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人退下,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她踟蹰了半天,终究还是试探的问李容锦道:“殿下觉得宋小姐如何?”

李容锦正好写完了手头的这一段,顿住笔抬头看她,眸子里却是疑惑的神情。

宋娴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目光,又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殿下对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为何忽的这样问?”李容锦反问她道。

宋娴怕引他怀疑,只得扯出一脸笑意,假装无事道:“奴婢只是个丫头,闲来无事时,少不得有些八卦之心,一时僭越了,殿下只莫理会我便是。”

她低下头,暗自舒了一口气,却听李容锦道:“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满意不满意之说。”

他这话的语调里,竟隐约透出些无奈之意。

宋娴听到耳中,禁不住蹙了眉,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由于李容锦忙着更衣准备,一会儿就要出门往宋府去,宋娴也就不便继续在这里,于是主动的告退,往沁竹园回去。

她一路上心事重重,总是对李容锦今日的表现有些介怀,然而与王府结亲之事已成定局,如今她再想改变已是不可能。

她正有些蔫蔫的在庭院里行走,一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人,却唯独在经过俪兰苑的时候看到一抹人影。

因怕遇着熟人再传到李容褀的耳朵里去,她连忙就着旁边的树丛躲了起来。

然而透过树丛的缝隙去看,她却发现那人十分眼熟,正是苏月。

“她怎么这时候到俪兰苑来?”宋娴兀自纳闷,又见苏月是一个人,且自俪兰苑出来时一直左顾右盼,似乎也在关注着周围有没有人看见她。

待到她走远了,宋娴才从树丛后面出来。

眼下她虽然疑惑,可想着苏月或许只是来向王妃禀报事情,便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收拾收拾自己身上的树叶,不再多想,加紧步子往回去。

回到屋里时,李容褀还躺在床榻上。

她不大放心,便轻手轻脚的撩起纱帐望了望,却发现他正在梦里紧蹙眉宇,额上也起了一层晶莹的汗珠,似乎是被魇住了。

见他如此痛苦,她便就着床榻边坐下,正欲上前将他唤醒,却被他忽然的握住了手,紧接着他便猛地睁开双眼,露出惊恐的眼眸。

宋娴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李容褀已坐起身来,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被他这么忽然的一扑,宋娴差点儿就要歪了下去,幸而她及时撑着床榻稳住身形。

这些时日,时常被他做出这样不忌讳的举动,宋娴起初还不适应,可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只当他是小孩子撒娇,又忖着他是个病人,便也就由着他闹去。

眼下她亦是如此,找回平衡之后,便腾出两手来回拥住他,柔荑在他后背上轻抚着,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被梦魇着了?”她说着,心里又暗自庆幸,得亏她回得及时,正好赶上他醒来。

李容褀渐渐平静下来,可附在她耳畔的喘息却还很剧烈。

缓过神来后,他只说是做了个极凶险的噩梦,可要细问起梦的内容,他却怎么也不肯说,只是有些恍惚的将她拥紧,一味的重复着低喃:“我会护着你,一定护着你…”

宋娴只当他是在说胡话,也不知他梦里要护着的是谁,便顺着他的话应道:“好了,我知道了,都没事了。”

他这一梦醒来,竟弄得浑身都起了薄汗。

宋娴被他拥进怀里时已觉察到,只恐他再着了凉,连忙的找了衣衫来与他换。

只见着帐内衣袂翻飞,宋娴在他身前忙碌着,那些上好的料子摩擦间发出窸窣的声响,偶尔带起他的发丝纠缠到她的身子上。

同样纠缠的还有李容褀。

自从醒来之后,他的一双眼眸就像被什么黏住了一样,一瞬不移的停在她的身上。

宋娴被他看得双颊都有些发热,便嗔他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凭的这样看我。”

说话之间无意又触碰上他的眼眸,才发现他眸子里竟都是幽怨和悲伤,似已盛装不下。

这样的眼眸直叫她也跟着难受起来,一时丢下手里的衣物,怔怔然的与他相视。

纱帐被外面的风撩着,翻动着光影,照在他的身上时明时暗。

他却朝她伸出手来,用微凉的指尖轻触她的侧脸,仿佛小心翼翼,而那触感竟也令人十分贪恋。

正是失神之际,外面的声响却打破了沉寂,原是到了服药的时辰,别的丫头来送药了。

宋娴吓得连忙从床榻上跌了下去,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的起来,慌忙出去接应。

她接了汤药进来,引至床榻边,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用玉匙舀了,一勺一勺吹得不烫了,再喂与他饮。

难得十分顺利的服完了一整碗药,宋娴却发现李容褀那让人心悸的幽怨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身上。

眼下这般情形,她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若要安慰,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真真叫人为难。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没怎么着,她倒是先疯了。

她又禁不住想,只怕还是在李容锦身边消停,平淡是平淡了些,但好歹平静,不似和这冤家在一起时,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似牵动着她的心,实在太过于刺激,叫人这颗心都快挨不住了。

威胁

这日宋娴又守了李容褀一夜,到早上服侍他更衣服药之后才得以告退下去。

她出了屋子,感觉到照在身上的暖阳,忍不住舒展双臂,打了个哈欠。

虽说昨夜就着李容褀的床缘也趴了大半夜,可到底不曾正经睡下,眼下正倦得很。

忖着时候还早,她打算先回仆婢的居所去眯一会儿。

路过庭院的时候,却见丫头们正聚在一起说话,也不知聊的什么,甚是起劲的模样,见她经过,还不时往她这边瞟来。

宋娴素来不喜参与她们这些,便当作没看见,径直绕过了往前行。

怎料她刚行至她们附近,却有人唤住她:“一大早急匆匆的,阿宁这是哪里去?”

既然问到她头上,少不得还是要回答一二,面儿上也过得去。

她于是顿住脚步,应道:“昨晚该我值夜,现下得了空,去屋里补个觉。”

这时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还用得着去我们丫头的屋里睡觉?怕是只管往二殿下的帐内去罢。”

那人的话顿时引来众人一阵哄笑,讪得宋娴立刻红了脸。

她如今倒也不是个怕事的,便索性踱至她们近前道:“背地里说那些闲话也就罢了,我全当作没听见,如今当着面也编排起来。方才是谁说的,站出来我们好生理论一番。”

怎料站在她身边的一个丫头却道:“我们哪里是编排你?我们是要同你贺喜呢?眼见着二殿下就要收了你做房里人,也难怪一开始我们便瞅着你和我们不一样,转眼就要成主子了,自然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这话从何处说起?”宋娴不禁蹙起眉,心道她们这玩笑开得愈发没了边,可细听她们说来才只是个什么原委。

原来是昨日王爷和李容锦去宋府提了亲,算是将李容锦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王妃盼得此事心下高兴,又想表现出对二殿下的关心,便趁着王爷高兴将二殿下的事也提了一提。

说如今二殿下尚未及冠,娶亲虽然还早,可他的身子一直不好也该冲一冲,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收个房里人,一则可以冲喜,二则男子到了这个年纪,这些事情也该提前教习,没的到了要拜堂成亲的时候仓促。

此事得了王爷的首肯,王妃便立刻着人去办,头一桩便是要寻合适的丫头,来为二殿下做这教引之人。

她唤了秦管家到跟前来问,怎知一提起此事,秦管家竟也有说头。

他禀报王妃,说先前就买了两个灵秀且身世清白的丫头,取了名作阿宁、阿清,正是为二位公子收房备下的。

阿清因为一直在外院,众人也不了解,故而不得多作文章,可宋娴却是一直在李容褀的屋里服侍,又被李容褀与旁人不同的看待,因此在丫头们当中早传开了,都认为她被李容褀收作房里人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听了这话,宋娴的心里却是一阵翻腾。

这可是造的什么孽,怎么就偏偏钻进了这个丫头的壳子里?

如今李容锦和她的婚事已定,照理说李容褀是他的小叔子,不论她这魂魄回得去回不去,若是她就这么跟了李容褀,也都不是个事儿。

宋娴不理众人的打趣哄闹,正暗自焦急无措,却被不知何时来的苏月打断了思绪。

苏月也并非同她们闲说的,只唤了宋娴一人同她过去。

到了一间房中,她又在门前张望一番,见周围无人,才关了门与宋娴坐下说话。

“事到如今,我也不和你绕弯子,只开门见山的同你说了。”苏月看着宋娴,用比平日里严肃许多的语调说道:“想必给二殿下选通房丫头的事你已然听说了。”

宋娴惊诧抬头,心道竟这么快,却听苏月继续说道:“眼下这事儿先搁在一边,我先同你说另一桩事。”

宋娴稍微松了一口气,却仍有些紧张的问道:“何事?”

苏月道:“青玄之事,想必你还不曾忘记吧?”

她忽然提起青玄,倒是戳中了宋娴心里的伤处,于是沉下目光,略点了点头。

苏月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吓了一跳。

只听她道:“我如今便告诉你,他确实是枉死的,不仅如此,倘若你接下来不照我的吩咐行事,他不过只是个先例,你的好姐妹阿清也很快就会步他的后尘。”

“你这话是何意?”宋娴大惊,睁大了眼睛看向她。

苏月也不躲避她的目光,仍旧表情平淡的说道:“我想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

宋娴蓦地自椅子上起身,踱至她面前,不可置信道:“是你害死了青玄!”

苏月却道:“并非是我,是有人要害你,我不过只是助了她们一把。”

宋娴再不能冷静,攥住她的衣襟,噙着泪激动道:“青玄与我都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他!”

苏月只是淡漠的答道:“忠人之事,身不由己而已,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这一句直令宋娴怔了许久,总算明白过来为何那日诸般事情竟都如此巧合,一时心下又是为青玄感到不值,又是为自己连累他而愧疚,竟惶惶不知所以。

然而她亦知道,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光是愤怒消沉并没有用,她需得振作起来,至少不能让阿清再重蹈覆辙。

宋娴于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苏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对于她的反应,苏月现出满意的表情,答道:“我要你想法子成为二殿下的通房丫头,而后替我监视二殿下的一举一动,再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原来如此。”宋娴总算彻底明白,自己竟不小心卷入了这宅府的斗争之中,且此事非同小可,竟事关府上的几位主子。

她沉吟了片刻,尽量冷静的回答她道:“监视二殿下之事我会尽力而为,只是做二殿下的屋里人之事却万万不可。”

“为何?”苏月皱起双眉,显然不能理解。

宋娴便也故作神秘道:“即便不说,我也已经猜到你的主子是谁。”

昨日她就瞧见苏月从俪兰苑出来,那时她只当她是有事向王妃禀报,如今才知禀报的只怕不只日常里的那些事务。

见苏月的目光沉了沉,她又接着说道:“我不仅知道你的主子是谁,还知道你如今来找我给你当细作,也是背着你主子的主意。”

宋娴之所以这样说,正是因为苏月方才让她想法子成为李容褀的房里人,倘若真是王妃授意她这么做,自然早就安排好了,又哪里还需要她想法子。

想必是她的主子将她安插在沁竹园内做眼线,怎料那李容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除了宋娴和敏心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别的一概不许靠近,她弄不来关于他的消息,才出此下策。

总算在气势上扳回一城,宋娴才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我之所以不肯做二殿下的屋里人,也是为了你的主子着想,眼下虽然无法同你解释,但此事千真万确,我绝不是说谎。”

见宋娴的语调如此严肃而又笃定,确实不像是危言耸听,苏月也就不敢全然罔顾,于是对她道:“也罢,这件事上头也没定下来,且先缓一缓,你先帮我盯着二殿下,只管每日把他的情况都事无巨细的报与我听。”

宋娴暗自思忖了一遭,心道李容褀每日里不过就是饮药看书的那些事,都琐碎得很,要她记下来说与她听也不难,于是便应了下来,又不放心的追问道:“我既答应了你,那阿清…”

苏月接过她的话应道:“你放心,阿清现下并无碍,只要你肯照我的吩咐行事,她自然也就不会有事。”

到底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苏月只与她吩咐了这些便遣了她出去。

自她那里出来后,宋娴却是心事重重,只道这自己的事情还未曾解决,却又卷入了别人的事情当中。

也难怪一开始苏月让她接近李容褀,原来是存着这样一份心,只是要她轻易便受了她的威胁只怕也不能够,且看日后的周旋吧。

主意虽然已经打定,可再见到李容褀的时候,她又难免有些心虚。

幸而李容褀并不曾看出端倪,于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混着。

她每日依照苏月的吩咐,向她禀报关于李容褀的一应事务,把他何时服药何时更衣都说与她听,竟果真做到了事无巨细。

怎料那苏月却又不满意了,只威胁她道:“我若是就为了知道这些,还用得着你?你要是再把这些流水账式的东西都倒来与我听,可莫要怪我心狠,让你那小姐妹吃些苦头。”

宋娴一惊,无奈道:“寻常人过日子可不就是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哪儿能天天惊涛骇浪的,那心脏也受不了啊!”

苏月并不吃她这一套,只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休得给我耍这些花样。殿下每日会独自在书房里待上一、两个时辰,那时总遣了伺候的人出去,我要你想法子弄清楚那段时间里他到底在做什么。”

细作

“这如何可能?”宋娴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向苏月:“二殿下如果发现会杀了我的。”

苏月却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相信为了阿清,你一定会有办法。”

听到此话,宋娴顿时耷拉下脑袋。

她能有什么办法?

如今在李容褀身边能不受到他的刁难,那都不知道是吃了多少的苦,生受了多少的折磨才熬出来的。

眼下又要她去触碰李容褀的禁忌,这不明摆着让她去作死吗?

她甚至都能想到李容褀盛怒至极时的可怕情景。

话虽是这么说,可事情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做。

这日下午,宋娴端着茶盏在李容褀的书房前徘徊了许久。

周围的婢女们早已被遣散,而李容褀轻咳的声音不时隔着门窗传来,也弄得她的心一惊一乍的。

在经历了内里百般的纠结与折磨之后,她终究还是掀了帘子进去。

宋娴故意放轻了脚步,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李容褀正在桌机前提笔写着什么,很是投入的样子,一时竟也没觉察到有人进来。

直到她快要行至他的跟前,他才猛地侧过头来,眸子里竟满是杀气。

虽说过去也常被他恼怒的瞪着,可这样的目光却是她不曾见过了,眼下当真被吓了一跳,险些砸了碗里的茶盏。

也只是一瞬,李容褀发现来的是宋娴,那眸子里的杀气顿时消散,却尽数化为幽怨和愤怒。

这转变太快,直叫宋娴以为方才是花了眼看错了,却又听见他怨毒的声音道:“你怎么进来了?”

宋娴连忙使自己镇定下来,答道:“奴婢从外面经过,听见殿下咳嗽,就送盏茶来。”

“不必了。”李容褀拒绝得十分决然,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