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翔风早就有反意,当他知道自己女儿被刚继位的小皇帝折辱之后,便以“皇家竖子欺人太甚”为由头,一点也不犹豫地发动叛乱,夺了北周的天下,自己做了皇帝。——就是大周的开国皇帝德坚帝。

他一做皇帝。北周宣帝的皇后、后来的皇太后原婵娟就成了大周的大公主。

原翔风做了皇帝,最后悔的人其实是原婵娟。但是那是她亲爹,夺了她夫婿的天下,她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她对她爹实在是太了解了,况且一个人做了皇帝。就不能用普通人的想法来衡量她。

从原翔风对付北周皇室后人的手段来看,原婵娟深知她的亲生女儿柴娥英如果跟她一起进宫,一定凶多吉少。

为了保全自己女儿的性命,她跟她母后夏侯氏密谋之后,在她入宫之前,于宫外偷梁换柱,鱼目混珠,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嘱托自己的养娘方氏抱出去,送到方氏娘家抚养,然后方氏从孤儿堂里抱养了一个跟柴娥英差不多年纪的女儿,回到原婵娟身边。

原婵娟进宫的时候,身边带着的小女孩已经是假的了。

当然这件事,一直是绝密,只有原婵娟的娘亲夏侯氏和原婵娟的养娘知晓。

在德坚帝,也就是原翔风活着的时候,这三个人一直守口如瓶,没有人泄露这个秘密。

后来德坚帝死了,原婵娟才偷偷出宫,去看自己的亲生女儿。

方妩娘在宫外长大。为了不引人怀疑,原婵娟示意养娘对方家说,不要对方妩娘有任何特殊的待遇,甚至连读书习字都不必教,只要如同市井小民一样,会算账,能理家就行。

不过她虽然极力隐藏方妩娘的身份,但是方妩娘惊人的美貌却是她捂不住的。方妩娘生得越来越像她的曾外祖父,那个以“侧帽风流”美名动天下的夏侯信。

原婵娟为了如何隐藏方妩娘伤透了脑筋。

鱼目混珠的“柴娥英”在原婵娟身边如同公主一样长大成人,虽然她样貌平平,但是没人怀疑过她不是原婵娟的女儿。

那一年,宫里的“柴娥英”觅得如意夫婿,出宫嫁人,第二年,她就生了女儿李静训。可惜,她生了女儿没多久,就莫名其妙地感染风寒,死在夫家。她夫君也在一次外出骑马的游历中被山石击中,死在外头。

原婵娟心里明白这两人都不是自然死亡,但是这个“女儿”,好歹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也十分疼她,因此将“柴娥英”的女儿李静训接入宫里亲自抚养。李静训娇憨活泼,颇得她表舅德祯帝的欢心,封她为郡主,亲自给她取小字为“小孩”。

但是原婵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果然没有多久,李静训突然暴毙宫中。连个死因都查不出来。北周宣帝一脉,自此全部死光。

李静训死后,原婵娟一下子紧迫起来。她自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加紧给方妩娘找一门夫婿。

方妩娘嫁得晚。因原婵娟对当初来求娶方妩娘的诸多男人都不满意。

直到后来杜先诚出现,原婵娟对他多方查探之后,觉得这个男人很符合她的要求。

杜先诚是寒门庶族,不会跟士族门阀有交集,这样那些当年对士族人士夏侯信有印象的人不会有机会见到方妩娘。同时杜先诚也很有本事,很有能耐。在没有任何外力的资助下,他和他的结义兄弟萧祥生成了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大盐商。

虽然原婵娟曾经更属意萧祥生做她的女婿,但是看萧祥生对女人的美貌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心要找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原婵娟就休了这个心思。一心为杜先诚打算。

杜先诚娶了方妩娘为妻之后,原婵娟觉得放下一桩大心事,很快就病倒了。

朝义公主不久远嫁突厥,临行之时,原婵娟将一个能证明方妩娘身份的香囊送到朝义公主手里。求她帮她最后一次忙。希望有一天机会成熟的时候,朝义公主能把这个香囊送到方妩娘手里……

听完朝义公主的讲述,萧士及沉浸在震惊当中,久久不能回神。

“现在,你该信了我的话了吧?你岳母方妩娘,本是金枝玉叶,是北周皇帝的嫡长女。而你妻子。本来也应该是皇室郡主。”朝义公主眼神闪烁着说道,伸手将手里的香囊递了过去。

萧士及木着脸,从朝义公主手里接过香囊,却并不打开。他抬头,森然地看着朝义公主问道:“原婵娟嘱咐你要将这个香囊送到我岳母手里,你怎地没有做?”

居然没有被她蛊惑?朝义公主自失地一笑。她捋了捋额发,慢条斯理地道:“我在漠北,你岳母在长安,我如何能送得过去?再说,现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难道不会告诉你岳母?”

萧士及冷笑一声。将香囊用帕子抱起来,塞到袖袋里,又拿剑指着朝义公主道:“行了,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但是,跟你作的恶相比,不足以赎罪。——你还是受死吧!”

朝义公主自从看见朝阳公主自尽,就知道自己今天也难逃一死。不过在临死之前,她要竭尽全力蛊惑萧士及。

她知道,对于男人来说,最大的诱惑,不是来自绝世美女,而是来自权力的诱惑。

那九五之尊之位,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拒绝……

“萧大将军,我自知今日必死,但是在死之前,我想劝你一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是千年前两个赫赫有名的反贼喊出来的口号。

萧士及寒了脸,“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说,你岳母出身高贵,比这大齐皇室还要高贵。你妻子是北周皇室的血脉,你儿子、女儿,也有皇室血统。你自己有能征善战,战功赫赫。这一次,你灭了突厥,已经坐实了功高震主一事。你以为你回去之后,会有好果子吃吗?”朝义公主一边说,一边抚了抚自己的右颊。在那边的牙齿里,有一颗藏有毒药。

“那又怎样?我自有打算,不劳你操心。”萧士及手中的长剑平举起来,对准朝义公主的胸口。

“我言尽于此。你若起兵,这天下就是你的。我堂叔祖能从柴家手里夺得天下,齐伯世那个老贼又能从我大周手里夺得天下,你萧氏又何尝不可从大齐手里夺得天下?!——你不要以为你没有家族依托。一旦方妩娘的身份揭穿,柴家一定会站到你这边……”朝义公主说完,便咬破了藏有毒药的假牙,一口将毒药咽了下去。

很快,朝义公主嘴角流出黑血,身子一软,缓缓在萧士及面前倒下。她在地上抽搐两下,便停止了呼吸。

萧士及茫然地站在屋里,回想着刚才的说话,长久地静默着,一直到门外的阳哥儿觉得不对劲了,使劲儿拍门叫道:“大将军!大将军!”才将萧士及从恍惚中叫醒。

不得不说,权力对男人的诱惑真是大得惊人。

不过好在这件事,萧士及和杜恒霜之间早已经商议过了。那时候,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寒门庶族出身,又无庞大的家族势力庇佑,造反这件事,难度实在太大了,所以将这一个可能完全排除了。

今日听说方妩娘的身世,还有随之而来的柴家,甚至是夏侯家的好处和支持,都让萧士及有一瞬间的心荡神驰。

当然,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当阳哥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萧士及已经镇定下来。

想一想朝阳公主临死的时候栽赃安子常的话,萧士及就明白过来朝义公主临死前说的话,肯定也是不怀好意的。作为一个灭了她夫族的男人,萧士及不认为朝义公主有这么好心为他的前程打算。

她的提议,十成十就是个坑,等着他跳下去,跟永徽帝自相残杀。不管哪一方获胜,朝义公主就都算是报了大仇了。

这样一想,萧士及更是悚然而惊。

这两个女人驾驭人心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他差一点就着了这两人的道儿!

萧士及定了定神,对门外叫道:“来人!”

阳哥儿推门而入,看见地上有两具女尸,问道:“她们自尽了?”

萧士及点点头,“你亲自带人将她们的脑袋割下来,带回长安献给陛下。”

阳哥儿应了,带着亲卫过来料理。

萧士及看了看朝阳公主扔给他的小油布包。——他终于拿到了当年追杀欧阳紫的证据。朝阳公主和朝义公主自尽了。这个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自己和许绍了。

除此以外,他居然还有非常意外的收获。

萧士及忍不住想,当初许绍执意要娶方妩娘做填房,真的只是看中她的美貌,还有杜家跟自己家的姻亲关系?没有一丝别的原因?许绍这个老狐狸,对方妩娘的真实身份,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第820章 阻挡

屋里的两具尸体搬走了,有小兵拎了木桶和抹布进来擦地,开窗散尽秽气。

萧士及一手抓着小油布包,一手抓着香囊,茫然地站在窗前,看着大漠里正午的阳光。

炎夏的大漠,外面的地面热得能烤熟鸡子儿。但是突厥王庭却是挑了一处绝好的地界儿,前庭后院栽种了不少在大漠里都能存活的树木,遮得屋前一片阴凉。

从正月里出兵,到现在七八月份,半年过去了,他才终于找到了他要搜寻的东西。

可是东西到手之后,他却不觉得轻松,反而内心更加沉甸甸的。

如果说之前还有半分的疑虑,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

许绍说得是真的,朝阳公主说的也是真的。当然,关于安子常那部分略过不提。他在证据里面没有看见丝毫安子常的影子,况且算时日,那时候安子常并不在长安,而且年岁比他大不了多少。这样大的事,许绍的原配妻子不可能找他来帮手。

只是许绍……这个人在整件事中的位置,实在是太微妙了。

萧士及的手紧了紧,才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攥得太紧了,那小油布包险些被他捏碎了……

将这两样东西郑重放起来,萧士及对外面吩咐道:“传各路将官过来,今日有要事!”

要事,当然是要拔队回长安的事情。

他在这里耽搁的够久了,当然,也不是白耽搁。他在这里着力经营,拔除突厥王室的最后一丝影响,给此地改名“顺”,都称“顺州”,又传令给范阳那边的中原地界,命他们迁徙了大量的民众过来。

这里的田地和牧场,都由中原迁徙来的民众。和当地的土著居民共同瓜分。

以前这里所有的田地和牧场都属于王室和贵族,王城里只有两种人,奴隶和贵族。

现在贵族被萧士及杀的杀,赶的赶。剩下的都是奴隶。

奴隶能够去除奴籍,并且分到属于自己的田地和牧场,当然对萧士及感恩戴德,对那些从中原迁徙过来的中原人士也能和睦相处,甚至对这些人有着近乎谄媚的敬仰。——因他们做奴隶做久了,对这片土地还没有归属意识,因此也对这些后迁徙来的中原民众没有恶意,并不认为这些人是外来者,是要抢占他们的土地。

可以说,萧士及的这一招神来之笔。对巩固这一片土地对大齐的归属有着无比重大的意义。

以至于在他撤走之后的三百年内,顺州这片曾经是突厥王庭的土地,依然是对大齐最忠心不二的国境,帮大齐挡住了后崛起的某蛮族的多次进攻。

萧士及带着大军回范阳的时候,顺州百姓和地方官相送到十里以外。声势十分浩大。

永徽帝在长安得知突厥已灭,顺州北定,大齐版图又向北推进一千余里,一直病恹恹的身子像是好了大半,兴致勃勃带着刚刚大婚两三个月的太子齐治祭天。

长安城外的感业寺内,一个小厮正在禅房门外给媚娘传话。

“明空师傅,我们大爷说了。今日有要事,要去祭祖,不能来看您了。”那小厮随口说完,不待媚娘说话,就快速转身离去。

媚娘在禅房内神色黯然,眼睁睁看着那小厮的背影往院门口走去。

齐治是六月大婚。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感业寺了。

媚娘走到禅房门前,用手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一片萧条的庭院。

本来应该是牡丹盛放的时节,可是她院子里的几株异种牡丹,没有一株开花。全是没精打采,叶面枯黄,浇再多的水都挽救不了枯萎的命运。

“连你们也看扁我!”媚娘走下台阶,气愤愤地对着那些牡丹发狠,“他日我若是能有出头之日,我会命你们冬日开花!不开者,全部逐根掘起、捶为齑粉、焚烧殆尽,让天下从此绝了你牡丹花种!”

那小厮刚走到门口,听见媚娘这番发狠的话,吓得打个趔趄,一溜烟跑得更快了。

回到宫里,那小厮其实是齐治身边的小太监。他进宫溜了一圈,见太子还没有回来,松了一口气,忙去徐德妃那里复命。

徐德妃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宫里捣胭脂。她如今琴棋书画都懒怠动弹,只愿意做这些事情打发时间。

那小太监上前一步,对徐德妃行礼道:“德妃娘娘,小的刚从外面回来,将您的话代到了。”

徐德妃的手顿了顿,收起案上的胭脂,头也不抬地问道:“那女人怎么说?有没有又哭又闹?”

小太监摇摇头,不过想起明空小师傅发狠要让牡丹绝种的话,禁不住打个寒战,战战兢兢地道:“德妃娘娘,这件事,太子若是知道了……”

“太子知道又怎样?他父皇还在上头呢,他敢不听他父皇的话?”徐德妃淡淡说道,又问小太监,“明空小师太如今怎样?”

“明空小……师傅还好,就是对太子殿下食言,有些不高兴。”

“你有没有对她说,让她死了这条心?虽然她没有伺候过陛下,可是名份上,她是陛下的才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徐德妃说着,一激动,将刚刚涂好的一寸多长的指甲掰折了。

小太监忙低头躬身道:“小的知道了。”

徐德妃看着那断裂的涂了蔻丹的指甲,脸上又泛愁云,“……也是太子妃不中用,太过老实,不能收太子的心啊。我看,还得给太子再找一个灵秀聪慧,可以与他诗词唱和的。”徐德妃若有所思地说着,心目中又想起了一个人选。

小太监听着这话,明白太子的东宫又要进人了。

从徐德妃宫里出来,小太监回了东宫,正好碰见太子妃王氏从正殿出来。

“太子妃娘娘。”小太监躬身行礼问好。

太子妃王氏是太原王氏的嫡女,她生得一张满月般的圆脸,细细的柳叶眉,大大的杏核眼,个子不高,体态丰满。正是跟齐治新婚燕尔的时候,春风满面,见人就笑,没有太子妃的威仪。

宫里的太监宫女对这个太子妃的印象都很不错。

太子妃王氏笑着点点头。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放他去了,自己在宫门口翘首等太子齐治回来。

齐治跟着永徽帝去祭天,一直到天黑了才回来。

他一回来,就想起来今日是约好要去见媚娘的日子,顿时着了急。

自从他大婚之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去过感业寺了,也不知道媚娘是不是恼了他……

换好衣裳,齐治就匆匆忙忙要出去。

王氏十分失望,在门口叫住他道:“殿下。已经天黑了,您要去哪里?”

齐治头也不回地道:“孤有事,要出去一趟。”

谁知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一个宫女截住他,笑着道:“太子殿下。陛下有请。”

齐治愕然地道:“我刚从父皇那里回来。父皇又有什么事?”

“奴婢不知。请太子殿下跟奴婢去一趟就知道了。”那宫女虽然在笑,但是态度十分坚决。

齐治性子有些软弱,更不敢违抗父命,只好转身跟那宫女去永徽帝的寝宫候着。

永徽帝的寝宫里,徐德妃也在那里。

这些年,永徽帝没有再召过徐德妃侍寝,但是宫里的大小事务。还是由她掌管。

徐德妃每隔几日过来汇报一次宫务,其余的时间,都在内宫待着。

“……陛下,臣妾见这样不是事,才做主让内侍去感业寺报信,让明空小师太不要再有别的心思。”徐德妃将今日派齐治的小太监去感业寺的事儿说了一遍。这件事。她做得确实有些出格,但是只要在永徽帝这里报备过了,齐治就算知道也没有法子怪罪于她。

永徽帝“哦”了一声,斜睇徐德妃一眼,“治儿还没有收心吗?”

“才刚守门宫女报信。说太子殿下这么晚还想着要出宫。”徐德妃叹息,“皇后娘娘最疼就是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大婚才几个月,又要往外跑。陛下,您不想个法子,将太子殿下拴在宫里?”

永徽帝没有做声。

一会儿齐治来了,拱手问道:“父皇有何吩咐?”

永徽帝抬眼看了看他,“有事才能叫你?没事就不能叫你了?”

“当然不是。”齐治有些着急,忙忙地解释,“儿臣是担心父皇……”

永徽帝笑了笑,“你要出去?”

齐治张了张嘴,可是看见徐德妃在旁边,想起来刚才截住他的宫女就是徐德妃的宫女,知道这件事瞒不下去了,只好垂头丧气地道:“现在不想出去了。”

永徽帝摇了摇头,“过来,陪朕晚膳吧。”

“是。”齐治拱了拱手,跟着永徽帝去偏殿晚膳。

晚膳吃完了,天已经很晚,齐治不可能再出宫了,永徽帝才放他回去。

他回去之后,据说跟太子妃大吵一场,甚至赌气搬到偏殿去睡。

永徽帝第二天得知这一消息,终于同意了徐德妃的提议,给齐治又挑了一房良娣,是兰陵萧氏的女儿萧氏。

萧良娣是江南女子,生得娇小玲珑,精致风雅,又能歌善舞,还能诗会赋,比太子妃王氏更会小意殷勤。

萧良娣一乘小轿被接入宫的那一天,正是范阳节度使萧士及带着大军回长安城献俘的时候。

 

第821章 债主 (粉红250+)

永徽帝带着太子去城外的十里长亭迎接大军凯旋,晚上又设宫宴款待众将士。

太子见到萧士及分外亲切,一直陪着他吃酒,两个人都灌得醉醺醺地,才被宫人扶着回到东宫。

太子一走,萧士及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再装醉了。

九月初的天气,长安城已经入了秋,到晚间已经褪去暑热,只留一地阴凉。

不过男人在大殿里面吃酒,免不了又笑又闹,喝多了,就忘了上下之分,君臣之别,打打闹闹很是热闹。

永徽帝在上首看着大殿里一派热闹的景象,异常开心。——他这个皇帝,到底没有辱没祖宗。

只有这个时刻,他才能站在先帝的灵前,骄傲地说一句:朕没有错!

他弑兄杀弟,又逼父退位,虽然是被逼的,但是心里总还是有股歉疚挥之不去。

这股歉疚随着慕容皇后的逝去,愈加明显。

这些年,他对朝政一直处于半放弃的状态,一力在培养太子齐治。

就是对萧士及,他也是尽量放手,给他机会,给他权势,看他能走到多远的地方。

萧士及果然不孚众望,为大齐打下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块国土。

作为武将,能为国家开疆拓土,就是尽到了最大职责。

席上,永徽帝已经宣布了对萧士及的封赏。他已经是国公爵,正一品。因外姓不好封王,所以他已经是封无可封了。

但是为了褒奖他的功绩,永徽帝又封萧士及为天策上将军,封地洛阳,让他去洛阳组建天策府。

天策上将军,是永徽帝当年的封号,如今,他把这个称号转给了萧士及。

同时。永徽帝将范阳节度使一职,封给了安国公安子常。

这种封赏,很难说是升还是降。

单从级别、封地来说,萧士及肯定是升了。而且天策上将军可以掌握的兵权比节度使还要大。

理论上说,天策上将军能总领天下兵马。

节度使的兵力,也在天策上将军的总领之下。

但是从实权来说,他却是明升暗降了。

在范阳,萧士及就是范阳王,一切都听他的调遣。

但是现在,他只得把他在范阳经营的一切,拱手让人。

不过,让的人居然是安子常。

不得不说,永徽帝对萧士及这个人还是非常了解的。

范阳节度使一职如果封给别人。萧士及肯定会恼怒。

唯独只有安子常,萧士及不会有怨言。

这一道既捧又压又制衡的封赏一出来,满朝文武都对永徽帝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连当初一直弹劾萧士及在战场上收受贿赂、广纳美女的死对头,都对永徽帝的这一决定没有丝毫异议。

对于他们来说,只有把萧士及从那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上拉下来。他们就成功了。

而对支持萧士及的人来说,看见自己拥戴的大将军能够总领天下兵马,自然是更加心满意足。

这一道封赏中暗藏的机锋,只有极少数人才看得出来。

当然,这些人就算看出来,也不会说一句话。

萧士及高高兴兴地接了旨,又说了许多感激涕零的话。一切表现都无懈可击。

永徽帝不动声色,又封赏了他的两个小儿子,给他们轻车都尉的虚职。

宫宴过后,萧士及回到柱国公府,一边使人给范阳的杜恒霜报信,让她收拾东西。打点行装,要跟他一起去洛阳,一边使人去京兆尹府送信,说要求见许绍和方妩娘。

第二天,萧士及来到京兆尹府许绍的外书房。

许绍亲自出来迎接他。特别激动地问他:“东西拿到了吗?”

萧士及点点头。

许绍亲手关上外书房的大门,转身问萧士及:“能不能给我看看?”

萧士及递给他一个小油布包,淡淡地道:“这是我抄录的一份。真迹在我府里。”

许绍一愣,佝偻着身子苦笑道:“你还不相信我?”

只给他看赝品,自然是怕他毁了真迹。

“不是不信你。只是朝阳和朝义公主都已死去,这个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大概只有我们两个人,或者,还有你两个大儿子。但是他们跟你是一体的,自然不会跟你过不去。”萧士及背着手,眉目森然,看着许绍那张日益苍老的面庞,缓缓说道。

许绍恢复了平静,直起身,也看着萧士及,道:“你就算不信我会守诺言,你也该信我为了我们许家,是不敢有半点轻忽的。”

萧士及点点头,“这点我信。”如果不是为了许家,以许绍的聪明才智,他何至于左支右绌到这种地步。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真迹?”许绍追问道。

萧士及定定地看着许绍,另一只手里摩挲着一个精致的香囊,一字一句地道:“但是我不信你告诉了我全部的真相。”

什么是谎言?——部分的真相,也是谎言。

因为片面的真相,完全能够蒙蔽人的眼睛,可以让人看见到的影像,跟真实的情形完全是南辕北辙两回事。而且同完全的谎言相比,部分真相的欺骗性更大。

许绍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他的眉毛渐渐聚拢,眉峰间有怒气云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隐瞒任何事情。”有关他死去的原配妻子做的事,他原原本本都说与萧士及听了,萧士及还想怎样?

“没有隐瞒任何事情?”萧士及淡笑着反问,“你敢说,你真的对你妻子做的事情,完全一无所知?你敢说,你没有在后面推波助澜,帮着出谋划策?”

萧士及一边问,一边往前走。

许绍见他来势汹汹,忍不住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书案边上,才停下脚步,伸出一支胳膊。止住萧士及。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跟她夫妇一体,她做的错事,自然由我来偿还。”许绍说得很坦然。“就凭她是我的原配嫡妻,我就不会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不知道。她瞒着我,动用的完全是她的人手。我妻子身为前朝大周的郡主,是有宗室配备的护卫的。但是她的人手不太能干,办砸了一些事情。正因为她办砸了,才使得你爹有机会救先皇太后欧阳紫一命。如果从头到尾都由我布局……”许绍笑了笑,“先皇太后欧阳紫根本没有机会逃出生天,你爹更没有机会来救她一命。为你积下福缘。”

“还狡辩?!——明明是你们夫妇沆瀣一气,拿我们小民的命不当人命!”萧士及一想到自己的爹当年在牢里被严刑逼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冤屈,瞬间红了眼圈。

许绍的眼神黯了黯,许久方道:“士及。你现在也是高位之人,难道不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我问你,你这么多年,难道从来没有为了大局的利益,牺牲过那些无辜路人的时候?”

萧士及冷冷一笑,背起手,凛然道:“许大人。请不要转移话题。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大局,还是为了你们许家的利益,总之是你妻子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才将我爹抓入牢里,最后惨死狱中。如果我依然是‘无辜路人’之子,我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本事站到你的书房,来向你讨回公道。但是如今,我不再是路人的儿子,我也有权有势,有能力向你讨回公道。——你给我个理由。让我可以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