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旷与贺之方不同,他膝下子嗣昌盛,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好处是不会像贺之方这样小心翼翼、就差把贺夷简供起来,还要担心出个三长两短,坏处就是子嗣多了,继承者便难以抉择,高旷膝下一共八子七女,女儿暂不去说,孙辈大多都已成年,其中嫡出的有二子,让他头疼的是这八个儿子水平相齐,既没有特别废物的,也没有格外出挑的,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传给嫡长子,问题却出在了贺二娘身上——贺二娘作为高氏的嫡长女,及笄后就由母亲做主,嫁给了自己的表哥,也就是高家嫡长孙高离。

贺二娘子过门之后原本与高离过得也算和美,只是她在生养上面倒是像到了高氏,头一胎与第二胎都生了女儿,长女偏生还夭折了,到了次女五岁时贺二娘仍无所出,公婆虽然也是舅父舅母到底急了,因贺二娘子性情骄横,她的婆婆便越过了她直接与高氏商议,高氏不比贺二娘子,一眼就看出出面的虽然是自己嫂子,真正急的怕是自己兄长与高离自己!

毕竟高旷若要向长安请旨将节度使之位由高离之父接管,但嫡长孙至今无嗣怎么也是一个心病!就算没有嫡出子,好歹也有个庶出被嫡母抚养的嗣子!

否则就算高离之父得了高旷的许可,将来成德节度使之位也落不到高离身上!

毕竟如贺之方这样实在是险之又险了!

而高旷偏生已经有了这点年纪,他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自古以来的嫡长制深入人心些,只是高离一直无子——年初时候,高离侍妾芸娘才得一子,便不明不白的死了,虽然高离为此大怒,但最后还是被迫着将贺二娘子请回去,一边是嫡长孙,一边是嫡外孙女,高离究竟更看重些高离,但他一个做太公公又兼亲外公的,亲自过问此事到底不妥,再者贺二娘子或者不如贺夷简受贺之方重视,当真不管她的意思,贺之方和高氏也不可能为了女儿当真与高家翻脸。

但两家本是姻亲,三镇无论换了多少回主人,但共同进退这一点却是始终守着的,就好像贺之方可以为了保全自己的节度使之位向宪宗皇帝自请攻打淄青,但换做了成德或幽州,贺之方却会与这两镇共同进退——梦唐众镇里面,惟独河北与众不同,不是没有缘故的。

因此高旷并不想为了一个贺二娘子为高贺两家埋下隐患,更何况贺二娘子好歹是贺夷简的嫡亲阿姐,魏博迟早都是要传给贺夷简的,在外孙里面高旷最看重的当然就是贺夷简,也因此贺夷简的性情他也有所了解——这个外孙为了阿姐日后坑高离一把的事情绝对做得出来。

最重要的是,高旷心下清楚,单以高离与贺夷简论,前者并非后者对手,只看两人的狠辣程度可知,高离年近三旬膝下至今无子嗣,年初时候侍妾才生下一子,不明不白死在了贺二娘子手里,他怒极却也只是与贺二娘子大吵一架,将她气回娘家,回头还亲自过来接了回去…高离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与贺二娘子究竟是嫡亲的表兄妹,又是少年夫妻总有情份在,也许是因为顾忌着贺二娘子的身份,但反观贺夷简,他戟杀轻慢自己母亲的父亲宠妾穆氏时,年方十三!

这里面固然有贺夷简自恃自己独子身份,然而当庭杀戮自己庶母,又是用那等激烈血腥的手段,并且事后居然神态自若的丢下沾满了血的长戟扬长而去——足见贺之方这个幼子的狠辣!

综合了这些考虑,高旷决定趁着贺夷简尚未返回魏州、贺二娘与高离正在魏州消夏时,亲自前去,劝说高氏与贺二娘,为高离纳妾绵延子嗣——他这么做,也等于是确认了节度使之位的传承,贺二娘或者骄横惯了转不过弯来,可高氏却不蠢,贺之方更是一门心思的为独子策划——贺二娘子是高氏与贺之方的嫡长女,又是高离正妻,她只要不是通.奸与谋杀亲夫是不可能被休弃的,既然贺二娘子生不出郎君,高离侍妾所出大可以抱到身边抚养,也可以留子去母…侍妾高家一点也不在乎,贺之方的四个女儿,两个嫡出的一个嫁进高家、一个嫁到幽州,两个嫁给了贺之方手下之子,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贺夷简将来打算!

成德镇将来若是传给了高离,那么贺二娘子的身份便犹如高氏如今,做为节度使夫人能够带给贺夷简的帮助哪里是高家一个寻常子弟的妻子能够比的?

贺二娘子嫉妒,她自己其实没什么好难对付的,高家顾忌的说到底还是贺之方与贺夷简。

贺夷简正当年少,高旷深知自己这个外孙性格骄傲自负,虽然让贺二娘子同意为高离留嗣,本质上得利的是贺夷简,但以高旷对贺夷简的了解,恐怕他未必会领这个情——贺夷简向来觉得自己将来掌控魏博五州完全没必要阿姐们帮助!

但贺之方与高氏可不会这么想——与其与血气方刚又自幼骄横惯了的贺家姐弟说道理,还不如釜底抽薪,亲自出面与女儿女婿摊牌,并且是亲自摊牌!

高旷也算是为了儿女操尽心——原本这件事情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高氏再怎么疼爱贺二娘,到底也越不过贺夷简!

可是谁能想到,偏生这么不巧,高旷才解决了此事,贺二娘在父母一致的命令下,好歹委委屈屈的同意了此事…高旷忽然病倒了!

………………………………

前面写到魏州的几个坑填上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外孙

[更新时间] 2012-06-15 23:52:23 [字数] 4143

高旷虽然膝下子嗣众多,单是女儿便有七个,外孙就更多了,但所有的外孙里面贺夷简显然是他最重视的一个,河北三镇自来进退一致方有今日,贺夷简作为魏博节度使贺之方独子,贺之方压根就没有挑选的余地,在贺夷简身上流淌着一半的高家的血脉,高旷如何能够不对他另眼看待?

也因此,贺夷简与这个外公感情一向颇好——他没有祖父与叔父,祖父已故,伯父叔父却都被他的父亲杀了,有高氏在,与高家倒也算亲近。

高旷是贺之方的岳父,他到魏州来,虽然未曾公开,但既然住在节度使府邸里面,历来都是东南角上专门为他留的松院,院中一进去两株古松苍劲,内外站着来自成德的侍者与护卫,这些人都认得他,见他进来纷纷行礼。

贺夷简没有理会,他步伐迅速,穿庭入廊,进门过堂,便见堂上簇拥着一群女眷,为首的一个正是贺二娘子。

看到贺夷简满身风尘的走了进来,堂上众人都是一惊,贺二娘子忙一指内室:“六弟,外公他正念着你!”

“我知道了。”贺夷简点一点头,也不及与众位阿姐招呼,便快步走了进去。

内室里珠帘半卷,乌檀木刻仙人戏海分浪的宽榻上,高旷脸色苍白,一身软袍,正靠在了两个隐囊上,高氏亲手捧了汤水在旁,贺之方坐在了不远处,亦是眉头紧皱,在高氏身旁不远处,正跪在了榻边捧着痰盂的却是高旷嫡长孙高离,却是连个使女都没有留下,听得珠帘乱响,屋中人纷纷转过了头,看到是贺夷简,众人都松了口气,高旷尤其大喜,原本黯淡的目光似都亮了起来,低声道:“六郎回来了?”

“外公?”贺夷简皱起眉,他匆匆行了礼,贺之方在旁冷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你可知道你外公这几日念了你几回?还不快上前与外公请罪!混帐东西,叫你出去历练,你倒是…”

高氏见他开口就没好话,顿时瞪了他一眼,贺之方并不怕高氏,但当着高旷的面到底要收敛些,这才悻悻住了声。

“六郎出去可不是事出有因?如今都为我这一身风尘的回了来,你怎还要怪他?”高旷对孙辈一向就要宽容些,贺夷简是外孙,又是他最看重的外孙,只要不是大事,他就更好说话了。

贺夷简对贺之方的斥责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简单的请了声罪,依旧向榻边走去,这时候高氏与高离忙起身让开,他顺手接过了高氏手里的药,先小心喂着高旷喝了,高氏在旁不免拿帕子擦着眼睛含悲带喜的道:“父亲究竟是偏心六郎,方才女儿左劝右劝,硬是说自己身子好了无须吃药,可这会六郎才接了碗,就什么都不为难了。”

高旷咽了一口药汁液,他看起来十分虚弱,但还是嘴硬的回道:“方才不想吃,这会想吃了。”

“打小祖父就疼六郎,孙儿早先可没少嫉妒。”高离见高旷这会见到了贺夷简,连精神都好了许多,便暂时将痰盂捧到了旁边,凑趣道,“方才还容孙儿跪在旁边伺候呢,六郎一回来,孙儿也得靠边去了。”

贺夷简口齿一向伶俐,他见高旷精神虽然好着,但脸色明显惨白,耐心吹凉了一勺药喂着,笑道:“打小大表哥也不是不疼我,如何这会却嫉妒起来了?分明就是怨我回来得太慢,这是大表哥心疼外公,故意这么说着敲打我了。”

高旷再怎么疼爱贺夷简,但到底高离才是高家的嫡长孙,何况高离比贺夷简的长姐贺二娘子还要长些,贺夷简出生时,他都快成年了,再者贺夷简养在魏州,他在成德,除了年节原本平时也不常见,要说嫉妒还真只是随口而言,此刻听贺夷简把话挡回去,也笑道:“怨不得祖父疼爱六郎,我本是调侃他的,结果他一开口,倒变成了咱们都是心疼祖父了。”

“外公素来老当益壮,如何会忽然病倒?”贺夷简方才回了他一句,这会却不再接口,而是问起了高旷的病情,高氏听了面上先是闪过一丝尴尬,方道:“是…”

“人年纪大了,终究不比你们少年郎。”榻上高旷忽然推开了贺夷简递上的药汁,低声道,“夜里冰盆多放了一个,一晚上下来竟就受不住。”他这就是解释自己生病的缘故了。

贺夷简性.子骄傲却不卤莽,一见高氏与高旷这模样也知道其中另有内情,只是如今房里连个侍奉的使女也没有,除了贺之方外都是高旷的晚辈,贺之方又是高旷的女婿,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他心思转了一转,暂时也不追问,只是笑着继续服侍高旷喝了药,又问了几句高旷的身体,高旷都说已经无妨,一直未出声的贺之方忽然道:“岳丈固然大度,但…”

“我既然已经说了无妨那便无妨!”高旷在河北三镇的三位节度使里面,为人是最和蔼的一个——至少面上看着如此,尤其对晚辈时,但如今驳斥贺之方时竟带了一丝怒气,贺之方顿时噤了声,高离在旁赶紧道:“请祖父息怒!”

贺之方沉吟道:“岳丈到底上了年纪,还请在此处多加休养,容小婿亲自服侍,待病体完全康复,再回成德!”

“只是成德那边…”高旷这回倒没有直接驳回去,但面上到底有些不放心。

高氏适时接口道:“父亲,想来成德有大哥在,是不妨事的,另外离郎在这里,不妨叫他辛苦些,往来探问,大哥断不了的事情再请示父亲。”

听到姑母这么说,高离虽然竭力掩饰,面上到底露出了分明的喜色,高旷这回过来见贺之方与高氏,虽然之前也透露出了成德将来交给谁的口风,但毕竟只是心照不宣,如今高氏这番话算是半公开的确认了高旷的选择。

况且,高旷这会病在魏州,正如贺之方所言,他年纪大了,如今卧病在床,魏州到成德到底有段路程,如今又是暑热的时候,高旷执掌成德多年,膝下子嗣都已成年,他离开成德一段时间并不要紧,否则也不至于悄然赶到魏州来了。

而高氏亲口点了高家大郎,又提出让高离来担任成德与魏州之间的信使,这不但是确定了高离之父的地位,也等于是提高了高离的地位,同时也有给高离父子一个机会收服高旷其他子女,毕竟这会高旷还在,若是高离父子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他还能够出面解决——贺夷简不动声色的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旁的案上,他现在确定高旷确实病了,但也没病倒像送往淄青的信笺里说的那么严重,需要他星夜赶回来看最后一眼似的——这么说自己还是被坑了一把?

贺夷简并没有觉得沮丧,他在长安时,刚刚得到楚殷武会回淄青参加楚殷兴的寿宴时就知道,在这次寿宴结束后,贺之方哪怕是让夏侯浮白绑也会把他绑回长安,算一算时间,半年之期已经就要满了。

实际上贺之方不这么做,贺夷简也打算回魏州一趟,说服自己的父亲,想要尚主,没有贺之方的支持,他知道如今凭他还做不到。长安之所以对他投鼠忌器,无非是因为他是贺之方的独生爱子,是河北三镇之一魏博镇的未来继承人。

贺夷简性情骄傲,但并不愚蠢,他是独子的身份,是一个优势,也是一个劣势,前者在于长安众多名门望族子弟在面对他时也不免退让几分,毕竟无论是五姓七望还是城南韦杜,再怎么子嗣单薄,最多是某房,而贺家却因为当初贺之方争位,杀得只剩了这么一支,况且关陇豪门因高宗年间以及后来武周篡唐时的打压,手中已经完全没了军权,不像魏博,以五州之地,历来养着一群骄兵悍将,这个优势还在于当贺夷简与贺之方冲突时,贺夷简基本是稳赢,从小到大,贺之方从不敢违逆了他的意思——而劣势则在于,贺之方面对他步步退让的缘故是指望着他掌控魏博,延续贺氏,绵延子嗣…在没有亲生兄弟的情况下,年未弱冠,从已经逾越六旬年纪的老父手里接过五州,上面还有一个长自己十余岁的义兄,下面贺之方麾下大批资历比他年纪还长的旧部——不借助近在咫尺的姻亲扶助,他又怎么做到贺之方希望的这些?

贺之方并非认定了李十七娘,李十七娘到底是李衡的女儿,就算是贺之方的女儿,贺二娘子这个嫡长女与贺夷简这个唯一的郎君孰轻孰重,对贺之方来说这种问题压根就不用问。如果贺夷简能够证明自己有能力在不借助姻亲的情况下牢牢的控制魏博镇,贺之方绝对不会阻挠自己的儿子尚主——虽然梦唐的帝女历来骄横,但到了魏博,离长安那么远,没了皇室的庇护,想来贺夷简的性情也吃不了什么亏。

不过高旷虽然是贺之方的岳丈,但他不像贺之方一样早年为子嗣担忧,所以身子一向不错,如今连他都要为自己的继承者操心了,也难怪贺之方不肯同意解除与李十七娘之间的婚约…贺夷简一脸乖巧的替高旷捶着腿,心念急转,却听高氏说完了那番话,微笑着看向了高离道:“好孩子,如今天正热着,知道两地来回跑叫你辛苦,只是你看如今你祖父这样子就回成德去,叫我们怎么放心?说起来也是我们的不是,好好儿的请了父亲来小住,没想到却不当心的让父亲着了凉,成德那边的事情,我一个出嫁的女郎自是不好过问的,大哥处置不了的事,胡乱使个人传话,究竟不放心,说不得还是得要委屈离郎你了。”

高氏说的情真意切,但高离又怎么会拒绝?如今高旷已经定了他的父亲为继承者,他若依旧跟在了祖父身边伺候,时间久了难免被其他兄弟占去了父亲的关心,毕竟高离同母的弟弟就有四个,说起来他的母亲最疼爱的到底是小儿子!但如今高旷病在了魏州,他这个长孙别说人在这里,就是人不在,也少不得被父亲打发过来伺候!

如今高氏倒是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两地来回跑说是辛苦,但河北三镇之间的官道历来修的不错,毕竟再远也就河北一地,这两镇一边是他自己家族一边是他的亲姑丈执掌,再加上在这种情况下来回传递消息,无疑能够使他知道更多消息——也因为高旷长子不能做主的事情要禀告到高旷这里来,高离的身份更加重要。

高离由衷的感谢高氏这个姑母,因着高氏的缘故,他原本对贺二娘子的一些看法也不知不觉消除了,心中暗道虽然贺二娘子答允了可以再买侍妾生子,但还是缓个三五月再说——就当是给姑母面子。

高氏说的这些话,高旷微微颔首,算是都认了,见状高离更是大喜过望,高旷见了贺夷简后冒出的精神经了这么一会也差不多了,他疲惫的合上眼叮嘱贺夷简:“你离家也颇有段时间,如今为着我的缘故赶了回来,药也喂了,人也看了,我并没有什么要紧,你父母定然想你想得紧,且下去说一说话罢,不要惹你父母生气。”

“外公说的是,我瞧外公这会也是乏了,还请外公暂且休憩,到了晚上我再来伺候。”贺夷简微微点头,停下了手,高离忙接口道:“祖父这里我来守着便是。”

“你一个郎君究竟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也留下来。”高氏抿嘴笑了一笑,贺之方到此刻才第二次对自己儿子说话,沉着脸道:“你跟我到书房来!”

这是要一起清算半年来的帐目了,想到在成德时听到的消息,听说最急的时候这座节度使府邸里一天飞出了一大群信鸽,高离暗暗对贺夷简送去了同情一瞥,不过也只是同情,他的亲姑姑是贺夷简的母亲,还不清楚贺夷简做了再大错事,贺之方就是动家法也要慎重思虑惟恐打坏打痛了。

果然贺夷简听了,只是施施然的应了一声,又哄了高旷几句,便若无其事的跟了出去,贺之方那阴沉的脸色他压根就没当回事!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曲江池上无关风月

[更新时间] 2012-06-15 23:53:28 [字数] 4030

长安。

曲江芙蓉园。

因着暑热的缘故,芙蓉园沿岸绿柳成荫,兼之曲江之上水气徐来,用不起冰盆的人家有许多都避到了园中来纳凉,只是梦唐虽然衰微,但长安究竟繁华依旧,日常耗费不小,青天白日的,若不是住在了附近几个坊里,倒也没那么多人有功夫特特赶过来享受。

因此一艘精致的画舫穿梭曲江上时,倒也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

虽然画舫雕琢犹如屋檐的斗角与下垂的鲛绡遮蔽了烈日,四面又吹来了清风,但里面还是放着两个冰盆,外面是炎热的酷暑,里面却仿佛高秋,元秀梳着飞仙髻,乌发皆拿篦子沾着泡过茉.莉.花的水梳得整齐,露出光洁的前额,帖着一张飞燕形状的翠钿,描着柳叶眉,眼角晕着极为自然的两抹斜红,她的容貌是公认的绝色,然而五官之中犹以眼睛生得好,眼如水杏,黑白分明之间神采奕奕,眼角斜挑似妩似嗔——如今染的两抹斜红很好的衬托出了皇家公主的威严。

因天热的缘故元秀索性没有用粉,连圆靥都省了,只在唇上点了一抹丹色,衬得整张脸都明艳了许多。她身穿姜黄底绣太平有象织成诃子,外披樱草色撒绣翠色菊纹长帔,腰间束着一根玉勾带,豆青色底锦缎上嵌了足足七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虽然是白昼也光华灿烂,下面系着郁金裙,裙边垂了一只祥云形状的掐金丝香囊,下面坠着一块灵鸟衔芝碧色宝玉,玉色极好,与郁金裙相映,色泽越发的剔透,本朝有人写美人说“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当真是此刻写照了。

郁金的清气与香囊中的瑞麟香气一丝丝的散发出来,这里面又夹入了一丝必粟香。

必粟香的气息凛冽而锋芒毕露,传说此香能够除去一切恶气,虽然此刻并不浓郁,但隐隐之间却仿佛要压住了郁金并瑞麟香。

这种香气的来源却是元秀对面所坐之人。

杜拂日乌发玉簪,着一身石青圆领绉纱袍衫,长眉星目,指上韘环依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擅长箭技的缘故,杜拂日的坐姿极为挺拔,他本就生得宽肩细腰,有鹤势螂形之态,如此端坐着,虽然神态温和,但却给人气度沉稳若山岳之感。

“贵主今日见召,未知有何吩咐?”画舫四面各自垂了帐幔下来,即使是元秀的贴身宫女采蓝、采绿也站到了帐外,室中却只有他们两人分主宾而坐,杜拂日见到这个阵势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但元秀若不开口先提,他却不便先开口,因此盏中剩了一半残茶后,估计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这才若无其事的问道。

元秀正拿跳脱缠住了披帔,拈着银签去戳银盘里切成了小块的甜瓜,闻言头偏了一偏,也不迂回,道:“昨日今上询问本宫驸马之事,本宫已经给了今上人选,想着总要与你说一声。”

说完元秀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表情,只是杜拂日并不惊讶,淡然笑道:“圣人恐怕未必准许。”

“十二郎却是猜错了,今上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只是挑剔了你是一介白身,因此与本宫约好,让你明年开科之后下场,本宫想着,以杜青棠的能耐与令尊当年的名声,十二郎的文章总也不至于差到了让考官也为难的地步。”元秀见他反应平静,眯了眯眼,但很快道,“当然,若是十二郎实在为难,也可以先将文章背熟了再入场,状元虽然稀罕,但三年就出一个,给一个杜家原也没什么。”

杜拂日思忖片刻,方道:“贵主这是要与家叔化干戈为玉帛?”

“十二郎是杜家五房唯一的男嗣,杜青棠知道的东西,本宫以为十二郎也不该一无所知才是。”元秀也不否认,“这里没有旁人,本宫也说实话,今上年轻,虽然勤政,然而究竟比不得先帝英明,何况如今梦唐衰弱,韦造却太过平庸了些!只是为了当年母后甍逝的缘故,虽然不是杜青棠直接动手,到底是有关系,本宫那时候年纪小,对杜氏的怨恨也要轻许多,今上却不同!”

“贵主乃是金枝玉叶,这样的化解之法,代价未免太大了些。”杜青棠告诉杜拂日,他向元秀推荐驸马人选时,杜拂日便预感到了这位贵主的做法,只是他没想到元秀决心下得如此之快,即使本朝公主一个比一个剽悍,下降究竟是终身之事,她竟是当天就到丰淳面前提了起来,毕竟他与元秀见面的次数其实不算多,当初贺夷简那样热烈的追逐着这位贵主,元秀都不曾理会,足见元秀心志坚定,杜拂日不动声色的想道:叔父究竟是受宪宗皇帝信任之人,贺夷简花了数月都没有打动元秀,他不过一番谈话便叫元秀主动请旨下降——元秀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有失必有得,更何况本宫总是要下降的。”

“如今的情况是今上不喜杜氏,但杜青棠究竟还是想着再为国分忧的。”元秀一手支颐,一手握着面前的鎏金嵌珠杯,边思索边道,“玢国公府上常用的精只香便是杜青棠之心!只是今上那边若是能够轻易说服,以杜青棠的聪慧,本宫以为也等不到本宫去劝说,更何况,国事不比家事,便是寻常人家兄弟吵架,若是两边性情都急噪了些,去劝说的人迟了点儿,都难免会生出大事来,既然想请杜青棠重新出山,又何必拖延到了连他都头疼的地步?”

精只香的香气算不上好,它是从前涂魂国的贡品,传说之中此香焚烧之后鬼怪争相躲避,乃是一种能够辟邪的香,杜青棠一度位极人臣,他的心胸胆量当然不可能去惧怕那些所谓的鬼怪,他焚这种香不过是抒发心头愤懑罢了——所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从前宪宗一朝,杜青棠当朝直斥藩镇无礼时就以小鬼小怪比喻过他们,在宪宗皇帝驾崩后致仕便改焚了此香,用意不言而喻。

杜拂日点头:“贵主这么说也是,只是你我之意且不去考虑,圣人连让家叔出仕都不愿,又岂肯将贵主下降?”元秀已经摊了牌,若她当真下降了杜青棠,念在了她的面子上,就算杜青棠不能直接出仕,但也可能将杜拂日推出来,由杜青棠在背后指点,纵然无法与宪宗一朝比,总比韦坦那样平庸的宰相执位要好许多,但杜拂日站在杜家五房的立场,却不认为此刻杜氏五房宜再继续激怒丰淳。

因此他这么问,却是暗示元秀,说服丰淳之事,恐怕要元秀自己解决了。

“以杜青棠的手段,当初今上才登基的时候,他若不想退让,今日坐在御座上的即使仍旧是五哥,恐怕皇室也是势力大损。”元秀并不讳言,实际上别说丰淳能力不及宪宗,就是二十余岁的宪宗皇帝,对上了经历了宪宗一朝的杜青棠,孰胜孰负还真不好说。

只是元秀也知道,丰淳背后还有一个郭十五郎,这个从当初郭家出事后就消失在了长安众人视线里的郭守幼子,应该掌握了郭家绝大部分的暗中势力,但杜家又何尝不是名门望族,论起根基比郭家更甚不说,在宪宗一朝更是享尽了恩荣,此外郭十五至今隐姓瞒名不知身在何方,杜青棠固然不得丰淳欢心却依旧光明正大的住着国公府…相比之下,两边若是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丰淳占据了大义的名份就算赢也必定是惨胜,有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元秀从来都不敢小觑杜青棠!

元秀慢条斯理的继续道:“杜青棠自己告诉本宫,这是因为他欠本宫的母后文华太后的,所以特特让了一回,不过这种话,本宫一向最多信一半——他当时进一步或者退一步,所面临的都是迥然不同的结局,本宫幼时听人说过,老谋深算者与初出茅庐者相比,往往前者胜出不是因为经验,反而是耐心!”

杜拂日不由笑了:“贵主是在说,叔父早已算到了今日的局面?”元秀这么说,自然是表示杜青棠谋划已久,丰淳的态度,杜青棠焉能不考虑?

“为何不可能?”元秀眯了眯眼,却坦然承认下来,“今上是先帝亲立的太子,诏告天下的东宫!先帝驾崩,今上继位是理所当然之事,杜青棠再怎么位极人臣,究竟是臣子,若是与今上直接对上,大义上面他便先失了份。还不如暂时退让等待机会,本宫可不就是一个机会么?”

杜拂日淡然一笑,却摇了摇头:“先帝去时贵主不过十二岁,况且一向养在了昭贤太后身边,便是叔父也不知道贵主的性情,再者,先帝身为人君都对杜氏耿耿于怀,谁又能想到贵主这般大度?”

“本宫只说自己是杜青棠的一个机会。”元秀这回沉吟了片刻才回答道,“何况先帝虽然是英主,但…梦唐沉疴已久,先帝纵然费尽心思,究竟不及盛世之时。”她缓缓道,“韦造平庸,朝中诸公之中或者有胜他者,但本宫瞧来,也胜不了多少,比之当初杜青棠统领群臣、井然有序,去之——委实甚远!今上登基至今,压力渐大,而杜氏子弟先后罢官弃职,杜青棠始终隐忍不发,无非是觑准了今上与韦造能力不足,总有回头求他的时候,因此才一再蛰伏。便是没有本宫主动请求下降于你,相信也不过是再拖几年——就是今上继续不喜杜氏,恐怕韦造但凡有几分自知之明,或者有几分为国之心,也定然要求到杜青棠门上的,不是么?”

“贵主果真聪慧。”杜拂日笑了一笑,眼神有些复杂,“只是贵主年少美貌,为着今上如此牺牲究竟可惜了。”

“本宫要下降的是你,十二郎这么说却也有些妄自菲薄了。”元秀淡然道,“论出身,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十二郎更是杜氏五房唯一男嗣,本宫虽然年纪小,但也听说过令尊当年的名声,更不必说杜青棠了;论才干,十二郎一身箭技惊人,却在长安寂寂无名,说十二郎不是有心隐瞒,本宫都不相信;论容貌年纪,十二郎在长安诸子里面也是一等一的,况且本宫并不讨厌你,这也就够了。”

虽然说的是婚嫁之事,但元秀理直气壮,半点儿羞意也无。

话说到了这份上,彼此的试探也差不多了,杜拂日并非咄咄逼人之辈,微微点头:“如此说来,贵主寻我,是要商议如何叫今上不至于行缓兵之计,以图阻止此事了?”

元秀颔首:“不错!同胞兄妹,彼此什么性情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今上用来年春闱来回答本宫时,本宫便知道他是不喜此事的,无非是因本宫自小性情娇纵,今上顾忌着兄妹之情,不欲强逼罢了!如今才是六月里,到春闱尚有半年光景,这半年里,本宫以为十二郎需要小心些了。”

“贵主只是提醒我?”她说得理所当然,却并无实际行动,显然是打算这半年袖手旁观,杜拂日虽然大度也不免有些失笑,“我只当贵主特特寻了我来,却是另有良策要面授。”

两人这里话说的轻松,但一国之君想要阻止一个人尚自己的妹妹,尤其还是他所厌恶的人家的子弟,那会用些什么手段?接下来这半年杜拂日所面临的险峻,恐怕未经历之前都难以想象!

然而亲手将杜拂日推入危局之中,元秀却毫无愧疚之色,她一本正经道:“先帝把杜青棠夸得天花乱坠,但本宫以为,杜青棠既然要本宫下降,总也要让本宫亲眼瞧一瞧他的手段,若是连自己的侄儿都护不得,难道本宫还能指望他为国分忧不成?至于十二郎你,能够惨胜探丸郎中的赤丸魁首燕小郎君,本宫已经觉得,这半年对杜青棠来说,委实是太过轻松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开张

[更新时间] 2012-06-15 23:53:50 [字数] 2011

元秀与杜拂日游曲江时,平康坊里秋十六娘也正在写请贴,只是一面写难免一面忧愁:“如今咱们不比没出事前,也不知道这几位贵客究竟来不来?”

任秋案里最无辜最倒霉的就是迷神阁,因着齐王那个私生子偏巧死在了阁里莺娘的房里面,迷神阁难逃干系,虽然因任秋案闹得太大,此案又落在了京兆孟郎手里,以至于上达天听,任秋最终到底被判了斩刑,秋后处置,此案尘埃落定后,秋十六娘带着秋锦娃四处奔波打点,好歹得到了重新开张的准许,只是迷神阁从前是平康坊里数一数二的台阁,如今出了这么一件事儿,从前的恩客到底忌讳些,如今齐王又还在长安——齐王平庸又并不算骄横,或者有些地位的权贵可以不至于惧怕他,但昌阳公主却是出了名的泼辣,本朝对公主历来纵容一些,再加上公主也是女郎——泼辣的女郎还是公主,当真惹到了她,若不是宗室长辈,或者是如韦坦这样正得上意的权臣,日子还真不好过。

秋十六娘因此担着心,不管任秋案里面有多少曲折,反正迷神阁与齐王一系的怨算是结下了,她如今也不指望这么快就化解,只愁着迷神阁这一回开张,就算不能请回所有的恩客,好歹那几个最尊贵的总得来两个捧场,一等一的楼阁与那二三流的不一样就在这里了,若是为了这么件事一下子让迷神阁掉了一等,秋十六娘当真要恼得呕血。

秋锦娃侍立在旁仔细磨着墨,像迷神阁这种地方里一个使女姿态都是打小训练出来的,更不必说秋锦娃这样的花魁,但见她穿一身秋香色夏衫,宽袖拿金跳脱缠了,露出一双嫩藕般的双臂,肌肤闪耀生辉,与墨汁的黑色恰恰形成了鲜明对比。

即使秋十六娘看到了也不免一叹:“我瞧着你这模样儿,想来今儿不过来的人心也太狠了些!”

“师父取笑我了。”秋锦娃乖巧的笑了笑,“便是不觑着我这点儿薄色,也得觑着师父当年瑟部部头的名号呀!”为了笼络人心,秋十六娘特特在帖子里注明自己将亲自登台献艺,她是教坊瑟部部头的名声在长安年轻一辈里或者晓得的人不多了,毕竟从掌管了迷神阁后,秋十六娘先专心调教着秋锦娃等几个阁里买进来的小女孩儿,后来又发现做了鸨母可不只是迎来送往那么简单,风尘饭哪里是那么好吃的,好一番摸爬滚打,又因与燕九怀的关系,迷神阁越发与别家的楼阁不相同,就是她让云娘子替了自己抛头露面也免不了要操心旁的,说起来也很多年没有公开的弹奏琵琶了,只是此道秋十六娘始终没有搁下,就是阁里最得她之真传的秋锦娃,悟性放到了教坊里也算好的了,可究竟因年轻的缘故,比秋十六娘差了几分火候。

秋十六娘想了一想,额外从旁边一叠空白的帖子里面抽出了一张豆青底印着更深一色竹青桃花的信笺,带着一缕幽幽的桂香,又另外择了一支新的紫毫饱沾了浓墨,但这些准备都做了后,她思索着却又停了笔,道:“你去把小九叫过来。”

“燕郎上回重伤回来这会还没有好呢,师父一定要他自己过来吗?”秋锦娃听了劝说道,“不如还是叫孟二郎来回话吧。”她这么说倒也不全是为了体贴燕九怀,却是因为燕九怀在高冠瀑布下面的一战里受了重伤,当日杜拂日自己伤得也不轻,但还是先把他送到了迷神阁才回玢国公府,秋十六娘正为了他师父的事情迁怒着他,特意没有拨人去伺候他,倒是孟破斧,也就是秋锦娃说的孟二郎,念着他在自己大哥孟破野下狱期间四处奔走,甚至冒险进入禁宫请动元秀公主的份上,殷勤伺候,燕九怀武艺高明,虽然伤得重,但前日其实就能够下床走动几步了,只是孟破斧听着医生的叮嘱,务必要他多躺一躺,这两天秋十六娘已经叫了他三回,都被孟破斧挡了回去。

这孟破斧年纪虽然不大,却鬼灵精怪,秋锦娃虽然是迷神阁的花魁,换了个人拦着她还能够软硬兼施,但孟破斧认定要燕九怀继续休养,那是连燕九怀自己反对都不成的,若是动粗,他的兄长孟破野乃是迷神阁的管事,先前任秋案里出头被拘进了京兆府大牢,被杨太妃指使了人动了大刑,差点没送了命,出来时还瘸着一条腿,请了名医重新打断了接上,如今还被安排在上院里面,秋十六娘亲自命两个年长的女郎君看拂——冲着这一点,如今迷神阁正要重新开张,正是秋十六娘鼓舞上下一心渡过了这难关的时候,总不能孟破野为着迷神阁落了那般下场,这边却为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打了他的弟弟吧?

秋锦娃的这番为难秋十六娘自是心知肚明,其实昨儿就是秋十六娘亲自去了孟破斧也没给面子,但这会她皱着眉吩咐道:“你不要理他,直接在外面扬声告诉燕九怀,三日后的开张我想请元秀公主的乳母薛尚仪——”

“薛尚仪?!”秋锦娃呀了一声,薛氏少年时候还为了听秋十六娘的琵琶与几个郎君动过手,这件事情她也是听过的,只是迷神阁接待的大多还是男子,她身为花魁更不必说,倒是一时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不过她还是有些疑惑道,“师父莫要生气,我只是不明——薛尚仪是宫中女官倒也罢了,她还是贵主身边的近身侍者,未必肯来吧?而且这么做若是叫人跟着议论起了贵主岂不是…”

岂不是又要惹出事情来了?

但秋十六娘却道:“这些你不要管,你只管这么去后面传话就是!一会不管是谁来回话,你带过来好了。”

秋锦娃见她这么说,便不再多嘴,乖巧的放下了手中的墨,转身去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小云儿

[更新时间] 2012-06-16 21:38:26 [字数] 3984

秋锦娃到了燕九怀养病的院子前,人还没有进去,先听见里面传出了吵闹声,一个自然是孟破斧,另一个听着却也不陌生——说来说去都是迷神阁里的人,如今还没有重新开张,原也没有外人在这儿的道理,只是秋锦娃好歹也是阁里的魁首,除了当家作主的秋十六娘,就是迎来送往的恩客,想拿她当成了寻常奴婢呼来使去的那就那么几个,迷神阁上上下下,她认识是认识,常在眼前打转熟悉的还真多不到哪里去。

这一个恰好是这段时间看得多的,是小云儿,小云儿是云娘子收在膝下的养女,虽然是云娘子看中了收下来养大,打算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却貌不惊人,云娘子自小被卖进了平康坊,大半辈子过下来,原也不打算叫养女做皮肉的买卖,所以当初刻意选了个样貌平平的女孩儿养着,只打算时机合适了,母女两个一起设法脱了籍,去其他坊里买个住处,招个郎君入赘过日子是正经。

如今小云儿才不过十一岁,还不到说夫婿的时候,秋十六娘管教迷神阁的手段虽然厉害,但例银好处上面倒也大方,在没有任秋这件事前,迷神阁怎么说也是平康坊里数一数二的楼阁了,云娘子又没有旁的一技之长,离了这儿别处也寻不到更好的入项,所以小云儿也跟在阁里打一打下手,她没有卖身进阁,云娘子又不是寻常年老色衰的女郎,平常小云儿做的事情也是不多的,任秋案了了之后,孟破野剩一口气被抬出了京兆府,回到迷神阁来,就拨了小云儿去帮着煎茶熬药,至于擦洗这些却另有龟奴做了。

迷神阁后面这几间院子都是养病的,孟破野与燕九怀就放在了隔壁,小云儿与孟破斧年纪仿佛,又都是小孩子,没事的时候跑到一起也是有的,听出是小云儿,秋锦娃也没放在心上,她走到了门边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四下里没人,蝉鸣声里小云儿的话声虽然略略了压了压,到底传出了院门:“小斧儿,你当真见过宫里的贵主?”

秋锦娃抿了抿嘴,那举起的手不由自主就放了下去,却听孟破斧带了几分气急败坏怒道:“跟你说了,不要叫我小斧儿,你叫小云儿,偏生也要把我叫的和你一般不成?我可不是女郎,这样叫着软绵绵的一点儿都不威风!”

“按着年纪你可要叫我一声阿姐的,你既然不叫,我偏要叫你做小斧儿!”小云儿虽然生得还不及孟破斧可爱,但她跟着的养母云娘子,可是连秋十六娘都放心把迷神阁平常迎送之事交托的人,口齿上面自是伶俐,她笑嘻嘻的逗着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孟破斧道,“咱们这平康坊,我在外边听人说起来都道北里大半是贱籍,比起那些儿做人奴婢的还要低一头,贵主那是什么样的身份,你如何见得?”

孟破斧带着鄙视道:“我虽然暂时借住在这里,我可不是坊里人!再者我如何见不得贵主了?不但见过,还不止一次!”

“贵主长的什么样子?”小云儿到底年少好奇,也顾不得与他斗气,追着问道,“上一回咱们阁子还没关的时候,我替月娘那里送果子,听几个人议论说贵主都是天仙也似的人,生得比咱们这里的魁首都要好看,这可是真的?”

孟破斧正待回答,却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锦娃你在门口站着不累么?不过小孩子家闲话也听得入了神?”

秋锦娃听出燕九怀的声音,有些尴尬的推开了门,就听孟破斧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正往燕九怀身边跑去:“你怎么又爬起来了?”

想是因着这段时间孟破斧尽心的缘故,燕九怀卧病多时,脸色看着倒是白了些,但想到他是在养伤,又叫人疑心是不是也有苍白的缘故,他脸庞略显消瘦,但精神看着倒还不错,只是说话声音不高不低的似乎中气还未全足:“孟小斧,你兄长如今怎么样了?怎么成日尽在我眼前厌着?”

“兄长说他身上不过是皮肉伤,看着吓人却不比你伤得厉害,要我务必盯好了,况且这件事情你对我兄弟有恩,如今兄长受着伤不能报答,有道是兄债弟还,我伺候了你这许久,你将来可不许再跟我兄长讨什么!”孟破斧跑到他身边警觉的道。

燕九怀身上穿着淡青色长衫,他听了孟破斧的话懒洋洋的笑了一笑:“所以你这几日打着伺候的名号赖在这里赖了这许久,却是怕我寻孟大去讨人情?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子,却把我想成了什么?”

“上两回你坑我兄长时可不也是这样大义凛然?”孟破斧可不上他的当,翻了个白眼道,“快躺回去!若不然我就拖你回去了。”

“孟大也真是作孽,叫了你过来这叫什么伺候我?成日里逼着我躺在床上不许动弹,还不是惦记着我当初手脚不够利落,故意报复?”燕九怀嘟囔了几句,见孟破斧一点也不顾忌的就要上来拖他,到底叹了口气躺回去,这时候秋锦娃才跟了上去,帮着抖了抖被子——房里放了足有四个冰盆,盛暑天气犹如秋日,再盖一床薄被,倒是恰好了,秋十六娘嘴上说对燕九怀死活不问,但看这些冰盆也知道秋十六娘到底也没舍得太委屈他。

燕九怀躺了下去才道:“怎么敢当锦娃姐姐亲自劳动替我盖被?若是叫外面的人知道了,岂不都要恨死了我?”

秋锦娃对他这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性情早就清楚,不管她如今打什么主意,迷神阁若就这么倒了,她这个花魁的身价必定随之而降,就是当真进了司徒府上也比不得从前,至少如今是真心实意的盼望着迷神阁能够重新振作的,便不罗嗦,道:“这回重新开张,师父打算亲自登台弹奏数曲,元秀公主身边的薛尚仪…”

她才开了个口燕九怀就皱起了眉:“锦娃姐姐,不是我为难你,你瞧我如今这样子可能够进宫去送信?”

迷神阁虽然受了打击,但任秋案好歹也结案了段时间,迷神阁到底打探着外面消息的,秋锦娃道:“如今元秀公主听说虽然回了宫,但薛尚仪却是在城外的紫阁别院,就是紫阁峰上的那一座。”

燕九怀两手一摊:“我身上伤口才愈合,恐怕不论坐车骑马都是容易裂开的,锦娃姐姐这是存心要我死了。”

“谁敢要你死?”秋锦娃啐了他一口,似笑非笑道,“九郎你这人,当真是过分,咱们风尘里的女郎,成日里陪了小心再陪笑,辛辛苦苦才一口饭吃,你竟也忍心宰这么一刀!”燕九怀贪财的名声,但凡与他谈过了几句话的人都晓得,又何况是秋锦娃。

燕九怀听了她这番含嗔带诉的话却是一点也不心软,眨着眼睛道:“锦娃姐姐这话说得可怜,可也着实虚了些,堂堂花魁还是一口饭吃,那叫小云儿可怎么活?”

小云儿本是跟着孟破斧进来的,听见说到自己对他做了个鬼脸,笑道:“阿娘可是说了,我也才在这儿待上几年,可不是这儿的人。”

燕九怀也不去理她,只对秋锦娃道:“有道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也不多求,只是姐姐那儿精细的料子多得是,随便给我几匹做两身新衣便可。”

秋锦娃摇着头,这燕九怀据说是剑南道上名头最响亮的燕侠爱徒,性情却和燕侠迥然不同,传说中燕侠慷慨任侠、仗义疏财的性.子那是半点都没有学到,恰恰相反,可以说是爱财爱到了极点,也亏得燕侠当初不知道为了什么把他丢在长安,一回剑南多年没有消息,若不然,看到他如今这性情,为了一件送信的事情,竟与个花魁讨价还价起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亲自打断他的腿?

孟破斧在旁也叹气:“锦娃姐姐还是依着他吧,上两回我问他几个字怎么读,他都要收我几个铜板!”

秋锦娃叹息道:“我不是舍不得几匹缠头,只是师父吩咐了,九郎既然能够下地,还请自己去师父那里,师父另有话要吩咐。”左右她是来传话的,几匹缠头虽然不多,但谁不知道燕九怀见缝插针雁过拔毛的性情?做什么已经被秋十六娘呼来喝去的伺候着了,还要被人这样平白敲一笔,再说秋锦娃虽然对秋十六娘与燕侠之间的事情不清楚,但也知道燕九怀对秋十六娘虽然不服,到底是听着后者的话的。

反正不是她能够收买的人,何必还要搭上自己的贴己?虽然做魁首时缠头私房不会少了,可她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再过上两三年,阁里哪有不捧新人出来的道理,就是阁里不捧,恩客们也差不多该厌了,她以后却要怎么过?哪怕顺了心意从良,这样的出身没有银钱傍身到底日子不会太好过。

“她要吩咐什么?”燕九怀想了一想,不怀好意道,“怎么说也是平康坊,难道还能借着薛尚仪把元秀公主请过来?如今贺六可不在长安了,元秀公主虽然胆子不小,不过就算她敢来,秋十六娘若是敢叫她进门,怕是再次关门的时候也差不多了。”丰淳舍不得怎么样自己的同母妹妹,但收拾几家楼阁却是很舍得的。

秋锦娃才不去接他这个话,只是道:“师父说你去了就知道。”她只负责把人哄过去。

燕九怀噫了一声,想了一想究竟起身往前面去了,孟破斧跟着唠叨,但他素来有些惧怕秋十六娘,听说是秋十六娘的意思也不敢十分的违抗,秋锦娃趁他们在前面拉扯,抓住想回孟破野院子里的小云儿,低声道:“你做什么忽然问起贵主的事儿?”

小云儿挣了一挣见她抓得紧,便道:“哪里是我问的,是我过来闲聊,不留神说到上回在月娘那里看到了几位贵客穿戴不俗,小斧儿自己说来炫耀的,我好奇就多问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