N市江宁区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判。图为被杀贪官生前照片…犯罪嫌疑人孙文晋,原籍B市,男,三十三岁…”下面那些详细的报道和照片扶青都不忍再看下去。

唐瑜那边的电话也终于打通了,可她更六神无主了,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非常慌乱无助,“陈…文晋…他,他…”要问的问题令她太过害怕,几乎问不下去。

扶青有点看不下去了,她把电话接过来,问道:“陈先生,我们在一张昨天的《××晚报》上看到一则新闻,上面说孙文晋杀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释在电话里约她们出来详谈,听到要详谈,扶青心里咯噔一声响,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恐惧感,但是想一想,《××晚报》上都已经报道过的新闻,又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上了车,扶青担忧地看了一眼唐瑜,她嘴唇青白,微微发抖,就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这个时候,唐瑜反而镇定下来,她拿出手机打电话,“关总,我不去非洲了,我现在有事。对不起,我的行李,行李随便吧,不管这些了,对不起,我以后一定跟你解释,谢谢,再见。”

到了沈子静家,沈子静见她们过来了忙让保姆带着孩子先回姥姥家去,沈子静说:“陈释还在N市找人处理文晋的案子,他不在家。”

唐瑜已经等不及了,她抓住沈子静的手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会杀人呢?9月12号,他11号晚上还跟我见过面,他怎么可能回N市杀人?而且事情发生一个多月了,为什么都不告诉我?”要不是她那新同事的外婆是扬州的,要不是那外婆恰巧用了当天的《××晚报》包腊肉,要不是在上飞机前那同事把箱子打开了,她可能去了非洲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对不起,是文晋不让我们跟你说的。”

“不让我知道,又是不让我知道,他怎么是个这样的男人?”唐瑜气急。

“你们见面那天,文晋接到孙黛影的电话就回了N市,才知道孙黛影已经杀了人,她把苏不易杀了。文晋处理了一下现场,不得已帮孙黛影顶了罪。你知道的,已经死了人不可能逃得掉,而且,苏不易还算是N市比较有权势的人。不知道文晋有没有跟你说,孙黛影这次回来,其实根本没有打算要找他的,他们也只是偶然碰见。文晋才知道原来孙黛影替他生了一个女儿,这孩子已经十五岁了,但却患上了恶疾,一直昏迷着,因为病情非常严重,需要做开颅手术。孙黛影回国后没有钱,也没打算回来找文晋,只是自己出去赚钱。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夜店碰到了苏不易,他当时就包下了她。也许你不知道,其实苏不易当时是非常喜欢你的,后来文晋把你带走,是花了很大代价的,因为孙黛影长得像你,所以苏不易准备长期包养她。后来她跟文晋重逢后,也不知道他已经快要跟你结婚了,知道文晋现在有能力给孩子做手术,她打算跟苏不易说清楚。本来她答应文晋以后都不再和苏不易见面的,她一直在医院陪着昏睡的女儿。但是文晋知道你要去非洲,十一号那天他就坐飞机过来了。他前脚刚走,孙黛影后脚就去找苏不易了。她是去找苏不易要一样东西,好像是苏不易不肯给,发生了冲突,孙黛影失手就把苏不易杀了,她当时就给文晋打了电话,他也马上赶回去了。”

“文晋到的时候,苏不易已经死在自己的卧室,身下一摊紫黑色的血,是被水果刀捅死的。文晋让孙黛影把有血迹的衣服换一下,谁知道正在文晋想要怎么善后的时候,苏不易又醒了,原来他刚才只是晕过去。孙黛影吓得操起桌上一个花瓶就砸了过去,砸得苏不易脑浆都出来了她才罢手,这一下苏不易是彻底死了。文晋让孙黛影把衣服换回去,趁着半夜三更没人,带上她要拿的东西马上回他的别墅,以后也不要说自己杀了人。第二天文晋就给警局打电话自首,警察出动的时候,现场文晋早就处理过了,他也承认自己杀了人,经过调查取证后N市开庭审判,昨天他已经被判了死刑。”

唐瑜只觉得方才一直吊在心里的东西咚的一声砸下来,沈子静这一句话,震得她头发麻。

扶青问:“可是,不是说苏不易之前就被孙黛影用水果刀捅死了吗?她捅死苏不易才给文晋打电话的,他那时候根本不在N市,他可以找人作证的。就算唐瑜的口供不算,他还有飞机登机时间记录啊,怎么可能就这么草率地判定?”

“苏不易的案子影响比较大,所以,上头给了压力,案子一直都是优先操作。虽然孙黛影早就捅了苏不易一刀,但法医鉴定,真正让苏不易致死的是那个花瓶,当时文晋已经进了苏不易的房子,门卫那有出入记录。水果刀和花瓶文晋都做了处理,孙黛影杀人的时候穿的也正好是文晋的衬衫,再加上苏不易贪了文晋一个房地产公司也是有据可查的事实。还有孙黛影,她是文晋的初恋,帮他生了一个女儿。文晋跟警察说,因为苏不易企图QJ孙黛影,孙黛影失手捅伤苏不易后打电话给他求救。他到了后发现苏不易没死,怕苏不易醒来后报警,就用花瓶砸死了他,杀人动机、人证物证都俱全。”

“孙黛影呢,她是个死人啊?”扶青气愤起来。

“文晋不希望她受到影响,他把什么罪名都承担了。她那也只是正当防卫,并且苏不易当时并没有死,致命伤是在头部。而且,最关键的是,文晋不许我们调查下去,也不许我们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