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她的目光就已经被前方映入眼帘的一片雪白扼住。

那不是漫天飞雪,而是捆绑在旌旗上,飘飞的白绸。

三军缟素,沉重的氛围如同突如其来的一盆冷水,将人潮欢庆胜利的热烈浇熄,也将一阵钝痛击中宋娴的心。

她仿佛忽然坠入了混乱的境地,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天和地不停的旋转,那些白绸涨满了眼帘,让她分不清方向。

顺手扶住身边的人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她不知扶住她的是母亲还是兄长,只是挣扎着扑到父亲跟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父亲:“父亲,容褀呢?我的容褀呢?”

虽然问了,可父亲说什么,她却听不见,又或许父亲什么都没有说。

耳边只有一片嗡鸣,好像很吵闹,又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她感觉到有很多人在拉扯她,可她拼命挣脱他们,踉跄着向队伍走去。

不可能的,他一定是在吓唬她。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这么安慰自己,可在队伍正前方的那些将领里头,她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不肯放弃,想要推开她们往队伍里寻去,然而她抬手往正中间的那人身上推时,双手却触到了一抹冰凉。

那是一件带着血迹,已经被灼烧的几乎面目全非的战甲,被军队的副将捧在手里。

然而战甲上的依然模糊的花纹却是她最熟悉的样式,她曾无数次的替他穿上这件战甲,也曾无数次的帮他脱下,细细擦拭上面沾染的尘灰。

她甚至还记得那战甲上沾染着他身体的温度。

如今这战甲回来了,但原本应该穿着它的血肉之躯却已不在。

宋娴不顾一切的自那人手里夺过战甲,将它们紧紧抱入怀中。

是什么模糊了双眼,泪水或是他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抱着战甲跌坐在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愈加的不清晰,仿佛全然被白绸所蒙蔽,而后终于陷入一片漆黑。

断魂

三日后,宋将军府的门口仍然是车水马龙,那些前来恭喜他得胜归来的人们可谓络绎不绝,直叫守在门口的管家都招架不住了,吩咐了小厮们先撑着,自己则急匆匆去向老爷请示。

然而此时的宋将军显然没有这个心情,只是将手里的名帖狠狠拍在了桌机上,冷哼道:“有什么可庆贺的,分明是吃了败仗回来,即便要贺,也该贺的是泰宁公府!“

宋府管家原想说些宽慰献媚之话,可见自家老爷这样一副凛冽的阵势,又吓得缩了回去,识趣的准备退下,再想法子将那些进贺的官爷们好生推辞了。

怎料他才刚告辞转身,却又被宋将军自身后唤住。

管家赶紧回过身来,悉听吩咐。

宋将军却未再提那些上门恭贺的官员,而是问他道:“小姐今日如何?”

管家低头叹息,心道这事儿远比那些官员还要让人犯难,又不得不照实答来。

他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仍旧无甚起色,夫人如今正亲自照顾,方才刚请了大夫来看。”

宋将军也跟着叹了叹,摆手道:“罢了,你先退下吧。”

此时在宋府内院之中,那层层幔帐里蜷缩着的女子依旧双目空洞。

她就好像只剩下了一具躯壳那样任人摆弄,让她躺着就躺着,扶她坐起就坐起,可就是不说话自己也不动。

要不是还睁着眼,要不是还有气息,真要以为这人已经没了。

宋夫人刚送了太医回来,进屋就问守在床前的敏心和雪笙道:“怎么样了?”

她们两人却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宋夫人急了,撩了帐子坐在床边,让丫头们把搁在一旁的粥再热了来,而后亲自端了送到宋娴的嘴边。

“好孩子,就吃一口吧。”宋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宋夫人便又接着劝道:“你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他也不会回来,又是何苦呢?”

宋娴依旧无动于衷。

所有宽慰的话已经说尽,宋夫人自知劝解无用,只能先搁下碗,跟着生闷气。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抑制不住道:“要哭要闹都随你,可为何你就偏偏要选这条路?”

之前因怕她再受刺激,那些过于直白的话便都收敛起来不让她听,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左右也就是那么个结果,于是宋夫人终于不再按捺,抬高声音冲她道:“就算你弃了这条性命,他也再回不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自欺欺人又有何用!”

这一吼她竟有些了反应,眼帘微垂,闪了闪稠密的睫毛,于是宋夫人便又略缓和了语调,握住她的手道:“好孩子,母亲知道你难过。你父亲一辈子征战,母亲也等了一辈子,哪一次不是万般悬心。我曾想过,若是你父亲没了,我就随他去,可直到有了儿女我才明白过来,就算是再重要的人去了,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也是为了他。你想想,若是你随他去了,他在那个世界里,如何能安生,还有我和你的父亲,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你如何忍心再抛下我们…”

见宋夫人甚是激动的说了这许多,且这接连数日她都在为阿宁担心,一直守在床边照顾,敏心实担心她的身子,便上前劝道:“夫人先莫急,小姐只是一时想不明白,您说的这些话,想必小姐都听到了,您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了,若是小姐恢复过来,又见您倒下了,如何过意得去?”

宋夫人仍在床前叹息,敏心便趁势对雪笙使眼色道:“快扶夫人回房歇息,这里有我,我再劝劝小姐。”

宋夫人还担心着宋娴,可几日下来,身子也实在不支,如同敏心所说,若是此时她也病倒,只会将情况变得更糟。

她只得退开来,却还不忘嘱咐敏心:“务必小心照顾,也别太心急,太医的话你也听到了,眼下她的身子可千万不能有闪失。”

敏心忙诚恳的应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姐的。”

送走了宋夫人之后,敏心又回到床榻边坐下,仍守着宋娴。

看着她依旧失魂的样子,敏心也跟着心绪沉重,如同有千金巨石堵在胸口。

可是她也知道,如果小姐自己不肯振作,旁的人说什么也没用。

她欲言又止了数遭,终究还是放弃了劝说她的打算,起身准备去查看一下今天新抓的药是否已经煮上了。

然而正当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虚无的如若游丝的声音却自床帐中传来:“他是怎么走的…”

宋娴的声音很轻,仿佛云雾将散,根本抓不住。

但这已足够让敏心欣喜若狂,毕竟这是她三日以来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表现出一个活人该有的反应。

“太好了,你终于肯说话了。”敏心激动的冲到她面前,触上她那仿佛生无可恋的目光时却吓了一跳。

她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不忍看到她眸子里将要浮现的悲伤和绝望。

可她既然追问了,她也没有办法不说。

敏心于是定了定心魂,用尽量听起来冷静的语调道:“老爷说,原本他们已经突围了,可没有想到敌方狡猾,在我朝境内还埋伏着一支军队,王爷带着那一队兵原本只是去探路的,没想到竟遭遇上。敌人用了火攻,都烧得面目全非了,他们最后只在战场上找到了王爷没有烧完的战甲…”

话还没有说到最后,敏心自己就忍不住先哭得泣不成声。

便是她这个曾服侍过王爷的人都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更何况是他的妻子。

可是蜷缩在床榻中的女子却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歇斯底里,她反而很平静,甚至连一滴泪也不曾落下,只是怔怔的看着前方,仿佛又失了魂。

瞧她这副模样,敏心又急了,忙握住她的手臂,边啜泣边道:“你别这样,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

宋娴却没有理会她,只是垂下眼帘,仍旧怔怔然的自言自语:“他明明答应我的,说好了一定会回来,可他怎么就不会来了呢?”

她这低语轻喃的一句话,却让敏心彻底受不住了,捂嘴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宋娴则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浅笑。

她静默了许久之后,方才用更加轻的声音呢喃道:“没关系,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敏心听到此话顿时一惊,整个人都警惕起来。

于此同时她注意到被她握住的宋娴的手一直藏在锦被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狠了狠心把那只手攥了出来,竟赫然发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敏心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上前夺那匕首。

宋娴却忽然攒足了劲与她争夺,一时间两人成对峙之势,相持不下。

那是李容褀留给她防身的匕首,从那时起就一直被她贴身带在身边,回京之前这匕首曾被薛采清的父亲夺取,后来几经辗转又回到她手里,就再不曾离身。

此时的她就像是拼命的护着最后的一丝期冀那般护着这匕首,直到敏心情急之下呼道:“你就是为了王爷的在天之灵也不能做傻事,就算不为了王爷,为了你们的孩子也不能这么做啊!”

这一句直吼得宋娴整个人怔住。

她终于松开手,让那匕首掉到地上。

敏心连忙扑过去捡起,小心的藏进怀里,方才抬眼看向宋娴。

“你说什么?”她果然一脸惊愕的看着她。

敏心稍稍平复了未定的心魂,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想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方才太医来看过了,你有身孕了,已经三个月了。”

“这不只是你的孩子,也是王爷留下的血脉,便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也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听着敏心絮絮叨叨的说着劝慰的话,宋娴颤抖着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三个月,眼下离李容褀出征也刚好三个月,原来竟是在他离开前的那晚怀上的吗?

敏心说的那些话终究没有被她听进去。

她只是低头,怔然看着那尚且不曾显怀的肚子。

许久之后,她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而后终于歇斯底里的哭了出来。

她哭得双肩都在颤抖,声音嘶哑的高呼:“老天啊…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只是想要随他去,为什么…”

敏心连忙安慰的倾身将她拥住,可见她这般哭了出来,却反而放心了几分。

至少她还在意这个孩子,至少在这个世上,她还有得以延续下去的念想。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宋娴的情况总算稍微有了好转。

至少她又会说话会动了,只是仍旧有些茶饭不思,人也显得消沉。

遇到这样的事情,要走出来毕竟需要时间,宋府众人都明白,于是也不逼迫她。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宋娴竟提出要回王府去住,且态度十分坚决。

宋夫人自然不肯答应,唯恐她再想不开或是照顾不好自己。

可宋娴的倔强却让人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后来还是宋将军劝说了宋夫人,说女儿如今这般情形,一时要摆脱恐是不能,不如让她回到熟悉的环境里,那里又有些可以念想的东西,说不准反而有助于恢复。

宋夫人终是被劝服,于是允她回去,同时也让敏心和雪笙跟着她回去照顾,才总算得以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虐一下,就一下。

宫宴

回到王府之后,宋娴还是老样子。

除了睡着的时候,其他的时间都在发呆,再要不就是抱着那件战甲。

明明是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战甲,她竟一针一线的将它补了起来。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像是找到了寄托,简直废寝忘食。

眼见着夜已深,敏心端着热了几趟的粥在门口叹气。

雪笙从外边回来,迎面看见她就问:“还是不肯用饭吗?”

敏心侧头往屋里看了看,终归无奈的摇了摇头。

雪笙撩开帘子进屋,果然又见她坐在榻上缝缝补补。

接连不曾歇好,又不肯进食,宋娴整个人都瘦的像一张纸,双眼也眍下去。

雪笙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去一把夺过那战甲。

宋娴立刻与她争抢,可没了力气哪里抢得过她,于是眼睁睁看着她把那战甲扔到地上。

宋娴激动地要翻身下榻,却被雪笙拦住。

面对那双充满怨恨和悲伤的眼眸,雪笙狠下心对她喝道:“你这样是要做给谁看,王爷吗?还是我们?”

见宋娴被她喝住,她便又指着地上的战甲继续道:“就这么一件破衣裳,值得你这么不吃不睡的忙活?是,它是王爷留下的东西,可你睁开眼看看,这府上什么东西不是王爷留下的,难道这破衣裳比这些东西都重要,比你肚子里王爷的骨肉还要重要!”

直说得宋娴落下泪来,她才终于止住,起身从敏心手里接过刚煮好的药,砰的一声搁在床边的桌机上。

“这是安胎药,吃不吃你自己看着办!我只提醒你一遭,若是这个孩子没了,你就是抛了性命去阴司里找王爷,王爷也不会见你,他一定不会原谅杀死他孩子的凶手!”雪笙说得字字狠戾,叫敏心都听不下去,忙暗地里用胳膊肘捅她,却被她推开。

雪笙双拳紧握,站在床榻边静静看着宋娴。

见她已是泣不成声,雪笙的双肩也开始微颤。

可她坚持这么僵持着,终于等到宋娴渐渐止住了哭泣。

在许久的怔然之后,宋娴终于取了碗将安胎药饮尽。

她挂着满面的泪痕,失去焦距已久的眸子终于有了些许波光凝聚。

她缓缓抬起头,对雪笙失魂落魄的轻声道:“还有粥吗?”

敏心和雪笙同时愣住,随后敏心则先回过神来:“有,有,我这就热了来!”

终于在雪笙这一番言语刺激下,宋娴整个人的状态都大有起色。

只是亏空得久了,她的身子已经太过虚弱,俨然有了滑胎的征兆。

宋夫人得知受了惊吓,连忙找来太医为她保胎,只是孩子虽然暂时保住了,可始终还是胎像不稳。

太医没有法子,只能将宋夫人请到一旁道:“这样下去恐不是法子,王妃本就身子虚,又过于悲伤伤了元气,眼下正道是无用了,旁门左道的不知夫人可愿一试。”

宋娴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勉强维持到现在,宋夫人当然知道这个孩子对她的重要性,于是连忙应道:“莫论正道旁道,若有法子总要一试。”

那太医便放心道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贵府上能有喜事冲一冲,或许将周遭的气韵斧正斧正,就好了也未可知。”

宋夫人觉得太医所说甚有道理,又忖着府上正有现成的一桩喜事,只是因为王爷捐躯以及朝堂上的一系列事情暂时搁置下来,便同宋将军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仍照之前定下的吉日把这件喜事给办了。

一时间府上都开始为宋戈娶亲之事忙碌开来。

宋戈的生母原是宋府的姨娘,数年前就因为急病去世了,如今他的事情全都由王妃张罗着,连带着宋娴也跟着忙碌。

有了事情分散注意力,宋娴的情况又有了些起色,原本瘦得不成样子得身子也渐渐恢复了些许,甚至她还主动要求做些针线上的事,为雪笙准备嫁妆。

吉日很快就到了,济川王府做了娘家,把雪笙的花轿从这里抬去宋府。

看着满堂耀目的红绸,那时和李容褀成亲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

类似的场面难免让人触景伤情,可比之刚得知他死讯的那些日子,如今的她已经坚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