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看李容褀认真的为她上药,宋娴心下却还挂念着自己细作身份被他识破之事,正急于无从揣测他心中所想,百般焦急。

怎料李容褀倒似全放下了一般,薄唇凑到她纤纤玉指边吹了吹,待药膏渗透进去才松了她的手道:“好了。”

他说罢,转身又去取方才搁在一旁的画像,竟当着宋娴的面卷起来放进了柜子里。

宋娴见状,略显慌张的上前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怎料李容褀却道:“改日找人裱起来,挂在屋子里。”

宋娴大惊,连忙道:“这可如何使得?”

李容褀不以为然道:“这画像画得不错,我要挂在屋里缅怀,如何使不得?”

“可是…”宋娴被他反问的哑口无言,又无从辩驳,只得噎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李容褀真真儿是她命理的魔星!

她刚这样想着,李容褀又提起另外一桩事来:“那日你应了我做房里人,昨日我已经吩咐了秦管家先把你调至沁竹园,晚些时候他再告诉王妃,便成了。”

他说着这话,心情似不错,可宋娴听了却又受了一大惊吓。

她顾不得许多,甚至来不及掩饰内里的焦急道:“我何曾应了的?”

李容褀凝视他的双眸,目光中透着一丝狡黠道:“那日你拿着这幅画急着去找苏月,我在廊中截住了你,问你这话你便应了的。”

宋娴再度哑口无言,细想那日确实是有那么一件事,只是她那时又心慌又仓促,竟把他的意思理解错了,才随口应了的。

如今想来,多半他早已识破她的伎俩,故意忖着她心不在焉时来问这事,生生的下了个套给她钻。

宋娴只得辩解道:“我那是心虚气急说的话,不能作数的!”

李容褀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眸中顿时乌云密布,透着怨毒的语调道:“你想反悔?”

“是奴婢想错了,答应的并非这件事,何来反悔一说?”宋娴也不敢同他硬碰硬,只能放软了语调来解释。

说到后来,她索性放低姿态,跪下来求他:“求殿下开恩,做殿下的内应,或殿下让我去出力跑腿的,只要我能做到的,必定在所不辞,可唯独做房里人这件事是万万不可的?”

看到素日里从来有骨气的宋娴今日之类竟跪了他两遭,李容褀的面色难看极了,眼眸里的幽怨更是浓稠得化不开。

他逼至她近前,用手抬起她的下颌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意做我房里人?”

宋娴已然急的泛起泪光,毫不犹豫的应道:“不愿意。”

看着李容褀这样的目光,宋娴的心里也难受得紧,可这比不得别的事情,她吃点儿亏也就顺着他去了。

见她态度这般坚决,李容褀竟破天荒的没有发怒也没有闹,只是渐渐现出失落的神色,仿若失魂般喃喃:“好,好…”

他连道了两个好字,起身将她放开,却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是用同样失落的声音道:“不必跪着了,退下吧。”

“殿下…”宋娴有些放心不下,虽起了身,却又往他跟前行了两步。

“退下!”然而他忽然的喝止却令她在半路顿住了脚步。

只见他此时负着一手立在书柜前,另一只手则扶在一旁的柜角上,攥紧的五指已然泛白。

宋娴怕再招惹他,于是不敢多言,便落荒而逃似的出了书房。

李容褀这一时虽没有同她计较,可接下来的日子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照旧的传她到跟前伺候,对她的态度却很冷淡,也不同她说话,可该使唤的一样也不少。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是再不敢惹李容褀生气的,故而李容锦那边有寻她去书房伺候笔墨的,她也都推说事忙脱不开身,每日里只是待在沁竹园中,再不到别处去。

可苏月那边却还逼得紧,每日少不得要汇报。

宋娴无可奈何了,实则心里也不想帮着她监视李容褀,便还是只得去找李容褀。

不想他竟早有准备,吩咐她按照他的话来说给苏月听,倒省了她些许的心思。

如此一来,他们两人总算又恢复如常,好似那日书房之事并没有发生一般。

这日宋娴又是先同李容褀合计好了,再去学给苏月听。

她从房里出来,沁竹园各处寻了苏月一遭,竟都没有见着她的踪影。

“难不成出了这庭院,到别处去了?”她嘟囔着,寻了几个丫头来问,却也都说不知道她的去处。

“这也奇怪了。”宋娴又找了半天,正想着是不是她又暗地里去见王妃了,却听到一个丫头说,好似今早她就一直没从她自己的屋里出来。

诚然,苏月是沁竹园的掌事丫头,和她们底下这些普通的丫头并不住在一处,而是单独辟了一间屋子居住。

宋娴得了这个信,便往她那间屋子行去,心里却隐约奇怪。

苏月素来不是个偷懒的人,宋娴来了这么久就没见她起迟过,再则现下是约定好的汇报李容褀行踪的时辰,平日里宋娴若未及时过去,她必定寻了来,今日倒是奇了。

来到苏月的屋前却见她的房门果然紧闭,宋娴诧了诧,上前往门上敲了两声。

“苏月姐姐。”见屋里并没有人应,她便又敲了一声,且唤着她的名。

屋里还是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应。

“难道真的没人?”宋娴嘟囔了一句,正准备作罢,不想手下不经意的轻轻一推,那门竟开了一条缝儿。

原来门没有锁。

宋娴心中暗道,忽然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觉得这屋里应当是有人的。

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紧张,宋娴放轻了动作推门,又对屋里道:“苏月姐姐,你不应声我可就进来了。”

见屋里依旧没人说话,她就将门推开,然而当阳光自她身后倾泻,迫不及待的照亮了屋内,她却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只见苏月正坐在桌机边,身上并未着外衫,乌发也散脱下来,似乎是准备睡下的样子。

她手上握着一只茶盏,上半身趴在桌上,乍眼看去就像是就着桌边睡着了一般。

若不是看到被染红的桌巾,宋娴大概也会这么认为,可是那蔓延开来的腥红分明就是鲜血,且是来自于苏月身上。

不仅如此,苏月襟前的衣衫也被染上了血迹,且已然干涸。

看着这样一幕,宋娴鬼使神差的就迈进了屋子里。

她怔然的行至苏月面前,抬手触上她的肩头。

“苏月…”她含糊不清的唤了一声,手上刚略施力欲将她摇醒,却见她整个人一歪竟倒在了地上。

这下她的面容便露了出来,然而那副对于宋娴来说并不陌生的面容此刻哪里又还分辨得出?

却见苏月的整张脸孔都呈现乌青色,近乎黑色的血自五官七孔流出,此刻早已成了干涸的血迹。

其双眸暴突,如金鱼一样鼓起在眼泡外面,眸子里似乎还残存着临死前的不甘和恐怖。

她这死不瞑目的样子犹如满含冤屈的恶鬼,给人造成的冲击简直难以言喻。

这分明是中毒而死之相。

待到宋娴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她踉跄的退了数步,直到撞上墙壁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

眼前的这一幕不仅仅是可怕,更令她想起自己当日在洞房中惨死的情状,大抵也就是同她这般无异吧。

一时间,恐惧和哀怨如潮水般袭来,将她席卷其中,直至没顶。

宋娴再忍不住,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出声。

很快就有人听到她的叫声赶了过来,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却是恍恍惚惚无从知晓,只隐约觉得身边也有人发出惊呼,又有哭泣声夹杂着,很是混乱。

苏月的惨死不仅惊动了李容褀,还在王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连王妃也被惊动,提了众人前去审问。

宋娴跪在俪兰苑的厅堂里,仍然没有缓过神来。

却闻得前方垂帘之后传来一个雍容的声音:“你可是发现尸首的那个丫头?”

跪在旁边的丫头暗地里掐了宋娴一下,她才恍若惊醒,俯首答道:“正是奴婢。”

“如此,且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那个声音端着王妃的庄重,沉缓的说道。

“是。”宋娴略有些失神的应过,便将今日一早如何到苏月房中,如何发现她身亡,那尸首的模样又是如何的说了出来。

这陈述令她不得不再一次的将当时的情景回忆一遭,也如同沉重的石块再度碾压着她的心。

她曾想尽办法要混到这俪兰苑里来见一见王妃,然而如今她终于轻而易举的来到这里,却是因为这样一个她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原因。

不仅如此,即便她那未来的婆婆而今就在面前,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也再不急于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告知于她。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的问题。

当日她嫁入济川王府,是在洞房里中毒身亡。

虽说那天参加婚礼的宾客众多,人也繁杂,可这里毕竟是王府,又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往合卺酒里下毒。

她只想着求助于未来的丈夫和公婆为自己伸冤,却没有想到当日下毒的很可能原本就是济川王府之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她下毒的,是王府里的下人,还是主子?

怀着这样可怕的念头,她禁不住浑身发抖,袖下的双手亦攥紧了十指。

透过眸中凝聚的晶莹,她忽然觉得那端坐于帘后,尊贵而又庄重的女子竟是如此可怕。

命案

接下来的审问进行得格外顺利,可令宋娴意外的是,通过王妃宣来的数位丫头的供词,凶手的矛头竟统统指向了敏心。

对于这样的结果,宋娴觉得很是诧异。

虽说敏心平日里是个寡言之人,众人面前几乎从不说话,可是私下里她却是为数不多对宋娴这个外头来的丫头施以关怀的人。

她这人十分心细,服侍李容褀时宋娴关注不到的细节,她也都能及时的发现,并暗地里提醒宋娴。

记忆中也从未见她与谁有过冲突,和苏月就更没有了。

若说她杀人,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尽管凭着一贯的印象是这样,可丫头们的证词却也有理有据。

有说敏心在几个大丫头里服侍的时间是最长的,也极少出错,若不是苏月,这沁竹园掌事丫头的位置指不定就是她的,她为此怀恨也是有的。

还有说敏心实则深藏不露,是个十分有心计的人,以前二殿下旧疾发作的时候曾对殿下施救,可见她是懂医理的,故而可能利用这个来毒害苏月。

更有甚者,称昨晚曾亲眼看见敏心和苏月发生争执,平日里从来不与人计较的人,偏昨个儿和苏月争吵,今天苏月就死了,岂不令人生疑?

如此之类,不一而足,但无不是针对敏心而说的。

于是敏心被押了来认罪画押,可也是自然的,她满脸委屈的称自己被人冤枉。

宋娴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却也无从为她辩解。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李容褀的声音却自堂外响起:“这原是沁竹园里的事,怎好劳王妃亲自审问,还如此着急便要定罪,当真让王妃费心了。”

他说话还是那么刻薄,语调也依旧怨毒,可不知怎么的,此时听到这声音,宋娴悬着的一颗心却似找到了依托。

她不禁抬眼偷偷向他看去,却见门口的阳光正笼在他的身上。

随着他缓步踱至堂内,那熟悉的身影才自耀目的光晕中显现出来。

一袭玄底鎏金的笼纱长袍衬得他原本纤瘦的身形竟有几分伟岸,其乌发正束,面容端肃,更昭显出王室独有的骄傲与高贵。

他立于堂中,看向帘后座上的王妃,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气势上甚至更甚一筹。

这样的李容褀,却又是宋娴不曾见过的一面。

她正有些怔然,又听见帘后传来皇妃的声音:“祺儿的身子尚未痊愈,怎能费心于此?王爷得知此事也是日夜悬心,唯恐未能将那凶徒揪出,任其藏在你的身边,实乃一大后患,只怕日后那凶徒再加害于你。”

皇妃虽唤着“祺儿”,可语调却疏离,虽说得句句恳切,满是对李容褀的担忧与关心,却又字字尖刻,全然不容推诿,且以王爷之名来压他。

李容褀的眉宇明显蹙了蹙,似乎觉得“祺儿”二字甚是刺耳,可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道:“即便如此,这个案子也仍存在许多疑点,仅凭几个丫头半带着揣测的证词就定罪,未免太过草率,只怕未能揪出真凶,反污蔑了无辜之人。”

王妃嘲讽的笑了两声,又道:“找到证据不过是时间问题,即便眼下这嫌犯不能立刻定罪,也绝不能放任自流,需得关起来,由专人看守,以免她再威胁到你的安全。”

李容褀和王妃又来回辩了数遭,最后以暂且将敏心关押于俪兰苑中,等待进一步彻查告终。

经过今日之事后,宋娴愈发觉得这王妃不可小觑。

她字字句句都似为李容褀的安慰考虑,俨然一个关怀备至的继母,却偏生处处都针对于李容褀,一步也不可退让。

到最后,她索性下起了逐客令:“祺儿身子娇弱,在这里待了许久,只怕也受不了,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此事只管交于为母妃,必然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说罢,她又冲着堂下道:“你们这些沁竹园的丫头,还不快扶了你们的主子回去。”

见其他人都没有动,只不约而同的抬眸看向自己,宋娴无法,只得行至李容褀身边,小声劝道:“再僵持也无益,不如先去,再做打算。”

李容褀的目光移至她身上片刻,也不答她的话,只对那帘后之人拱手道:“既如此,就先告退了。”

说罢,他果真转身离开。

或许是心里还憋着那口气,出了俪兰苑后,李容褀疾步前行,远远的将丫头们甩在身后远处。

其他的丫头都畏惧着李容褀,故而也不敢跟上,只宋娴追着他的脚步上前去。

感觉到她有些吃力的轻吁,李容褀稍微放缓了脚步。

紧随着他行了片刻后,宋娴才终于试探的问道:“苏月中毒身亡的真相,殿下可知晓?”

李容褀却忽然顿住脚步,转身朝她投来幽怨的目光:“难道你认为我才是背后的真凶?”

由于停得突然,宋娴毫无预兆的撞进了玄色的衣袍,意识过来时,又吓得连忙退了两步,抬头迎向他的目光则又是一惊,忙应道:“我何曾是这个意思?”

她说着,又怕李容褀多心,便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苏月死得蹊跷,而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敏心,似乎这件事根本就是是针对敏心的。”

“何止针对敏心。”李容褀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道:“她们已然知道敏心是我的心腹,所以才要除之而后快。”

虽说之前也隐约有这样的怀疑,可听到李容褀毫不掩饰的对她承认敏心是他的心腹,宋娴还是忍不住惊诧。

她于是问道:“如今该怎么办?难道敏心就这么含冤吗?”

李容褀的眉宇又蹙紧了几分:“我方才极力分辨,也不过只能保她一时,既然已经牺牲了苏月,她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殿下的意思是,杀死苏月的是…”虽说心下已然有七八分了然,可话至于此,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李容褀则重新以目光凝注她的双眸,面色忽然变得很苍白:“这都是惯用的伎俩,她们不过是贼喊捉贼罢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薄唇紧咬,极力隐忍的模样。

宋娴只当他是为敏心受冤屈之事而悲愤,倒也不曾在意,怎料李容褀忽的身子一倾,竟朝她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