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平平安安的将孩子生下来,在这世上延续他的血脉。

而对于他,现在她更多的是怀念,甚至有种错觉,总觉他就在身边,并没有离她远去。

难得的喜事,让宋府重又回到了原来的热闹模样。

倒是王府里少了雪笙,显得有些冷清,但宋娴却并不在意。

原本她是想要敏心跟着雪笙去宋府的,可敏心坚持要留在她身边,她也就没有法子,只能随她去了。

宋夫人和雪笙还是隔三差五的来看她,每次都带了许多新做的小衣小鞋。

眼见着她肚子一天天隆起,众人都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转眼已是春至,王府里的海棠又开了。

宋娴驻足在花荫下,怀念当年一起赏花的人。

她轻抚着已经有些沉重的肚子,跟未出世的孩子讲述着它的父亲。

正在这时,门上的小厮却来传话,打断了原本的静谧。

原来是宋夫人和雪笙来了。

宋娴连忙迎上去,却发现她们带着行李,就连她那从来不出门因而许久未见的嫂嫂也来了。

从这阵势上也隐约觉察到些许不详,她连忙问出了何事。

雪笙便待宋夫人将事情的经过说来,宋娴才知事情远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上许多。

其实这些日子虽然她也整天关在王府不出门,可京城里的风声还是阻拦不住的刮进了她的耳朵里。

自从没了李容褀,太子殿下便少了一座坚实得支撑,势力大不如前,而泰宁公因立了战功,愈发的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几乎就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唯一的芥蒂就是宋将军。

正因为如此,泰宁公将原本针对于李容褀的矛头尽数指向了宋将军,并将他视为唯一的眼中钉,只等着机会将他铲除。

如今暂无外患,泰宁公恐是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以东宫之名于明日大宴群臣,说是为了赏春。

宫里素来没有举行春日宴的惯例,明白的都知道,这一场宫宴实则就是一出鸿门宴。

然而宋将军叱咤多年,历经几任天子,也非坐以待毙之人。

他告诉宋夫人自己早有应对的准备,让她们先到王府里避一避,以免万一,自己则打算只身入宫。

“我问他是什么应对的法子,他却什么也不肯说,我真的很担心,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法子,否则他为何要让我们到这里来?”素来冷静的宋夫人也禁不住慌了神,拉着宋娴的手露出满面焦急。

宋娴只能安慰她道:“母亲放心,父亲从来说一不二,这次他说有把握就一定不会出事,让母亲过来无非也是为了与我有个照应,母亲就莫要多想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无论她说什么,宋夫人终究难安。

然而相对于平复母亲的情绪来说,还有更大的考验等着她。

宋娴已派牧商去找过两位兄长,得知他们两人也已做好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拼死一搏,并带回话来,如果明日酉时还未归来,他们已有所布置,让宋娴她们随接应之人立刻离开京城。

从这话中宋娴便已有七八分明了,不仅此番事态严重,父亲也有至少一半的可能回不来。

而此时母亲心系父亲,早已没了平日的沉着,嫂嫂素来是个没有主意的,敏心和雪笙又毕竟不是她们家的人…

失去李容褀对于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她无法想象如果父亲也没了会怎样,可眼下危急之际,她却不得振作起来,担负起这个家的重任。

宋娴于是努力定下心魂,让自己不要去做那些不利的设想,同时吩咐牧商进一步做好准备,以防事发突然之际接应的人会出现岔子。

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之后,剩下的就是等待。

漫长的等待实在折磨人心,曾无数次目送丈夫远行征战的宋夫人这次却挨不住了。

她在窗前坐了整整一夜,而宋娴也陪了她整整一夜。

随着微阳照进屋子,心也好似悬于一线。

又是大半日过去,宫里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只是出去打探消息的牧商回来,称街上到处都是泰宁公麾下的士兵,显然整个京城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下。

宋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泰宁公之所以没有扶植其他的皇子,会不会是因为他根本就想自己登上那个位置。

“照此情形来看,京城的局势恐怕很快就要乱了,王妃不如先和夫人她们到城外躲避?”牧商大胆向宋娴提出建议。

随即赶来的宋夫人刚好听得此言,立刻激动道:“还没到酉时,我决不提前走!”

待到情绪平复下来后,她又对宋娴道:“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紧,这位公子说得也有理,你先带和你嫂嫂她们走,我再等等,要是酉时你父亲还不回…我就去找你们。”

看着母亲说到最后已现出绝望之色,宋娴连忙握住母亲的手道:“母亲说什么呢?女儿怎么可能扔下您自己走,既然说好了酉时,我们就一起等。”

入梦

随着酉时越来越近,外面忽有喧闹嘈杂之声响起,隐约传入王府。

宋娴挺着肚子,站在庭院里不安等待。

看到牧商从外面回来,她连忙迎了上去,问道:“情况如何?”

牧商平静的语调却难掩焦急,答道:“已经打起来了,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一支来路不明的军队,现在已经冲破了城门,将皇宫围住,也不知是敌是友。王妃还是出城吧,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心已乱成一片,宋娴只能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问道:“哥哥呢?”

牧商却摇了摇头:“外面已经乱成一片,小人去了宋公子所管辖的驻军,那里已是空无一人,想必宋公子已经入宫了,但现在皇宫也已被围,人都困在了里面,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听得此话,宋娴如遭雷击,忽然生出一阵眩晕感,整个人都晃了晃。

牧商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扶住,惊呼:“王妃!”

宋娴好不容易坚持着没有倒下,一再的于心下告诉自己要坚强,而后努力定住心魂,勉强对牧商道:“离亥时还有半个时辰,你去看看哥哥安排的接应之人是否到了,然后准备离开京城。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眸子里已有晶莹闪烁,语调更是决然。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更是如坐针毡。

宋娴回到内院,见母亲闻声迎了出来,便努力的克制情绪,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

宋夫人立刻焦急相问:“怎么样?你派出去的人可回来了?有消息了没?”

都到了这个时候,恐是再瞒不住了,宋娴只能从实道:“皇宫已经被泰宁公和一支来路不明的军队包围,里面不知情况如何,我们得准备离开京城。”

怎料宋夫人听她说完便立刻泣不成声起来。

“他打了一辈子的仗,战场上刀剑无眼都活下来了,没想到最后却…”她撕心裂肺的哭着,忽然想起什么,攥住宋娴的手道:“你哥哥呢…”

宋娴只能低下头道:“哥哥们入宫接应父亲,现在也没有消息…”

宋夫人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似乎硬撑着才没有晕过去。

她握着宋娴的手哭道:“怎么办…这个家要完了…”

这还是宋娴第一次看到母亲现出如此绝望的神情。

记忆中母亲和普通的闺阁女子不同,有着西夏女子特有的爽利,即便遇上再大的事也都不会自乱阵脚,平日里也极少落泪。

直到今日,看着母亲的泪水划过眼角,衬得那霜染的鬓发愈加沧桑,她才明白过来,就算再是坚强,母亲也只是一个妻子和母亲,也同样不能承受这样可怕的结果。

宋娴心下一颤,跟着也湿了眼眶,却拼命忍着不让那泪落下。

她握住母亲的手道:“不会的,宋家不会完,父亲和兄长也都不会有事,只是外头乱了我们出去躲躲,他们一定…一定会回来!”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她抬头看向远处的天幕,发现那里已经隐隐浮现火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将宋夫人的情绪安抚下来,而牧商也再次回来禀报:“回禀王妃,出城的车马已经准备妥当,夫人和王妃随时可以移驾。”

宋娴怔了怔,终究还是没有等来父亲的消息,于是深吸了两口气,声音微哑道:“知道了,你先命人去门口守着,现在情势已乱,莫要让那些人闯进来,惊扰了母亲…”

怎料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府大门上的敲击声打断。

那拍打着大门的声音很是响亮,一直传到了庭院里。

宋娴下意识的往身后的内院看,唯恐惊到母亲,又转而对牧商道:“你先去看看。”

暮生已然提起警惕,拔出了手中利剑,转身往门口去。

宋娴则赶紧往回行,心道泰宁公的人见在宋府上没找着人,接着就一定会到王府来,眼下她必须立刻带着母亲她们离开。

然而她才行了几步就听见牧商在身后喊:“王妃,王妃…”

宋娴回过身来,问他怎么了。

牧商却也不说话,只是往她这边过来。

正当他要开口说出实情时,却见王妃整个人都怔住。

外面已经是火光映天,然而刀兵的声音却逐渐稀疏。

看着两位兄长自夜幕中步出,宋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哥…”积聚了许久的泪随着这一声轻唤落下,忍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哭了出来。

“戈儿,文儿!”身后传来母亲含泪的轻呼。

她唤着两个儿子的名加快步子跑至他身前,终于再顾不得将军夫人的体面,把他们拥住。

看着这一幕,又从两位兄长那里得知父亲安然无恙,宋娴愈发哭得放纵,却不是因为伤怀,而是因为庆幸。

上天终究还是仁慈了这一回,终究没有让她再失去亲人。

照宋渊和宋戈所说,泰宁公今日设宴确有谋权篡位的打算,幸而他们早有准备,目前已经将他伏法,朝中的局势也暂时稳定住。

他们先行赶回来,以确认她们的平安,也给她们报个平安,至于宋将军,在宫中还有些事处理,一会儿就回了。

“我们奉父亲之命接母亲回府。”宋渊过来搀着母亲道。

“好,好。”宋夫人连声应着,终于破涕为笑。

宋戈则行至宋娴身边道:“妹妹今日也随我们回去吧,难得历经如此危机我们一家人还能团圆,况且今日还是父亲的寿辰,我已命人先行回去准备家宴,父亲自宫里出来也就直接回府了。”

“正是正是,今日还是你父亲的寿辰呢。”宋夫人也跟着说道。

宋娴原本想留在王府的,可想起今日确实是父亲的寿辰,心里又为父亲担忧,想去看看他老人家,便应承下来,跟着他们一道回了宋府。

外面的街道上躺着不少尸体,到处都是焚烧的味道,显然历经了一场恶战。

幸而这些都没有殃及到王府,否则还不知是怎样。

看着眼前这一切,宋娴愈发庆幸家人都能无恙,唯一放不下的是李容褀,如果他还在,京城也就不会经历这场无畏的交战了吧。

抵达宋府时,宋夫人一扫这一日的消沉与焦虑,立刻打起精神张罗起家宴的事情。

宋娴则在后面缓步与宋戈并肩而行。

她忽而瞧见有几个小厮抬着些白绸往后门去,就随口问了宋戈一句:“这是做什么?”

哪只宋戈立刻一脸严肃的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父亲在进宫赴宴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如果这次回不来,这些白绸是用来布置灵堂的,幸而我们都无恙的回来了,白绸也就用不上了,又怕夫人知道了担心,这才叫人暗地里处理了。”

“原来…如此…”宋娴吶然的应着,此时愈发后怕。

宋戈又嘱咐道:“这事可莫要让夫人知道,否则又要伤心了。”

宋娴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是,我知道的。”

家宴准备完毕时,宋将军也正好回府,于是一家人终得以在劫后余生之后坐在一起庆贺。

本是一家人有说有笑之际,宋娴却忍不住触景生情,想起当时中秋夜里的团圆。

那好像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又好像已经恍若隔世。

依稀记得,当时也是同样的情景,只是如今坐在她身旁的已没有李容褀。

勾起回忆,难免伤怀,可她又怕扫了大家的兴,便暗自在心里挨着,表面上仍强装欢颜。

用过膳后,宋将军又说宫中还有些膳后之事要处理,于是在宋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下又回宫里去了。

送走了宋将军,宋娴也请辞回王府。

宋夫人却一再挽留,说天已经晚了,何必再赶回去。

宋娴只能道:“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在王府还好,换了地方只怕更睡不着,我还是回去吧,况且外面才出了这么些乱子,家里我也不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宋夫人只能应了。

然而只有宋娴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并不是托词,如今没有李容褀在身边,唯有在王府里,那里有着属于他的熟悉气悉,而唯有被那些气悉包裹着,她才得以成眠。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格外的想念李容褀。

回到王府之后,经过那片海棠花林也忍不住驻足许久。

陪在她身边的敏心注意到她的心事重重,回屋之后虽然伺候她梳洗妥帖,又扶她上了床,可还是放心不下,于是道:“要是睡不着,我们就说会儿话。”

宋娴却推辞道:“我睡得着,你也去歇着吧,都忙了一天了,想必你也累了。”

她既不肯吐露心声,敏心也不好勉强,只能熄了灯烛,自行下去歇了。

当周围安静下来时,宋娴却彻底的不得成眠了。

就连这熟悉的宅府、熟悉的床榻,还有熟悉的气悉都不管用了。

她只觉心里一阵阵揪痛,于是终于忍不住起身,将那件战甲取了出来。

怀抱着战甲重新躺下,那股子难受的感觉才缓和了些许,然而晶莹的泪滴却控制不住的自眼角滑落。

如血的残阳早已散去,窗外明月高悬,将银白的光撒进屋子里,照得透亮。

明明是春日渐暖的时节,可这月光怎么就凉到了人心里呢?

宋娴拥着战甲蜷起身子,思绪胡乱游离之际才渐渐有了朦胧之意。

正是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听到门上传来“咯吱”的一阵轻响。

她以为是风吹开了门,于是倦倦的掀起眼帘,顺着声音看去,下一刻却双目圆睁,整个人都怔住。

她看得清楚,那儿分明有一个人影,披着月光星华推门进来。

那不会是任何其他的人,就算没有点起灯烛她也一眼就辨认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她怔怔然看着那个身影逐渐靠近,而后停在床榻边低头凝视她。

她再也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却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声音。

天知道她有多想扑进他的怀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可是她不能。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纵使她百般念想也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好不容易他终于入了她的梦来,她不能弄出声音,也不能触碰他,她说什么也不能醒来。

他逆着月光站着,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这样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