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老师说:“新办公大楼落成,今天正式启用,举行仪式,领导们都去参加剪彩仪式了。”

“哦,那大概要多久?”

“你有什么事?”

“我能在这里等他吗?”

那新老师抬手看了看表,说:“仪式完了,可能就是吃午饭了,到时候老师也许不回办公室了。”

“哦,这样啊。”唐瑜一阵失望。从前在学校,她得到辅导员颇多指导和照顾,想着自己留学的机会也得益于他的推荐,她在法国的时候一直想着回国要对他说声谢谢。

新老师看她失望的神色,想了想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我现在正好也要过去新办公大楼那边送一个文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新的办公大楼设计新颖,远远地就看见图书馆门口有一群人,下面有扛着摄像机的人走来走去。走得近了,看见许多她熟悉的校领导的身影,她突然停住了,看着中间那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男人,不由自主问道:“那个人是谁?”

新老师注意到她说的那个人,解释道:“那个人就是捐赠办公大楼的人,建设加装修一共用了一年多时间,今天正式启用,所以领导邀请他来参加剪彩。”

唐瑜站在那里突然就走不动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国的第二天就遇见了他。她就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人群中的那个人,他的一颦一笑是那样英俊,熟悉,过去的一切卷土重来,历历在目。想起离开他的几百个日日夜夜,她的眼睛突然湿润起来。

她怕自己失态,站了一会儿,把东西交给一个低年级的师妹让她转交给辅导员,自己转身离去。

她在法国一直跟扶青师姐有联系,当时结业后无意深造准备回国,扶青就让她到自己新开的翻译公司工作。

扶青和几个B外毕业的研究生合办了一个翻译公司,招了不少语种的人。唐瑜在法语部,她的具体工作是做文件翻译,有需要也做陪同。公司不大,因为基本上大多数人都选择在家办公,要么出去做陪同,唐瑜也是带文件回家做,做好了交过来。

她回国两个月后的某一天,主管英语的周大姐在公司看到她似乎有点惊讶。唐瑜对她笑笑,“怎么,我今天就不能来公司?”

周大姐笑,“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啊!怎么没跟男朋友一起出去?”

她笃定的口气让唐瑜微微有点狼狈,“大姐,我,我没有男朋友。”

周大姐眉毛一挑,转过脸来看她,“怎么可能?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男朋友不要太多,你别跟我开玩笑。”

因为平时也不在办公室办公,唐瑜又不是那种外向开朗的性格,因此她的事除了扶青甚少有人知道。公司里别人不知道她没有男朋友也是常理,只不过周大姐不可思议和惊叹的语气更加重了她的难堪,仿佛没有男朋友是一件多么不正常的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以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这下换周大姐不好意思了,她说:“嗨,你这么漂亮,又能干,要找还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怎能不让人惊讶,她今年二十三岁,年轻美丽,从法国留学归来,工作稳定,公司里条件不如她的女孩子有时候都会因忙于约会而耽误翻译文件,以至于不得不连夜找同事救急,而她条件优异却在情人节这一天孑然一身。不过一转念,也许刚刚分手,也许暂时不想恋爱,毕竟二十三岁的年龄并不算大,因此那大姐很快又收回自己的惊讶。

唐瑜从公司出来已是晚上八点,此时正是这个城市夜生活最繁华热闹的时分。为了配合中国情人节这个特别的日子,许多橱窗里都装扮得非常温馨,这不是属于她的热闹,她赶着坐地铁回她的出租房。地铁里等车的年轻人成双结对,俪影双双。唐瑜上车的时候,见门边还有个位子,刚要去坐,谁知道一个女孩子强悍地抢先坐了下去,并嚣张地招手叫男朋友,“快来,我这里有个位子,你过来,我正好坐你身上。”

男孩子显然没有女孩子脸皮厚,方才那一幕他也看在眼里,脸色尴尬。那女孩子显然等不及了,“快过来啊,磨蹭什么。”男孩子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一会儿他们就换了位置,女孩子甜甜蜜蜜地坐在男朋友身上诉说着一会儿的计划。

唐瑜只得背靠着一个扶手,只觉得烙人。

车子高速运行起来,不知道前方遭遇到什么,列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由于惯性,一车人东倒西歪。车窗外的隧道壁上亮起了好一溜的应急灯,唐瑜被撞出去老远,不小心踩到一个中年女人的脚,连着赔了好几个不是。大家都在低声咒骂着,只有先前跟她抢座位的女孩子牢牢地抱着男朋友,所以没有受到冲撞。等唐瑜重新站好的时候,她只得牢牢地抓着扶手,她只有她自己。

过了不久,扶青师姐过生日,给唐瑜打电话邀请她去参加聚会,说正好公司里很多同事她都不认识,大家借此认识一下也是好的。扶青帮过她不少忙,从之前在大学的兼职到后来回国的工作和房子,扶青都出了不少力。那天唐瑜早早地就带着礼物去了,在餐厅吃完饭,几人又转战钱柜,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唐瑜不好扫兴,也只得一起去。

到了钱柜,唐瑜坐在一个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目。气氛非常好,年轻的同事唱王菲的歌:你的甜蜜,变成我的痛苦,离开你有没有帮助,我也不想这样,起起伏伏,反正每段关系,都是孤独。年纪稍长一点的,唱万芳和蔡琴的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她淡淡地来,让她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屏幕上是蔡琴,好像是她在昆明演唱会上的场景,她一边唱,所有的观众也跟着一起唱,可蔡琴却唱着唱着哭了起来。

看到这里,唐瑜终于忍不住,她突然从包厢里冲出去,一个人跑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抬起头,不由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出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回头一看,竟然是扶青师姐。扶青看着她湿漉漉的脸,眼神如水一般清澈。扶青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知道她曾经受伤,也知道她现在已经痊愈,只不过伤得太厉害,痊愈的伤口被触到的时候还是会痛。是的,扶青知道孙文晋,知道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她拍拍唐瑜的肩膀,轻声道:“小瑜别哭,一切都过去了。”

唐瑜突然扑到扶青的怀里泣不成声。在法国那么多日子,回来这么久,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从来不曾哭泣,但是一哭起来居然停不下来。扶青怕有人进来,只好把她带到旁边一个没人的包厢里去。

唐瑜抽抽噎噎地哭着说:“师姐,他不要我,他根本不要我,他不许我生孩子,他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师姐,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怎么能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扶青好不容易安抚住她,然后带她一起出包厢。那个周大姐刚好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她们一前一后从一个没人的包厢走出来,唐瑜还眼睛红红的,心里暗暗留了意。

第二天唐瑜到公司拿稿子的时候,那大姐特意把她拉住了,神秘兮兮地问她,“小瑜,你是不是还没男朋友啊?”

“嗯。”不知道这个大姐为什么这么关心她的私生活,她有点不好意思。

“是这样的,我认识一个男孩子,他今年二十七岁,在实验室工作,脾气性格都非常好。我看你没男朋友,不如改天我帮你约他出来见见面。”

唐瑜不知如何拒绝,只是低头不语。

那大姐见她不说话,也尴尬起来,忙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种喜欢乱做媒的人。其实呢,现在喜欢做媒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一不小心人家变成了怨偶,到时候媒人两边都不讨好。我呢,这个也是…”她仿佛想证明自己跟外人不同,但是说来说去才发现自己好像越描越黑,她急了,“是这样的,那个男孩子是我表弟。他这个人长的是没话说的,人品也好,但就是害羞,见了女孩子就说不出话来,所以就把恋爱给耽误了。我想着你现在也没男朋友,不如去见见他,也许这是缘分呢。”

这时扶青突然出现了,她笑说:“是不是你在B大实验室里工作的那个表弟?我见过,小伙子人真的不错。”

大姐知道唐瑜是扶青的师妹,而且平日里也跟扶青甚为亲密。现在扶青这样说,她得到了肯定,更高兴了,赶紧又说:“是啊,扶青见过的。他父母在国家部门工作,是B市人,自己也已经买了房子,条件是真的很好的。这样吧,明天周末,不如我明天帮你约他出来见见面,扶青也一起去,帮你参谋参谋。”说到这里,见唐瑜一直没表态,大姐才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要是你不愿意,做个朋友也没关系,也就是见见。扶青,你说是不是?”

扶青爽快地答应了,“呵呵,好啊,我明天陪她一起去。”

两个人自说自话居然就把事情给定了,唐瑜抬头看看扶青,扶青对她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姐喜上眉梢,“那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先去安排,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你。”

相亲地点定在学院路的一家星巴克,因为唐瑜正好住在学院路附近一个社区里,而这里离相亲的那个男孩子工作的实验室也近。那男孩子叫程朗,一米八二的个子,高瘦,面容清秀腼腆,看起来一点不像二十七岁的人,带点孩子气。从开始就一直是周大姐和扶青插科打诨地谈笑调动气氛,等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们两个就纷纷告辞了。

这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唐瑜不是多话的人,程朗又腼腆,两个人坐在一起,唐瑜只得担负起找话题的任务来,然而一问一答,不久又冷场了。此时星巴克的客人也不多,坐在安静的咖啡店里,中间只有尴尬的空气在流淌,两个人都如坐针毡。唐瑜只好说:“不早了,我们先走吧。”说着她叫服务生买单,这时程朗赶紧站起来一边抢着买单,“我来,我来。”一边忙从包里拿出钱包,急得额头都微微有汗珠渗出来。

唐瑜看他那个样子觉得很好笑,不由冲他一笑,也就默认他买单。

程朗开着一辆别克,星巴克离唐瑜住的地方不远,按照唐瑜的指示车子不多时便拐进了她住的那个小区。程朗下车替她开门,她道谢,然后便道了别。回家不久,扶青的电话就来了,问她情况怎么样。唐瑜想起程朗付账的样子觉得好笑,她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

“我现在跟周大姐在一起呢,刚才周大姐还训他怎么就没想过要请你去吃饭,居然喝了咖啡就送你回去,真是够木的。”

唐瑜笑笑,其实这场相亲宴她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真的舍不得拒绝扶青的好意。她现在每天一个人,除了去公司取稿子交稿子外每天都在家里,没有人会来管她的事。很多女孩子烦不胜烦地说家里逼着自己去相亲,可她连个逼她去找幸福的人都没有,所以舍不得推辞扶青的好意。

说到最后,扶青又问:“对了,你觉得程朗怎么样?”

还怎么样,恐怕程朗今天也够呛,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被周大姐赶鸭子上架。然而唐瑜没想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她突然接到程朗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想请你吃饭。”

瞬间,唐瑜面前就浮现出昨天尴尬的氛围,但人家打电话来邀请她也不好拒绝,特别是他那样一个腼腆的男孩子要打电话来约自己应该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所以就答应了。

程朗开车过来接她吃饭,见面了依然很尴尬。吃完饭两人出了饭店,程朗说:“现在还早,不如我们去酒吧坐坐吧。”

B市酒吧很多,两个人到后海找了个酒吧进去。酒吧里人比较多,有歌手表演,这样也好,省得互相找不到话题尴尬。他们就坐在吧台,要了酒,唐瑜静静地坐着,歌手在唱陈升的《风筝》,英俊年轻的酒保在表演花式调酒。唐瑜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衬衫,简单经典的设计,合体的剪裁,袖子半挽,长长的卷发拢在一侧,听着音乐,漫不经心地看一眼酒保表演,不用再为找话题而努力,就这么安静地待着,反倒从容自在起来。偶尔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程朗,总是让他心里一紧,异常酸软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千帆过尽的人沉浸在往事里,又好像是凋零后的萧瑟茫然。说不出这种滋味,只是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一颦一蹙,一点点萧瑟,一点点渴望,一点点沧桑,这样年轻、美貌、精致,不知为何却有那样的眼神。程朗有时候趁她出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却在她转过眼来之前又迅速调转头去。

这次回去,扶青又打电话来给她,“怎么样,今天你们又出去了?”

看来这个程朗是什么事都跟周大姐汇报过了,她笑笑。其实她不坐班,一个人在家时间太多,也不知道怎么打发。今天程朗陪她过了大半天,回家就是睡觉,比起平时来,今天的日子可好过多了,想起来也很感谢有这么个人陪着自己。

但是接下来程朗再打电话约她,她就不怎么出去了,找着各种借口。程朗起初还当真,渐渐也听出她的推托之词来。五天后,唐瑜突然接到扶青的电话,问她是不是对程朗不满意。

唐瑜问:“怎么了?”

“周大姐的姑姑说,她儿子很喜欢你的,可是最近他打电话给你,你都不肯出去。程朗就一个人在家里闷闷的,她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对他不满意。”

唐瑜一听就觉得好笑,程朗二十七岁的人了居然还拿这样的事跟妈妈说,不过想了想,她说我会跟他说清楚的。她给程朗打电话,约他第二天到星巴克见面。可是第二天她却感冒了,B市进入秋季,起风了,又降温,她去超市买东西没穿够衣服,回来就开始发烧。

昏昏沉沉的一天没吃东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才想起跟程朗的约会。她挣扎着给他打电话说自己不能去了,程朗忙在那边问:“你怎么了?生什么病了?有没有去医院?”

唐瑜失笑,大概程朗以为自己在骗他,忙说:“我没骗你,我真的发烧了。”

结果程朗说:“那我一会儿就来看你。”说着就挂了电话。

大约二十分钟后有人敲门,唐瑜起身去开门,程朗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上面印着大药房的名字。

唐瑜恹恹的,请他坐,又要去给他倒水。程朗抓着她说:“不用了。”看她脸色白得像纸,摸摸她的额头,“你烧得太厉害了,我帮你买了点退烧药,你先坐,我帮你去倒杯水。”

程朗带过来的塑料袋里有一瓶药,上面写着“美林布洛芬混悬滴剂,持续八小时退热”,她再看看说明,程朗已经端了水过来,她说:“你买错了,这是小孩子吃的药。”

程朗一手端着水,一手挠挠头,“我想,是药都有副作用,小孩子的药,应该会注意点,副作用不会那么大。”

唐瑜立刻就笑了,觉得他真可爱。吃过药,不多久药效发挥,她窝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饿醒,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卧室门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点光来。她推开门,程朗居然还在,在沙发的那一头静静地看书,空气里有食物的清香,勾得唐瑜的肚子咕噜一声。程朗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你醒了?”

唐瑜不好意思,她居然就这么在一个外人面前毫无顾忌地睡了过去,还饿得肚子叫,“嗯。”

“我给你做了点小米粥在电饭锅里温着,我现在帮你去盛。”等他端着粥过来的时候,唐瑜坐在沙发上接过,又是低声道谢。尝一口,小米熬得久了,入口即化,顿时唇齿溢满了清香。程朗笑眯眯地看她喝粥,“吃了退烧药,只要有食欲了,病也就容易好了。”

她喝完粥,看看墙上的钟,又看看窗外,大雨如注。程朗在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看你吃过药就睡,也没吃东西,怕你饿,就先做了粥,没想到这么晚了,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第二天唐瑜醒来后,只感觉浑身轻松,手脚也有了力气,不由很感谢程朗。去公司交稿子,周大姐看她都是笑眯眯的。扶青把她拉到办公室问:“我听说,昨天程朗在你家待到凌晨三点才回去?”

扶青满眼都是笑意,唐瑜怕她乱猜,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诉了她。当说到程朗那句“我想,是药都有副作用,小孩子的药,应该会注意点,副作用不会那么大”时,扶青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样的男孩子,还真不错,知冷知热的。”

唐瑜的脸瞬间就红了。

扶青认真地说:“程朗他是真的喜欢你。你不知道,程朗他虽然是在实验室上班,但他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他爷爷当年还是什么部门的一把手,出门身边就带着警卫。他又长得帅,性格温润,你是不知道他家的人给他介绍了多少女孩子,家世显赫的,漂亮能干的,小家碧玉的,他统统看不上眼,所以这么久一直没谈成,他都快成了他家里人的心病了。以往都是他看不上人家,哪有人家看不上他,我看他这回碰上你,是真的动心了。”

她笑笑,恍然间自己居然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还记得从小自己被抛弃,总是渴望有个安定的家,哪怕只是一间固定的可以回去的小房子也行。可一转眼,她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已经有能力去组建一个家庭,只要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就行了。

扶青说:“程朗真的不错,说实话,结婚后你就能体会到这种男人的好处了。”

然而正式地提到结婚,她突然惶恐起来,程朗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而且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结婚的,她又岂能例外。这样一想,记忆中的那个人就变得无比遥远,原来是真的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遥远。她除了在人群之外远远地仓皇地看他一眼外,连再见他一次都难,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像生命中原本就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这是一种深远的茫然,她仿佛有点害怕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后来,唐瑜又请程朗吃过一次饭,程朗帮她修过一次保险闸,渐渐地在一起见面频繁起来。程朗给她送过花,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过马路的时候会走在她的右侧。熟了后,程朗也不似先前那么腼腆,有时候还会说自己小时候的糗事给她听,虽然没有正式谈论过两人的关系,但是唐瑜算是默认了两人在一起。其实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好,做了饭,不怕吃不完;无聊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累了,有个人可以靠。扶青说结婚后就能体会到这种男人的好处了,其实哪一个人的生活到最后不都是平平淡淡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年底,程朗想带唐瑜去参加程爷爷的八十寿庆,唐瑜总不肯答应,程朗不敢勉强,只得求助扶青。扶青打电话给唐瑜,她无奈地说:“那样的公共场合,我还没做好准备。”跟程朗在一起时间一长,对他家庭情况的了解也更为详细,知道他爷爷过去是个什么大干部,现在虽然退休了,但影响仍然很大。他的生日宴会必然是亲朋好友济济一堂,她跟程朗一起去,那不就是公开向大家宣布他们的关系吗?

扶青说:“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程朗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了解…”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什么,转而一叹道,“小瑜,要是过去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啊?”

程老生日宴那天,唐瑜终究是去了。她化了点淡妆,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孔雀裙,额前的短发被发型师撩起来用一个皇冠一样的水钻发卡歪歪地夹在头顶,有一点点俏皮,一点点优雅,一种年轻特有的美丽瞬间彰显出来。程朗对她的装扮特别满意,没有张扬和炫目,但是又别致明丽。

程老的生日宴不少社会名流成功人士都来参加了,唐瑜被带到一个穿着唐装的白发老人面前,程朗介绍:“爷爷,这是我女朋友,唐瑜。”

老人打量她一下,拍着她的手说:“好,好,好。”

但很快,又有人过来给程老拜寿。程朗和唐瑜散落到人群中去,程朗看出她的紧张,没特意给她介绍亲友,反而带她坐到包厢里去。包厢里也摆了好几桌,好像是特意安排给年轻人的,等人到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开席了。席上程朗的发小比较多,都在拿他和唐瑜起哄,给他们敬酒。程朗脸皮薄,被臊得不行,又不会赖皮,对敬酒的都来者不拒,自己喝了不少,偏还要给唐瑜挡。一桌子人都喝得面红耳赤,程朗更是两脚像踩在棉花里一样,腾云驾雾一般,唐瑜不得不扶住他。

门口又有人大笑着进来,“听说小程朗终于找女朋友了,哥哥我来瞧瞧。”

包厢门口一阵骚动,几个人正端着酒进来,后面一个男人端着高脚酒杯,浅浅地笑着,姿势非常优雅自若。可是唐瑜转过脸来,端着酒的男人神色一变,酒被泼出来大半。看见唐瑜的时候,身边的一切,包厢里的客人,狼藉的酒桌,身边的人,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虚幻,只有她那张小小的脸被聚焦,淡蹙的眉毛下面大大的眼睛里是惶然懵懂的目光,嘴唇微启,像是做梦一样看着他。

他身边有人忙着抽纸巾给他擦拭酒渍,幸好没洒到胸前,只是手腕上白色的衬衫被染成酒红色。一个女声惋惜地说:“你这真丝料子最是金贵,这下恐怕是洗不干净了。”

她瘦了很多,原本圆润带点婴儿肥的下巴,现在变得尖尖的,更显得眼睛大,长发烫成大波浪披散下来,化了一点点妆,看起来成熟很多。可是那仓皇的神色,那懵懂惶然的目光,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孙文晋以为过了很久,其实也只是一瞬间,程朗反应过来向他们问候,“陈释哥,文晋哥。”

陈释的目光落在唐瑜为了扶住程朗而半抱着他腰的手上,程朗也大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他们的关系顿时明了。他应一声,又对唐瑜微微点头致意。孙文晋回过神来,接下来几个人忙着介绍,当正式介绍到她是程朗的女朋友时,身边一阵起哄。孙文晋象征性地对她点了点头,“唐小姐,你好!”他低垂着睫毛不敢看她,但此时唐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一片哀伤,看得孙文晋的心轻颤,她的名字在心头翻滚,哽咽。

孙文晋、陈释都不敢在包厢里多待,匆匆说了几句,等唐瑜意识过来,他们早已退场。

散席后,好不容易送走宾客,程朗的酒也醒了大半。他要带唐瑜去见亲友,这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的,但是唐瑜却拒绝了。她很茫然,为什么要在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走下去的时候,却偏偏突然看见了他?这天晚上,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原来那些回忆不知不觉中早已像血管一样遍布全身,等再见到他,每一根血管都在叫嚣,她想要把它们连根拔起的时候,才知道,痛得要窒息。

陈释和孙文晋走得比较早,分手后孙文晋又去了酒吧。他现在是酒吧的常客,公司的生意也不打理,害得周秘书明明已经离开他们公司最后又不得不回去。今天若不是程老生日,说不定又在哪个酒吧喝得醉醺醺的半夜三更才回去。这一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他现在喝酒不像从前总是打扮得干净整洁,喝到兴头上就说几句调皮话惹得周围的女人面红耳赤,芳心荡漾。从前无论是什么样的场合下,他都能不动声色地灌醉最后一个人,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叫人接他们回去。可是现在,他分明是只求一醉,什么话都不说,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喝不了多久便醉得不省人事,到最后通常是酒吧老板派人送他回去。

他的变化大家看在眼里,但谁都知道他的苦衷,想要劝,又无从劝起。沈子静知道唐瑜去了法国,陈释把她的学校和地址都抄给他,但是他看都不看一眼。等到后来陈释才知道,唐瑜的留学居然也是孙文晋一手策划的,他越发佩服孙文晋,亲手把心爱的女人送走,过后又一个人买醉。

酒吧里新请来的歌手在唱许巍的歌: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

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那是你破碎的心

我的心却那么狂野

歌手的声音深情、嘶哑,孙文晋喝了两杯酒好像已经醉了,眼前总是浮现出唐瑜那张仓皇的脸。她站在人群中,猝不及防看见了他,神情懵懂,眼神哀伤,像很久很久的从前,她也是这样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委屈的固执看着他,脸上的泪怎么擦都擦不掉,她索性放弃,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想将他看透,最后从他那里得到确认。她唇一扁,明明想要哭却极力压抑着,可是眼泪却哗哗地涌出来,那么一张小小的脸哭得涨红起来。现在她又回来了,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目光受伤,神情凄凉。

他想着想着,自己也委屈起来,一杯接一杯的威士忌喝下去,动作利落,喝得很凶,终于酩酊大醉,服务生扶着他去洗手间吐。纯威士忌十分烈,孙文晋吐了半天,只吐出一些水来,最后突然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又接连呕了好几口,血丝在水槽里散开来,而后就晕了过去,好在服务生眼疾手快将他托住才没有跌到地上去。服务生取出纸巾帮他擦拭,服务生在酒吧工作见多了喝酒喝得胃出血的人,但还没见过几个胃出血会晕过去的,吓得忙把他扶到老板办公室里去。

孙文晋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他睁开眼,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旁边的陈释紧锁着眉头,正在死命地抽烟。

孙文晋动了动,发现手上插着输液的管子。陈释转过脸来,一脸阴沉,“你昨天晚上喝太多酒,胃出血,晕过去了,被酒吧老板打急救电话送到了医院。”

等了一会儿,陈释见孙文晋不说话,忍不住又说:“你知不知道如果再严重一点,当时没有人在场,你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孙文晋仍旧没回答,他坐起来,靠在床头想了想,忽然开始在身上乱摸起来,但摸来摸去也没找到,回头淡淡地对陈释说:“给我一支烟。”

陈释气得狠狠地瞪着他,瞪了足足有五分钟,孙文晋还是面无表情。陈释把烟蒂用力在烟灰缸里一按,猛然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一会儿听见砰的一声响,整个病房的窗棂都被震得嗡嗡直响,陈释终于离开。

那天晚上程朗送唐瑜从酒店回去,一直觉得她心不在焉,问她什么也不怎么回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程朗虽然担心,但相处以来也有几分了解唐瑜的性格,只好先送她回去。

唐瑜到家后,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上有一个程朗的未接来电。以往跟程朗晚上约会回来,他都会给她打一个电话,虽然也不说几句话,但好像已经成为习惯。有时候她不在,看到来电提醒也会礼貌地给他回复一个,但是今天晚上,她把手机电池抠了下来。

唐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孙文晋的音容笑貌。第一次在游泳池,他害她跌进水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救上来。他被朱冉泼了酒,叶桃花气急败坏要发火,被他制止,仍旧低声下气地劝说,“冉冉,听我的,不要再沾那个东西了。”那一次,她和林开父母一起去找苏不易,她只顾着去扶跪在地上的林妈妈,他穿着笔挺的黑西装衣冠楚楚地站在苏不易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半山的别墅里,他略带嘲讽地看着前来求助的她,幽幽地说:“唐小姐,这就是你求人的样子?”还有那一次,她以为他不肯帮忙,她要去找苏不易,可是刚走到门口身子却被他翻转过来,然后他的吻不由分说落下来…他送她回来,可是车子里一响起童安格的歌,他紧张得找不到自己的烟,手忙脚乱地关掉音乐,可脸微微发红…到今天晚上,他在包厢里,微笑着走进来,可是一看见她的脸,端在手里的酒却被泼出来大半,而她,就像做梦一样看着他。

那么多的从前,他的一颦一笑,陌生的,冷酷的,傲慢的,窘迫的,哀伤的,绝情的,他一次比一次狼狈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一次比一次更心碎。

认识他时间不长,虽然相处才短短几个月,却觉得仿佛已经经历了一辈子。她以为,那些东西已经在心里慢慢死掉了,她可以过正常的生活,找个男人相亲结婚生孩子,可是再见到他才知道,原来那些回忆不知不觉中早已像血管一样遍布全身。等再见到他,每一根血管都在叫嚣,她想要把它们连根拔起的时候,才知道,痛得要窒息。

但是,但是,她能怎么办呢?

她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等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洗漱,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是觉得很难过。她才二十三岁,不老的,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一辈子好像已经完了?

出去吃早餐的时候,她把手机装上电池,来电提醒程朗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心微微泛酸。扶青有时候数落她太不把程朗放在心上,只是仗着程朗喜欢她,但不是这样的。她跟程朗交往的目的清清楚楚,他是为了结婚她又何尝不是!昨天去见他的家长,就已经说明她想清楚了所有的后路,但是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和程朗约会了这么久,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一定会跟他结婚,可是到现在一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哀伤,也很害怕。她不敢回程朗的电话,而且当她发现因为手机没有其他的来电提醒,自己竟隐隐有点失落时,对程朗就越发内疚。她关掉手机,因为害怕接到程朗的电话,更加因为怕接到另一个人的电话,可现在又为那个人根本没打过来而觉得难过。她不敢让自己想太多,又把手机电池抠出来。

这一天没去公司,也没出门,因为一晚上没睡觉,头痛欲裂,她几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稿子上,可是过不了几分钟就又走神。偏偏这个时候,门铃又疯狂地响起来。她有点害怕是程朗,怕他无微不至的关心,怕自己内疚,也怕他提到之前早就打算好了的婚事。可是门铃一直响不停,好像门外的人已经知道她在里面,一定要等她开门才算完,这应该不是程朗,他不是这样没有礼貌的人。等了好一会儿,门铃声终于消停下去,她才把心放下去,突然门铃又响起来。

小区保安一边在门外大声叫:“唐小姐,唐小姐,你在不在里面?”一边大声敲门。

小区保安一般不会这样扰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知道敲门的是保安,她总算是放下心来去开门。

门一开,门外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唐瑜瞪着另一个人。

小区保安如释重负,“唐小姐,你终于来开门了。你的朋友说你昨天和男朋友吵架在家为情自杀,可把我们吓死了,你要是再不开门可能我们就闯进去了。”

保安身边的“罪魁祸首”显然有点尴尬,他咳嗽一声说:“小瑜,我还以为你…”想着理由,但保安在身边又不好乱说,只得含糊其辞,说着他又转而对保安,“辛苦你了,我先去…”他目光闪烁着,压低声音,“安慰,安慰她!”

保安看一眼唐瑜。平日因为唐瑜相貌姣好,进进出出的时候保安难免多注意了两眼,但她平时深居简出,并且见了谁都神情冷淡,方才明明在家,可是敲了这么久的门她就是不开。现在听陈释这么说,又瞧她脸上神色古怪,也对陈释的为情自杀一说深信不疑,他忙不迭地点头道:“你去吧,你去吧。”他压低了声音,偏偏还偷偷地瞟了一眼唐瑜,看她脸色变得更难看,忙退下楼去。

楼道里只剩下陈释和她面面相觑,陈释不好意思地说:“你在家怎么不开门呢?我以为你不在家,才找了保安过来,我…”

唐瑜一言不发,打开门,身子往里一让,陈释自然知道她是请他进去。玄关处鞋架上有双男式拖鞋,唐瑜要帮他拿,陈释突然感叹地说:“这是程朗的鞋吧?”

唐瑜身子一僵,但很快,她就把鞋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他面前。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阳台被改造成厨房,室内家具也比较少,但好在干净、整洁,整个房子倒有点唐瑜的气质,都是一样简洁利落。唐瑜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陈释想要化解尴尬,毕竟方才只顾着要进来,自己和保安胡说八道根本没想过对她的影响,但是他看唐瑜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该怎样做了。因为此时的唐瑜,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这是陈释未料到的。

他只得沉下脸来,问了问她留学的经过,但对于那一年多的留学生活和其后义无反顾放弃读研回国的决定,她也只是寥寥数语便回答完毕。她的冷漠疏离让陈释越发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明明居心叵测却依旧要装做好久不见的朋友挑一些云淡风轻的事情说,而她就这么看他表演。他喝一口水,咽下去,终于进入了真正的开场白,“小瑜,你是不是很恨文晋?”

唐瑜轻轻转动手中的玻璃杯,沉默不语。

过一会儿,陈释才说:“我相信朱冉的那封信还有那些照片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以前文晋身上发生的事。”说到这里,他偷眼瞧了瞧唐瑜,她神色依旧冷冷淡淡的,没有丝毫波澜。陈释继续说:“过去那些事,我们都没有告诉你,甚至私心地以为也许永远这样相处下去,也很好。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文晋不能生孩子。怎么说呢?他家出事后,他也荒唐了很久,但是不管跟谁,他在这方面都做得很好,很谨慎,没有让女人为他吃过苦,你大概是第一个。

“那时候你刚出院,他开始找我商量卖公司股份和股票的事,他说要去欧洲,要跟你结婚。他兴冲冲地张罗着,憧憬着未来,可能跟你在一起的渴望实在太强烈,他只想着打算你们的未来,却忘记了自己这最致命的一点。然而你怀孕的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任何余地来缓冲,所以对你做了那样的处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早在得知你怀孕消息的那一刻起,便决定要放你走。

“他母亲死于脑癌,哥哥也死于脑癌,他和他姐姐虽然没有这个病,但是,他姐姐孙文澜的女儿,四岁的时候也是死于脑癌,很凑巧对不对?医生不好说,因为遗传这个概念在医学上其实一直非常模糊,而且说是遗传他和文澜却没事,但事情偏偏这样凑巧。文晋知道你很想要那个孩子,你从小相当于是以一个孤儿的身份长大的,对那份缺失的母爱一直耿耿于怀,他也希望你过正常的生活,像每一个女人那样,结婚,生子,享受家庭的温暖和关爱,这曾是他的梦想。但是这些他却不能给你,所以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看了朱冉的信坚决要离开,其实在那之前,他早就已经放弃你,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索性自己先放手,让你恨他,这样就会忘了他。

“其实关于孙黛影到底怎样,我相信你心里一定是有感知和判断的。人非草木,文晋对你到底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也许老天给了你们错误的开始,但是文晋自始至终对你都是全心全意。我也不能说文晋不爱孙黛影,他当年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把她追到手。为了她,跟家里决裂,一起私奔,亲人、学业、前途都不要了,可没想到最后还是失去了她。文晋家出事后,孙黛影跟自己的养父结了婚移民去了澳大利亚,他受了很大的打击,后来再没有对女人认真过,直到遇见你。你以为那天你要走,若不是他早就默许过了,你走得了吗?你以为你要出国,如果不是他给你们学校捐赠了一栋楼,你有那么容易得到那个名额吗?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想要把你留在身边,哪怕你对他恨之入骨,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你离不开他,可是却偏偏是他亲手把你送走了,还一送那么远,那么久。你正年轻,也许在异国他乡经历几年精彩的生活,很快便会将他淡忘;也许你在那里找一个人,结婚,那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是他还是送走了你,也许你真能在那里重新生活,将他忘掉,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子静当时告诉我你去了法国,本来我还想去找你回来的。后来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但是没想过你会放弃读研一毕业就回了国,更没想过会在程爷爷的生日宴上看见你。这一年里,他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大多数时间是靠烟酒度日,公司不怎么管,朋友也不见,更不许我们去找你。他昨天晚上喝太多酒,胃出血,晕了过去,还是酒吧老板打了急救电话给送到了医院,医生给他做了开胃止血手术。医生说,他下次再这样喝酒,身边没有人的话,可能晕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年前他一个人住在N市,半夜三更不知道怎么把车子开到了湖里去,幸好交警把他救了上来,车子打捞上来也报废了,保险公司调查事故的时候,认为他那天没喝酒,是清醒的,最后鉴定他存在自杀倾向。

“有一次他喝醉了,子静劝他,让我去把你找回来,可他差点哭了,求我别去。他说他以前求过你的,让你只跟他在一起,不要孩子只跟他在一起,是你不肯,你要孩子,他不忍心看到你那样哭,他说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一次。他也许可以给你很多东西,婚姻、爱情,以后的幸福生活,但是他给不了你孩子,于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你知不知道,文澜的孩子当时有多可爱,多漂亮乖巧。文澜飞机失事后,那孩子就嚷嚷头痛,送到医院检查,又是脑癌。文晋的哥哥文宣是四十多岁才发病,他妈妈是六十多才发病,可这个孩子四岁就开始发病,医生说也许跟文澜夫妇死亡的刺激有关。因为她还只有四岁,医生不敢随便制定手术方案,检查出来后也只能用药物控制。但是,她那么小小的年纪,整天叫着头痛,吃下去多少东西又吐出来多少,才几天时间她的眼睛就渐渐看不清东西。她小小的身子有时候痛得全身没有力气,就问文晋,她是不是快死了,是不是可以去见爸爸妈妈了。文晋当时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从小被家里宠坏了,一瞬间,这些事情让他措手不及,最后那孩子没有等到手术方案就…小孩子是经不起这样痛的,她毕竟才四岁。你有没有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特别是那孩子还那么小,他怎么忍心把自己经历过一次的痛苦再让你尝试一遍?

“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也许你仍然执著孙黛影的事,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我是他,我绝没有这样的勇气。就算我不能生孩子,也绝不会让我妻子离开我,就算我得了绝症,活不过一天,我也要把她紧紧地留在我身边。因为一个人的余生,太过绝望。我话说到这里,如果你肯原谅他,这是他病房的地址。”顿了顿,看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唐瑜,艰涩地说出下半句,“如果你还是不肯原谅他,那就当我没有来过。文晋那个人,太心高气傲,我请求你,别让他知道。”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推翻了唐瑜建设起来的所有壁垒,前尘往事呼啸而来,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终于变成了眼泪流下来。

陈释从没见过唐瑜这样哭,她抬头怔怔地看着他,没有接他手里的便笺,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前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也不回避,就那么看着他,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让他看见她哭,又好像带着一点委屈怨怼。

陈释被她感染,不忍看下去,把便笺轻轻放在她身旁的沙发上,站起来就朝门口走去。

唐瑜没有动,旁边是陈释放下的那张便笺纸,上面写着医院的名字,想着他眉飞色舞地说小白兔的故事,想着陈释说他心已经被狗吃了,他脸红红地骂陈释“滚你丫的”,又想着陈释说他有自杀倾向,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流淌。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终于哭得累了,不知不觉竟然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回到了自己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圣诞节那天,她正在巴黎,广场旁边一家小店门口有棵巨大的圣诞树,上面挂着一个圣诞老人的玩偶,圣诞老人红红的大罩衣下面居然还正儿八经地穿着一条粉红色的NK,一同来的中国留学生情侣都笑得直抽,她却突然想起了孙文晋。这时,有人送一封信给她,上面写着“唐瑜女士亲启”。她把信纸拿出来,信里面写着:“孙文晋先生因车祸抢救无效,于××年12月24日晚不幸逝世,享年三十二岁。孙文晋先生的遗体告别会定于××年12月27日上午9时30分在N市殡仪馆举行,请准时参加。”唐瑜看到这里,心突然停止了跳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字,“孙文晋先生因车祸抢救无效,于××年12月24日晚不幸逝世,享年三十二岁。”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好像慢慢地恢复过来。她好像看明白了,上面是在说这个人死了,这个人死了,她顿时好像脚下一轻,整个人都空了,好像她在这世界上的人生都失去了目的,没有了意义。心脏突然像是被抽紧了,不停地被迫缩小,她只觉得一口气呼吸不过来,脚下一阵一阵地发软,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一瞬间,她痛得不能呼吸,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着,哭都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