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信口雌黄,除了薛氏依旧神色不惊,采蓝采绿都悄悄低下了头去忍笑,连素来木无表情的夏侯浮白都皱起眉,看了眼元秀。

“贵主是听了他提起这些楼阁所以今日特意来散心的么?”贺夷简若有所思,也不多解释,只轻描淡写道,“不过那燕九怀胡言乱语,贵主不必当真。”

元秀冷冷道:“本宫瞧燕小郎君说得有理有据,看他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岂会好端端的污蔑于你?真是笑话!”

贺夷简闻言眼睛忽然一亮:“贵主莫非是在喝醋?”

这回采蓝是真心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到一半,被采绿狠狠掐了一把,赶紧掩饰的咳嗽起来…

元秀到底无愧昭贤太后十几年来的苦心教导,又是明堂重楼之间见惯了场面的,居然还能维持着八风不动的仪态淡然道:“荒谬!”

“若非如此,贵主何必在我是否熟悉平康坊上质问到底?”贺夷简拊掌笑道,“贵主何必害羞?”说着,他似有意似无意的看了眼采蓝,采蓝脸色顿时一变。

“十六娘这是什么意思,俯仰楼已经归本宫包下,她怎还许其他人闯进来?还有本宫要的人呢?还不快去催一催!”元秀索性不去理他,斥着采蓝、采绿。

采绿忙欠身道:“奴这就去!”

她话音刚落,方才被妙娘摔上的门外却传来吃吃的笑声道:“贵客头次驾临,十六娘当然不敢怠慢,自然要好生准备,才敢拿出手。”

说话间,房门被轻轻推开,秋十六娘换了一身崭新缥色织金交领单丝罗裁剪的衫裙,单丝罗的孔隙之间,隐约可以窥出里面的玉色中衣,云鬓高挽,上面一对白玉桃心簪,那对桃心簪乃是无暇羊脂美玉经巧手匠人雕琢出栩栩如生的花叶、花瓣为底,正中桃心处却嵌着一颗光华灿烂的宝石,周围一圈桃叶围绕的小槽里亦是镶得琳琅满目,因此虽然是白玉为主体却丝毫不觉得素,正中还额外插了一朵碗口大小的点翠牡丹珠花,当真是一身光鲜,几乎换了一个人也似,不只于此,秋十六娘手中还持了罗扇半遮面,只见眼波流转,盈盈欲语。

元秀瞥了她一眼,不确定她如今前来可是与薛氏商议过的事,便没有立刻作声,秋十六娘在房门前微微一欠身,媚声道:“锦娃还不快快进去奉茶?”

秋十六娘招呼过了,才见她身后一个妙龄女郎施施然移步转出来,这女郎瞧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梳着本朝初时宫中最时兴的螺髻,累累鸦发在头顶编盘如螺耸立,髻后垂着彩色丝带随软风飘拂,此外别无装饰,却因为容貌极美,使人不期然想起“螺髻凝香晓黛浓”之句,她穿着湘妃色底联珠团窠对鸭纹广袖罗衫,下系银泥杏子黄藕丝裙,腰间束着黛色丝绦,胸前挂了璎珞圈儿,这一露面当真是皓齿朱唇不尽风流,款款入内至元秀面前盈盈欠身时,更是若有意若有意的带出三分衣袂当风之感,如采蓝、采绿在宫里见惯了美人,也不禁多看几眼。

“奴秋锦娃祝贵客万福金安!”楼中虽然有贺夷简并夏侯浮白这两个男子在,但主位上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不必秋十六娘多言,锦娃也知道谁才是主人,她借行礼之际飞快打量完元秀通身装扮,心头暗笑又是哪家贵女跑过来见识…看着元秀眉宇之间并无桀骜跋扈之色,到平康坊却连男装都不屑玩,准是受尽宠爱不惧长辈威严的。

想到这里锦娃顿时打点起了精神,别瞧女郎过来多半只是好奇开一开眼界,敢这么做的女郎多半性.子跳脱不羁,最是难伺候,又不似郎君那样有时候还能靠凑近了撒娇混过去。

元秀果然没有立刻叫她免礼,而是认真打量了她一番,这才淡淡道:“你姓秋,那十六娘的琵琶可是学过?”

“奴曾蒙十六娘指点一二,但手笨弹得不佳,若污了贵客之耳,还望恕罪。”锦娃见她不冷不热,越发断定了元秀不好敷衍,赶紧谦逊了几句。

元秀一撇嘴:“本…我只是随便听听,你怕什么?”她不知道,迷神阁魁首本就是秋十六娘弟子,上一届魁首比试,容貌在平康坊众妓中算不上最美的锦娃正是靠才艺一项压住群芳,叫一群忠心恩客捧着她压了醉绡楼的柔娘一头。

锦娃身为魁首,若非熟客,寻常客人登门是极难见到她的,自然也被惯出几分骄矜之色,这会她在这里,还是秋十六娘换好装束后亲自出面,将她从别处拖来,匆忙之间秋十六娘也未告诉她元秀身份,只说贵客身份非同一般,叫她仔细服侍,不得怠慢。

秋十六娘鲜有这般殷勤,锦娃自然不敢疏忽,哪里知道元秀从未踏足过这等地方,也不知道魁首身份不低,当真把她当作了寻常乐妓看待,锦娃虽然灵巧,被她如此轻视也不禁一阵恼怒,于是张口就要回绝。

“娘子若是想听琵琶,何必非要魁首?”贺夷简从方才断定元秀喝醋起便一直饶有兴趣的望着她,秋十六娘并锦娃他连看都未看一眼,此刻忽然插话道,“堪比当年十六娘的曲中国手这里可还有个!”

元秀本不欲理睬他,但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禁惊讶道:“莫非贺郎君精擅此道?”

“娘子误会了。”贺夷简微微一笑,一指身后夏侯浮白,笑道,“我说的不是我,却是夏侯!”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绿腰

[更新时间] 2012-03-31 19:03:33 [字数] 2102

腹嵌五蝠捧寿图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被捧上来,夏侯浮白一声不吭的接了过去,在下首选好位置坐下,五指轻按,先试了几个音,薛氏看到他手势,眉一挑,忍不住坐直了一些。

只闻几声丁丁轻响,一连串脆声跳起,犹如玉珠滚落银盆,清清脆脆的叫人心里忍不住一畅!就连室中逐渐缭绕的沉水香之旖旎,都仿佛为此音所洗涤,变得有些高远起来!

秋锦娃原本着人送琵琶上来时,还面有不以为然之色,迷神阁本就是平康坊里首屈一指的馆阁所在,楼里大大小小的女郎里什么样的人才挑不出来?她当初能够入秋十六娘的眼得到昔日瑟二部头亲自指导,本身天分就在整个迷神阁里属翘楚。

需知国手二字可不是人人能称的,就是秋十六娘当初也只是教坊瑟二部头,固然名满长安,却还没资格称一句国手,琵琶之道的国手,即使在其大兴的本朝,也不过曹裴之流能称之。锦娃自认此道上面天赋极佳,又学得刻苦,虽然比秋十六娘还差着一筹,但假以时日青出于蓝并非难事。

然而此刻只听这一串试音,秋锦娃脸色顿时一变!

她是内行,夏侯浮白这几下拂按,看着漫不经心,却举重若轻,显然深谙此道,其手法利落精妙处,锦娃隐隐自觉拂如…

“娘子想听什么?”夏侯浮白试过音,调了调弦,放下琵琶拱手问道。

元秀想了想,道:“听大娘说秋十六娘昔年尝以绿腰绕梁三日,本也想请足下复弹一支,不过足下乃是武人,绿腰为软舞,恐怕不妥,不如水调?”

“某虽是武人,然习武之道一张一驰,需刚柔并济才是正途,绿腰,亦不是不能弹。”夏侯浮白淡然道,言罢弦声复起,一拍一拍犹如广殿重幕缓缓开启,妙曼之意流转其间,绿腰又名六幺、录要或乐世,乃是女子独舞的曲名,节奏先慢后快,讲究轻盈柔美,所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夏侯浮白乃是身长八尺的昂藏男儿,又是河北第一高手,全身上下都找不出半点轻盈柔美之态,然他指下弦声却分明叫人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一位高髻广袖的窈窕少女独立高台,翩然起舞,姿态犹如游龙惊鸿,说不尽的翩翩曼曼。

元秀一行为其技艺所慑,一时间,竟忘记身在何处,只听得如痴如醉。

弹到中途,小楼的房门无声无息开了,一名青衣小厮托着金盘蹑步而入,盘中放着洗净的瓜果,沾着露水般的水珠,晶莹可爱。只是此刻人人都无暇注意。

小厮也识趣,挨着屋角走到元秀附近,采蓝、采绿沉醉曲中,竟忘记去接,那小厮便趁机到了元秀面前,悄悄放下金盘,然后许是他也在分心听曲、那盘瓜果又盛得太满,放下时手一抖,最上面一块密瓜一骨碌就要向元秀身上滚去!

夏侯浮白的琵琶贺夷简早已听得熟悉,他心思皆放在了元秀身上,因此是最快反应过来的,此刻眼疾手快,抬手去扶,哪知,就在他疏忽的刹那,那青衣小厮目中闪过一丝厉色!手腕一翻,自袖中掣出一柄短剑,剑刃幽蓝,显然淬了剧毒,狠狠刺向他咽喉!

“六郎!”夏侯浮白何等身手?一见此景,琵琶声嘎然而止!却是他不假思索,举起琵琶顺手砸向那刺客,同时厉喝道,“低身!”

贺夷简闻声倒地,琵琶声止,薛氏等人也醒悟过来,见元秀就在那刺客附近,薛氏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就要扑上去拉开她。然而那刺客见琵琶当头砸下、而贺夷简躲开自己一刺,就势半跪下去,曲腿一勾抢在薛氏之前拖过毫无还手之力的元秀,毫不迟疑的挡在身前!

“九娘!”薛氏惊得魂飞魄散!这面琵琶面板乃是以整块紫檀所制,紫檀木质坚固硬实,制为乐器后音色有力清透,素为乐器取材上品。而今夏侯浮白含怒出手,这一砸之势重若千均,就是已经伤势痊愈的薛氏自己自认这一击也不能完好无损的正面接下,何况金枝玉叶的元秀?

此刻贺夷简恰好倒地后一个翻滚滚远,见状怒斥道:“快救她!”

夏侯浮白身影犹如鬼魅,堪堪出现在刺客身旁,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元秀只觉自己一轻——被夏侯浮白随手抛出!

也不知道夏侯浮白是有意是无意,却未将她抛给薛氏,而是推向了贺夷简的方向,元秀感到自己撞在男子结实的胸膛上,鼻端同时传来淡淡的瑞龙脑香气,她毫不犹豫的伸手要推,谁知手一伸却摸到满把滑腻,低头一看,顿时尖叫起来!

半幅青色窄袖连着从五指到肘的手臂,兀自紧紧扣在她腰上,原来夏侯浮白那一刹那的出手,生生将那装扮成小厮的刺客肘一下撕下!只是那刺客好生硬朗,受此重伤,居然一声不吭,直到元秀看到才发现!

贺夷简低头一看,替她捏断那只断手的指骨,取下远远抛开,伸手遮住她眼,温言道:“不要怕,等夏侯杀了这刺客,叫十六娘取套衣裙来替你换…”

薛氏已经冲到他面前,一把打掉他手,沉着脸将元秀上上下下检视了一番,才松了口气,颤声道:“先皇后保佑!”

“大娘大娘!”元秀以袖掩口,她身上的对襟玄鹅缭绫短襦本是明快的鹅黄色,此刻却被飞溅的血花染成一片片绛紫,那份明快就变成了凄厉,浑身颤抖着挣开贺夷简之手,就要扑进薛氏怀里寻求安慰。

便在此刻,变故又生!

被撕去一截手臂的刺客越发不敌夏侯浮白,全仗着一腔血勇及夏侯浮白需要保护他人撑到此刻,眼见他就要毙命于夏侯手中,紧闭的窗格猝然被什么东西打碎,只见十几颗圆溜溜的弹丸从窗外滚进来,散在众人足下!

“快退开!”夏侯浮白一眼扫过,立刻提醒,同时放开那只剩一口气的刺客,扑向贺夷简!

“哧…”那十几颗弹丸,猝然同时爆发,喷洒出一片浓郁的烟雾,迅速弥漫室内,遮住了众人视线!

“九娘!”薛氏探手向前,却抓了个空,心急如焚!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密道

[更新时间] 2012-04-01 21:08:15 [字数] 2931

烟雾遮蔽视线时,元秀亦本能的伸手去拽薛氏的袖子,然而一只手却从身后伸来,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强行拖着向后退去。

元秀嗅到近在咫尺的瑞龙脑,心中惊怒交加,拼命挣扎之间,忽然听到咔哒一声轻响,接着身下一空,眼前没了烟雾,却陷入一片黑暗,片刻后,一簇火光在附近亮起,却是贺夷简摇燃了火折。

这似乎是一处密道,四面俱是黑黝黝的砖石砌筑而成,甚是狭窄,只有两人身旁有扇仔细打量才能看出的暗门。贺夷简将火折在墙上碰了碰,点燃壁灯,见元秀瞪大眼睛怒视着自己,微微一笑,附在她耳畔道:“贵主不要叫喊,我放手可好?”

元秀瞪着他,半晌才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然而贺夷简刚刚放开,便被她抬手一个耳光!

“贵主真是不听话啊…”元秀用力甚重,但她不似薛氏那般爱武之人,娇生惯养,加上年纪未长足,手劲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却也打得贺夷简脸色泛红,贺夷简何尝不是贺之方千宠万爱里长大?目光顿时沉了沉,他低头吹熄火折,慢慢道,“外面不但有那假扮小厮的刺客,小楼之外也有人手,而且不知其数,既然有人能假扮小厮,定是他们已经混进迷神阁来,夏侯武功高强,我瞧你身边那妇人也有些功夫在身,只是有你我在外面,他们投鼠忌器,反而容易被刺客趁虚而入,不如避入密道。”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元秀从被他冒犯的震怒之中冷静下来想了想,脸色顿时和缓了许多,只是她久居上位惯了,加上对藩镇不喜,赔礼的话却有点说不出口,便不自在的向旁偏了偏头。

哪知她刚刚将视线从贺夷简身上移开,毫无征兆的,贺夷简猛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头便吻住她唇,肆意啃噬!

元秀足足愣了数息,才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她伸手欲推,却被贺夷简牢牢按在怀里无法动弹,张口欲呼,反被他侵入其内…待元秀胸中一口气几欲断绝,贺夷简才意犹未尽的放开了她,元秀浑身瘫软,靠在他胸前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只听贺夷简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阿煌真是泼辣,我长这么大,别说女郎,就是大人都不曾动我一根手指,这也就是阿煌,若是其他人,早在你抬手时,我就杀了你了!”

“你若不杀本宫,出去之后,本宫一定杀了你!”元秀切齿道!

贺夷简哈哈一笑:“好,我等阿煌来杀我…嗯,咱们先离开这里?”

元秀厌恶的甩开他手:“我在这里等大娘!”

“外面的机括在进来时已被我拿佩玉砸坏,她们进不来的。”贺夷简悠然道,“万一夏侯和你的大娘抵挡不住刺客,你以为我会把咱们的后路交给他们吗?”

元秀沉默片刻,到底忍气跟着他沿密道向前走去,这段密道甚是曲折,却不觉得气闷,两人借着沿途的壁灯照明,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壁上出现了另一扇暗门,贺夷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指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过了片刻,门上同样响起两声轻叩,他才松了口气,抬手扳动机括,暗门无声无息的滑开。

出了暗门,却是一间陈设华美的卧房,当先一张琉璃云母屏风隔断,他们所出来的地方正是内室,只见锦榻上一个云鬓花颜的女郎正百无聊赖的卧着,身上穿着樱桃色底绣鸳鸯戏水图案织成诃子,下系鹅黄底联珠团窠郁金纹罗裙,诃子外只披着一件薄薄的云烟色绣毂,室中燃着香,元秀辨认出正是先前秋十六娘在俯仰楼中替她烧的那种沉水香,只是这里似乎燃烧得久了,格外浓郁,她乍出了幽暗的密道,禁不住有点晕眩。

这女郎见两人忽然出现,轻轻噫了一声,似有点惊讶,却也没有什么太惊慌的意思,目光尤其在元秀唇上转了转,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起身穿上云履,笑道:“不知何处出了意外,让贵客前来此处避难?”

“是俯仰楼。”元秀因两边沉水香气味一致,猜测此刻应该还在迷神阁内,她惦记着薛氏并采蓝、采绿,忙急切道。

“哦?”那女郎闻言一皱眉,“那里好像正在接待一位贵客,难道就是两位?”

元秀急道:“正是本…正是我!你还不速去唤人帮忙,莫要走了刺客!”

那女郎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似笑非笑道:“哎呀,贵客身边定然有高人在,居然也一路逃到了这里,奴这般娇弱,可是怕得紧,不如一起躲在这里等待救援如何?”

元秀本以为她询问何处出事定然有对策,却没想到反被她调侃了一番,顿时大怒:“你去不去叫人?!”

她自幼颐指气使惯了,虽然年少却极有上位者的气势,那女郎倒被她叱得一惊,随即涌上一抹羞恼,却听贺夷简施施然道:“迷神阁想替人背下行刺我的罪名,我倒也没什么意见。”

女郎闻言,哼了一声,居然就这么甩手去了。

她一走,室中只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贺夷简心情大好,元秀却觉得说不出的厌恶,她觉得自己应该另外换个地方待着,然而才向门口走了一步,贺夷简却拦住了她的去路,微笑道:“阿煌要去哪里?”

“谁准你唤本宫名讳?”元秀冷冷扫了他一眼,“本宫去什么地方,与你有何关系?”

“此刻整个迷神阁里此处最是安全,你去了其他地方万一遇见刺客怎么办?”贺夷简叹了口气,“阿煌若是还为刚才的事情生气,趁这里没人再打我几下也可,我不再动你如何?”

元秀憎恶的看着他,这回是连话都懒得和他说了,只恨自己没有薛氏那等身手,又盘算着等见到薛氏该怎么收拾眼前之人,她别看头,手里却忽然一凉,被塞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

贺夷简慢条斯理道:“阿煌若觉得打我还是不痛快,不如捅我几下如何?”

“你说的是真的?”元秀打量着手中短匕,不过六寸来长,刃口如雪,柄上鲨鱼皮包裹另嵌了一颗猫眼大小的宝石,拿在手里让她觉得有些沉重。

“自然是真的。”贺夷简笑着伸出手臂,元秀却倏地一声冷笑:“谁要刺你胳膊?你当本宫说杀你,是开玩笑么?”手腕一翻,却直接刺向他胸口!

贺夷简不避不让,元秀手中短匕却只刺穿他外袍,便感觉到里面一层软甲挡住了锋刃的去处,贺夷简见她出手之间毫不犹豫,所刺位置赫然是自己胸口要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口中却漫不经心道:“阿煌真是无情。”

“本宫与你何来情份?”元秀见他身有软甲,知道受骗,愤然将匕首丢到了一边。

贺夷简轻叹:“阿煌就不担心杀了我,让河北生变,成为天下罪人么?”

“本宫为什么担心?”元秀在附近挑了张月牙凳坐下,定了定神,忽然冷笑道,“你是贺之方唯一亲子,却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你若死了,还有如今的魏博防御史贺怀年足以为贺之方嗣子,何况我李家虽然衰落不及太宗时,但凭一个魏博,还乱不了这天下!”

“阿煌既然知道我乃大人唯一亲子,岂不明白若我死在你手里,大人必定会向长安讨个公道?河北三镇历来同进退,魏博五州不足以乱天下,未知三镇十七州如何?”贺夷简微微一哂,河北三镇中,以幽州卢龙节度使所领的地方最大,足足七州,而魏博、成德各五州,十七州的地域已经算为辽阔,而且又是自古出游侠壮士的幽燕之地,若非如此,当初德宗皇帝也不会被他们逼迫得颜面全无。此刻贺夷简悠然说来,坦然自若,显然三镇对长安一直都只是名义上臣服罢了。

元秀讥诮的看了他一眼:“你是贺之方的独生爱子,又不是高旷与李希声的独生爱子,为了你一人叫其他两镇与长安拼命,你道他们都糊涂了么?何况没了你,贺之方只能将魏博五州交与贺怀年,而后者并非贺之方亲子,听说河北的士卒素来骄横,将官就更不必说了,到时候定然有许多人不服贺怀年,为了稳固地位,贺怀年少不得要向高氏、李氏求助,这对于高、李两边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贺郎君,你莫非真以为,你是一国之储君,一人身死而令天下缟素?”

“阿煌不愧是贵主。”贺夷简听罢,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露齿一笑,“听了你这番话,我都快对长兄起疑心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贺怀年

[更新时间] 2012-04-01 22:38:09 [字数] 2297

魏博节度使在长安的赐宅位于修政坊西南,占着地利引曲江池水入内,环绕后院一圈,中间亭台楼阁,植以繁花异草,隐隐之间传出丝竹弦声,虽然不及魏州的节度使府辉煌大气,却胜在精巧。

时值午后,后宅一间明堂之中歌声婉转,牙板清脆,正中上首一张锦榻上,高卧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此人方口阔面面色黎黑,容貌甚是粗疏威武,然而仔细看去,便可发现他左眼四周发青,似乎带着伤。满头长发被随意挽在软幞内,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圆领绯红袍衫,一手支颐,一手合着节拍,神态却不见怡然,不时面上肌肉抽搐,似乎在咬牙切齿的忍耐着什么。

堂下沿着墙根一溜烟的放了四五盆春日早开的花卉,甚是明丽,两名乐师一弹筝,一吹笛伴奏,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女郎系着碧色森森的绿罗裙,上面月白底儿绣海棠红牡丹诃子,外披轻纱,头上挽着松松的堕马髻,斜插着芙蓉花,鬓坠了流苏,眉心以胭脂勾勒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眼波流转,轻启檀口,轻轻唱着一支曲儿,不时合着乐声起舞,扬袖回身,进退之间婉转柔媚,衣香鬓芬,充斥满堂。

“大郎!你有没有在听在看?”着绿罗裙的女郎竭尽心思的边舞边唱,奈何榻上之人却始终闭着眼,渐渐连节拍都未合上,显然心思不在此处。

见她嗔怒,贺怀年才睁开眼,敷衍道:“碧翘的歌舞越发精湛了。”

“大郎分明是在敷衍人家,歌也就罢了,你方才连眼都不曾开过如何知道奴舞得好不好?”名叫碧翘看似女郎的人其实是贺怀年宠姬,这回到长安因为负着陪伴贺夷简在外待上半年的任务,贺怀年临行时就带上了她解闷,碧翘年少美貌,素来得贺怀年宠爱,因此虽然看出他心绪不佳,却依旧敢上前发嗔,责他忽视自己。

贺怀年看着她不依不饶的模样只觉别有趣味,被燕九怀打伤的阴郁心情也似好了许多,禁不住哈哈一笑,示意她上前来。

碧翘嘟着嘴走到锦榻边,伸出雪也似的纤纤玉指往他额上一点,嗔道:“人家在下面唱得口干舌躁,跳得脚都软了,大郎却只顾着闭目养神,可是到了这长安,看到平康坊里的魁首一个比一个出色,嫌弃奴容貌简陋,舞技平平,觉得入不得大郎的眼了?若是这样,大郎不如早些明说,也好叫奴去死了罢!”

“胡说八道,平康坊的魁首也不过尔尔,你何尝就比不上了?”贺怀年最爱看她这撒娇撒痴之态,因此碧翘故意做出,每每都得他分外怜惜,此刻便笑着握住她手轻轻捏了捏,道,“不过是为了上回那黄口狂徒之事,心里还有些着恼,才没心思看罢了。”

碧翘回头对乐师使个眼色,两名乐师忙住了手,悄悄退出,不忘将门关上。

“听说那狂徒本与六郎交好,怎的会忽然冲进宅中,不寻六郎,反而打杀大郎呢?”碧翘眼波流转,盈盈欲泣,“这几日每每想起当日凶险,奴都担心得夜不能寐。只担心那狂徒若是再来,六郎身边有夏侯浮白,可大郎…”

“当日那狂徒也被夏侯打成重伤,带伤远遁,只怕某好了他还好不了,碧翘不必担心。”贺怀年见爱姬为自己担心,心头觉得受用,心情更好了些,含笑安慰道。

碧翘却难以释怀:“虽然如此,但那次是因为六郎恰好与大郎在一起,夏侯浮白也在,这才帮着大郎拦了那狂徒必杀一击…”想到那日燕九怀惊魂一刺,来得毫无痕迹犹如天马行空,如不是夏侯浮白在旁,关键时刻一脚将毫无防备的贺怀年踹出去数丈,下场就是与他原本所坐的锦榻一样被一剑之击斩了个四分五裂!

别说碧翘,就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贺怀年,这几日中夜梦回又何尝不觉得如芒在背?本朝初时就有刺客空空儿者,神鬼莫测,防不胜防,又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可这个燕九怀,他在长安土生土长,市井之中长大,带伤逃离修政坊时,因夏侯浮白担心被调虎离山,只有贺怀年命令的河北带来的几名侍卫追了出去,只追了昭国、永渠两坊就失去了对方踪迹,不得不空手而回!

此刻听到碧翘充满忧切的话,贺怀年手顿时僵了僵,碧翘敏感的察觉到了,面上却作出更加惶恐的神色来:“奴刚才来时听说六郎他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唉,若是六郎能够留在府里,虽然夏侯浮白依旧是要跟着六郎,但好歹在一个府邸,若有什么危险也可照拂一二。”

“你胡说什么?夏侯浮白乃是大人亲自吩咐贴身保护六郎的!”贺怀年蓦然沉下脸来叱责道,“六郎乃是大人膝下唯一的亲生爱子,将来魏博五州必定会交到他的手上,某不过是他一臂助耳,某的安危岂能与他相比?!就算夏侯浮白在府中,他要保护的也该是六郎!”

碧翘脸色一变,泫然道:“奴只是担心大郎,希望六郎在大郎伤势未愈之前尽量待在府中,如此也可免了大郎伤中还要为他牵挂!”

贺怀年阴沉着脸,甩开她手,冷冷道:“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有这等挑唆之言,某立刻叫人送你回魏州,交给夫人处置!”

贺怀年的正室是高家女儿,性格骄横而刁蛮,因为是高氏的亲侄女,贺怀年碍着义母的面子只能尽量忍让,私下里贺怀年所喜欢的却是碧翘这样善解人意的柔弱女郎,这小高氏对碧翘十分嫉恨,在魏州时如不是贺怀年百般袒护,碧翘早就遭了她的毒手,此刻听到他这么说,晓得自己犯了忌讳,再不敢怠慢,赶紧跪了下去,颤声道:“奴知错了,求大郎饶恕,容奴继续在这里伺候大郎,再不敢多嘴惹大郎生气!”

伸手托起碧翘的下颔看了片刻,贺怀年发现她眼中的惶恐几乎要流溢出来,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给某斟杯酪饮!”

碧翘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过了关,她转过身时,轻轻咬了下嘴角,以隐藏起那丝不由自主流淌出来的浅笑——是多嘴,而不是胡说,贺怀年既然没挑她这个刺,隐隐间是默认了这一点…所谓多嘴,那就是本是事实,只不过被说出口时不合时宜罢了…

她取了一只阔口五瓣梅花状琉璃盏,捧着蛇颈广肚镶莲叶柄的琉璃壶,刚刚斟满一盏,一只矫健的信鸽披着春日暖阳飞入,熟门熟路的落在贺怀年身旁的云纹紫檀翘头案上,咕咕的叫了两声,贺怀年顿时脸色一变,探手抓住信鸽,取下信笺匆忙一览,简短道:“去叫师如意来!”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譬如狮虎生来爱食肉糜

[更新时间] 2012-04-02 09:30:00 [字数] 3095

屋中女郎久去不回,那炉沉水香却烧得越发缭绕,将两人身上的瑞麟香并瑞龙脑的清气皆压下去,旖旎甜香嗅得久了就有一种昏昏沉沉茫然不知身处何处的恍惚。元秀皱了皱眉,忽然拿起桌上大半壶冷茶,向那香炉里一浇,然而沉水香固然被浇灭,那近乎糜烂的香气却久久不散,让她频频蹙眉,贺夷简见她久不开口,只是颦眉不止,终于忍不住问道:“阿煌愁眉不展,是不喜与我单独相处,还是担心身边的侍者?”

“自然两者都有。”元秀瞥他一眼,淡淡道。

贺夷简一脸惊奇:“阿煌为什么会不喜欢我?我给你匕首刺我,居然直接就朝着心上捅?若我不曾随身穿着乌蚕软甲,你就一点也不心疼么?”

元秀觉得他的问题十分可笑,反问道:“本宫为什么要喜欢你?”

“我生得俊伟挺拔,文武双全,又是使君爱子,而且对你一见钟情。”贺夷简振振有词道,“这里面随便一条,都会有女郎看中,有这许多优点,阿煌就算不也对我一见钟情,至少刚才也不该那般狠心吧?阿煌方才看到那截断臂时可是怕得很,杀我却毫不迟疑,真是叫我伤心啊!”

元秀冷静道:“你容貌俊伟挺拔,或者在河北说一说是称得上的,可到长安来,恐怕就说错了地方!远的不说,本宫的七姐夫清河崔风物,号称长安第一郎,形容举止犹如天上谪仙,他的表弟河东柳折别也是翩翩佳公子,你很该去看一看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美男子!

“至于文武双全,本宫倒听过另一句话,叫做文不成武不就!论文,单说本宫所知道的与你年纪仿佛的郎君之中,太原王家的王子瑕,如今御史台的御史中丞,雅好辞赋,工于山水,本就因才获举,又参加过科考高中二甲头名;另外有范阳卢家的嫡长孙卢却敌,如今不过十一岁,就已经有才华横溢之称!而这两人不过是长安济济人才之中的两个罢了!论武,不知你在燕小郎君手下能撑多久?

“至于使君爱子么…”元秀嗤笑一声,“五姓七望、城南韦杜,哪一个不是俊才如云代代出英杰的名门望族?请问你贺家往上数五代,似乎还是河北一个寻常军卒吧?”

贺夷简听罢,仔细想了一想,不甘道:“那么一见钟情呢?阿煌说的这些人,固然在某处有胜我的地方,却未必似我这样喜欢阿煌吧?何况崔风物此人已经被先帝赐婚昌阳公主,卢却敌才十一岁,都不适合阿煌了。”

元秀瞥他一眼,奇怪道:“你对本宫一见钟情,不知钟情到了什么地步?”

“我已飞书河北,让大人停止与李家议亲,而是上奏圣人,请求将阿煌下降。”贺夷简笑了笑,目光明亮的望着她。

只可惜元秀并不领情,反而冷冷一笑道:“让贺之方停止与李家议亲?这个李家,可是幽州节度使李衡李希声的家族?”

“自然。”

“你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诉本宫你为了本宫,连李衡的女儿都不要了,可谁知道是不是你本来就不想结这门亲,却又怕幽州那边与魏州生隙,所以拿本宫出来做挡箭牌?”元秀讥诮的看着他,“贺郎君是聪明人,可也别把本宫瞧得太笨啊!”

贺夷简缓缓皱起眉,傲然道:“我若不想娶李家十七娘,直接告诉大人便可!阿煌就这般瞧不起我,以为我连退个婚都要苦心寻出个理由来?”

“你适才所言飞书魏州内容,可不正是想叫魏州与幽州都恨上本宫,接着怨怼长安吗?”元秀眉一挑,冷笑着道。

贺夷简本就是极为自负骄傲之人,如今又是心爱女郎当面相激,他固然明知这是元秀故意离间,但少年气性上来,却依旧长笑道:“原来阿煌怀疑我利用你?也罢,我回头立刻再传书魏州,定然将此事解释清楚,不叫大人与幽州对长安有半点怨言可好?”

“这本是你该做的,本宫与你有什么相干?”元秀哼了一声,不屑道。

“若我这么做了,阿煌可是就愿意下降我为妻?”贺夷简却不放弃的确认。

元秀惊讶的张大了眼睛:“本宫几时说要下降你来着?”

“正是阿煌没有说过,所以我才要问一个准字。”贺夷简微笑着道。

“本宫不喜欢你。”元秀摇了摇头。

贺夷简微微皱眉,不解道:“为何?”

“世人有的生来爱食肉,一日无肉不欢,有人却爱食素,难道你也要一一拉了人去问为何吗?”元秀反问,“男女相悦本就是一个缘字,本宫不喜欢你就如同狮虎天性不爱食素一般,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贺夷简沉思片刻,末了抚掌道:“我明白了!”元秀正诧异他会如此好说话,却听贺夷简接着道,“我这几日也有些疑惑为何那日拉开你车帘时本是打算好好教训教训你的,可看见你后却怎么也下不了手,连夏侯在身边,你的侍卫驱赶也叫他忍了…原来阿煌于我,正狮虎生来爱食肉糜一般,没有什么缘由,就是喜欢。”

他说得坦然自若,望着元秀的目光之中,带着纯粹的快乐与期盼,“阿煌如今不喜欢我也没什么,我知道夏侯当初刚到大人帐下时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河北的饮食,但天长地久的却也这么习惯了。所以时间久了,阿煌总会喜欢我的。”

元秀张口结舌,想了半晌,才道:“你说的不对,水土不适如何能与这样的事情相比?从前王政君何尝不是陪伴汉元帝一生,还为他诞了后来的成帝?可元帝始终都没有喜欢过她,因此日久生情这句话并非一定有理。”她真心不喜欢贺夷简,但对方眼里由衷的欢喜却叫她心底的愠怒有些发作不出来,语气也不禁缓和了许多,几乎近于谆谆善诱。

“那时候汉元帝前有叫他念念不忘的司马良娣,后有年轻娇艳的冯昭仪之流,王政君不过是凭着诞下了其长子,得宣帝宠爱才勉强坐上凤位罢了。”贺夷简不以为然,“何况阿煌聪慧良善,又岂是汉元那般庸主能比?”

“…本宫方才还拿匕首想杀你!”元秀听得良善二字颇为无语,提醒他道。

贺夷简笑道:“那是因为匕首是我给你的,也是我叫你出气的。”

“…本宫接你的匕首是因为本宫身上未曾带有利器,否则方才一出密道说不定就会对你下手。”元秀暗暗咬了咬牙,然而贺夷简欣然道:“我身有武艺,阿煌就算竭尽全力要杀我,也是杀不成的,所以阿煌可以尽情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