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行的经纪被激,哪里愿意出钱?忙打个哈哈。借口照顾生意,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诸素素哼了一声,走了几步,到底还是命人将吴世成抬回她家去了。

过了几天,吴世成再次回到这个救了他的地方。

醒来之后。吴世成简直无地自容,低着头从床上下来。就要往门外冲。

诸素素在门口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怒道:“你真的打算赖帐了?”

吴世成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诸素素的手,又不敢太用力,只好将头别向一边,低声道:“我没用,挣不到银子。”

说着,吴世成咬了咬牙,从胸口贴肉的地方摸出一个包着油布的布包,递给诸素素,“这是我爹传下来的,我看不懂,但是听说对郎中非常有用。以前有人想用一千两银子换这个东西,我爹都舍不得,本来说给我们家做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的。但是看起来,我们家快传不下去了,就给你吧,抵你救我的诊费,可以么?”

诸素素不客气地接过油布布包,掂了一下,发现里面好像是本书的样子,刚刚还有些喜色的脸上又沉了下来,“拿本书糊弄我?你也真想得出来! ——我问你,你有手有脚,身体健康,为何好吃懒做,不肯出去做工挣银子?”

吴世成涨红了脸,道:“我没有好吃懒做!我天天都去寻短工、零工,可是这长安城的人,都要签卖身契,愿意雇短工、零工的人越来越少。我等了好几天,只等了一个活计,赚了一个馒头”说完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吴世成羞愧得无地自容。

诸素素恨恨地瞪着他,还是叫人送来两盘馒头,坐在一旁看吴世成狼吞虎咽地吃。

“慢一点,你吃噎着了还要我救你。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很值钱的。救你既浪费我的时间,又没得钱赚,还要我赔上一顿饭食,实在是亏大发了。”诸素素说得十分刻薄。

吴世成不由吃得慢了些。

等他吃完馒头,喝了水,诸素素才劝他:“既然短工、零工不好找,你就去签卖身契,到大户人家做奴仆,至少能混个温饱不成问题。如果你运气好,巴结上主子,说不定你还有大出息呢。——宰相门前七品官,可不是白说的。”

不料吴世成摇摇头,老实道:“不行的。我家世代良民,祖上有训,男不可为奴,女不可为婢。我宁愿饿死,也不入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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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至宝

有祖训?祖训是神马东西,能吃还是能喝?

诸素素嗤之以鼻,表示不屑,指着门外道:“行啊,你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是吧?——那你出去,你给我饿死在外头算了。”

吴世成忙站了起来,对诸素素行礼道:“多谢诸小娘子的馒头,我这就出去找工。如果找得到,赚得了银钱,我一定会还钱的。”说着,转身大步离去。

诸素素瞪着吴世成的背影,咬紧牙关不开口叫他回头,自己一边忿忿地将吴世成留下的油布包扔在桌上,气愤道:“我就不信他能把自己活生生的饿死,就是想吃我的,喝我的,占我便宜而已,我才没那么傻”

油布包包得不太严实,诸素素一扔之下,包袱皮散开了,露出底下有些发黄的线装书一角。

居然还真是本书。枉她之前还想着是不是什么传世名虎名字帖之类的东西,至少可以拿到当铺换几两银子。

诸素素板着脸,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一本看上去年代非常久远的书,蓝黑的边框,发黄的纸张,摸上去还有些粗糙,不是近年来开始在市面上出现的宣纸,倒是像几百年前,纸张刚出现时候造出来的纸。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

诸素素的双眸死死盯着书页上的标题,一双手轻轻颤抖起来。

《伤寒杂病论》。

五个苍劲有力的中楷大字,竖在书册中央。

她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伤寒杂病论》这本失传已久的奇书!

哦,不对,应该是在她的前世,那个无比现代的社会,这本《伤寒杂病论》属于失传的书。后来流传下来的,是后人重新纂写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原作《伤寒杂病论》早就遗失了。诸素素前世是药学出身。古医理论也是必修科目,当然知道《伤寒杂病论》是早就失传的古医奇书。

后世流传,《伤寒杂病论》,是几百年前的医圣张仲景的名作,它最大的功效在病理基础上,对一些外感病,特别是传染病,也就是瘟疫的治疗提供了完全正确的一条思路。它确立了“辨证论治法则”,奠定了整个古医学的基础。当然更为实用的是,这本书里面。据说有一百一十三个处方,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里面都有记载,但是也都记载不全。

而那些相传从《伤寒杂病论》里面出来的药方。被后人称作“经方”,是后世古医师开方子必须要参考的内容。

可以说,这一本《伤寒杂病论》,就是整个神州大地五千年古人医术智慧的最宝贵结晶。

诸素素来自后世,对这本《伤寒杂病论》能起到的作用。比现今整个大齐朝的郎中都要清楚得多。

因为这本书,曾经拯救了整个欧罗巴洲。黑死病在欧罗巴洲肆虐的时候,曾经夺去四分之三欧罗巴人的性命,让整个欧罗巴洲都快亡国灭种了。这个时候,《伤寒杂病论》的译本传到了欧罗巴洲,让欧罗巴的医生找到了治疗黑死病的方法。

所以欧罗巴人最崇敬的神州古医。便是张仲景,他被欧罗巴人称为“医圣”,不折不扣的医圣。

诸素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在这里走了这么多年的霉运。她早就习惯没有穿越女的特殊待遇了,可是这一本《伤寒杂病论》的出现,几乎又要重燃她身为穿越女的信心了。

诸素素颤抖着手,翻开了《伤寒杂病论》的第一页。

“…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看着这段序言,诸素素不由有些汗流浃背。

古人行医,讲究的是上疗君亲之疾,下救贫贱之厄,中保自身长全。追名逐利的苟苟营营,为他们所不齿。

可是自己?

诸素素苦笑。张仲景出身名门,不用为五斗米折腰。自己不行,自己首先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才能谈别的东西。

在屋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诸素素猛然醒悟过来,回头对门外叫道:“派两个人出去,把吴小哥儿给我找回来,就说,我有个活计给他做。”

诸家的管事忙追了出去。

好在吴世成走得还不远,正往人市那边过去。

“吴小哥儿等一等,我们大小姐请你回去一趟,有话跟你说。”管事跑得汗流浃背,过来死拽活拽将他拉了回来。

吴世成来到他刚刚离开的屋子,看见诸素素一袭天青色半臂,月白色罗裙,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书,站在他对面,默默地看着他。

吴世成挠了挠头,问道:“你不要这书?——但是我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如果你想要我还你银子,得等两天。”说着,好像又想起什么,一本正经地道:“如果我真的在外面饿死了,你不要麻烦给我收尸。——我死了,没法还你的烧埋银子。”

诸素素死死盯着吴世成憨厚诚恳的脸,还有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提醒!——你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吴世成更加沮丧,伸手道:“你既然不要这书,就还给我吧。我带在身边,以后跟我合葬。”

“够了!你有完没完!”诸素素怒吼一声。

一遇到这个吴世成,她的淑女风度,她的白花气质,全跑光光了!

吴世成赶紧闭嘴,不敢再说话。

诸素素深吸一口气,一巴掌拍掉吴世成伸过来的手,冷冰冰地问道:“这书你从哪儿弄来的?你要跟我说实话。不然我马上把你卖了!”

吴世成吓得打个寒战,面色发白,嚷嚷道:“你不能逼良为贱”按大齐律,强迫将良民卖为贱民是违法的。

诸素素气得眼冒金星,忍不住一手叉腰,摆了个她平时死也不会摆出来的茶壶姿势,怒道:“逼良为贱算神马?我还逼良为娼呢!——你再不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就把你卖到…卖到…小倌馆…去打杂!”

这个吴世成,生得人高马大,太过男人气。就算卖到小倌馆,有那个不长眼的好男风的男人肯光顾他?他也只配做打杂而已!

吴世成瞠目结舌,一时吃吃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急得不行,恨不得对诸素素打躬作揖,倒头就摆。

诸素素看见自己把吴世成吓倒了,心里才有些得意,面色和缓了一些。笑着问道:“你是姓吴,还是姓张?”

“姓吴啊。祖祖辈辈都姓吴,不信你去潼关石嘎子村查我们老吴家,几百年都是住在那里。”吴世成对诸素素的问话,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诸素素又问:“那你到长安来做什么?”

“我家有一个远房姑姑嫁给一个从长安来的货郎。我小时候。曾经跟我爹来过长安一趟,还在我姑姑家吃过饭,但是现在他们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诸素素无语。既然是货郎。估计在长安的屋子也是租赁的,现在不知道去哪里卖货去了。

算了,不找也罢。

诸素素紧紧地攥着那本《伤寒杂病论》,沉吟良久,道:“这本书还不错。我收下了,算是抵了你以前欠我的那些药费、房钱和饭费。”

吴世成一听大喜。又觉得自己占了诸素素的便宜,十分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道:“…其实那书值不了那么多银子。”

诸素素一听眉毛就立了起来,斥道:“你不是说曾经有人花几千两银子找你们家买这本书吗?现在怎么说不值钱?——你还敢骗我?!”

吴世成叫屈,“我没有骗你!——那是我爹说的,我们都不大信的。我爹也说了,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给别人。”

但是现在他给了诸素素,应该是到了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时候了。

诸素素轻轻叹一口气,道:“好吧,既然这样,我也跟你说,我是做郎中的,这书是医书,对我还是有些用处的。为了保险起见,咱们签个字据吧。——免得你日后反悔,咱们说不清楚就不好了。”

说着,诸素素命自己的丫鬟拿了笔墨纸砚过来,提笔悬腕,写了一个转让书,让吴世成签字画押。

吴世成憨憨笑道:“我不识字,就按个手印吧。”说着,用大拇指沾了沾砚台里面的黑墨,在那转让书上按了个手印。

诸素素忍不住道:“你不识字,就不要乱按手印。万一我这个不是转让书,而是卖身契呢?——你按了手印,岂不是就卖身为奴了?”

吴世成一想也对,脸都吓白了,琢磨半天,对诸素素道:“如果你真的让我签的是卖身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诸素素翻了个白眼,将转让书小心折起来,忍着额头暴跳的青筋,道:“从今天开始,你给我每天学认十个字。如果学不会,马上把你卖了!”

“你真的教我学认字?”吴世成又惊又喜,他还没有傻到那份上,知道诸素素其实是为了他好。学认字多花钱啊,一般人家都送不起孩子上学堂学识字的。

诸素素点点头,“除了学认字以外,你也得找个营生学起来。——这样吧,我以后去问问萧大哥,看看他能不能帮你在毅郡王那里找个事做。你虽然傻一点,但是人品还好,忠心耿耿,正是给人跑腿的料儿。”

吴世成便安心在诸素素家里住下,平日除了跟她学认字,就做了她的跟班随从兼打手,在她出诊的时候,鞍前马后地跟着她。

诸素素见他做事还算认真,就专门去了萧士及家里,求他帮忙给吴世成找个事做。

她上门的那天,正好看见杜家的下人来萧家新房铺陈家具。

这些家具也是女方的嫁妆,都是按照新房的尺寸打造好的。

“恭喜萧大哥,还有半个月就要做新郎官儿了。”诸素素笑盈盈地拱手。

萧士及虽然面色沉静,但是眼底的笑意逃不过诸素素的眼睛。

也难怪,萧大哥心心念念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心想事成了,从此他的日子,就十全十美了吧…

诸素素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言归正传,说起了吴世成的情形。

诸素素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帮龙香叶治病,萧士及也想还她一个人情,便颔首道:“这个容易,我回去看看,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个位置。”

诸素素大喜,谢了又谢。

萧士及笑着送她出去,却在大门口,看见了一辆许家的大车。

萧士及以为是杜恒霜,心里一喜,快步走过去。

车帘掀开,却是许家大少爷许言辉端坐在车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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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敲打

因杜恒霜的关系,萧士及对许言辉的印象不大好,知道他一直是对杜恒霜的娘亲方妩娘嫁给他父亲不满,对杜恒霜姐妹俩迁怒,经常寻各种机会欺负羞辱她们。

萧士及以前虽然知道这些情况,却人微言轻,根本无法插手许家的家事,所以他心心念念想着接杜恒霜过门,也是要脱离许家,不再受人欺侮,能挺直脊梁过日子。

杜恒霜的继父许绍是京兆尹,从三品的高官,而且当初在洛阳的时候 ,因二皇子毅郡王齐义之的关系,跟萧士及有过公事来往。萧士及对许绍的人品才干还是很推崇的,但是对许言辉就不大看在眼里。——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二世祖而已,不会有大出息。

许家是文官,不像武将勋贵,有封爵世袭的机会。所以许言辉也不过是仗着他老子许绍的关系,在外面蹦达,若说他自己的本事,还没有萧士及一半能干。

萧士及当然不大看得起许言辉,也不是很把他放在眼里。

因为按许言辉的家世,需要他自己去进学中举,才能继续许家的荣耀。否则的话,许绍一退下来,许言辉就是平头百姓,他凭什么再对萧士及颐指气使?

“许大公子有何贵干?”萧士及拱了拱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许言辉嘿嘿一笑,掸了掸自己的袍子,意味深长地道:“听说萧兄大婚在即,特意过来看看你娘病好了没有。若是没有,是不是又要寻‘家无犯罪之男,族无再嫁之女’的人家冲喜?”

萧士及眼底的怒气一闪而逝,“有劳许大公子挂念,我娘的病正在康复当中。你知道,老人年纪大了。总是不如年轻人做事八面玲珑,面面俱到。都是为人子女的,多担待一些就是了。”

许言辉见到了这个地步,萧士及还是不肯对他娘亲龙香叶有似乎的不满,对他很是不屑,伸出一只手,斜着眼睛打量自己手上的绿玉扳指,慢条斯理地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提醒你一声,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执迷不悟,就想想关家的下场!”说完对着车夫低斥一声,“走!”

前面的车夫立刻一甩鞭子。赶着许家的大车扬长而去。

萧士及站在自家门口的场院里,看着许家远去的大车,心里的阴霾越来越重。

萧家的门房是重新挑上来的,受了大管事萧义的嘱咐,对萧士及十分恭敬。见状忙跑过来问道:“大爷,可有什么吩咐?”

萧士及背着手站了一会儿,淡淡地道:“回去跟萧义说一声,我今儿不回家了,让他看紧外院。另外给内院老夫人那里也传一声,让他们晚上自己早些歇息。我今儿有公事,不能去请安了。”

门房忙点头应是,目送萧士及骑上马。往毅郡王府那边的方向去了。

来到毅郡王府,萧士及晃了一圈,点了个卯,又找毅郡王说了吴世成的事,讨了个小小的人情。将吴世成安到自己手下做事,便立刻毅郡王府。来到大理寺,寻了上一次打探过消息的同僚,慎重问道:“关县丞的事,是不是跟许家有关?”

那同僚以为萧士及都知道了,笑呵呵地道:“是许家大少爷的吩咐,不过许老爷可是慈善人,若不是他出面,关家眼见就是家破人亡的局面。”说完摇头啧啧有声,“这关家,不知如何得罪了许家大少爷,那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萧士及勉强笑了笑,问道:“许家也就看许老爷的面子,许家大少爷这样做,难道不是给许老爷惹麻烦?”

那同僚不以为然地斜了萧士及一眼,“这叫什么麻烦?京兆尹要料理一个九品官,随时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而许老爷仁心慈善,被个九品官羞辱了,也只是让他革职还乡而已,大家都对许老爷赞不绝口呢。之前还怕他太过孤直,跟大家伙儿格格不入。现在看他还挺会做人,大家都服他。”

萧士及更加愕然,“关正什么时候羞辱许老爷了?”

那同僚一时语塞,溜了一眼萧士及,见他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琢磨不出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跟自己装样儿,也不点破,打了个哈哈道:“这我哪里会晓得?——萧兄跟关家是姻亲啊,难道还不知道端倪?”虽然不点破,后面一句话还是将缘由带了出来。

萧士及一下子明白过来,愣怔半晌,才失魂落魄地离开大理寺,骑在马上信马由缰,居然来到京兆尹许家的宅子附近。

看着那所和自己家差不多大的房子,萧士及心情极为复杂。

几乎是又一次,权势给了他当头一击。

从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到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难道都要眼睁睁地看他们因权势离他而去?

原来关县丞获罪,还是因自己娘亲的一时意气用事,带累了他们。

家无再嫁之女,族无犯罪之男。这句话,当着方妩娘的面说出来,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确实是太诛心了。

方妩娘如今地位不同往日,得罪了她,可不是请客赔罪就能了事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关家就是那被殃及的池鱼。

许家大少爷如此做,到底是出自许绍的授意,还是他自己主动出手?

萧士及满腹疑问,想了好久,还是下马来到许家,叩门求见许绍。

今日正好许绍休沐在家。

听说萧士及求见,许绍想了想,还是吩咐道:“领他到书房来见我。”

方妩娘正好跟许绍在一起,闻言有些不安,问道:“他来见你做什么?没说要见我和霜儿?不是婚事有什么问题吧?”

许绍低声笑道:“就算他是来退婚的,你又担什么心?你不是不想把霜儿嫁给他吗?”

方妩娘苦笑道:“我想不想有什么用,架不住霜儿非他不嫁。”说完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前世的冤孽。”

许绍笑着摇摇头,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外院的书房。

萧士及看见许绍进来,开门见山地道:“许大人。下官是来请罪的。”说着,冲着许绍长揖在地,行了个大礼。

以前萧士及上门,都是和许绍行亲戚之间的长幼之礼,这一次,却自称“下官”,跟许绍平辈论交了。

许绍眉梢一挑,明白萧士及是为何事而来。

应该是他知道了关家获罪的真正缘由。

此事由他娘亲而起,他无法让他娘亲亲自过来赔礼道歉,只能将所有的事。揽在自己身上。

但是以下官自称,又分了亲疏,表示他的心里。也不是没有情绪的。

想到萧士及才十八岁,就已经如此手段圆滑,方而不直,能屈能伸,又得毅郡王青眼。前途确实是不可限量。不过再有前途,他也只是个六品骁骑尉而已。这个职位,可不是实缺。他为毅郡王卖命,做了那么多事,却大多不能见人,这样的职位。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许绍笑着受了萧士及的礼,亲自携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又命书童上了香茶,才意有所指地道:“本来不想管这档子事,可是如果不管,由得那种人踩在你方婶婶脸上,她面子上不好看。也让霜儿以后进门之后难做人。你知道,霜儿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亲戚的情分是抹不掉的。再说关正贪墨,也不是冤枉他。你别看他在外面摆出两袖清风的清贫样儿,其实家底厚着呢。大理寺在他家查抄,查出了这个数。”说着,在萧士及面前伸出手掌比了比。

萧士及心里一跳。这个数目,可比他给的一万银子聘礼要多好几倍,可是当时关家还对萧泰及哭穷,说办不起嫁妆…

许绍将处置关正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将自己的大儿子许言辉摘了出来,也让萧士及如释重负。

萧士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心里也轻松许多,忙保证道:“许伯父放心,我知道自己家里是有些烦难事儿,我已做好准备,待霜儿进门,我必不会让她受委屈。”

从许大人转变到许伯父,看起来萧士及已经承了许绍的人情了。

许绍呵呵笑道:“你这倒不必介怀。就算是公主下嫁,也是要孝顺公婆的,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不会仗势欺人,让霜儿落个坏名声。霜儿自己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只要你们将来成亲之后,夫妇一体,有事互相商量,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过日子,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放了心了。你也大可放心,霜儿从来不认我这个继父,所以她绝对不会借我的势,在你们萧家摆谱的。”

一席话说得萧士及冷汗淋漓,忙起身道:“许伯父言重了。我难道还不知道霜儿?从小她的字都是我教的,我哪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有事我必会和她商议的,许伯父放心。”

这是向许绍保证,他成亲以后,倚重杜恒霜,会多于他自己的娘亲和兄弟了。

许绍满意地点点头,道:“你要不要见你方婶婶?霜儿那边你却不能见,还有半个月就成亲了你们现在见面,不太吉利啊”

萧士及有些脸红,他本意是想再见见杜恒霜的。

可是许绍的话,倒是打消了他的疑虑,就没有必要见杜恒霜了。

“不用了,毅郡王府那边还有事,我要交接一下,才好准备婚事。”萧士及笑着告辞离去。

萧士及走了之后,许绍沉吟半晌,命人将许言辉的小厮叫来问了一声,才知道许言辉今日去过萧家,还跟萧士及说过话。

许绍一时怒不可遏,将许言辉叫过来,足足骂了一个时辰,最后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才道:“从今日开始,你给我闭门读书,直到年底成亲的时候,才能出来。三年之后大比之年,你要下场给我考个进士回来,听见没有?!”

许言辉知道自己今日鲁莽了,可是这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也算是偿还了这几年自己对她的欺侮和羞辱吧。

许绍看见许言辉一言不发的样子,心里也是恨铁不成钢,低声道:“你还是在怨我娶了霜儿的娘做填房,辜负你娘亲是不是?”许言辉的亲生母亲,是前朝大周的郡主,如果大周还在,许言辉也可能有封爵的。当然,大周覆灭,大齐新立,如果他娘亲不死,他就没有前途可言。

许言辉浑身一震,将头压得更低,竟是不敢看许绍的眼睛。

“实话跟你说,你娘为了你们兄弟俩的前途,是自杀身亡的。而娶方妩娘为填房,也是我和你娘仔细商议过的。”许绍将往事缓缓道来。

第90章 秘辛

“你知道,大周已经腐朽不堪,根本就不是齐家人的对手,齐家上位,只是迟早的事。你娘当初深得大周德祯皇帝欢心,我们许家…也曾经想过要誓死效忠大周。你可知道,‘乱臣贼子’这四个字,不是每一个人都担得起的。”许绍叹息一声,背着手站在书房的细棱格窗扇前面,看向窗外炽热的夏日景象。

院子四周种了许多柳树,绿柳垂荫,将长方形的前院罩出一片阴凉。

书房门口回廊前面大株墨绒紫名品牡丹底下,躺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懒洋洋地一动不动享受着阴凉。

许绍的眉头拧了起来,对着窗外沉声吩咐道:“这是雪儿的猫,怎么跑到这里来也没人过来寻?”声音中怒气十足。

书房院子伺候的下人一溜小跑从屋檐底下钻出来,将那在牡丹花下乘凉的波斯猫抱了起来,满头大汗地应道:“小的走眼了,望老爷恕罪!”

大齐讲究“男不养猫,女不养狗”,让别人看见男人的外院里有波斯猫,就跟被人看见女眷内院有大型看家犬一样,传出去就是授人以柄,这家的姑娘都不要嫁人了。

许绍哼了一声,将窗户关起来,坐回到竹榻之上。

“我娘不过是郡主而已,又不是公主,就算是大周公主,如今也只是在庵堂出家”许言辉对许绍的话震惊之余,还是有些不信。大周那么多勋贵外戚,早早投诚大齐的也不是没有,他们许家,也投得不晚吧…

许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沉吟半晌,觉得还是应该对他提一句,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再惹出麻烦。

“你娘本来只是郡主不假,可是她中了别人的套儿,插手了一件如果抖出来,可以让我们抄家灭族的大错事。可惜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你娘拿了她的郡主印鉴,动用她娘家的人手。帮着追杀了一个不该追杀的人。那人福大命大,被人救了出去。你娘知道刺杀失败,才存了必死之心,开始跟我商议寻填房的事情。”虽然那些事已经过去许久,许绍对自己当初的决定。至今都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许言辉大吃一惊,“谁?!除非是…,不然怎么会抄家灭族之罪?”“当今皇帝”四个字,许言辉虽然没有说出口,许绍已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但是也差不离。总之,那人没死。你娘随时会被人推出来做替罪羊,所以你娘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们经过仔细考虑,选中方妩娘做填房。”

许言辉露出不屑的神色,似乎对许绍的说法不以为然。

“当然。符合你娘筛选条件的女子很多,但是,方妩娘是最漂亮的一个。男子都好色,在可能的情况下。我挑一个最漂亮的,皆大欢喜。又何乐而不为?再说,方妩娘出身低微,娘家可以算完全没有,她嫁进来,对于你们兄弟二人完全没有妨碍,只有你们两人恶心她,她可半点都不能拿捏你们。第二,她虽出身低微,但是家财万贯。虽然我们许家不贪她的家财,但是她自己富足,就不会打我们许家财产的主意,更不会觊觎你娘的陪嫁。大家子里很多事端,除了争权以外,就是夺利。而方妩娘,不仅不会夺我们家的利,而且还指望着我照管她们杜家的生意,对我们两家来说,其实是互利合作的关系。第三,方妩娘本人的人品不错,而且泼辣能干,使力不使心,只要不算计她,她不会跟你翻脸。说实话,跟她过日子,比跟你娘过日子要舒坦。”许绍说得很坦白。

他看重美色,但是也看重方妩娘的人品。当然更有她自身家世的原因,决定了那个时候,她是许绍最好的填房人选。

“还有,我娶一个再嫁的商人之妇做填房,也可以让当时的齐王大大放心,知道我不会再跟旧朝有牵连,也不会跟那些新贵同气连枝。于情于理,都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许绍看见许言辉的脸色渐渐正了过来,心里一松,那最深一层意思,他也不用再说了。反正方妩娘已经成了他的填房,杜恒霜也要嫁入萧家,他们许家,至少有了一重保障。还有那萧士及年纪轻轻就是六品骁骑尉,中间到底是什么原因,别人不知道,许绍可是心知肚明。

许言辉渐渐明白过来,耷拉着脑袋靠坐在红木交椅之上,沉默半晌,才道:“我明白了。母亲既然对我们许家有恩,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以前从来不肯叫方妩娘一声“母亲”,甚至连“太太”两字都欠奉,如今改口叫“母亲”,许绍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听进去了。

许绍满意地点点头,“你好好准备念书,年底给你娶了亲事,你也要约束你媳妇,不要寻你继母的晦气。如果闹腾狠了,直接把你们分家出去单过。”

许言辉彻底被说得没有脾气。如果分家出去,他就是一介白身,拿什么在人前走动?就连萧士及都不如。

虽说有些人家,都是媳妇过门了,婆母就不再执掌家事,可是许家不一样。一家子人完全靠许绍一个人支撑,许绍也正当壮年,方妩娘的年纪更轻。而且看许绍的意思,还是嘱意让方妩娘继续当家,他许言辉虽然是嫡长子,也要看日后有没有出息,不然的话,许绍完全可以把家族的资源用来栽培最有出息的那个儿子。

不管怎么说,自己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呢。

这样一想,许言辉只得将心思埋得更深,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道:“多谢爹教诲,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再三向许绍打保票,也发狠要做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

许绍听着眯眯地笑,挥挥手让许言辉出去了。

许言辉刚走出许绍书房的院子,却看见杜恒雪正满脸通红地快步走过来,从书房的仆役手里接过了自己的波斯猫。

“雪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了你一上午”杜恒雪惊喜地举起波斯猫,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它柔软雪白的身子。

许言辉正要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看见许言邦从假山的拐角处走了过来,站在杜恒雪面前跟她说话。

杜恒雪似乎是一个人从内院跑出来的,书房的仆役把猫交出来之后,很快就回去了。

书房外面的羊肠石子小路上,只看得见杜恒雪和许言邦两个人。

许言辉想了想,还是退后一步,躲入了院墙垂柳树下的阴影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