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宋娴的目光已然远远的瞟过他面前的桌机,隐约瞧见他正书写的似乎是一封信,而信的下面铺着一副类似地图的东西,再详细的却是看不清了。

要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必须再一步,可方才李容褀已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全然没有留给她丝毫余地。

正是焦急之际,宋娴忽然计上心头。

“殿下还是饮一口热茶,润润嗓子吧。”她假装热情的往他跟前去,才迈出两步时却故意手上一歪,将茶盏往前摔去。

创造了这时机,她又连忙扮作一脸惊惶,扑至李容褀身侧:“哎呀,都怪奴婢失手,可有溅着殿下?”

她说着,连忙自怀里掏出绢帕往李容褀身上擦拭,同时眼睛往桌面上偷瞄。

怎料李容褀竟一把将她推开,令她跌坐在地,并喝道:“我已说了不用,还不快出去!”

察觉到李容褀反常的表现,宋娴更加确定桌机上的东西就是她要的。

她于是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声应道:“是是,奴婢这就收拾了出去。”

宋娴半弯着身子捡拾地上的碎瓷片,目光正好与桌机相平,将上面搁置的东西一览无余。

可也不过只是片刻时间,李容褀又喝止她道:“不必收拾了,现在就出去!”

宋娴注意力都放在那桌机上,被李容褀忽然的一喝惊着,只觉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低头去看时,指尖已有腥红冒出。

她于是将手举起至李容褀的面前,抬头凝视他的双眸,扮作一脸委屈的表情道:“殿下看,奴婢的手都被划破了。”

李容褀滞了滞,然而满身的戾气却依然强烈。

他挡至桌机前,皱紧眉宇,指向门口道:“我让你出去,还不快滚!”

他果然是十分反常的,若放在平时,他应该嘲讽她愚钝的,并不会如此简单粗暴。

宋娴见再僵持下去已无益,而目的也已经达到,便起身向他告退,而后转身出了书房。

到了屋外的一瞬,她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完成任务了。

她暗自在心中喃喃,可另一层忧虑却又摆在她的面前。

方才在书房里,她利用接近李容褀以及俯身捡拾碎瓷片的时机看清了桌机上的东西。

压在下面的纸张确实是一副地图,可具体画的是什么地方她却一时无法分辨,至于他那时正在书写的信,她亦将内容通读了一遍。

这一读却也让她心下一惊。

从信的内容来看,这件事恐怕并不仅仅是王府内争夺世子之位那么简单,却见那信上提到大行皇帝入殓,十二路诸侯如何如何的事情,已然是涉及到朝堂政事。

只是她不明白,当今圣上还好好的,如何就有大行皇帝一说?十二路诸侯又是怎么一回事?

诸般问题随无从解答,但她可以确定这个就是苏月想要的。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即便她知道了这些,她又如何能将此事告诉苏月?

自小她便受到父兄的熏陶,知道这朝堂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件小小的事情都可能掀起腥风血雨,而济川王府是和当今圣上有着密切关联的王族,也全然有这个影响力。

她无法揣测如今她告诉苏月的这样一件小事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而阿清和她的性命与更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对于她来说又孰重孰轻?

到底有没有两全的办法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整整揣测了一日也不得解,倒是夜里入睡时,忽然灵光一闪,便蹑手蹑脚的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而后找来纸笔,寻了个没有人的地方开始作画。

她在纸上描摹,勾勒着李容褀的眉眼,然而继续向下,那轮廓却是一个弱柳扶风的美丽女子。

只是稍微打了个稿子,宋娴收了笔,又退开来端详了片刻,一时就把主意打定了。

她于是将那幅草稿销毁,接着重新取了一张纸,这一次则是十分细致的开始描摹。

这幅画并非短时间能成,宋娴又不得不避着众人,只能趁着夜半至无人处偷偷作画。

后来苏月又暗地里来催促了她几遭,她只推说就快打探到了,叫她略等一等。

在这无比仓促之间,她总算在数日内完成了那幅画像。

那日她正携了画像准备去找苏月,怎料才到庭院里竟然就迎面碰上了李容褀。

“殿下今日怎么有兴致到庭院里来?”她忙将画像藏进袖中,颇有些尴尬的同他打招呼。

李容褀却语调平淡道:“我来找你,有件事要问你。”

“找我?”宋娴诧然抬头,不禁心虚起来,以为他要问那日书房她偷瞥之事。

“恩。”李容褀轻声应着:“这件事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什么事情还轮的上看她的心意?宋娴越听越惶恐,只怕这又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正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李容褀却忽然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在她笼着的袖子上,毫无征兆的换了个话题道:“你拿的是什么?”

竟还是被他注意到,宋娴心下一沉,强装镇定道 :“没什么,不过是得了些纸墨就胡乱涂了一些东西,糟蹋了这些纸墨,正要拿出去扔了。”

“哦。”李容褀只应了一声,睫羽在眼睑晕着两瓣扇形的影,然而并没有找她要过来看的意思。

幸而他这人对别人的事情从来不敢兴趣。

宋娴在心下暗自庆幸,想着这样下去不成,还是得快些脱身才好。

李容褀却在这时问道:“我来找你,是要问你立教习丫头的事情,我意属于你,你可愿意?”

“啊?”宋娴正心不在焉,他说什么倒不曾听清。

李容褀眸中又起了幽怨之气,蹙起眉道:“我说要你到我房里来,你可愿意?”

宋娴只当他提的又是要把她从外院调过来的旧事,心想着左右他也不放了她回去,不如先应下来,再作打算,于是顺口便应道:“奴婢无妨,全凭殿下安排。”

听到她这样的回答,李容褀眸中的幽怨散去,却似怔了片刻,凝着她的双眸道:“当真?”

宋娴只觉他的目光有些怪怪的,怎么他这语调好似还有些似喜非喜夹杂在里头。

眼下紧急,却也容不得她多想,她便点了点头道:“当真。”

与此同时,她的目光无意间瞥见远处有几个丫头在那里忙碌,于是连忙寻了个借机离开的理由:“她们还等着我去干活呢,真不能和殿下多说了,奴婢先告退了。”

说罢,她便立刻垂下眼帘,朝李容褀欠了欠身,而后连忙逃了开去。

不得以当真混到那些丫头中间干活,直到远远凝视她的目光终于消失,而她转身偷瞄院中回廊,发现李容褀的身影已然不见,才终于扔下手里的东西,叹了一口气。

她拿着那副画求见苏月,而苏月见状也连忙遣散了众人,将她带至一处僻静的厢房里,才迫不及待的问她道:“你手里拿的,可是我要的?”

“应当就是了。”宋娴笃定的点点头,而后寻了一处桌机,缓缓的展开了那副画像。

怎知看到那副画像,苏月的笑容却凝结在了脸上。

她将那幅画像仔细端详了片刻,而后紧蹙眉宇,转而看向宋娴,黑着脸道:“你是逗我玩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某月:看,掉坑里了吧?

宋娴:哼!他那么别扭,我怎么能想到他会亲自来跟我说这个,嘤嘤嘤…

李容褀:什么叫坑,你这人真不会聊天,这叫情…趣。

某月:我错了。

黄雀

“怎么能是逗姐姐玩的呢?”宋娴也跟着激动起来,继而拧着一双秀眉道:“我冒着被二殿下打死的危险偷来这幅画,苏月姐姐这样说未免太过伤人了。

“少在这儿油嘴滑舌!”苏月转而看向她,一改平日里的端庄娴雅,攥住她的衣襟道:“看来你是不想让阿清活命了。”

怎料宋娴也不挣扎,只垂下头轻叹一声道:“那我也没有法子了,只能怪她命薄,实在不成,我再陪了性命,到阴曹地府去给她赔不是。”

“你!”苏月这下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恨恨的将她推开。

宋娴顺了顺胸口,一脸幽怨道:“是你说让我弄清楚二殿下每天那一两个时辰在书房里做什么,我如今打探了来,还怕你不信,又偷了这画像来,可你还是不信,叫我能如何?”

苏月听她说罢,又转头看向那幅画,一脸不可置信的指着画像道:“他每天独自关在书房里,就是为了画这个?”

“可不是吗?”宋娴点点头:“书房里还有好几幅,我只偷了一幅出来,你若看好了,我还得赶紧还回去,不然怕是要被他发现了。”

尽管她说得煞有其事,苏月却还是不信,就接着反问她道:“若他当真只是作画,又为何要把伺候的仆婢都遣散,只一人关在房里作画。”

宋娴行至桌机前,伸手触碰画中人的眉眼,说道:“你看这画中女子,眉眼之间和殿下有七分相似,想来是殿下生母,也就是先王妃。我这些日子跟在殿下身边,也算了解了殿下的性子,他虽看起来是个极厉害不好相与的,可内心里却很脆弱。他自小没了娘亲,心里对先母应当是十分思念的,可又碍着面子不肯让别人知道,这才独自关在书房里作画,聊表忧思,而和这些画像独处,也算是弥补了幼年不能承欢膝下的缺憾。”

她这一番话,说得倒也感人。

苏月不由的也行至画像前,同她一起看向那幅画像。

片刻后,苏月却弯起嘴角,用嘲讽的语调道:“莫要忘了,先王妃早已过世,这王府上除了王爷王妃,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便是二殿下也不知道先王妃的模样。”

宋娴则解释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殿下就不能根据别人的描述画出母亲的样子?正是因为没有一个现成的可以缅怀,才更要自己画一个出来。”

她说着,又见苏月还带着狐疑,便握住她的袖角道:“好姐姐,就信了我吧,你看这沁竹园里除了二殿下,还有哪个是会作画的,我不过是个丫头,勉强识得几个字已是不易,自然也不懂这些,我总不可能是让二殿下帮我一道来骗你?就算我想,二殿下也不能答应啊!”

原本十分无稽之事,经宋娴这么一解释,竟也说得通了。

那苏月沉吟了许久,终于还是信了,抬起头来对她道:“无论如何,你虽偷了这幅画,却并没有探得对我有用的情报,我暂且再宽限你几日,务必给我找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否则便不是吓唬你了。”

宋娴好歹说服了苏月,总算混过这一遭,至于以后的事情,便打算等到了跟前再说吧。

她辞了苏月出来后,说是要将那幅画像还回去,实则悄没声儿的揣至无人处打算销毁了。

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她火都点了起来,刚要把画放上去,可画面展开,露出李容褀那副绝美无双的眉眼,她看着竟生出怜惜之情,就又一把将那画救了回来。

到底是自己费了几个夜晚画出来的,就这么毁了自然十分的舍不得。

宋娴只得把火熄灭,又将画小心的收进了怀里。

这样过了一夜,那幅画却又成了宋娴的心头患,以至睡里梦里都是画像被李容褀或者苏月发现的情形。

第二天醒来,她再不能仁慈,终是狠下心来,准备再把画拿出去烧掉。

这样想着,她便将画像带在身上,避开众人往庭院里去。

十分不巧的是,她才到庭院里,就迎面碰上了昨晚值夜的敏心,说殿下正要传她,立刻就要引她至屋里去,竟是十万火急,一刻也耽搁不得的态度。

宋娴无法,只得先随了她进屋。

及至书房,李容褀已然穿戴梳洗罢,正在桌机前看书。

方才传她传得急,现下又并无事,不过是让她奉了茶,在一旁研磨伺候。

宋娴无奈,正在心里腹诽他想一出是一出,这时又有小厮来传话,称王爷有事要同二殿下说。

李容褀也不耽搁,只换了衣服便去,临出门前对宋娴道:“你就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宋娴得了他的令,又不知他到底几时会回来,便只得百无聊赖的守在这书房里。

她待了大约半柱香的时辰,忽然又触到揣在袖子里的画像,便生出一计:何不就着这里的烛火把画像给烧了。

眼下是白日间,书房里并不曾点灯烛。

她既生出这想法,便寻了火柴将桌机上的灯烛点燃。

烛火亮起来时,她也自袖子里取出那幅画。

“不是我情薄,只怪你我缘薄。”她展开那幅画,对着画中人喃喃低语,以示作别,继而卷了画探到火苗上。

眼瞧着火焰就要烧到那纸上,忽闻的“哗啦”一声,分明好生被宋娴拿在手里的画像竟飞了出去。

宋娴大惊,连忙回头去看,竟触上了李容褀自上而下凝视她的双眸。

她吓得腿一软,跌坐到地上。

“烧的什么?”李容褀不紧不慢的说着,接着就要展开那幅画。

宋娴连忙扑上前去抢却还是迟了一步。

画像已然被展开,在李容褀面前现出那和她有着同样眉目的女子。

“这是…”他凝视着画像,露出疑惑的神情。

宋娴自知再避之不过,只得编造托词道:“奴婢见殿下思母心切,又不知先王妃之仙貌,想着王爷定与先王妃眉目想象,便照着画了一幅。”

“那怎么又烧了?”李容褀追问道。

“因为…”宋娴顿了顿,随即答来:“因为画得不好。”

原以为她胡乱照着他的眉眼画像,即便不知道缘故,他也要对她发怒的,却不想李容褀将那副画端详了许久,也不生气,反而说道:“我倒觉得此画甚好。”

“是、是吗?”宋娴心虚而又尴尬的垂下头,正不知所措的绞着衣摆,又听李容褀用若无其事的语调道:“画得竟有几分传神,拿出去唬人是绰绰有余的,也难怪苏月还算见过些世面的也被你骗了。”

李容褀看似十分不经意的一句话,却犹如惊雷劈在宋娴的脑袋顶上。

宋娴连忙跪倒在地,主动向他认罪:“奴婢罪不可恕,请殿下责罚,只是处置了奴婢之后,求殿下救救阿清,她是无辜的啊!”

“阿清是何人?”李容褀看向她,不解的问道。

“阿清原是与我一同入府的丫头,也曾到沁竹园里来服侍过的。”宋娴于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合盘拖出。

对于她的坦诚,李容褀十分受用。

他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并不曾将那日书房所见告知于苏月,又何罪之有?”

说着,他又朝她俯下身来,怨毒的眸子逼至她近前:“倘若你当真把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苏月,那么你们两人此时便已然去黄泉路上作伴了。”

这话吓得宋娴整个人又是一软,此时她才明白,原是自己小瞧了他,他竟不止会胡闹,这件事上他才是那黄雀,从头到尾都是在对她试探,倒难怪那日让她轻易得逞了。

“如今我只有一句话问你。”李容褀说着,又直起了身子,却朝跪在地上的宋娴伸出手来:“苏月要你当她的细作,我也欲要你做我的心腹,你心里到底向着谁?”

此时宋娴正后怕不已,强自思量一番,又道那苏月只是个丫头,即便背后有撑腰的人却未必认可她,倒不如眼下先向李容褀投诚,求得自保再说。

她这样想着,便对李容褀道:“奴婢也是迫于无奈才去书房中窥伺,如今正是懊悔不已,若殿下肯给奴婢这个机会,奴婢自然唯殿下的马首是瞻。”

说着,她伸出柔荑欲轻握住那微凉的指尖。

然而她才触碰到李容褀的指尖,就被他握住了整只手,而后拉了她起来。

她被那股力道带着倾到他身前,柔荑却被他牵起,而他的眼帘微垂,眸子里的怨毒未曾消解,此时又凝在了她的指尖上。

他用指腹轻抚她的食指,柔声道:“那日割着的地方可好些了?”

若非他提起,宋娴早已忘了,那日收拾摔碎的茶盏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后来流了些血,吮了一会儿就罢了,现在已经收了口,只余一个小小的血痂。

“已经好了。”不知怎么了,宋娴的心忽然跳得剧烈起来,脸上飞红的低下头,欲将手收回。

李容褀却握着她的手不放,又引了她至一旁的柜前,取了药膏出来与她涂上方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