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一夜无眠,宋娴睁着眼,将那副睡颜凝视了一整晚。

直到朝阳略作馥郁之象,李容褀才在她的目光中醒转。

他微掀睫羽,现出仍携着睡意的眼眸与她的触碰,想来昨夜睡得极好,眼下薄唇边浮起浅笑,翻身将她笼入怀中。

转眼那被她的视线勾勒了一遍又一遍的面容已近在咫尺。

她原本羞赧欲垂下眼帘,却又心中不忍,便强忍着局促与他相视,因怕他看出自己的异样,便努力收拾好心事,朝他现出笑意。

可李容褀还是看出来些许,见她面上并无惺忪之意,便蹙了眉道:“怎么了,可是昨夜不曾睡好,可是我压着你了?”

闻得此话,宋娴再挨不住羞赧垂下眸去,脸上也浮起两抹绯红。

她睡觉甚是不老实,也正因为不老实,每当与李容褀同床共枕时,他就会以己身将她手脚都制住,叫她动弹不得了自然也就不能闹腾。

偏生是这样,他还是如在沁竹园里一样,逮着机会就要央她一起歇下,虽说不成体统,可到底也不曾有什么越矩的举动。

一开始宋娴只当他是个孩子,也就由着,渐渐的成了习惯,却竟是改不了。

昨夜宋娴不曾成眠,自然也就不会闹得他睡不好,如今醒来见她这样,李容褀还当是自己将她锢得狠了,可回想起初醒时,她并不在他怀里,这才携着疑惑的神色问她。

宋娴自然不能将事情道来,只得搪塞道:“白天趁着你不在躲懒,不留神睡多了,夜里反而睡不着了。”

“如此…”李容褀喃喃应着,忙托着她躺好,自己却坐起身道:“既如此,你且再眯会儿。”

宋娴知道他忙着起身,必是要去同太子殿下及众朝臣商量要事,又恐他无人服侍不能收拾妥帖,自然不能放着他不管自己歇息,于是也跟着坐起身来。

“索性是睡不着的,待到午后歇个觉就罢了,我先起来助你梳洗。”不等李容褀开口阻拦,她就先掀了被衾起身,继而拉了李容褀去更衣。

因昨夜便不曾好生梳洗,忖着挑剔如他眼下必定十分难捱,宋娴于是先披了件衣裳出去,央服侍他们的仆从打了水来,让他简单沐浴,再换上新的衣衫。

做着这些事,今日的宋娴格外用心妥帖,仿佛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不舍。

待李容褀穿戴齐整,她则又引了他在妆台前坐下,执起玉梳道:“且让我来为殿下束发吧。”

“好。”李容褀轻应一声,自铜镜中凝视她的面容,薄唇微弯又浮起浅笑。

宋娴握起那一把如墨染般的乌发,顺滑的触感如流水一般易逝去,虽说是每天都做的是,已经熟稔的无需忐忑,可今日触碰他发丝的心绪却甚是不同。

她亦冲着铜镜中的他弯了弯唇,而后低下头去,以玉梳一下又一下轻柔的顺着发丝。

李容褀久久的凝视着她映在镜中的倩影,似觉察到她今日的异样,又或是想起别的什么事情,那浮在唇边的浅笑逐渐敛起,就那么静静的看了她许久,方才启唇道:“奉皇后之命,今日我便要去禁军营地,由于舅父着手准备攻城,我且得率领禁军以作后备之应,故而此去怕是有数日不能回来。”

宋娴手上顿了顿,似刻意维持面上的平静道:“竟如此突然,你这一去可是要等攻城一战后才能回?”

不过短短一句之间,她的声音已有一丝微颤。

李容褀当她是为自己担忧,便以安慰的语调道:“你不必担忧,我虽身在营中,可此战并不需赶赴前线,故而没有丝毫危险。”

怎料他话音刚落,宋娴竟失手将那玉梳的齿尖刺到了自己的手上,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她下意识的轻呼出声,将梳子也掉落在地。

李容褀见状,连忙起身,握住她的手细瞧,紧张道:“可是伤着了,疼不疼?”

宋娴略醒转过来,却还是一脸的失魂落魄,虽摇着头说无妨,可分明指尖已经冒出血豆。

“我昨日不急于和你说就是怕你担忧。”李容褀边说着边将她的手引至近前。

伴着宋娴惊诧的目光,他竟将她的指尖含入了唇间。

温暖而又潮湿的触感让宋娴心猿意马,想要躲避却又被他拿住而不能推拒。

李容褀吮着她的指尖,将血豆轻舔去,直叫她满面通红了,才将那柔荑松开。

宋娴立在他面前,已然是不知所措,然则羞赧却又很快被心底的伤怀替代。

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

她昨日见过雪笙,又经过这一夜的思虑,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

对于李容褀,她便是心里再放不下,了不得长长久久的存在心里,再不对人提起,而李容褀或许眼前不舍,但他是将来的王爷,何患遇不到更好的红颜知己,日子久了,自然再深的念想也都淡了。

可是宋氏一族的名誉,父母至亲的性命却只有这一遭,若是梦中的情景当真在现实中上演,她既然重生了这一遭却放任不管,便是苟且偷生、一辈子锦衣玉食也心下难安。

孰轻孰重,她再是糊涂,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只是这些她不能和李容褀说,若是他知道,断然不会放她离开。

昨夜她已打定注意,且将此事按捺下来,好生的陪他最后这几日,也许自己几日,等到了时机,她再一声不吭的离开,如此一来,即便他要闹起来,这战乱将至,也无从去寻她。

原本盘算了许久,不想眼下就已是临别在即了。

李容褀不知她心里诸般纠缠于思量,仍然安慰她道:“我也是放下你的,只是军营重地不容女子涉足,我不便携你同去,好在并不会太久,这段时间你自己在这府里,务必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受了委屈,更不必为我担心。我虽是去禁军营地,可并不需要到前线冲锋陷阵,自然也没有任何危险。”

李容褀说着,又引了宋娴到软榻边坐下,见她两弯秀眉仍然轻蹙,于是叹息道:“只是如今你这般模样,却叫我无法心安了。”

宋娴回过神来,只能按下心中不舍与忧思,强作无事道:“方才只是因为太过突然,所以才恍了神,殿下能够往禁军为帅,乃是完成了长久以来的心愿,我自然应该为殿下高兴,若是累得殿下不安,反倒是我的罪责了。”

见她这样说,李容褀才舒展了眉宇,凝着她的双眸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说罢,他又俯身将她轻拥,掌心轻拍她的背脊,表示安慰。

然而两人也不过温存了片刻,李容褀便撤开来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且与你别过,待事情一完就离开回来。”

话音落下后,他转身欲行。

宋娴却忽的起身,追上他道:“一应的穿戴和用度可都准备了?”

李容褀回过身来应道:“都已命人在营地里备好了,不必再带累你收拾,且好生的在家里等我。”

几乎是无意识的,李容褀说出了这个“家”。

记忆中连济川王府都不曾被他称作过家,可如今分明是客居他乡,他却对着她说出这个字,虽不经意,却也让宋娴心下为之一颤。

眼见着他踏出门槛,她简直就快要控制不住,又加紧几步送他至门口。

待到李容褀在此转过身来与她道别时,她终于不顾一切的扑进了他怀里。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李容褀有些措不及防,微诧之后却又换作满脸的宠溺,抬手轻抚她的背脊。

宋娴偎在他襟前,好容易才稳住情绪,极力克制着仰起头来,对他道:“殿下可否留下一个随身的物件于我,不能相见的这些日子里,好歹也是个念想。”

对于她的这个要求,李容褀起初有些惊诧,随后却很是受用,忙自腰间取下玉佩递到她的手里:“这个玉佩你想必认得,是我不离身的,你拿着他便如同见到我一样,可好。”

宋娴低头看着玉佩,双眼模糊的点了点头,却又听见他道:“如今我也要找你讨个念想。”

这话听罢,宋娴竟不知该回赠她什么,又怨自己只一时冲动。

他的东西她自然可留着,可她的东西则最好一气都带走了,莫留牵念才好,只是他贴身的许多物件,大到衣物,小到荷包扇穗,则都是她做的,竟一时不能全拿去,怎的他如今还要再找她讨去。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下颌却忽然被他抬起,紧接着那薄唇便覆在了她的唇上。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吻,却已是缱绻无限。

原来这就是他要讨的念想。

末时他与她额首相抵,眸子里是无尽情意,对她低语:“等着我,很快就回来了。”

宋娴心虚,只能低下头去,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李容褀却当她是羞赧,轻笑一声后再三道了再见,终是转身消失在了庭院里。

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宋娴又追至屋门外,终究不得不顿住脚步。

她踉跄的退至门口,倚着门框才得以维持身形。

唇上的气息还未散尽,眼前的夕阳却已染遍天际。

终究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候,只是她满心真情已不容诉,只能立在那里怔然遥望。

直到彻底看不见他的身影,强忍了许久的泪才终于决堤,顷刻间便落了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发了这么多糖,要开始走剧情了,大家表着急,离别是为了相聚,虐也是为了下一波的糖更甜,娴儿完成任务就会回到二殿下身边哒。

回京

辞了李容褀,宋娴痴痴坐了半日。

待到她回过神来,窗外天色已是夕阳西斜,终归还是到时候了。

此时正逢丫头进来斟茶,宋娴端了茶盏,眸光有几分悠远道:“去回你们雪笙姑娘,今夜二更我在荷花池畔等她,不见不散。”

那丫头手上顿了顿,险些打翻了茶壶,见宋娴抬眸瞥了她一瞬,更是连忙的扶稳了杯盏,连退了两步。

她似乎没有料到宋娴心中早已有数,知道她乃是上头安插到他们身边的耳目,不想宋娴如今连问都不问,径直这样说来,一时难免慌神。

那丫头努力缓了缓神,面上却仍难掩惊惧之色,强撑着朝宋娴欠了欠身,应了个“是”。

事到如今这个丫头再辩驳也是没有用的了,况且雪笙那里也催促了几遭,让她多关切着宋娴的反应,现下正好去回了,也好了结这桩事。

看着丫头慌里慌张的退到屋外,宋娴则侧目往门边瞥了瞥,唇边牵起一瞬讽刺的笑。

到了二更时分,宋娴依约往荷花池边去,到了那里才知雪笙已相候多时,想来心急得紧。

雪笙本是个稳住人,瞧她眼前这副模样,想必是攻城在即,就算她不来见她,恐怕雪笙也会逼着她给个结果。

事到如今,宋娴不想再扯些无用之事,于是开门见山的说来:“那日你允我思量之事,如今我已想明白了。”

“如何?”雪笙略透着紧张的追问,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剑。

宋娴注意到这个细节,想来雪笙如今定是盼着自己给个合意的回答,否则便还要多费些气力,用手里的剑迫她就范。

宋娴不禁浮起讽刺的一笑,继而应道:“我回去见到二殿下,对他更加放之不下,又见他对我亦是恩义深厚,让我不忍辜负…”

她的话断在半截,明显感觉到雪笙的目光阴沉了几分,眸中更是浮现出隐约的杀意。

她却笑了笑,转身扶栏而立,将目光投向池塘里的荷花。

此时三伏已尽,空气里虽暑气未散,可水面上映出的月光却已经透出清冷之意。

原本满池的荷花,才不过展眼数日,竟已盛极而衰。

花瓣被风摘下,碎了水波,散了月光,徒留下残缺之美,惹人情伤。

看了片刻,宋娴已是触景伤情,眼里浮起热腾腾的水汽,一会儿就模糊的视线。

感觉到身侧之人有些焦躁的挪了挪步子,那锋刃也轻撞着剑鞘发出一声铿锵,她这才回过神来,复抬袖拭可拭眼角,也不再惹雪笙着急了,只把未尽的话说完:“可事到如今,大义和私情之间我到底还是懂得取舍,况且我这一去多少也是为了二殿下,眼下我就要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无论何时,请你念在殿下待你们几个还算宽厚的份儿上,务必多为他尽心。”

宋娴说着,又侧身看向雪笙,见她满脸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心中却一时难以自禁,终是红了眼,落下泪来。

她也顾不上抹泪,只任由晶莹的珠儿在眼下勾出两道泪痕,又对雪笙道:“别瞧他那样,实则是个过于执着的,对人对事不轻易拿起,也难放下,最是见不得别人背叛。”

听着宋娴的诉说,雪笙却敛起杀气,反似受了震惊一般有些怔然的看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子虽说是个丫头,模样也生得柔弱,可在雪笙的印象里却是个坚强的人,当初在沁竹园被二殿下那般冷待折磨,也不曾轻易落下泪来,此刻在她面前却声泪俱下的说着这些话,竟也句句真切都是发自肺腑的。

雪笙再是心狠,也难免动容,于是不忍打断,听她继续说道:“如今我这一去,他难免要问,若知道是这么去的,少不得闹到泰宁公那里,在往京城里寻去,故而我留一封书信,你且让敏心给他,他知道我同敏心好,也就不会怀疑,待他看了那封信,自然就对我绝心绝念了。”

她说着,果真从怀中取出一封写好的书信递给雪笙。

雪笙接过去又检视了一遭,见里面写的都是她如何不喜郇城的用度生活,如何怀念京城的安逸富贵,且得知大殿在满处寻她之后,心里也终归对大殿下放之不下,才下此决定离开郇城再投靠于他,纵使二殿下的心意令她感动,可藏于心底的情思却不容搁置,因而只能谢二殿下厚爱,此生无以为报,来世投生牛马再与二殿下相报。

满满一张笺纸写的都是离别之话,忏悔之言,并无丝毫不妥。

雪笙看过之后,似被宋娴不得不压抑的真心与苦楚所感,不禁叹了一声,继而收了笺纸对宋娴道:“难得你想得周道,眼下时间紧迫,你且收拾好东西,我会派人连夜送你出城入京,往后一应的安排自有人同你细说。”

“你自己也要放宽心,连天子皇后不如意之事尚且繁杂,更何况你我,既是命运不可背,也要奋然此生,才不至于落个凄凉下场。”雪笙临到末处终似不忍的天上这一句。

宋娴静静的听她说完,却反而止住了眼泪,脸上也不再现哀色,只面无表情的沉声道:“不必收拾了,现在就发吧。”

雪笙怔了怔,见她如此笃定,也就不再推辞只引了她往后院的角门上去。

夜渐渐的深了,整座宅府已安静下来,虽说离中秋还有许多时日,可离秋日越近,那月光就似先有所感悟,格外的明亮起来。

这一夜清风月明,又不知有几人辗转难以成眠。

那些满怀忧思的人们在竹塌上轻翻过软绸的袖袂,却并不曾听见墙那边渐起的马蹄和滚动的车毂。

宋娴掀起车窗前的锦帘,失神的仰望的着明月,竟掩不住今日格外的怅惘。

隐在夜幕里的马车还在不停的赶路,她恍惚出神的喃喃低语:“你我终究还是无缘,只望来世,来世…”

那低语到最后却尽数都化成了叹息,也终究未成得了词句。

三日后的京城,阳光格外炙烤,俨然如同那酷暑在绝尘而去之后又杀了个回马木仓。

这却并不影响街道上的热闹,到底是天子脚下,何时都不乏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模样,尽管眼下旧的天子薨逝,新的天下之主还未登基,京中流言四起,都说怕是要打仗了,就连城中不时列队而过、提刀佩甲的士兵也好似要证明这一点。

然而格外留心的人却发现这些士兵并不是要准备与谁开战,而是在挨家挨户的搜查什么。

那些人来势汹汹,沿着街一溜儿的敲过门去,也不论人家分辨,不由分说就闯进人屋里去,见到有年轻的姑娘媳妇的,更是抓了出来细细查问。

那些女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声此起彼伏,更有被拉到屋外吓得呜咽而泣的。

被搜过的人们惊魂未定,也不记得家去,就立在门□□头接耳,看着他们继续往下家搜去。

“那齐贵妃莫非真是个妖妃,要勾结朝臣造反,或是太子爷还藏在京里,这才要挨个儿搜来,好赶尽杀绝。”

“这掉脑袋的话可不能乱说,瞧他们找的似乎是年轻的姑娘,早前有听闻,说圣上薨逝之后是要选秀女去陪葬,多半今日就是来拉人的。”

一时众说纷纭,也不知是谁造出这骇人听闻的话来,吓得众人抹鼻子瞪眼的,竟只屏息看着,生怕殃及自己,再冷眼瞧去,是谁命里造化,摊上这样的事来。

不多会儿见着街那头卖糕点为生的唐家夫妇屋子里竟拉出个面生的美人儿来。

众人顿时唏嘘不已,只道这姑娘看着面生,又不曾听闻唐家夫妇有女儿,怎的就藏了这么个娇柔又惹人怜惜的在家里。

瞧着两名士兵将她驾了出来,八成是选中她了。

那些人到也会调,这般相貌、这般气韵,怎么瞧着都不像出声在这市井间的小家碧玉,竟像是个藏在深宅大院的闺阁小姐,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的人物若是寻个正经的夫君家里,人家里必定是心肝儿宝贝似的疼惜着,怎料得竟是个命薄的,偏生要与那阴间陪去。

凭他是天子还是圣人,再是好的也都是个死人,这姑娘如此一去怕也是活不成了。

围观的人们自是连连叹息不已,可瞧着这些士兵,身形魁梧且满脸戾气,又是官家的人,饶是他们再可怜这娇花似的姑娘,再感叹人命轻贱也没一个敢上前相阻的,不过彼此叹息一番,眼睁睁看着他们拉了人往一程软轿里塞去。

又打听来,说这姑娘名唤阿宁,原是王府里的丫头,后来犯了事逃出来的,那些人便个个儿的恍然大悟。

难怪生得这样一个冰雪似的人物,到底是那富贵乡里浸润过的,只是她安生些也就罢了,偏自找着逃出来,还连累了唐家夫妇这一对老实人,如今被捉了去陪葬,少不得是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