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大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体力活儿,几铁锹下去,就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台阶上喘息。

梦儿在屋里烧了午食出来,看见封俭还只是铲了一半的路,就道:“先吃午食吧。吃完再去铲。”

封俭闷着头,扔了铁锹回来,坐到饭桌前,一眼看见桌上只有两位粟米饭,还有一碗煮的黑黑的萝卜,不由皱了眉头道:“……又是萝卜。”说着,夹了一筷子吃了,马上就吐了出来。

“你这个菜里没有放盐?这么淡,你让我怎么吃啊!”封俭啪地一声将筷子扔在桌上,指着那碗黑糊糊的煮萝卜问道,“前些天没下雪的时候,我让你去买只鸡回来炖汤,你倒是去了没有?”

封俭和梦儿在南城这里住了两个月。两人都是过惯士族门阀里面的富贵日子的,在这里过着完全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都很不适应,早就不想在这里凑合了。

但是柱国公萧士及使人看着他们,让他们想回封家都不行,只好在这里苦挨。住的院子小不说,吃的东西当然没有以前精细,肉不说了,连细粮和盐都吃不到几口。

梦儿见封俭挑剔菜不好吃,含泪伸出手指:“封郎,你看看我的手,最近为了做饭,还有洗衣裳,我的手都变成这个样子,你难道都不体恤我一下?——我是有身孕的人……”

以前青葱般的白嫩手指,现在肿得跟碗里的黑萝卜一样,遍布着皴裂的口子,粗糙的茧子,还有翘起的指甲边倒皮儿。

第683章 嫁妆 (4K,三月粉红1450、1500+)

封俭抬起头,正好从他这个角度,看见梦儿手指甲缝里的一丝黑泥,不由恶心捂住嘴,道:“你做菜的时候把手洗干净了没有?”

梦儿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忙背向身后藏起来,哽咽着道:“我以前也是没有做过这些粗活儿的人,如今……”

封俭不耐烦地打断她:“别跟我提以前了。你以前也不过是个丫鬟,装什么副小姐?”

居然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梦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封俭,哇地一声哭出来,扶着腰往屋里走去。

她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肚子大了不说,又因为最近这两个月,她吃不好,睡不好,又劳累,整个人憔悴不堪,再不是以前那个娇滴滴的大丫鬟。

封俭看着梦儿胖了好几圈的身子,枯黄分叉的头发,越来越粗糙黝黑的皮肤,很是困惑地想:当初,他到底是看上这女人哪里呢?怎么会猪油蒙了心,为了她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封俭没有意识到,这时候离他为了梦儿,不惜勾结山贼,想要羞辱萧嫣然的时候,也不过才两个多月。

梦儿也十分委屈。她虽然出身不好,但是运气好,从小被卖到封家做丫鬟,被老夫人一眼挑中,精心教养之后,专门派给封俭,成为他的贴身大丫鬟。

梦儿十分聪明,也会笼络人,封俭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封俭对她的好,慢慢宠大了她的心。

谁不是得陇望蜀呢?这本是人之常情。

她也不例外。她想要过更好的日子,要自己的孩子不和自己一样做奴婢,想他们做主子,当然就要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她心里最大的敌人,一直以来,都是封俭未来的正妻。担心封俭有了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就不会再对她这么好了,她也使了不少手段,将封俭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

她原本以为。只要拿捏住封俭,以后就算封俭娶了正妻也不怕,她会是封俭手上永远的宝……

可是封俭还没有娶正妻呢,她就已经成了他脚下的泥!

这到底是为什么?!

梦儿回到里屋,呜呜咽咽地哭。

封俭听了,越发心烦。他站起来,拍着桌子道:“我受不了了!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给我银子,我要去酒楼吃饭!”

他以前在封家的时候,一直觉得这个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他不能和梦儿长相厮守。

但是到了现在。他宁愿用梦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换回他以前过的日子。

他天生是封家的嫡子。是士族门阀的后裔,怎能窝在这个南城,跟这些下贱的人混一辈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了梦儿,跟家族决裂。更没有想过要被封家除族,从此成为贱籍之人!

只可惜,他想回去忏悔,那天杀的柱国公却不肯放过他!

这两个月,他也试着去找他以前相与的朋友,但是那些朋友家里连门都不让他进。那些人家的门房狗眼看人低,连他都敢当面嘲笑讽刺。

他气不过,有一天发了狠,守在他最好的朋友家门口。一直堵到了那个人。

他问他,能不能帮他一个忙?借点儿银子花用……

那朋友冷笑,说,他不帮人养丫鬟和野种……

那句话,让封俭羞惭莫名。

回到南城。他好几天都不想出去,一个人关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家里真的没米下锅了,才出去摆字摊,给人代写家信,挣点小钱花花。

梦儿在屋里抽泣,不想理会封俭的叫唤。

“你耳朵聋了?!听见没有!我要银子!”封俭冲了进来,对梦儿大声说道。

梦儿止住哭声,抬头道:“我没有银子。家里剩一点点钱,是要去买米的。你要去酒楼吃一顿,顶咱们吃一年的。”

“你管我吃多少?!”封俭恼了,指着梦儿的鼻子道:“你再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小心我把你卖到窑子里!——我还买一送一,卖大送小!”

这话一出口,封俭和梦儿两人都愣住了。

他们同时想起当初在封家的时候,封俭的娘亲封二夫人也是用这句话威胁过封俭,说如果他不听话,就把梦儿卖到窑子里去……

那时候,封俭一听这话就炸毛,跟封二夫人闹得天翻地覆,直到封二夫人一再妥协、退让,才让他们走到今天这步。

封俭脸色一黯,扶着床架子坐了下来,喃喃地道:“……那时候,要是我娘对我管得严一些该多好……”没有一位偏宠他,让他终于无法无天,惹到了不能惹的人!

封俭怨恨地看了梦儿一眼,“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变着法儿的在我面前装狐媚子哄我,哄得我只听你的话,落到这个下场!”他眼睛血红,恶狠狠地瞪着梦儿,当初让梦儿心醉神驰的谪仙气度荡然无存。

梦儿也瞪着封俭,看着这个皮肤蜡黄,瘦得跟人干似的男人,心里很是难受。

“封郎,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在这个过日子,买房子、吃饭,绝大部分银子都是我出的,没有我,你就得上街做乞丐讨饭!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呢!”梦儿气得捶床大哭。

封俭更生气,但是他的肚子熬不住了,饿得咕咕叫。

“给我银子!我要去吃肉!”封俭大叫着,瞥见梦儿的枕头底下露出一个香袋,忙扑过去将那香袋抢到手里。

用手掂了掂,发现里面似乎还有些碎银子,十分高兴,道:“你有银子还瞒着我!”说着,转身就往屋外跑。

梦儿急得大叫:“那是我留着等生孩子时候请郎中的!你不能拿去吃了啊……”

封俭哪里听她的,自顾自拿了香袋里面的银子,去酒楼饱餐一顿,还将吃剩的饭菜打包回来,给梦儿吃。

两人就着这一点酒楼的剩菜,居然吃了四五天,直到外面雪化了。才出去继续摆摊,梦儿又去官府的粮仓口排队买米。

前面排队的人见她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忙道:“大婶,你先买吧,我让你先。”

梦儿木着脸,往身后瞧了瞧,不知道那人对谁说话。

那人笑道:“大着肚子的大婶,我说你呢,快,你到我这里来。先买了回去吧。”又帮她拎袋子。叹息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你家男人呢?”

梦儿还沉浸在被人叫“大婶”的震惊中,心头浑浑噩噩,带着那人来到家门口,谢过那人的好心。自己拖着米袋子进去了。

回到屋里,她赶紧去找了镜子来看。

这面小镜子,还是当初她在封家的时候,封俭专门送给她的外洋货,据说贵重无比,照人的影子照的清晰无比,甩铜镜几条街。她很喜欢这面巴掌大的小圆镜子,一直带在身边。也正因为此,她和封俭被从封家匆匆忙忙赶出来的时候。这面巴掌大的小圆镜子也被她带出来了。

看着镜子里那人粗糙的皮肤,圆胖的脸颊,发浑的眼神,还有稀稀拉拉的眉毛,枯黄的头发。梦儿嚎叫一声,将小圆镜子扔到床上,趴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当年那个美貌温柔,知礼懂事的梦儿到哪里去了?!

梦儿在屋里哭到下午,肚子饿了才出来,看厨房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她一咬牙,拿着那面小圆镜子,去当铺当东西去了。

这个小圆镜子当然是好东西,当铺给了五十两的银子。

梦儿不想让封俭发现这银子,便装在小坛子里封好了放到床底下。她不知道,当初封俭买这面小圆镜子,可是花了近五千两银子……

过了几天,封俭和梦儿商量,去封裴敦家碰碰运气,借些银子花用。

封家他们不能回,因为萧士及派了人守在封家附近,看见他们想过去,就将他们拦回去。

开始的时候,封二伯母还过来呵斥过那些人。但是萧士及一个帖子过来,封二伯父马上就把封二伯母送回了山东祖家。

封二伯母一走,封俭就知道自己彻底没有了倚仗。大哥不理他,他爹封二伯父更不用说,一见他就跟见了仇人一样,不抽他一顿就是轻的。

所以渐渐地,他们也不回去了。

这一次,封俭打算和梦儿去封裴敦的伯爵府试试。

梦儿心里一动,道:“那咱们得好好收拾再去。不然连崇康坊的门都进不去。”

封俭应了,和梦儿好生收拾了一番,将平日里不穿的衣裳都找了出来,给自己打扮上。

对着水缸里面的水照着自己的样子,封俭才找回了一点自信。

两人天不亮就起身,等里坊的门一开,就急急忙忙往崇康坊行去。

等他们到崇康坊的时候,发现里面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这位大哥,请问这里有什么喜事吗?”封俭好奇地问一个崇康坊守门的门将。

那门将看了封俭一眼,问道:“你们是找谁的?”

“我们是封大都督的亲戚,从外面来探望他的。”封俭陪笑着道。不管怎么说,在南城两个多月的困窘日子,让封俭的“孤傲”、“清高”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门将又问了封伯爵府的几个问题,封俭都答对了,那门将才放他和梦儿进去,还告诉他们,今日是柱国公的嫡亲妹子大喜的日子,他们去柱国公府外面摆的流水席坐一坐,说不定还有红包拿。

封俭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他的心里是恨不得转身就走,可是他的脚步却牢牢地守在地上,不肯后退一步。

“封郎,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见了大堂哥再说吧。”梦儿低声道。

封俭没好气地道:“谁是你大堂哥?你不要叫得太亲热,你算你老几,也敢跟着我叫?”

梦儿一怔,“我是你妻子啊。我为什么不能叫大堂哥?”

“妻子?!”封俭怪笑一声,“你是三媒六聘,还是跟我拜过天地啊?——妻子,我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妻子!我封俭士族之人,怎会娶个贱籍之人做妻子?!你失心疯了还是我失心疯了?!”

梦儿被封俭气得非同小可,但是在大街上,她又不能跟封俭就这样吵起来,只得忍着气道:“先去了伯爵府再说,在这里大声说话,让人看笑话。”

封俭窒了窒,看见果然有些路人在好奇地张望,也红了脸,用袖子捂着脸催促梦儿:“快走快走!”

因今日是萧嫣然大喜的日子,萧士及在柱国公府大摆筵席,亲朋好友自然是请到屋里上座,就连国公府外头,也是摆下三百桌的流水席,只要来人道一声“恭喜”,就能坐下随意吃喝,走的时候,还能拿一个红包。

吕家不在崇康坊,而是在不远的一个里坊。

所以萧家给萧嫣然的嫁妆,并没有提前送走,而是特意等到大婚的这一天,一路摆开,往吕府送过去。

“让开让开!我们大小姐过嫁妆了!——喂!说你们呢!你们这两个乡巴佬儿,往哪儿走呢?听不懂人话是不?”几个萧家的下人忙忙碌碌地奔过来,将大街上的人群拦开一条道。

封俭被推得一个趔趄,差一点栽个跟斗。

梦儿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瞪着眼睛往街上看过去。

只见一队队穿着红衣,围着喜绸的男子,两个一组,抬着一个巨大的裹着红绸的喜盒,在吹鼓手的带领下,喜笑颜开地往崇康坊大门口走过去。

“萧大小姐的嫁妆,啧啧,真是看不出来,没爹了,娘也疯了不成事了,哥哥嫂嫂居然都给她准备了这么多嫁妆。大家真是看走眼了,让吕二郎那家伙拣了个宝!”

“可不是!你看看,那第一抬里面的装的房子田庄,简直压得抬喜盒的大哥肩膀都弯了。光这些房产、庄子和铺子,听说就有十抬。绸缎衣物,听说是五十抬。家具摆设是早就送过去了的,不算。还有首饰头面三十抬,另外还有十抬,听说都是金子银子!”

“一百抬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啊!”围观的人群两眼发光。

这些人都是崇康坊的住客,本身都是富贵双全的人家,能让他们都啧啧称赞的嫁妆,自然更是了不起。

封俭看得目呲欲裂。梦儿看得心痛不已。

第684章 流连 (4K,含enigmayanxi和氏璧+3)

大齐人嫁女,都有“晒嫁妆”一说。

嫁妆不过众人眼,跟富贵不还乡一样,那是锦衣夜行,暴殄天物之举。

所以凡是出得起嫁妆的人家,为了家族和女儿的体面,都会费尽心机把所有嫁妆都晒出来的。

长安人看了这么多年的“晒嫁妆”,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别说是崇康坊的这些勋贵人家,就连外面街市上的闲人,也都能从抬嫁妆人的脚步,脸上的表情,还有抬嫁妆的盒子材质中,推测出这一份嫁妆到底是价值几何。

比如说,代表房屋田产和铺子的嫁妆,当然不是把整座房子装在嫁妆盒子里,而是用泥捏的房屋、田庄和铺子的模型,一座座摆在宽大的嫁妆盒子里。

这种不动产越多,嫁妆盒子就越重。抬嫁妆的人就越吃力。

而绸缎衣料这些东西,本来就死沉死沉的,越是贵重的绸缎衣料,以及冬天的毛皮料子,都是厚密紧实,沉甸甸的。

那些后面抬着的嫁妆金子、银子就更不用说了,光看那黄灿灿、银闪闪的光芒就闪瞎一条街。

梦儿的眼光更多地被中间那三十抬精巧的首饰头面吸引。女人大多数喜欢精巧别致的东西,而贵重精细的首饰头面,就更是女人的心爱之物。

没想到,萧嫣然居然有这么多首饰头面,每天头上插上七八样,也可以不间断地插上两三年,估计才可能轮换过来。

这些东西,如果……如果……封郎娶了萧嫣然,就都是她的了……

梦儿呆呆地看着那些嫁妆,心里升起浓浓的不甘。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黄的衣衫,摸摸光秃秃的发髻,头上没有一支首饰,就连耳坠都被她当了。

梦儿捂着嘴,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封俭的脸色越发阴沉。

这满大街的嫁妆,本来应该是他封俭的!

他没有看错人。不管从哪个方面说,萧嫣然都应该嫁给他才对!

有了萧嫣然的嫁妆,还有萧嫣然在朝堂上担任要职的大哥,他封俭一辈子都能过得舒舒服服。不仅能够加官进爵,而且能够一辈子活在云端之上,做他飘然出世的谪仙……

这一刻,封俭想起了娘亲封二伯母的话,“……你天天跟个丫鬟混在一起,以后等爹娘不在你身边了,你就知道日子不好过了。”

还没到爹娘不在的时候。他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

封俭恨死萧士及和杜恒霜了。不肯把妹妹嫁给他。还逼着封家将他除族!

若是没有除族,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阵寒风吹来,从封俭身上根本不保暖的大棉袍透进去,让他不由自主打个寒战。往墙边缩了缩。

从小到大,封俭过得都是人上人的日子。

其实说来说去,他最应该怨恨的,根本不是萧家夫妇,而是……

封俭往身旁的女人脸上扫了一眼,对她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就因为这个贪心不足的女人,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

大街上的嫁妆,足足抬了两个时辰,才慢慢看不见踪影。

这一趟“晒嫁妆”。又能让长安人说一阵子了。

“这萧大小姐的嫁妆虽然比不上她嫂子的,但是在长安城也能排上前五名了。”

“那是自然。她嫂子是咱们大齐的秦国夫人,本来就家资豪富。秦国夫人的亲爹你道是谁?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东萧西杜’的老杜啊!出了名的盐商杜员外,手里的银子本来就是堆山填海,用十辈子也用不完!”

“东萧西杜?——难不成‘东萧’。就是咱们柱国公萧士及的爹?”

“说对了!切,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啊……不是长安人吧?”

“您说对了,我是从江南刚来长安的,还没见识过长安的大场面。”

“哟,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一见如故,我做个东,请你去酒楼吃酒,给你慢慢说一说这长安的典故……”

身边的人声逐渐远去,大街上的人也渐渐散了。

封俭和梦儿还是呆呆地立在街角,看着过亲的人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

一直到下午,接亲的吴二郎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大红绸带花,身穿闪亮红艳的新郎礼服,满面春风地带着礼轿过来接新娘子了。

封俭和梦儿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避开,往封伯爵府那边去了。

来到封伯爵府,伯爵府的门子看着他们两人穷酸的样儿,死活不让他们进去。

封俭和梦儿两个人只会窝里横,在外面遇到这些凶神恶煞般的下人,早就被整治得服服帖帖,不敢跟那门子犟嘴,只畏畏缩缩躲在墙角,等着有人出来,或者进去,他们再冲过去认亲。

这一等,就等到天快黑了,崇康坊都要关门了,伯爵府一个老成一些的门子担心他们晚了出不了里坊的大门,现在是十一月底,天寒地冻的,大雪才化了不久,如果他们在这里冻出好歹,于伯爵府脸上也不好看,就上前道:“爵爷和大夫人去柱国公府贺喜去了,你们明儿再来吧。”

封俭忙道:“我跟爵爷是亲戚,你先让我们进去,就说,是他的堂弟封俭来看他了。他一回来就必过来的。”又道:“堂哥幼时父母双亡,是我爹娘把他养大的,他一向待我如亲兄弟一般。”

那门子一听说是封俭,不由觑着眼睛打量他半晌,“真是封家被除了族的二公子?”

封俭的耳根都红了,只能喃喃地道:“……正是。”

好心的门子想了想,还是道:“那你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通传一下。爵爷和大夫人都不在家,只有二夫人在家,看看二夫人怎么说。”

封俭一听穆夜来在家,信心又足了几分,道:“烦劳兄台跑一趟吧。”

门子进去之后,找了个婆子,让她抽空去二夫人那里回个话,就说“以前封家的二公子来了。问二夫人见不见。”

那婆子睃了封俭和梦儿几眼,摇摇头,道:“我试试。如果二夫人不见,你就让他们回去吧。”

门子应了,回门房候着。

那婆子正好无事在院子里闲逛,又想去二夫人那里讨好卖乖,就连忙跑去穆夜来那里回道:“二夫人,两个月前被除族的封家二公子来了,说要见爵爷一面。二夫人您看呢?”

穆夜来头上戴着孔雀蓝的貂皮昭君套,发髻正中插着一支丹凤朝阳挂珠钗。娥眉清点。两腮粉嫩。唇边多了一颗小小的黑痣,让她别增异样妩媚。

身上披着同色孔雀蓝的里外发烧大褂子,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青金色腰封,越发显得胸高腰细。下面穿着玫瑰紫蜀锦牡丹花开面子,青羔里子的直筒长裙,顺着腿在身后渐渐收拢。

她坐在热炕上,手里捧着暖炉,低头拿着一根竹签,拨着暖炉里面的灰,想了半日,才缓缓地道:“……他们怎样了?”

那婆子会意,忙道:“哟。我的二夫人诶,您可别看他们。两个人早就不成人形,一个瘦得跟竹竿似的,一个胖得跟猪一样!啧啧,就梦儿那丫鬟这个样子。那封二公子还为了她除族离家,抛家弃祖,真是……只能说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穆夜来怔怔地听着,良久方道:“这也怨不了他。你不懂的。”顿了顿,“叫他们进来吧。”说实话,她也有些好奇。

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封俭和梦儿了,虽然有时候还是从封裴敦嘴里听到只言片语,但是没有亲眼见过,还是不一样的。

那婆子一愣。没想到二夫人还是愿意见那二位……

“二夫人真是菩萨心肠。依老奴说,这两人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见也罢。那梦儿寡廉鲜耻,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爷们儿,实在是应该一头打死算了。封二公子为了女人抛家弃祖,这等不孝子孙,根本不配姓封!还有啊,那封二公子还曾经企图往二夫人头上泼脏水,非要把咱们伯爵府拉下水!就这样的人,您还要见?”那婆子觑着眼睛,不断打量穆夜来的神情。

穆夜来窒了窒,知道自己又鲁莽了,就因为好奇,就又要跟封俭这种人搅在一起,以后再有什么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是算了吧,就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是我的提议不妥,那就算了吧。——你去账房领二十两银子,给他们送去,就说,要过年了,让他们用这些银子好好过年吧。”

幸亏那时候她见机得快,提前在封裴敦面前打了底,把自己摘出来,不然地话,就算自己生有儿子,也说不定会马失前蹄的……

不过最关键的是,穆夜来不愿意在萧士及面前出这个篓子……

她一向很小心谨慎地在萧士及面前维持她自己的形象,一直是以受害者自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惹的祸,她只是一条小小的池鱼,在城门失火的情况下,不幸被殃及了。

只要她不做任何错事,萧士及就会对她网开一面的。

所以她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能再这样鲁莽,跟封俭这样的人搅在一起。

那婆子见自己劝服了二夫人,更是欢喜,又听说有银子拿,简直喜得浑身发抖,赶忙趋奉两句,就去领银子。

从账房取了二十两一封的银子,这婆子径直取了一半放到自己的袖袋里,袖着剩下的十两银子来到门房,对那门子道:“二夫人说了,身上不好,见了彼此伤心,倒不如不见。以前是亲戚,看他们可怜,给他们十两银子好过年。”说着,将袖袋里面的十两银子取出来,递到门子手里。

门子掂了掂,转身拿出去的时候,已经偷偷把这十两银子落入自己的兜里,另外从自己今天刚收的孝敬银子里,拿了五两一锭的小银锭出来,对眼巴巴的封俭和梦儿道:“二夫人说,今儿身上不好,见了倒彼此伤心,还不如不见。她是个慈善人,送了你们五两银子,让你们过个好年。”说着,将那小银锭递过去。

封俭忙一把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紧张地道:“那我们不能进去住一晚上吗?今儿天快黑了,外面天寒地冻,我们要是冻死在您家门口……”

那门子恼道:“现在才黄昏,还早着呢,你们快走,现在还来得及。如果故意在这里候着,休怪我不客气!”说着就举起拳头吓唬封俭。

封俭抱着头忙往旁边跑。

梦儿大着肚子跑不动,在旁边吓得紧紧靠在墙上,捂着脸,不肯再看。

几个人正僵持着,一阵马蹄声传来。

那门子探头一看,居然是封裴敦和夫人的大车过来了,忙将角门推开,跑出来迎道:“爵爷,大夫人,您这就回来了?”

封裴敦先下车,然后扶着邵氏下车,道:“已经是昏礼时分了,现在是男家待客的时候,我们就先回来了。大夫人担心大哥儿的身子,也不能在外面久待。”说着,从车里又抱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虽然已经六岁多了,但是看上去还不如四岁的孩子壮实。

“今日在柱国公府看见他们的阳哥儿,才两岁,那个欢实墩胖,真是看了就让人喜庆。又不认生,抓着人的腿就往上爬,大家都喜欢他。”封裴敦抱着自己轻飘飘的嫡长子,想起今天在柱国公府看见的萧士及和杜恒霜的嫡次子,十分感慨,“好在我们家二哥儿还是个好的。”二哥儿就是穆夜来生的儿子,还不到一岁。

邵氏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是面上还是含笑道:“萧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好的,我个个都喜欢。”一边说,一边跟封裴敦进了角门,压根没有看见墙角站的两个衣衫陈旧的人。

封俭手里紧紧攥着银子,满心都是失望。他原以为,这个大堂哥,不会对他视而不见的,结果过了这么久了,他也没有把他从那个肮脏低贱的长安南城给救出来。

梦儿却是盯着封裴敦高大的背影,看着他身上棕黄发亮的貂皮大氅,眼神越发幽深……

第685章 双喜 上 (三月粉红1600+)

“大堂哥!”封俭眼看着封裴敦就要进去了,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

封裴敦转过头,眯着眼睛,在角门前亮起来的风灯下,看见了从黑暗的墙角转过来的一个男子。

枯黄细瘦的身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大棉袍子,在身上晃晃悠悠,看着风一吹就能吹倒。

他身后跟着走出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也是一头枯黄的头发,深深地低着头,畏畏缩缩走在那男子身后。

“大堂哥!我是封俭啊!”封俭看见封裴敦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忙又说了一句。

邵氏看见封俭落魄的样子,还有他身后那个大着肚子的女子,心里一软,低声道:“老爷,天晚了,要不留他们住一宿,明儿再回去吧?”

封裴敦这才认出来是封俭。

才两个多月不见,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封裴敦摇摇头,“你们就在外院住一晚,明儿一大早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们能来的。”

如果让柱国侯萧士及知道他收留封俭,萧士及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跟萧士及打了一阵子交道,虽然有封裴敦刻意交好的心思在里面,但是他还是敏锐地发现,萧士及这个人,好像没有别人说的那样诚恳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