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得以解释,那便是这个“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又或者说这个“自己”是占据了她的躯壳的另一个魂魄。

至于这个魂魄是谁的,看着那个披着自己的皮,却分明一副任人欺负的娇柔模样的喜娘,宋娴也已有七八分的了然。

听到她这样说,跌坐在地上的新娘变得更加激动,垂下头不停的摇着头,用双手挡在身前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此前宋娴还一直觉得愧疚,自己占用了别人的身子那么久,可如今看来,这个身子的主人不仅不伤心还十分的乐不思蜀,不仅占了她的身子,享受了本来属于她的安逸生活,眼下还不打算承认,直欲继续冒名顶替,取代她成为济川王长子之妻。

想着她在享受着属于自己的一切时,而自己却在济川王府中受了那么些苦,宋娴心里就憋闷的慌,见她如今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蹲下身子,逼至她近前道:“便是不认得我,你也该认得这具身子吧…阿宁。”

其实,说起阿宁这个名字,宋娴用了这许久,却也有了些特别的感情。

一开始她原是不习惯的,可自打进了沁竹园,李容褀有事没事的就要唤她几声,直唤得她成了习惯,到后来一听到“阿宁”就下意识的应声,时间久了,与人介绍起自己的也是十分顺口的说名叫阿宁,简直就快要忘了自己的本名了。

此时,真正的阿宁却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一下子扑倒在地,朝着她不停磕头:“大小姐饶命,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说谎,可奴婢也不知道为何,那日一醒来就到了小姐的身子里,求大小姐饶命…”

阿宁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不断冲刷过脸颊的泪水花了精致的妆容,头上的朱钗已然凌乱,不停的以额触地间,眉心处磕出淤青。

到底是自己的身子,宋娴没有不心疼的道理,连忙阻止她道:“行了行了,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着,快别哭了,怪难看的。”

宋娴说着,心里暗道这小丫头如此怯懦,一副完全不懂得自我保护的样子,这段时日里还不知怎么糟践了她的身子,可转念又想起自己背脊上的痕迹,虽说挨了鞭子之后,李容褀给她用的药十分有效,没有留下明显的伤痕,可到底还是有些淡粉色的痕迹,再不可能恢复如初,便不禁又有些心虚。

她于是连忙将坐在地上的阿宁扶起,掏出巾帕递给她。

待到阿宁渐渐收住眼泪,宋娴便对她道:“今日有人要害你。”

“啊?”她话还没说完,阿宁就又露出一脸惊恐的眼睛。

要不是如今眼睁睁的看着,宋娴实在不能相信自己那副明艳的面孔还能演绎成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许哭!”见她又是泫然欲泣的一副模样,宋娴控制不住的冲她一喝,而后又不得不先安慰她道:“你别急,他们不是要害你,是要害我,我现在来找你,就是要想法子护送你离开,从现在开始我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明白吗?”

宋娴说着,一脸严肃的看向顶着她的皮相的阿宁。

阿宁则被她轻喝的那一声护住,连忙憋住眼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冲她点了点头。

见达成共识,宋娴送算略松了一口气,语调缓和下来道:“你听我说,我方才在外面看到李容锦和朝贤公主说话,方才酒里的毒是朝贤下的,眼下这府里恐怕也不安全,我们必须想法子逃出王府。”

“可若是我们就这样跑了,岂不是成了逃婚?”阿宁下意识的攥住宋娴的袖角,一脸怯然的看着她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这个?”宋娴一见她用自己的那张脸做出这般可怜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又不得不按捺下来,耐心解释道:“李容锦根本就不是真心娶你…”

这句话她更像是在对自己说,顿了一瞬之后又道:“总之先躲过今晚一劫,再回宋府找父兄商议应对之策。”

“好。”这一次阿宁还算安然的接受了她的话。

见终于达成共识,宋娴才松了一口气。

“走!”她帮阿宁卸去头上沉重的凤冠,准备拉着她夺窗而逃,然而就在下一刻,阿宁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却在耳边响起,震得宋娴一怔头皮发麻。

“又怎么了,姑奶奶?”宋娴正要回头发问,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凌厉的锋刃之气朝她袭来。

她半边身子已经爬上了窗户,不得已贴紧了窗框,奋力往旁边躲了躲。

下一刻她便觉到那股锋刃之气贴着她的身后擦过,而当她侧头看向阿宁的时候,却发现阿宁整个人都吓傻了站在窗子旁也不知道躲。

宋娴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幸而她的手还与阿宁的相牵,连忙用力把她往旁边一带才险险的躲过,然而那利箭还是蹭到了她,在侧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快些跟上,小心点儿!”宋娴见状又是一阵心疼不已,也不知那血痕深不深,以后会不会留疤,还有,要是箭上有毒可就不好玩了。

对于这个明明顶着她会武功的身子,却丝毫没有自我保护力的女人,宋娴真的觉得够了,可又不能丢下自己的壳子不管,只得朝她伸出手道:“快上来!”

阿宁在她一呼之下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拉紧她的手往窗上爬。

然而才爬了一半,宋娴就又觉到一股剑气自身侧袭来,不得以再次松了手,于是一身红装的女子就又跌回了喜房里。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时间,宋娴立刻就和黑暗之中浮现的身影缠斗起来。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丫头竟然会武功,起先几招竟都在她的躲闪下扑了空。

宋娴则一边将那人往喜房远处引,一边试图看清袭击她们的是什么人。

然而那人黑纱蒙面,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分辨其来历。

当她无意间回头,看到倒在喜房前,喜娘和几个丫头的尸首时,才明白过来,这人纠缠于她是为了杀人灭口,而其真正的目标恐怕是喜房里的新娘。

下此推断之后,宋娴更加歇斯底里的同那人撕咬,尽量的拖住他。

然而她如今终究只是在这个怯懦丫头的身子里,一开始也是靠着出其不意才得以逃过一劫,等到这人反应过来,很快就让她现出不敌。

这一人一看就是经过正规训练的武士,又哪里是她这点儿功夫能对付的,如此正面迎击只怕再不出三朝就要毙命。

宋娴情急之下只得突然乱了招数,待到那人措手不及,她就寻机逃走,而后拼了命的往庭院外跑,心想着若能到了宾客聚集的前庭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她才跑到庭院里,胸口便毫无征兆的传来一阵剧痛,待她反应过来时,低头已见利箭贯穿了胸口。

一时间双腿发软,呼吸发滞,宋娴圆睁着双眼跌落在地。

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地上的兰草叶子刺在脸上疼得紧。

下一刻,所有的知觉,连同胸口的剧痛都已远去,她终于蜷缩在草丛里,闭上了眼睛。

中箭

这样就结束了吗?

难道终究逃不过注定的命运?

失去意识的刹那,宋娴的心里有太多的不甘。

既然早已注定,又为何要给予希望,重活一世?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依次闪现。

她仿佛又回到孩童时代,被母亲抱在怀里,被父亲抗在肩上。

父亲从小最疼爱的就是她,一直以来当做掌上明珠一样的养大。

以至于她自小就十分任性,和哥哥们一起骑马射箭,哪管什么闺阁女子的礼仪。

后来她渐渐的长大了,京城里开始流传开来她的美貌。

还未及笄,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宋府的门坎都要被媒婆踏平了。

宋将军却只是抚着胡须笑言:“不急不急,为父要慢慢挑,给娴儿挑个好夫婿。”

挑来选去,最后择定了济川王府的大殿下。

如此王族皇室,大殿下又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便是他们将军府也算高攀了,可如何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从这里开始,记忆就变得混乱起来。

她不再是宋娴,而是变成了济川王府的小丫头。

周遭不断围绕的都是李容褀的面容,李容褀的声音,好似这段时光完全被他所占据,且逐渐放大变得强烈,就像是越来越明亮的光晕,掩盖了原本真正属于她的那些过往。

好像她本来就只是阿宁,好像逼着她同过去告别。

最终那光晕还是切切实实的映入她的眼帘。

宋娴缓缓睁开眼,而后不可置信的坐直了身子。

她下意识的用手覆住胸口,却并没有摸到贯穿她身子的箭矢,胸口也没有传来令人窒息的疼痛。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诧的抬头向四周看去,却发现不远处是铺陈着红绸的床榻,而床榻对面是摆放着各式果子的桌机。

白玉制的酒盏跌落在地上,将酒液撒了满地。

一切还是方才的样子没有错。

正当此时,宋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赫然是也是红彤彤的一片。

惊诧之余,她又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

那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肌肤细腻、掌心柔软,不是她宋娴的柔荑又是谁的?

她试着动了动指尖,眼前的玉指便随之动了动。

宋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从地上爬起来,往屋内扫视了一遭,目光寻到床榻边的妆台时连忙扑上前去。

她看着铜镜里那张熟悉的面容,双手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镜面上容貌艳丽的女子一脸的惊诧不已,眸中泛起晶莹,弯起的红唇不知是欲笑还是欲泣。

竟然回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自己的身子里,就在这毫无防备的一刻!

是因为阿宁的身子中了箭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宋娴此时来不及考虑,她甚至还来不及为重新找回自己而感到高兴,就听见数声响动,下一刻便有人破门而入。

宋娴立刻镇定下来,随手拔下头上的金簪,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然而来人却不是方才刺杀她和阿宁的黑衣人,而是李容褀。

却见他此时手握利剑,俊美无铸的面容上充满了杀气,胸襟剧烈的起伏,显然刚刚才与人恶战过一场。

宋娴也在这时注意到,屋外有密集的刀剑声铿锵作响,像是有两拨人在交战。

原来李容褀和那些刺客并非是一伙的。

想到这里,宋娴不知道为何,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也是在同时,李容褀忽然逼至她近前,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原本陷入在危机之中,一直是孤立无援的状态,现在见到了李容褀,宋娴只觉格外亲切,也顾不得横在两人间的那把剑,一把攥住他的袖摆道:“二殿下快救我,我不能嫁给大殿下!”

听见面前女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李容褀不禁怔住,压在她脖颈上的剑也不由的松了松。

这个女人分明与她素未谋面,怎么会一看到他就叫他二殿下。

还有她看着他的目光,分明他忽然闯入了喜房,又把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眼中为何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李容褀眉宇微蹙,在咫尺之处凝视着那双眼眸,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盘踞。

正在此时,那女子乞求的目光却忽然换做惊恐,惊呼一声:“危险 !”

李容褀下意识的往前一倾,压着她扑进了床榻里。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是极暧昧的情状,而她凝视着他的双眸竟又浮现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竟是那么像…

此时宋娴被他压得有些喘过气来,特别是仍然抵在她喉间的那把剑,实在危险得很。

注意到李容锦双眸一眨不眨的凝视着自己,宋娴便试探着和他商量:“能不能先把这个移开?”

李容褀的目光却忽然凌厉了几分,反将剑刃逼近道:“老实跟我走,不然杀了你?”

这喜欢支使人的毛病还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宋娴只得顺着他的话,无奈道:“好好,我是要跟你走来着,可是你压得我动不了,我怎么走?”

李容褀似乎也才意识过来,立刻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双颊更是微不可查的起了两抹绯红,然而未等宋娴发现,他已迅速的撤开身子,立在床边对宋娴喝道:“快起来!”

宋娴挣扎着起身,揉了揉脖子,下一刻又被他擒住手臂往门口带。

她正想问他接下来去哪儿,这些刺客又是什么来历,却有两个黑衣人忽然杀进了屋内,拦住他们的去路。

想起李容褀不会武功,宋娴连忙挡在了他的身前,摆出架势道:“你先走,我掩护!”

然而当那两个刺客朝她扑过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自不量力了。

宋娴硬着头皮接了两招之后,只觉下一刻可能就要性命不保,毕竟她手无寸铁又武功不高,而敌人是杀人放火的专业人士,能敌得过才是有鬼。

可是方才看着他们冲进来的一刻,她就是鬼使神差一般,第一念头便是要护李容褀周全,如今真正是后悔也来不及。

偏这个时候,那位她拼了性命护着的爷还不走,站在她的身后也不知是不是打算等看完了这出戏再抓一把花生来剥。

宋娴正要侧过头去让李容褀快走,却听得嗖嗖两声,接着便响起了哐当两声响,再看那两名刺客,手里的刀剑都落到了地上,而他们手以奇怪的姿态耷拉着,腕子上和眉心处则各多了一根银针。

宋娴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两个黑衣人倒下,又转头看向李容褀,却见他正云淡风轻的收了收袖摆。

这是…

宋娴仍不能相信,再次转回头去看向地上的两人,照刚才那情形来看,分明银针就是从这屋子里发出的,而屋子里除了刺客就只有她和李容褀两个,不仅如此,这银针刺入穴道的手法和王爷寿宴时在小屋中刺伤青玄的一模一样。

怔怔然立在原地的宋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这时她脖子上一凉,竟是李容褀又将利剑横在了她的喉间,继而冷肃的对她道:“还不快走!”

宋娴这才被唤回心魂,意识到李容褀似乎并不打算立刻取她的性命,于是连忙往屋外行去。

一出了喜房,李容褀立刻挟持了她往倚墨园外的方向而去。

此时的庭院中虽然一片漆黑,可还是能听见双方打斗的声音,看情势似乎十分激烈。

宋娴虽然也急于离开这危险之地,但又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扯住李容褀的袖子道:“等等!”

“再乱动就杀了你!”李容褀回过头朝她低喝,抵在她喉间的利刃刮擦出丝丝缕缕的疼痛。

宋娴嘶了嘶,可与李容褀那双眼眸相触的时候,她就禁不住想起刚调去倚墨园后,她听闻李容褀大闹,便回到沁竹园里看他,结果看到酒醉时他的目光。

那样一双满载悲伤而又孤绝的眼眸,实在让人心痛不忍。

倘若他看到阿宁的尸首,是不是又会露出同样的痛苦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只觉得心里阵阵揪痛,不能自已。

正当宋娴欲言又止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殿下!”一个武士装扮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庭院中,与另几个护卫一起除去欲向李容褀袭来的刺客后,对着李容褀拱手行礼,而后附于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虽说那女子也蒙着面,可从她的声音和身形宋娴已经分辨出此人就是雪笙。

看来她此前的推断不假,雪笙确实会武功,也确实是替代敏心,成为李容褀身边心腹的那个人。

不知道雪笙说了什么,李容褀的眸中立刻浮现出一丝惊慌,也不管宋娴了,收了剑只问她道:“在哪里?”

雪笙便恭敬的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而往庭院里领了他去。

宋娴也忙跟了过去,待到雪笙行至庭院深处,拨开一丛兰草一瞧,看到的那一幕却也让她吓了一跳。

那兰草之中躺着的正是身中箭矢的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