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她自从进了沁竹园,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从李容褀身边逃离,可如今如此真实的设想着这样的可能,心里却又闷闷的有些难受,实在莫名。

“你在想何事?为何如此看着本公子?”李容褀携着些许怨毒的声音打断了宋娴的思绪。

他似乎也透过她的眼眸察觉到什么,可细想来又不知道是什么。

宋娴连忙避开他的眼眸,垂下眼帘道:“没什么…”

她有些心虚,却又说不上来怕被他知道了什么。

幸而李容褀并没有追根刨底,他只是指了指搁在旁边的桌机,对宋娴道:“把你身上那套衣裙换了,莫要让宾客们觉得王府亏待了丫头们。”

宋娴下意识的低头往自己身上看,诚然她的身上到现在还穿着粗使丫头的衣裙,站在李容褀身边确实有些寒酸。

她又顺着李容褀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摆着的托盘上,盛装着一件水色的丝质衣裙,想来是她方才出神之时,别的仆婢送进来的。

宋娴拾起衣裙,有些尴尬的看了看李容褀。

“去屏风后面换吧。”李容褀漫不经心的说着,随手拿起桌机上昨夜没看完的书册接着看。

宋娴见他如此,又见那屏风与他所坐之处尚有些距离,便也觉此法可行,于是提着衣裙去换。

有多久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裙,没有感受到丝绸包裹在身上的触感?

原本十分平常的东西,现在却要在别人的赏赐下才能拥有,宋娴一时感慨万千。

她轻提裙摆,迈着莲步自屏风后步出,俨然又回归了过去那个美貌名动京城的千金小姐。

听到裙摆轻划过地面的窸窣声,李容褀缓缓自书册上抬起目光,然而当他看到宋娴的时候,他的目光却怔住 ,手里的书册也落了下来。

他自坐塌上起身,看着她纤腰若素,纨裙翩跹的样子,目光中隐约有惊异透出。

这样类似的目光,对于宋娴来说并不陌生。

身为宋府千金的她,偶尔随兄长出游,所到之处但凡有见到她容貌的,都会投以类似的目光,甚至因顾着看她而撞到树上的也不乏有之。

只是这样的目光出现在如此挑剔的二殿下眸子里,却让她忍不住有些窃喜和得意。

她步步生莲的向李容褀行去,等待着接受他的夸赞。

然而当她在他的面前站定时,他却忽然移开目光,双颊微微有些泛红道:“也不过如此,果然一点儿也不好看。”

“你…”宋娴愤然蹙眉,不满的努了努嘴。

果然这家伙还是这样,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宋娴这样想着,也懒得和她计较,见时辰差不多,李容褀也都准备妥当,便欠身对他道:“寿宴快要开始了,殿下请行吧。”

“恩。”李容褀轻声应了,却不看她,只径自行在了前面。

宋娴和候在门口的苏月、敏心等人便一顺儿跟在他的身后,众人齐齐往庭院中去。

今日的李容褀也是难得的盛装,身着青金色祥云暗纹的直裰锦衣,衣摆直垂至脚面,半覆住金丝梅纹黑锦靴,甚是庄重与端肃,外罩的同色笼纱,又在庄重中添了几分飘渺出尘之意,倒不至于显得太过拘谨。

他那一头乌丝都束进了金玉的发饰里,将白皙的面容和恍若天人的眉眼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越发令他整个人光彩夺目,好似在月光下也熠熠生辉。

这样的李容褀行走在月光之下,倒当真是一副神仙模样,俨然是与这人世间的污浊不相干的一种出尘。

不得不承认,若是不了解他性情的人,定然都要被他这幅蛊惑人心的皮相给欺骗了吧。

宋娴在心下暗自腹诽,又加紧几步跟上他的步子。

今日的寿宴在王府的前庭中举行。

因李容褀喜静,故而竹沁园离前庭隔着大半个园子。

李容褀一行便缓步行走在花园回廊之中,横穿过庭园往前庭去。

通往前庭的路上早就提前备好了灯烛,到处都是流光溢彩,夜如白昼。

这倒免了宋娴她们提灯的麻烦,因而她们只需跟在李容褀身后,伺候好他就行。

只是一路行来,周围总能感觉到一些偷觑的目光。

倒也难怪,今日盛会,那些不能参与的丫头仆从们却不甘错过,既然不能靠近前庭,就趁着闲暇在这里偷瞄。

不仅如此,李容褀平日极少出门,便是在王府中也少有走动,这些外面的丫头们难得看他一眼,又时常听闻关于他惊人美貌的传闻,难免就要来窥视一番。

李容褀对那些目光似乎毫不在意,全然像不曾看见一般不紧不慢的往前行。

宋娴原本也只是恭谨的跟在他身后,却忽然被转瞬即逝的一声轻呼引去注意。

她隐约听到有人唤了一声“阿宁”,却又不甚真切,便未当真。

可当她转过回廊时,又听见了两声,这次却十分清楚,是阿清的声音。

宋娴连忙寻着声音看去,竟果然瞧见阿清的身影。

想来她也是混在人群中来观礼的。

见李容褀并未有所察觉,宋娴便从队伍里溜了出来,继而迅速的跑至回廊边和阿清打招呼。

“阿清,你怎么来了?”不想今日竟能见着阿清,她不禁有些惊喜。

阿清却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许多遭,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快要溢出来的艳羡。

她握住宋娴的手道:“我只当自己看花了眼,不想真的是你。”

宋娴笑着点了点头,又听阿清以充满惊诧与欣喜的语调道:“阿宁今日可真漂亮啊!”

听到这由衷的赞赏,宋娴有些羞赧的低下头,回道:“阿清过奖了。”

怎料阿清却有些激动的说道:“是真的,不光今日,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就觉得你和过去不一样了,倒不是面貌的改变,而是从身子里透出的一股子气度,我也说不上来,可就是觉得你变美了。”

得到这样的称赞,宋娴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惶恐。

原来阿清已然觉察到她的不同,但好在那样荒诞的事,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吧。

她于是佯装无辜道:“瞧你说的,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阿宁!”

她正与阿清说话间,忽闻得一个略显不悦的声音自廊中传来,继而周围的丫头们顿时发出或惊喜或激动的叹声。

宋娴下意识的回过头,看到李容褀立在回廊中,此时正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唤他。

这可不得了,竟被发现了。

宋娴只得连忙对阿清道:“我得走了。”

说着便拍了拍阿清的手背,而后赶紧提着裙摆回到廊下。

因觉到李容褀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稍微有些惶恐,于是便想跟在苏月和敏心她们后面,却不曾想站定之后,李容褀竟还没有继续前行的意思。

该不会他要当着众人的面冲自己发火吧?

感觉到李容褀的目光又阴沉了几分,宋娴涌起了这般不详之感。

正是不知所措之际,站在她前面的苏月却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袖子。

宋娴抬眸看向苏月,对她投去不解的目光,然而从她并没有变化的表情里却看不出用意。

下一刻她却已被苏月扯到了前面,竟直接站到了李容褀身后的位置。

看着李容褀的衣摆,宋娴却更加不敢抬头了,心道这苏月也真是的,也不替她挡挡,还就这么给她扔到了李容褀的面前,太不够意思了。

虽这么想,眼下却也是无奈,她只得耷拉着脑袋等待李容褀的斥责,却不想李容褀只是转过身去,竟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的继续前行。

寿宴

李容褀一行到前庭的时候,王爷和王妃还未驾临,倒是李容锦先来了,正在同已经到了的宾客们寒暄。

那日在园中,宋娴已觉到他们兄弟两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因而此时见到李容锦也不敢上前同他问安,只安静的侍奉在李容褀的身边。

然而待李容褀在席间落座之后,宋娴却无法当真只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这里。

她忍不住抬眼搜寻,在各处三两聚集的人群中寻找父兄的身影。

今日来给济川王贺寿的官员甚多,都是她的父亲时常在和兄长讨论朝事时提到的。

她甚至能够从他们的长相和举止中分辨出那些只在她的偷听中听闻,却不曾真正见过的人们。

然而这些却都不是她在意的,她只是在寻找着令她挂念许久的熟悉身影。

或许是因为离宴会开始尚且有一些时间,故而他们还没有到。

宋娴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父亲和两位兄长,难免心下有些失落。

正是略微出神之际,她却觉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于是连忙收回心魂,发现敏心正在对她使眼色。

“阿宁斟茶。”经她这么一提醒,宋娴才意识到李容褀方才唤她斟茶,且已然唤了一遍,而她一心寻找父兄,并没有听到,眼下他又声音阴沉的唤了一遭。

宋娴连忙挪至桌机前,提了茶壶倾至茶盏中,而后端起来递到李容褀的手里。

见李容褀接过茶盏只是浅抿了一口,并没有寻事的打算,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抬起目光继续搜寻。

又过了好一会子,宋将军才携着二子现身。

他们一在门口出现,宋娴就迅速的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

今日宋将军身着一袭深棕色长袍,头戴羽冠脚踏云靴,武将的雄壮即便未着甲衣也依旧昭然,而两位公子亦继承父亲的气度,皆是锦衣沉稳,少年俊朗的模样。

是了,记忆里他们当日就是这样的装束出的门。

临行前宋娴还缠着父亲,求他带自己一起去凑热闹。

“就带女儿去看看吧,女儿不进王府,只在门口透过车帘瞧一眼就回来,好不好嘛?”当日的情景仿佛在眼前,她拉着父亲的袖摆不依不饶。

父亲虽然嘴上严词拒绝,可就是不甩开女儿的手,似乎要等着她自己闹倦了再出门。

倒是她那大兄等不及了,立在马车旁同她打趣道:“爹今日去王府是要给你定亲的,你要是去了,岂不害臊?还是你已经迫不及待要见你未来的夫婿了?”

一听这话,宋娴脸上顿时浮起两团红晕,握紧了爹的袖摆道:“爹,您快管管大哥,他尽满嘴胡言。”

宋将军见儿女嬉闹,却只是扶着胡须笑着。

宋娴见告状不成,便丢开爹爹的袖角,蹭到了一旁的二兄面前,挽着他的胳膊道:“二哥哥,大哥欺负我呢,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记忆定格在此处,宋娴已然激动的险些就要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和他们相认。

从她重生到这个身子里,明明只有数月的时间,可在她看来却已恍若隔世。

眼下见到他们,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他们倾诉。

她多么想再和那在外人面前总是端着严肃,却唯独对她慈爱宠溺的父亲撒娇,多想再和大兄一起出去骑马,和二兄一起下棋,并在下棋的时候耍赖,多想问一问母亲近来身子可还安好。

明明最亲近的人就在面前,可她却无法相认。

想着这些,她的眼前已模糊一片,鼻子也阵阵发酸,简直就要忍不住哭出来。

宋娴拼命的忍着,在身侧攥紧了双掌,目光却始终追逐着父亲和兄长的身影。

“阿宁,阿宁!”李容褀的呼声再度唤回了宋娴的魂思。

她连忙低头看他,又怕眼角的泪禁不住落下来,只能假装是沙子迷了眼睛,慌乱的用袖角去擦拭。

李容褀却将她的这些举动看在眼里,原本幽怨的眸光变成了疑惑。

“你今日怎么回事,为何总是心不在焉,当真以为本公子带你来,是让你当宾客的?”他说着责备的话,可语调却透着关切。

宋娴缩了缩鼻子,也不反驳,忙欠身道:“奴婢知错。”

这样又待了片刻,宋娴终于忍不住试探的对李容褀道:“殿下为何不同那些宾客寒暄。”

李容褀抬眼瞥了瞥她,在她惶恐的低下头的时候却应道:“我不喜欢和他们说话。”

他的答案很简单,却也十分符合他的性情。

宋娴无奈,自知通过李容褀接近父兄已是不成,只得失落的叹息。

正在这时,王爷和王妃却已驾临,寿宴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端肃庄严的王爷和雍容高贵的王妃在众人瞩目之下入座。

那济川王的容貌气度甚是出众,也难怪两位公子都生得不凡,只是李容褀较之更甚,想必是继承了先王妃的倾世之容。

王妃则与大殿下眉宇间有七八分的相似,竟一看便能忖度出是身生母子的关联。

随着王爷以主人的身份对众宾的道来致以谢意,而后举杯邀众人同饮,寿宴才算正式开始。

一时间歌舞合着丝弦而起,忙着上菜的丫头仆婢们来往穿梭,席间更是杯盏交接,好不热闹。

这般繁华喧嚣之相,普通人家自不必提,便是京城里的官僚大户之中,一年也难得有几回。

宋娴却全然无心,只把目光始终停留在父兄那里。

李容褀席前也偶尔有人前来搭讪敬酒的,倒也无暇再顾及她。

她则只在李容褀盏中酒水尽时抽回心魂,为他添上些许,其余时间全关注着席间。

如此酒过三巡,众人又各自归位,依次的向王爷说着表达恭祝之意。

很快到了宋将军这里,宋将军便携着二子一道起身,举杯向济川王祝贺。

怎料他说完祝词之后,王爷却不急着令他坐下,放下杯盏对他道:“早就听闻宋将军的二位公子是当世才俊,如今得见,果真不凡,宋将军好福气!”

宋将军连忙拱手自谦道:“这两个犬子不才,承蒙王爷错爱,实属过奖了。”

说着他又忙叫二子向王爷举杯致谢。

济川王却摆了摆手道:“本王据实而言,将军何需自谦,倒是将军府上还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姐,闺名满京城里为人称颂,不知可许了人家?”

宋将军便应道:“小女尚未及笄,因而还不曾许人家。”

“如此甚好!”济川王笑道:“本王亦有两子,也都不曾觅得良缘,不知宋将军可愿与本王做这亲家。

宋将军忙拢袖应道:“能得王爷亲睐,实乃小女之幸,若蒙王爷与王妃不弃,小人自是喜不自胜,只唯恐高攀不及。”

“欸,宋将军太过自谦啦。”济川王连忙接过话去。

宋娴知道,他们这般一来一回的说着,实际是要将此事示于众人知晓,特别是济川王,欲表达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实则私下里早有媒人在两府间走动,事情此前已有七八分眉目。

但李容褀显然不知晓,只听闻王爷提到府上有两子未曾嫁娶便握紧了手里的杯盏,蹙紧双眉一脸怨毒的表情。

宋娴无意间注意到,不禁努了努嘴,暗道他竟还不乐意,若真把自己配给她,她还不乐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