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出这么个端倪来,那些人便为自己的冷漠也找到了借口,说出来正好安了良心,不过茶余饭后就着此事打了几回闲牙,三两日也就厌乏了,渐渐的抛到脑后,再没有人提起。

倒是那一程载着美人儿的小轿离了市井,却并没有如人们揣测的那样往皇陵去陪葬,而是拐到了城东,神不知鬼不觉的直接送进了济川王府。

书信

自打老王爷薨逝以后,济川王府已是大不如从前。

诺大的一个庭院,仍然是旧时的模样,却没有了过往的热闹。

许是秋至,园子里的鸟声虫声渐渐稀落,没的现出萧索之意,偏那白绸还悬在檐下,风中无所依的飘零,又添了几许悲切之意。

此刻尚值晌午,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又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原本可高歌诵赋,或是把酒言欢,再是不济,至少也可临风赏景,方不辜负这秋色,然则济川王府里却是鸦雀无声,反而显得过于寂寥了。

那些丫头下人们虽不省事,可哪个不是会察言观色的,且见着府里一桩接着一桩的事儿,先是老王爷遇刺身亡,再是二殿下逃出京城,王妃和大殿下近来也是心事重重,整个王府的气氛都凝重起来,便是有千般道理万般揣测也不敢乱嚼舌根。

不仅如此,先前在府里的老人被王妃裁去了大半,一时闹得是哭声连天、怨声载道,留下的便唯恐殃及到自己,行事无不谨小慎微,生怕迈错了一步路,说错了一句话,平日里无事更是不敢随意在园中走动,即便有事也一路低头紧步而行,生怕撞见了什么不该见的。

凡此种种之原因,本就少了许多人的王府愈发弄得跟没了人似的萧条。

故而当数名佩甲持刀的士兵擒着个姑娘往府里来时,闹出的那点儿动静就显得格外突兀。

由于他们是从王府的后角门上进来,又往倚墨园去,这一路穿过花园自然就被附近的好些丫头和婆子们瞧见。

偏今时不同往日,她们也不敢议论,便只冷眼的看着。

有好事的在暗处跟了几步,方知道这位姑娘是以一乘软轿从外头送来的,看着不甚眼熟,却也不面生,只是想细瞧时却已经行远了。

瞧这阵仗,姑娘显然不是携着礼请来的,倒像是极不情愿的被绑了来的,只是不知为何,毕竟他们家王爷是个有胸怀的,不似那些整日寻花问柳的纨绔,断不会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想来还有别的缘由。

这全是丫头婆子们眼里的光景,却不知在那当事人宋娴的眼里,看到这故地,一时间已是心绪翻腾,又是怀念当年繁华之景,又是叹息物是人非,怔然间竟险些落下泪来。

幸而在最后一刻叫她及时止住了,她努力定了定心魂,提醒自己莫要多思,以免待会儿自乱阵脚。

这一路过来,她挣扎得也累了,眼下被两个士兵押着,又有另外两个护着,前面领路的则是一个不认识的将领,周围再没瞧见什么人,便索性偷了一会儿懒,由着他们携着她往那熟悉的庭院里去。

如今倚墨园里的丫头都瞧着面生,也没有见阿清露面,不知她现如今如何。

当然,他们并没有任何停留直接将宋娴推进了厅堂里,自然也就没有留下时间给她寻旧。

宋娴一时没稳住,整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待到她准备爬起来的时候,最前头的那个将领则对堂中禀报:“幸不辱王爷之命,人已带到!”

听见“王爷”二字,宋娴先是心下一颤,紧接着却想明白过来。

在郇城的时候就听李容褀提起过,说李容锦在京城里不仅占了王府,还以济川王自居,说是齐贵妃亲封的,可要知道册封王位之事乃是君主才有的权力,这分明是越俎代庖。

想来李容锦自居承袭这王位难以令人信服,才想出了画蛇添足的一招,倒也果真印证了他与齐贵妃勾结之名。

果然,就在宋娴心里忖着这些的时候,李容锦的声音从厅堂中传来:“很好,你们先退下,去后头领赏。”

那个将领欣然的应了,忙带了四名手下出去。

门自外面阖上,屋子里只剩下李容锦和跪坐在堂中的宋娴,一时落针有声、心跳如鼓。

宋娴抬起头来朝前方看去,见李容锦端坐在正位上,正目光深沉的看着自己。

这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凭的叫人看着心慌,她便垂了眸。

正欲设法打破这僵局的时候,李容锦却先一招开口:“原以为你跟着他去了郇城,不想竟藏在市井间。”

见此情形,慌乱已是无益,宋娴便努力镇定下来道:“奴婢不过草芥一样的人,哪里入得了那位的眼,况又岂有随他去的道理。那日因府中大乱,奴婢为求自保才逃了出去,又不敢再回来,幸得好心人收留,才得以落脚。”

“那唐氏夫妇是老实无辜的,殿下可莫要累及他们。”说到最后,她又连忙扮作一脸担忧的样子向李容锦哀求。

李容褀静静听她说着,沉吟了半刻,方才启唇:“你说的可都当真?”

宋娴连忙应道:“自然当真,殿下又不是不知,过往在府里的时候,是那位吵着闹着要奴婢去服侍,奴婢心里是不愿的,可到底主子的话也不敢不听才去了的。”

如今李容锦对他这位兄弟倒是避讳的很,竟到了连名字也不肯提的地步,宋娴自他话中断出意味,也就只好顺着他的意附和。

“你既口口声声说和他没有瓜葛,本王且信你。”听到李容褀以王爷自居,宋娴心里如被异物噎了一下,秀眉也不禁蹙起,但因低着头不曾被他察觉。

过往只道他是个好说话的,后来细解其中因由才发现真相原非如此,不过是城府极深的一种表现,然而想不到他今日不仅没有凶相毕露,却还端着平日里好说话的态度,却反而让宋娴不由得将心提起。

如此情形之下,宋娴断乎不敢放松,警醒的关注着他的举动。

伴着一阵窸窣声,只觉李容锦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了类似笺纸之物,继而起身踱至她面前,略俯下身来,将两张展开的书信递到她面前。

“别的暂且搁在一旁,本王满世界寻你,实则是要你来解一解这两封信。”李容锦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却莫名营造出让人不安的氛围。

宋娴抬头瞥了一眼,却被吓得浑身冒了冷汗。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她险些瘫坐在地,好容易才勉强稳住情绪。

她接过信来细看,却见信纸上一则以墨为书,一则以血成段,上面的字再熟悉不过,竟都是出自于她的手笔。

这如何可能?

眼前的两封信,分明一封是她在王爷寿宴时交给了宋戈,一封她则藏进了自己那个身子佩戴的金锁里,应当都是万无一失的,怎么如今全落进了他的手里?

短时之间因由已不可考,但这两封信对宋娴却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既然李容锦为了这两封信满京城寻她,又这般将信摆在她的面前,自然他心里已经有了论断,至少也是有了揣测。

这下,饶是她再怎么做好了心理准备,内里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一时间,种种猜测接踵而至。

难道说宋戈不肯信她,反将这信交给了李容锦,还是说李容锦设计才夺了信来,如果是这样,多半他早已发现自己和宋戈暗中接触,恐怕宋戈会因此受到威胁。

还有这封血书,难道说她的母亲没有发现,反而李容锦发现了?这绝不可能!

难道她的母亲发现了血书,却被他夺走,若是如此,她的父母兄长可怎生安好?

宋娴越想越觉可怕,虽尽量克制不现出惊惧之态,却还是怔了片刻。

注意到她出神的瞬间,李容锦则显得十分受用,也不催促,只等着她解释。

不过是两封信而已,只要咬紧不认,也说明不了什么。

怀着这样的想法,宋娴便垂下眼帘,强装镇定的应道:“这想必是两封信,并没有何不寻常,奴婢不明其义。”

李容锦却道:“那你可知这两封信的来历?”

宋娴应道:“奴婢不知。”

“好,那本王告诉你。”李容锦语调平缓的接着说道:“这一封是从宋二公子那里得来的,有人看到你曾在父王寿宴时交给他一封信,想必正是这个,还有一封是在宋小姐胸前佩戴的金锁里找着的,字迹和那一封一样。”

听他说完,宋娴心下又是一颤。

莫非竟让她猜着了?

她开口欲辩驳,却见他突然转身,又自旁的一处柜子里取出一沓纸来,甩在了她的面前。

那洋洋洒洒的纸片如同雪花一样落在她的周围,于是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散落的纸上,可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她却又是一惊。

那原是她在倚墨园书房里当差的时候奉李容锦之命誊抄的句段,当时并不曾想太多,以为抄过了就处置了,如何也没有料到他竟全都保留下来。

如今面对着这些和书信相同的字迹,她便是有口也难辩了。

千算万算,最终却在这上头大意了,没有想到他竟这般心细。

见她一时无言以对,李容锦则像是终于寻到了时机,逼至她面前,透着满身阴沉之气的问道:“宋夫人说这血书是她女儿的字迹,本王亦比对过,确是分毫不差,可又如何解释,为何你的字迹和宋小姐的也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娴儿是不是要露馅了呢,请听下回分解(顶锅盖奔…)

真相

证据就摆在眼前,宋娴如同被人抓了包,再怎么掩饰也无法不心虚。

她低下头回避李容锦的目光,试图急中生智。

李容锦却看穿了她的心思,语调沉缓道:“你也不必费心再编造说辞,若非有十足的证据,本王不会与你当面对质,本王已经调查过,过往你和宋小姐并无接触,如果想说这字迹是你刻意模仿的,没有人会相信,况且这信中内容匪夷所思,本王倒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宋娴被他逼迫得哑口无言,只觉他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看透了她所有的想法。

正当她沉默之时,李容褀又在方才的话上补充了一句:“还有你和阿清调换八字之事,阿清也全部都招了。”

此话对宋娴如同又一重击,如何也没有想到竟连这件事也被他知晓。

那时阿清正是因为一心想要成为李容锦的姬妾才会暗中调换了生辰八字,看得出她对李容锦是一片痴心,故而绝不可能主动招认,如今却说出实情,定然是被逼迫的没有办法了才和盘托出。

震惊中的宋娴怔了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见此情形,李容锦终于褪去伪装现出了凶狠的面目,踱至宋娴的面前,俯身将俊朗的面容朝她逼近,而后用手掌钳住她的下颌,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他用阴戾而又透着杀气的语调对她道:“为何要将那封信交给宋戈?那信里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和阿清调换八字?说!”

昔日温良而又俊逸的贵族公子,如今用透着凶光的眼眸逼视她。

此时的宋娴却没有恐惧,自心中升腾而起的唯有讽刺。

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实在太善于伪装,几乎哄骗了所有的人,包括阿清也包括她。

众人都说他好,唯独李容褀早看出来,只是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却反而赞许他温雅知礼,反而都怨李容褀刻薄挑剔,却不知藏在这副完美面皮下的才是真正叵测的人心。

事到如今,再隐藏只怕他也不会相信,况且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他相信,如今她需要的是给他一个理由让他不杀自己,只要能安然无恙的留在济川王府,别的都可从长计议。

抱着这样的想法,宋娴索性挺直了脖子,也不再挣扎,反用发狠的目光看回去,对他道:“所有的答案都已经在那封信里,殿下既已看过,又何故来问我?”

李容锦明显的滞了滞,眸中透出一丝怀疑和一丝震惊,愈发加重了手上力道,逼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那掌心的力量钳得宋娴生疼,感觉整个下颌都要被他捏碎。

她却仍然硬撑着,咬紧牙关费力道:“奴婢可以解释,只是恐怕说出实情,大殿…王爷也绝不会相信。”

“那你便说来听听!”李容锦猛地松开手,激烈的情绪似乎终于缓和了些许。

宋娴得了自由,只觉下半边脸都已麻痹,努力的张嘴呼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以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扶着险些脱臼的下颌,匀了匀呼吸,对他道:“王爷可还记得当日在书房里,奴婢曾问过王爷可信这世间有鬼神?”

说到这里,她顿下来抬眼偷觑李容锦的表情,却见他下意识的蹙紧眉宇,似乎陷入对过往的记忆。

见他片刻也没有回答,她便又自顾自的说来:“奴婢记得,那时候王爷从不信此怪力乱神之说,也不准奴婢再提及此事,这样奴婢才果真不敢再言。”

说到关键处,她又停了片刻,见李容锦的表情还算平静,才接着说下去:“可是,这世间之大,有太多不能解释的事情,那些所谓鬼神魂魄之事,殿下或许可以不信,可并不代表它们就真的不存在,就如同奴婢写的那封信。”

宋娴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李容锦便突然凝住她的目光,眸子里透出来的东西让她不寒而栗,吓得连忙噤了声。

然而他并没有厉声呵斥她,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愈发皱紧了眉宇,静静的看着她,如同能够以目光洞穿她的魂魄一般。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宋娴终于熬不住了,垂下眼帘,手上局促不安的捏着衣摆,低声道:“我就说即便我肯说真话,王爷也不会相信。”

“这倒也是,莫说王爷不信,奴婢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得以接受这事实。”说至此处,宋娴却是发自内心现出无奈和自嘲的一笑。

原以为听了她的这番解释,李容锦定会大发雷霆,怪她用神怪之论糊弄于他,甚至可能因此狠狠修理她一顿,故而宋娴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容锦并没有这样做。

在沉吟了许久之后,他竟敛去了语调中的戾气,语调沉缓道:“这么说,那道人所说的竟是真的,真正的凤凰并不是宋小姐,而是你。”

李容锦的领悟能力远比宋娴想象的要好,只是此时又提起了另一重疑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与阿清交换八字,让阿清冒充你。”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况且阿清也早自己向他招认,如今便是她想帮着包庇也无济于事,只得照实说来:“那时得知王爷要在府里挑选姬妾,阿清便告诉了奴婢她对殿下的心意,而平日里奴婢也是亲眼看见阿清对殿下的仰慕之情,况且奴婢不愿做个没有名分注定最终落得悲凉下场的姬妾,这才做了个顺水人情,在阿清无意听到他们要寻找的八字后助她隐瞒掉包之事。”

听到宋娴描述着阿清对他的爱慕和真心,李容锦丝毫没有动容。

果然似他这样的人本就薄情,又早习惯了被众人追捧,对于一个小丫头的爱慕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虽说道理是如此,和阿清的姐妹情也早因过往的一些事而疏远,可她还是忍不住替阿清感到寒心。

怎知李容锦却冷下脸道:“你怎知跟着本王就注定要落得悲凉下场?”

这时候竟纠缠于这一点上,宋娴有些诧异,随口答道:“这不都摆在眼前,王爷纳了阿清许久,至今也未听说有一个名分…”

话说到一半,宋娴意识到此时并非为他人打抱不平的时候,且还是得先办好自己得事才成。

她于是顿住那半截话,忙伏下身子朝他磕头,故作可怜的哀求道:“奴婢不敢妄论王爷,也自知所做的这些事翻了欺瞒的过错,甘愿受殿下责罚,只是奴婢恳求殿下,在责罚完奴婢之后就放了奴婢吧,奴婢不求攀龙附凤,只安稳平顺的过接下来的日子。”

正如她如愿,李容锦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他没有移动步子,仍旧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哀求叩拜,直到见她挤出了几滴泪挂在眼角,方才俯身托起她的下颌,凝视她的双眸道:“既然知道你才是那道士所说的女子,你觉得本王还会让你走吗?”

那一瞬,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宋娴也不禁被他眸子透出的可怕情绪给惊住。

那类似于贪婪的东西是她从来不曾在他眼眸里见到过的,果然过去的他都太善于伪装了。

待到下颌上再度窜起疼痛,宋娴回过神来,连忙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连连朝他磕头,求道:“虽说信中所言俱真,可道士所谓凤凰的说辞却不可信吶,他那不过是危言耸听,而八字也只是巧合,王爷不可轻信啊!”

怎料李容褀却抬袖将她拂开,看着她跌坐在地,掩面啜泣,继而冷冷道:“原本本王是丝毫不信那道士的话,可如今这些诡异之事摆在面前,本王倒宁可信一信。”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同宋娴多费口舌,只朝门外唤了人来。

却见两名候在外头的士兵推门而入,齐齐向他行礼。

李容锦下令道:“把她给本王关起来,务必看好了。”

“是!”伴着两名士兵铿锵有力的回答,宋娴被架着拖了出去。

宋娴怎能轻易作罢,又哭天抢地的闹了一路,直到那两人把她关进了倚墨园的一处戒备森严的厢房里,才终于渐消停下来。

又趴在门上拍打喊叫了好一会儿,她才彻底的止住哭闹,转过身来,靠着紧闭的房门急促的喘悉。

所谓做戏要做足,今日为了演这场戏她也是拼了,闹到现在不曾歇息,倒真是有些累了。

她索性也顾不上许多将就,就着地面便抱膝做了下来。

日头最盛的时候已过,午后的空气里有一丝薄凉贴了上来。

宋娴下意识的蜷缩起身子,用双臂抱紧自己。

她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屋子,属于济川王府的熟悉布置让她好似一下子又回到过去。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由自主想起的却是远在郇城的李容褀。

想必此时他正在禁军大营里,为他自己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感到高兴,他还并不知道宋娴已经离开了郇城,只是难以预料若是将来他知道了又会如何?

想到这里,宋娴却禁不住叹了又叹。

从内心的感情出发,她希望李容褀在乎她,不顾一切的来找她,可从理智上却又不希望他为自己分心,更怕他为了自己而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