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愣了愣,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猛地拧过脑袋去看身边的大理寺卿,后者却双眼直视前方,唇角轻抿,像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似的,这会儿他直接忽略了白术的目光,望着坐在高处砸东西的九五之尊:“砸开心了么?砸开心便让薛公公把人都叫过来吧,我走的时候留了扇门,这会儿他们应当吹冷风也应当是吹醒了。”

天德帝放下手中最后一件笔架,“呯”地一声可响,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会儿正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的大理寺卿,以及他身边同样面无表情拢着袖子看着自己的矮子,他脸上臊了下,随即拍桌,传薛公公,让他同君长知再走一趟,传锦衣卫在职剩余的二十六人立刻到养心殿面圣。

此时已经时近寅时,再过一会儿,就该天亮了。

当下。

十八就被收了象牙牌子和绣春刀,直接看押大理寺牢狱,连带着后来到的纪云等一干锦衣卫纷纷都被连累受了罚,纪云停职检讨,剩下的在职锦衣卫但凡是与十八在火器设计图失窃案上有过共同当值的锦衣卫都被扣上了“失职”的大帽子,罚俸禄、降官品那自然是跑不掉的——可怜都尉府一群人,还没等到第二天天亮,那酒就已经被吓醒了个彻底。

本来就已经被从头罚到尾的白术反而成了受牵连最少的那个——本来嘛,反正她也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好罚了。

等天德帝让大理寺的人将十八押走,纪云他们也灰头土脸地滚回了都尉府,白术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样没摔碎的摆件揣着,大着胆子凑到了龙案边,将那摆件端端正正地放好,又转过头扫了一眼天德帝,后者似乎有所感应似的转过头挑眉看着她,于是她嘿嘿笑了笑:“万岁爷,现在知道卑职实属冤枉,您看这事儿是不是应该——”

白术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天德帝问:“你女扮男装混入锦衣卫这事有假?”

白术:“……无。”

天德帝:“那你哪来的大脸腆着凑上来的找骂?”

白术:“……”

白术掩面,老老实实退散。

见十八被捉,眼瞧着“盗窃设计图、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要洗白,一个激动她差点儿忘记了这会儿她身上背负的罪名可不止一条……而此时,只见天德帝一边冷笑,一边从桌案后面掏出了个卷轴——那卷轴白术是化成灰恐怕都能认出来,她当即就凑了上去,看着天德帝将她画的那火器设计图的图纸展开,皱着眉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天德帝合上了图纸,转过头来看白术:“这图纸当真是你画的?”

白术点点头。

“看那注解零件的狗爬字,毛毛虫似的,都尉府各个文武双全,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天德帝蹙眉,随手将那卷轴一扔,想了想又问白术,“这图纸与神兵营丢失的火器设计图确实相差甚远,然而那零件部位看上去也并非凭空捏造之物,否则当下便应该被西决揭穿——你老实告诉朕,你究竟是哪里知道这些个火器知识的?”

白术想了想,拢起袖子道:“我师承一位隐退江湖已久的老人,其知天文,通地理,对于机巧暗术也有所——”

天德帝:“朕今晚不痛快,问你什么就老老实实说,再胡说八道你屋外头雪地里跪着去。”

白术深呼吸一口气。

转过头看了眼君长知——此时,君公公不知道从哪儿搬了张椅子坐下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白术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低着头刮茶碗子,后者掀了掀眼皮子扫了一眼站在龙案边的她,只是这么平常的一眼,看的白术下意识后退一步,与天德帝保持安全距离。

天德帝又不是瞎子——更何况白术做得毫无遮拦,眼下见这两人“眉来眼去”,他心中就是不痛快,冷笑屈指敲敲桌子:“问你话。”

“我来自几千年后,那时候有铁疙瘩在天上飞,出门不用骑马都靠烧燃油,火器自然更加精妙分各种各样的最远的能从皇城大门口直接穿墙射入养心殿,我学的就是相关专业,所以来到这儿,也想当个锦衣卫做做老本行,就这样。”白舒一口气说完,几乎没来得及喘气。

只听见君长知那边传来陶瓷相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连带着天德帝也安静下来——良久,他转过头,看着白术:“……你今晚喝了多少酒?”

“清醒着。”白术说,“爱信不信,反正就是这样。”

还没等天德帝说话,坐在下方的大理寺卿反倒先有了反应,只见放下了手中热腾腾的茶杯,抚了抚袖子,又重新整理了下头上的毛毡帽,站了起来淡淡道:“挺横的,人在养心殿里养了几十日,养出胸心豹子胆来了——走吧,外头跪着去。”

白术瞪大了眼,见了鬼似的看着他。

天德帝扫了君长知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随即像是做出了妥协似的冲着白术做出了驱赶的手势:“滚吧,朕没让你起来,便不许起来。”

白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便被君长知拎着领子拖了出去。

两人你推我拉地磕磕绊绊出了养心殿的门,白术伸手“啪”地排开君长知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放手!你拽着我怎么跪啊!”

君长知被冷不丁地甩开,却不生气,转过头看着白术,半晌借着夜色掩饰飞快地勾了勾唇角:“真跪啊?”

“你和里面那位都有病。”

白术气得懒得再多说,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正要往下跪,就在这个时候,又被君长知一把拉住——她一愣,抬起头去,却没想到后者只是笑着指了指外面:“方才万岁爷说了,让你到雪地里跪去,这里屋檐下,哪来的雪?”

“……………………”

白术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恶狠狠地指了指君长知的鼻子。

又迈着哥斯拉似的步子下了台阶——今夜下了一晚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扫干净,这会儿眼瞧着要天亮的清扫的小太监也是刚刚扛着扫帚过来,见原本住在养心殿里的“主子”和大理寺卿拉拉扯扯地走出来,两人之间像是在争吵什么,也都是停住了脚步,不敢靠近。

白术来到雪地中央,在心里头将天德帝和君长知骂了一万遍,正准备往下跪,又被一把拉住。

“怎么?是不是嫌弃积雪不够厚,借扫帚来归拢归拢再让我跪?”白术微微眯起眼,用恶狠狠的语气问这会儿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却不料,她话语刚落,便感觉到个暖洋洋的玩意落在了她的脑袋上,那玩意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摸到了毛毡边缘,与此同时,听见身边的人用云淡风轻的语气淡淡道:“哄你玩的,炮仗似的做什么——案子结了,你不好再住在养心殿,万岁爷正找了个台阶给自己下,让你搬出来,这道理还不懂?”

“……”

白术扶着帽子边缘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君长知。

此时不知道打哪个方向吹来一阵寒风——男人摘了帽子,脑袋后束成一束的黑发随着风轻扬,白术看直了眼睛。

君长知伸出手,将那被风吹乱的头发拢了拢,道,“一会能休息便休息下,这事还没完,明天早朝上肯定还要提起的,到时候到底怎么办才好有个交代,虽然你现在停了职,怕是也要出席的,横竖是你们都尉府的事情……”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问得相当顺其自热。

白术压了压脑袋上的帽子,低下头,只觉得尴尬万分。

明明冰天雪地的,上一秒还像只愤怒的小鸟,这会儿她就像是恋爱中的瘟鸡,舌根子在口中嚼了一顿,半晌说:“白术,白昼的白,四术的术。”

“中药名?”君长一愣,“不过后面那字应当读‘煮’。”

“就是术,”白术恼火地转过头瞪身边的人,“哪来的自信对人家的名字指手画脚,还挑错别字呢!就是术!术!”

君长知低下头,随即便不自觉被身边人这会儿正仰着头瞅着自己的那双被雪地映衬得特别黑亮有神的双眼吸引,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上,均是双双一愣,片刻之后,当白术几乎要支撑不住地悲愤拧开脸败下阵来,却看见年轻大大理寺卿忽然莞尔,伸出手,拍了拍她脑袋上的帽子。

白术被拍得低下头——在君长知看不见的地方,明明是天寒地冻,她却大大方方地从脸红到脖子根,耳朵都快燃烧起来。

“知道了,白术是吧。”

“是……不是,你这哄小孩的语气怎么回事?”

“脑补太多,你比寻常小孩可恨多了。”

“……”

☆、第一百一十六章

虽说眼下天德帝将锦衣卫交到了纪云的手里,但是这位置他还不曾捂热,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这块地方管事的人似乎还是那个总坐着轮椅眉眼之间总是云淡风轻的云峥大人——就连纪云都这么认为,要不怎么云峥前脚刚走回家乡省亲,后脚这都尉府就上蹿下跳一群猴子敞开肚皮喝了个酩酊大醉呢?

这会儿云峥不在,却偏偏在这节骨眼都尉府出了事,不,岂止是事儿——锦衣卫里居然出现了个别国的探子,这他娘的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要知道,都尉府上下在职二十八人因为职能关系与万岁爷的关系,怕是比未来皇后娘娘的关系还亲,都尉府里出了探子,就好像谁家枕头边着火了似的。

万岁爷会怎么着?

白术伸出手扣了扣脑袋上的帽子:“我真的没想到十八居然会是探子,我……平日里也没看出来他与其他的兄弟有什么不同来着。”

她话语刚落,便看见身边比自己高出一个多两个脑袋的男人转过头扫了她一眼,似乎对她一口一个“兄弟”这词有些不太感冒,片刻之后,他微微蹙眉:“有什么好惊讶的,方才是掀开了他肩膀上的皮看见了刺青,你怎知道,他脸上没有也覆盖着这么一层东西?”

白术闻言,心中炸开,猛地拧过头看向君长知:“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十八他——”

“应是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君长知拢着袖子,面无表情地说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话,“锦衣卫常年出外差,又单独行动居多,哪一日回来的不是原来那人,若是细心些,怕你们也是觉察不能的。”

“……”

白术心中呯呯狂跳,只觉得背部发凉,想象身边的人明明长着自己最熟悉的脸,冲着自己笑跟自己调闹,然而实际上早就不是那个她以为的人,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吓人。想到这,她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君长知也不说话了。

白术越想越不对,出了养心殿,远远便看见殿门围墙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有君府的标志,她和君长知双双上了车,等到了温暖的车中,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她的手脚都快要被冻僵了,却来不及思考太多,转过头问君长知:“你说这事情还没完,我师父他们不都受过罚了么,也挨过骂了,万岁爷还要把都尉府怎么着?”

君长知不说话,伸手将白术脑袋上戴着的帽子取下来,掂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片刻后这才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术:“不知道你是否听过朝堂上流传的一句话,众臣皆议论纷纷,道‘云峥走后,皇城中再无都尉府’。”

“……”白术闻言一愣,沉默了三秒后,斩钉截铁地说了句,“荒谬。”

君长知笑了笑,淡淡道:“盛极必衰这个道理你该是懂得,更何况这里是皇城,‘盛’不过九天。”

白术皱眉道:“云峥老大向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任何逾越的想法或者意向,简简单单的一个人——”

“但是等他有这想法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名声太大太响,也是没好处的,当外面的贪官污吏听见了‘锦衣卫指挥使云峥’的名号,害怕的程度甚至超越了‘天德帝孟楼’,这就有了问题——新帝登基,民间动荡,诸王蠢蠢欲动,今年又是大灾不断,万岁爷脚下没站稳,正是要名声的时候,更不会高兴有这种事情发生。”

马车吱呀吱呀动起来的时候,君长知伸出手放下了那厚重的帘,将寒风遮挡在马车外头,马车内自有一壶正咕噜咕噜沸腾着的热茶,还是甜甜的果香气息,热茶下的轻慢舔舐的文火则成为了马车内唯一的光源……两人之间隔着放着果茶的小小桌案,白术扫了一眼君长知,觉得他说得有一些道理——当看见男人伸出手,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果茶送到唇边,她想了想又道:“还是不对啊,说到名声,你君大人的名声也不要太响喔,茶馆里将您老人家从君议院一路高升至大理寺卿的故事说成了神话,那花楼的姑娘更是惦记着你这年轻的大理寺卿每日骑着高大骏马打从她们门前——”

白术的话还没说完。

便被男人从杯子边缘上方扫来的一眼给说得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君长知放下杯子,见白术也伸手去摸了个杯子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果茶,曲着双膝小口小口地抿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隔着蒸汽腾腾的桌案瞅着他,就像是偷吃东西的小动物的似的……于是他眼角稍稍柔和下来,顿了顿勾起唇角道:“我与天德帝是大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关系,他比你想象中更了解我这个人,先不论我是否有那个‘宏图大志’要去谋反,我与云峥最本质的区别在哪你知道么?”

白术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瞪大了眼伸长脖子,十分配合地问:“在哪?”

话一刚落,脑门上便挨了轻轻地一巴掌,白术“啧”了声伸出手去捂住额头,与此同时,她听见君长知轻声笑道:“区别在于,我手中没有刀。”

白术闻言,半晌无言。

大理寺卿是文官,虽职权大,却还是被动的职位——大理寺要拿什么犯人,那也要首先是皇帝点头了说这个人是有问题的,大理寺才能去查才能去办,所以虽然文武百官都是十分惧怕大理寺这地方以及君长知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双眼,然而他们却清楚得很,进不进大理寺,不过就是天德帝的一句话而已,主动权在皇帝的手上握着。

然而锦衣卫却不一样。

这个组织从最开始的仪鸾司变成了如今的都尉府,最开始就是基于先帝爷喜欢听小报告这个毛病开始的——传闻先帝爷最开始是每天把自己要解决的事情写成小纸条贴在屏风上,以免忘记解决要处理的事情……久而久之,先帝爷对小纸条这玩意有些欲罢不能,吃饭的时候写,睡觉之前写,导致就连吃饭都有几双筷子以免被墨汁飞溅弄脏了筷子有得换——最后,先帝爷不仅自己写写小纸条,还乐意让身边的人写小纸条,贴在屏风上给他看。

而将小报告小八卦写成小纸条贴在屏风上给万岁爷看的,可不就是锦衣卫的前身仪鸾司。

白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的时候还琢磨这是不是“意见投诉箱”的最原始形态。

与大理寺不同的地方在于,大理寺是替皇帝办事,而锦衣卫,则是在给皇帝找事。

从最初的那位指挥使大人替皇帝除掉开国功臣也是心腹大患的那一天开始,这个组织就拥有了超越一般侍卫的职权能力——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儿,都是由他们说得算,通过他们的嘴巴报给万岁爷听——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越过当今圣上,直接先将人拿下,送回都尉府牢狱先抽打一顿再行禀告也无妨……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锦衣卫可以这么干,但是他们一向就是这么干的——自打上次女扮男装混青楼结果押回个罪臣之女被告窝藏狂批一顿后,他们这才有所收敛。

这就是君长知所说的,锦衣卫手中的“刀”。

锦衣卫能有如今的地位,在整个皇城内横行霸道,多亏了有这把“刀”在手中,而如今,这把“刀”锋芒过盛,闪瞎了皇帝的狗眼,所以皇帝不开心了,正找事儿等着挫一下都尉府的锐气,偏偏还真的就有那么一堆子的烂账要往他们头上面赶。

“事不过三,你们这是第二次了。”君长知淡淡道,“都尉府里出了个探子,这事说小了大家都是受害者,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但是若是说大了,指不定就能给你们扣上了‘窝藏贼党’‘知情不报’的罪名,你们也是不好开脱的。”

白术皱眉道:“上次那是被污蔑的。”

“嗯,怕还是万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成果……那王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君长知道,“你们这回是栽跟头了,做好心理准备,明儿天一亮,指不定会有什么惊天东西的事情发生。”

……

就因为君长知这么一句话,到了大理寺,回到了下人早就准备好的偏房里,脱了鞋子滚上床,白术愣是睁着脸眼睛一直到天蒙蒙亮。

当屋外的门被敲响时,她连忙下了床,打开门,只见外面立着的年轻男人已经换下了那一路奔波时穿的衣裳,患上了那一身绯红色的蟒袍,身上披着厚重的斗篷,与此同时手肘上还挂了一件,只不过这一件比他身上穿的颜色要浅,看上去是女用斗篷。

“来不及给你找新的,让人把表妹留在我府上的斗篷拿给你用。”君长知将斗篷递给白术,“去洗漱,准备上朝。”

白术接过斗篷,看了看,点点头转身回房,用准备赴刑的七上八下的不安情绪心不在焉地洗漱完,便出门要走,还没迈出门栏便被君长知一把揽住,年轻的大理寺卿冷冷清清提醒:“斗篷,外面在下雪。”

白术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粉色的、做工还不错的斗篷,想了想说:“我不冷,走吧。”

言罢,拍开君长知的手臂,拎着裙摆便抬脚往外走——走出了屋檐,当一朵雪花飘入领口,她这才反应过来,君长知并没有在骗人,今天果然是极冷的。

然而话都搁下了,她强忍着打寒战的冲动,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没听见君长知跟上,又好奇地回头去看他——然而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劈头盖脸该上来的、还带着人体温度的斗篷遮住了视线,她手忙脚乱地将那该上来的斗篷拽下来,低头一看,却发现这斗篷不是别的,正是方才君长知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白术抓着斗篷瞪着不远处的大理寺卿看了一会儿,后者则清清冷冷地回事了她一眼,片刻后,淡淡地扔下一句“逞能”,便与呆愣在原地的她擦肩而过。

白术愣了三秒,直到听不到不远处的人不耐烦地催促“还不跟上”,这才披上了那厚实的斗篷,屁颠颠地跟上了已经走到三五米开外的那抹绯红色身影——彼时大雪纷飞,几乎要模糊了视线,然而浑身裹在那暖烘烘的斗篷下,虽然脸被冻得通红,却一点儿感觉不到严冬的寒冷。

而这一刻,大约是白术记忆中最后的一刻安宁了。

……

天德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天德帝任命大太监王睿为“东厂总督”,与此同时设立一全新侦缉机构,该机构位于皇城大街北部东厂胡同,特别命名“东厂“。

天德帝亲言: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共辅大理寺,肃清朝廷。

至此,与殿外那白雪风飞的寒天冻地一致,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寒冬。

作者有话要说:安全上垒!三分钟后!!!祝我生日快乐!!!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这年冬天的央城似乎有下不完的雪。

乌压压的天空看不见阳光,成天成日都是昏昏沉沉的阴郁,从厚厚的云层中飘落下来的雪子打在屋檐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了只叫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

各个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们都缩在主子的房里蹭那点儿来之不易的暖气,没什么别的要务,都是不愿意出来在外面行走的——偶尔有那么一两个送供暖物或者新洗好的衣物的宫女,也是拢了袖子低头快步地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某个建筑的拐角处……空无一人的皇城走道上,安安静静的,就在这时,迎着纷飞的大雪中,偏偏出现了几道步伐缓慢、脚下沉稳的身影。

来人几个各个身材高大威武,与那寻常的小太监并不相同,哪怕是隔着迷了双眼的大雪,也愣是远远地能嗅到从他们身上散发的英武气息,他们虽然谁也没有说话,然而脚下步伐整齐,随着他们的走动,他们身上的斗篷被风吹起,隐约露出了微微摆动的褶子下曳,以及在那胸口处的精致图腾纹样,那图腾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为稍异,是与寻常的官员补子并不相同的一种特别图腾。

而此时,只见四名身穿这样袍子的大小伙子似乎也是被这风雪吹得厌烦,其中一名抬起头扫了一眼在他们不远处那越来越近的清冷建筑,从喉咙深处叹了口气,剩下的三人仿佛得了号令似的,纷纷加快了步伐,大约办展茶的功夫之后,是个身影则彻底消失在了那建筑之中。

那建筑前两座狮子威武狰狞,挂在正门口的牌子上端端正正上书“都尉府”三字。

而此时,那顶风而行的四名高大侍卫已经顺着九转迂回的走廊,来到了位于都尉府院落的那小小偏门前,稍作犹豫,便推开了门,还没等门里面坐着的人做出反应,那四名侍卫之中带头的那个已经大喇喇地嚷嚷开来:“他娘的,冻死老子了——那詹事府少詹事也忒不是个东西,当初小白刚来都尉府时,他为了求咱们包住那满肚子流油的县官,那叫个低眉顺眼将银子都送到了咱们都尉府大门口,千求万求求着云峥老大收下,如今倒是好,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呸!想起来就晦气!锦衣卫还没垮台呢,轮得到他个从四品跟我们摆脸色——”

这时候原本跟在他身后的那三名锦衣卫也跟着进了他们的小厨房,纷纷在桌子边坐下了,搓手的搓手烤火的烤火,纷纷叹息这温度有一口酒喝该有多痛快——那带头的锦衣卫大爷也是一边骂一边大大咧咧地在桌子边坐下了,又狗儿似的嗅了嗅鼻子:“什么玩意这么香?”

此时,打从一开始就缩在桌子的角落中,安安静静低着头擦拭自己面前佩刀的人手中动作一顿,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顺手将垂落于眼前的长发别到耳后——在这到处都是雄性生物、血气方刚的都尉府里,居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位姑娘,这会儿她像是刚从床上被活生生地拖起来,头发还披散着,身上穿着寻常的侍卫服。

那些刚进来的人也是习以为常,纷纷叫着“小白”就算是跟她打过了招呼,只见她淡淡一笑道:“是煨番薯,二十一就知道你们回来要抱怨,特意弄了些堵你们的嘴——”

她一边笑着,一边冲着炉火边努了努嘴:“喏,这会儿他临时出去把我叫来看着生怕烧了房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们用火钳勾出来便能吃……”

她话还没落,刚刚进屋的四个人已经嗷嗷叫着冲向那燃烧着木柴的炉子边上掏番薯去了。

“嗯,刚才不还要死要活要找詹事府拼命么?”白术笑得眯起了眼,将绣春刀顺手拿下来,挂在腰间,“现在不要去了啦?”

刚刚冲进来吼天骂地的十五这会儿正手舞足蹈地吹着手中那滚烫的、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番薯,听了白术的话,抬起头来用眼角扫了她一眼:“嗯,那可不,这不还有一口番薯吃么,还不算太落魄,等到哪天这小厨房里连番薯都找不到一只了,老子就去踏平它詹事府去。”

于是,无辜的詹事府就这么命悬一线在了一块番薯身上。

白术坐在桌边,看着刚刚下了职回来的几名锦衣卫,想了想拢起头发站起来,掀了掀眼皮子问:“你们回来的时候澡房有人么?没人我可就去了。”

“唔,没人啊,你要去赶紧去,一会儿我和十六十七也要去泡泡的。”正来回抛着番薯指望它凉的快些的十五闻言手中动作一顿,见那身穿侍卫服的矮小身影正与自己擦肩而过要往外走,愣了愣后连忙叫住她,见后者转过头来,他急急忙忙地将手中那大番薯掰开递出去一半凑到那小丫头跟前,嘟囔着说,“给你也来点儿,看了老半天了也是不容易……多吃点才能长胖,你这就算是姑娘家也矮的够心酸了,胸还那么平,难怪兄弟一年都没看出你是个丫头……”

白术黑着脸将那番薯接过来,又香甜又糯的气息钻进鼻子,她却愣是说不出一个“谢”字来。

离开了小厨房,将那厨房中大呼小叫的热闹声音关在门后,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摸到了那澡堂子的大门前,远远便闻到了山上温泉水散发的硫磺气息,心中一松,当手放到那门上正欲小心推开,她忽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如今整个都尉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姑娘的事情,也都接受了这事,她已经不用像是以前那样,洗个澡都遮遮掩掩。

进了澡堂子,里面果真空无一人,白术上了锁,脱了衣服,手脚冰冷地下了温泉池子,没一会儿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烟雾缭绕之间,她看着那紧紧闭合的门,不知道怎么的,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她作为一个小乡巴佬刚刚来到央城时的情景,当时,还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云峥老大推门而入,跟泡在池子里的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淡定飘走,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她是个女的。

也是醉了。

想到这里,白术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没一会儿,那笑容又渐渐消失。

已经快要一年了啊……

对于她来说,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相比起她记忆中的都尉府,如今的都尉府就如同盛开过后的一朵白莲,虽未腐烂,却已不如昨日辉煌——天德帝借由着十八的事情大发威风,停了锦衣卫指挥使纪云的职,罚了整个都尉府的俸禄,最让人觉得打击的是,他还让大太监王睿牵头,新成立了侦缉部门“东厂”,司的是与都尉府同样的职务不说,那群太监早就看锦衣卫不爽,这会儿,算是奴隶翻身把歌唱,变本加厉地得瑟起来。

打从有了王睿和天德帝撑腰,这些日子的都尉府日子很不好过——曾经他们走到哪儿都是威风八面的,最近都有被人压一头的势在那,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幸灾乐祸,以前是不敢摆上明面来,最近却越发的变本加厉——连带着,原本在他们手上的几宗案子也跟着变得难以展开。

东厂的人还时不时要跑来插手捣乱。

案子办不好,天德帝不高兴,都尉府的地位就更加摇摇欲坠,不得安生。

整个都尉府可以算是跌入了一个有些难以挣脱的怪圈,虽然众人都是拿这事儿明面上调侃“咱们要倒闭吃散伙饭”,然而私底下,大家都是愁云惨淡,想要做些什么挣脱这困境才好,却苦苦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

而十八落入大理寺,在第三天就被五马分尸,当日行刑,都尉府上下几十号人只去了纪云一个——就连他都是不得不去才硬着头皮去的,连续好多天,都尉府里“十八”几乎成了个禁,直到某天纪云回来,郑重其事地将那雕刻着“十八”字号、沾染了血的象牙牌重新摆回了都尉府祠堂,看着众人那如负重释的脸,白术知道,这件事才算是勉强地过去了。

十八走了,天德帝将白术的绣春刀还给了她,没明说让她复职继续做事,却也算是真一只眼闭嘴地让她留在了都尉府,只是偶尔白术按着原来的排班去站职,偶尔与天德帝有那么个不小心的目光对视,后者都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嘟囔一声“成何体统”。

都尉府有了一名女锦衣卫,这事儿倒是新鲜。

白术没有顺理成章地入了后宫当娘娘,也是让一些人捶胸顿足或者是欢天喜地,那些个“她被抛弃了”的传闻再一次流言四起,把白术塑造成了个被玩腻了就抛弃的可怜虫之外,其实从侧面也将天德帝塑造成了“玩腻便翻脸”的无情渣男。

回到都尉府,白术乐得自在,并不在意这些人说什么,每日该吃吃该喝喝,依旧是与那些个“过气锦衣卫”们嘻嘻哈哈过混日子。

“……”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泡温泉泡得久了白术只觉得有些浑浑噩噩地,换好衣裳仔细擦干了沾湿的头发,不用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立刻挽起来,她换上了厚实的侍卫服,又去二十一的房子里摸来了一顶厚重的帽子,戴在脑袋上就要出门——迎面迎来了正往澡堂里去的十五他们,见了白术这么一身侍卫服、又是披头散发的打扮,众人皆是一愣。

白术倒是自然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十五他们的目光在她身上晃了一圈,最后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匆忙冲入澡堂子里——留下个跑得慢一些的十七站在原地,见白术挑眉瞅着他们,十七吭吭哧哧地说了句:“你头发……不束起来啊?”

白术的眉挑得更高了些。

十七刷地憋红了脸,一顶天立地、见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大老爷们瞬间就整个人都不好了,绞尽脑汁憋出一句:“不束也行,就这样,也、也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