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俩早已不是寒暄问好的交情,便一声不吭地吃饭,偶尔帮吓得不敢夹菜的宝儿夹夹菜。

饭吃到一半,萧子云便啪一下放下筷子,道:“王清浅,去与你师傅说,我与他自从势不两立。”

我停下咀嚼的动作,抬头望她,企图用一个千言万语的眼神儿来表达我的心有千千问。

她话一讲完便兀自离开了,完全没有要解答我疑问的意思。

罢了,横竖我也有许多问题待师傅解答,不差这一个。

午后。

我准备携宝儿出府寻我师傅。

初来乍到之时我与宝儿都战战兢兢地躲在府里扮大家闺秀和大家闺秀的丫鬟,连出个门都得斟酌再三。现儿姐姐我早已懒得扮那循规蹈矩的鸟样,想出门就出,想劈烂房门桌子椅子就劈,想偷厨房的饭菜就偷,想上树摘果儿就上树摘,想放鞭炮就放,生活自在惬意。

范天涵也算是明白事理的人,他对我在府里胡搅瞎搅的行为几乎不曾阻拦。作为府里名分上的第二把手,只要第一把手不吭声,我便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李总管在门口拦下正要出门的我和宝儿时,我很是吃惊的。

李总管严肃地摸着他的八字胡,道:“夫人,大人交代了,今儿谁都不能出府。”

我看着他那蝌蚪似的八字胡,竟有冲动也想摸上一摸。我按压下蠢蠢欲动的手,道:“我有急事要出府去办,范大人那儿我自会跟他交代。”

李总管还是挡着门,纹丝不动,道:“大人很快便回府了,届时夫人再出府何如?”

我略略沉思了一会,招招手让李总管靠近点说话,他不疑有他地凑过来,我一个手刀劈过去,他应声倒地。

宝儿讶异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她便动手把李总管拖到树下,将其摆成个倚坐在树下瞌睡的姿势。

宝儿拍拍手对我点点头,我顺从心底的欲望,上去摸了摸李总管的八字胡后对宝儿点点头,我们便淡定地出了门。

左右我俩早已原形毕露,也就干脆在这府里做一对泼皮主仆得了。

出了状元府我们在集市里买了两个纸鸢,我还特地挑了大且便宜的两个。然后我俩便径直前往龙山寺,师傅说过,若是有急事找他,在龙山寺后的小山坡上那棵大树,即当年我们结缘的那棵树上扎上两个纸鸢,他便会找机会与我碰面。

绑上两纸鸢后,我便与宝儿去龙门客栈听说书,白胡子老头讲的是笑傲江湖,我喜欢“笑傲”两字,有种磅礴的大气。

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我们便被寻来的范天涵拎回府了。

回到府里范天涵并没有多加责怪我,他只是把我丢在房里嘱咐了句“不许再出府”便离开了。倒是李总管歪着脖子的样子让我一阵愧疚,我几次想上去表达我的歉意他都连滚带爬地躲开,于是我也只得释然。

今个儿的状元府戒备森严,府里突然多出了许多生面孔,个个端着生人勿近的黑脸孔。

宝儿得我令去探听回来后告诉我,今儿一早表小姐的房间传出惨叫,李总管赶到时发现表小姐晕倒在地,而表小姐的贴身丫鬟小红被人一掌毙命,用的是我师傅独创的拂云手,而若我没记错,普天之下会拂云掌的仅三人,师傅,我,大师兄。而我昨夜一直躺于范天涵旁边,无作案时间,加上我功力不够,至少要拍上十掌才能使人毙命,故我也无作案能力。即是说,嫌疑人只剩下师傅和大师兄。

据说,范天涵已暗中令人捕捉他俩了。

如此说来,范天涵不让我出府,怕的是我去通风报信罢?

“小姐,现在我们怎么办?”宝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实在很不适合她那弥勒佛般的长相。

我心里并无对策,只能道:“待我与师傅碰上面后再做打算罢。”

宝儿又问道:“师傅会不会太久没去龙山寺,就没看到我们的纸鸢?亦或是他还没来得及看到纸鸢,纸鸢便被附近的孩子捡去玩了?”

呃,这倒也是个棘手的问题。

幸而,师傅终究还是现身了。

夜里,范天涵出门查案,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在我头疼地想捶床之际,窗户被缓缓推开了,先是一声疑似猫叫的声音,然后是师傅的声音:“浅儿,为师看你来了,快快起床,别与周公那小老头玩儿了。”

我边着靴边翻白眼,身为命案疑犯,他老人家还是挺兴致勃勃的嘛。

师傅领着我翻上了状元府内最高的屋顶——范天涵书房的屋顶,看他那熟门熟路的样子,我猜也不是第一次入状元府了。

我在屋顶上挑了几片看上去较结实的瓦片盘腿坐下,不是我小人之心,是这状元府内的物件都比较不经用,好比说,那被我一掌劈烂的门。

师傅也小心翼翼地挑了离我不远的几片瓦坐下,看来他也知道状元府的物件不牢靠。

寒暄了好一会彼此的近况后,我笑盈盈道:“师傅,我最近听闻了一件比较骇人的事。”

他敷衍道:“哦,讲与为师听听。”

我道:“我听闻你名字是古刃。”

皎皎月光下,师傅的嘴角抽了抽,道:“你从何听来的?”

我笑道:“范天涵告诉我的,他还顺道告诉了我你年少时的风流往事,真看不出师傅您老人家年少是也是一株情种啊。”

师傅抚一抚他那长长的胡子。

我以前总有个想法,要把师傅长长的胡子编成一根乌黑亮丽的辫子。

他道:“为师现儿虽看起来出尘脱俗,但我也曾年少轻狂过。”

我牙根隐隐作痛,道:“出尘脱俗倒未曾听说,我倒是听闻你因爱生恨,走火入魔后杀人无数,乃所谓邪魔歪道也。”

师傅笑呵呵道:“小徒弟可是在对为师兴师问罪呢?”

我有点恼,便拉着脸不吭声。

师傅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脑袋,道:“这孩子,脾性真个儿是不行,真是难为了娶你的那孩子。”

我咬牙道:“老头,你到底要不要讲与我听?”

他呵呵一笑,“容我慢慢道来嘛。”

师傅的故事前半段与范天涵讲与我听的一样,后半段就有所出入了。他说萧子云的娘(简称美人)不是他杀的,是美人的丈夫杀的。他查明事实后欲杀了美人的丈夫为美人报仇,但是俩人在厮杀期间有一小孩突然冲出来,美人的丈夫忽然抓住小孩来挡师傅的剑,但师傅剑法出神入化,绕过小孩一剑刺向美人丈夫的眉心,使其当场毙命。

我对于师傅在讲故事时还不忘夸耀一下自己剑法的行为很是不耻,且我一听到眉心两字,眉心就跳了跳。

至于邪魔歪道,师傅说他很无辜,他只是年少时家住的离中原比较远,且恰巧武功比较高强,所谓中原的武林人士就把他划入西域来的邪魔歪道了。

听到这儿,我提出我的疑问:“那你说我有一群师兄弟在武当山上是否真的?”

师傅的老脸赤红赤红,道:“我这么说无非就是想让你对师门抱有美好的幻想。”

原来,我们的师门连个正式的名号都没取,且前后不过五人:师傅,师傅的师傅(即祖师爷),师傅的师弟(即师叔),师傅的大徒弟(即大师兄),师傅的小徒弟(即我)。

祖师爷是早已仙去的了,而师叔,据说师叔擅使毒,尤其擅以毒攻毒,偶中奇毒,以另一奇毒攻之,毒发身亡。

实在不失为一位为理想献身的好师叔。

这师门,也着实寒碜了点。

我向师傅转达了萧子云的贴身丫鬟之死与她的势不两立言论,师傅听完长叹一口气道:“子云这丫头心术不正呐。”

我甚是同意地点头,但又问:“此话怎讲?”

师傅瞪我一眼,道:“为师的家务事,你管这么多作甚?”

我无奈道:“你不让我管,当时我嫁入状元府时就该阻拦我呀。”

师傅哼一声,道:“你会听从我的劝告麽?”

呃……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更啊更……

师叔擅使毒,尤其擅以毒攻毒,偶中奇毒,以另一奇毒攻之,毒发身亡。

好衰的一个师叔,为什么我很想笑呢,我不厚道……

枕边

夜真漫长,长到足够师傅跟我唠嗑完他们那群人的爱恨纠结。

师傅大半辈子沉溺于武学,唯一动过的一次凡心也落得个惨绝人寰的收场,而且还多了个推卸不得的拖油瓶。他自己讲的:“若萧子云不是我女儿,我早把她丢去荒郊野外喂狼了。”他说,萧子云真真应了荀子的话,“人之初,性本恶。”

师傅道:“我在萧子云四岁的时候开始接近她,常从宰相府内把她偷带出来,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小玩意儿,带她去听曲儿。奇怪的是这个四岁的小丫头对于我这种近似绑架的行为非常冷静地待之。”

我赞同地点头:“他们这一家子人都异于常人的冷静。”

师傅又道:“她四五岁的年纪,在宰相府内消失个把时辰居然也未曾被发现,最初我以为她在宰相府内被忽视,还心疼得很,后来我才发现,她有能力把一群大人哄得服服帖帖。”

我赞叹道:“这是个好本事,像我就学不来。”

师傅又道:“她每次都不动声色地配合我演天伦之乐的戏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是感谢上苍赐个我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儿。”

我看师傅讲得认真,只得又配合:“常言道,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师傅瞪我:“好生听着。”

我撇撇嘴,道了声是。

师傅续道:“直到某日,她给我带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我一口气喝完,啧,喝的时候可真是甜在心头啊。”

我本想说美人与酒可并称误事的两大缘由,终是忍住了不说。

师傅默了一阵,才叹口气道:“半个时辰之后,我五脏六腑忽地绞痛起来,萧子云立于旁微笑道‘我终于替我爹娘报仇了’,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小刀,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地割,她人小力气小,刀割不进去时她就用锯的,我至今都能想起她稚气的脸上沾满血的样子。”

听到这,我咽了咽口水,我之前居然与她过不去,我果真是活腻了。

我见师傅还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忙追问道:“后来呢?”

师傅笑笑道:“我昏厥过去后萧子云以为我死了,便离开了。而碰巧你那个短命的师叔来找我试药,便顺道救了我。我好了之后去找萧子云,她见到我后哭得肝肠寸断,字字血泪地诉说她有多后悔,我便原谅了她,但从此我也留了个心眼观察她,而我发现,那孩子有种不动声色的阴毒,从骨子里出来的,我无力改变就只能认了,谁让她是我女儿。后来她逼着我教她武功,我想着也许学点功夫能让她把心性善良一点,便教了。可别说,她倒是继承了我不可多得的武术天赋,学什么招式都快且好,不像某些人。”

我讶然,这种时刻他也要夸耀一下自己再踩一下我,有意思么?

我也不大笨,师傅口水多过茶的讲到这我也明白了七八分,他号称只传授给我和大师兄的独门绝技——拂云手,萧子云也会,而且会得登峰造极。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直了直腰,道:“师傅老儿,即是说你并没杀那苦命的丫鬟咯?”

师傅亦打了个哈欠,道:“我没事杀她作甚?”

我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困得紧,便道:“师傅,送我下去罢,我困了。”

师傅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片儿,道:“有本事自己下去。”

我咬咬牙,道:“说罢,你想怎样?”

他呵呵笑:“你让你相公不要再追查下去罢。”

我挑挑眉,道:“你这护短也护得太无耻了点,恕我不奉陪。”

师傅忽地伤感起来,叹道:“浅儿,她总归是我女儿。”

你女儿又不是我女儿,我要生出这么个女儿,必定塞回去用脐带勒死。

我摇头:“就算我愿意帮你好了,范天涵也不会卖我这个人情的。”

师傅露出了然的微笑,道:“枕边风的威力不可小觑。”

我头摇得更用力了:“我这枕边风不管用。”

他拍拍我肩,语重心长:“浅儿,你不需要妄自菲薄,为师相信你。”

随便,爱信不信。

师傅见我默许了,笑眯眯地许诺道:“为师以后一定不嫌弃你练武的资质愚钝,以后一定耐心爱心地教导你,让你的拂云手使得出神入化。”

我不接茬,就他那几招人尽可夫的拂云手,本女侠还不想学了呢。

既然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于是清晨范天涵回房歇息时,我强逼着自己撑开眼皮,很尽职地吹起了枕边风。

“呃……天涵,天都亮了,很累罢?”

范天涵脱靴子的动作停了一停,扭头暼我一眼:“气消了?”

他这一问我才忆起我还在与他闹别扭呢,一时面上有些讪讪,我往床内侧挪了挪,开始谄媚起来:“是我不识大体,你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才是。”

他低低地笑,掀了被子躺进来。

我压下恼怒,愈加谄媚:“相公看起来疲乏得很,不如我帮你捶捶背罢?”

他哦了一声转过去背朝上趴着,道:“左肩较疼,可用力点。”

我捏了几下他的肩膀,筋真是绷得挺紧的,敢情真是累坏了。

我边捏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安静地听着,偶拍拍另一边肩膀指示我换边儿。

循序渐进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奔入主题:“天涵,你每天要上朝,还要查案,很容易累坏身子骨的,不如就把案子交给官府去查罢。”

他扭头望我一望道:“多谢娘子关心,只是此事乃为夫的职责所在,追查之事我势必亲力亲为。”

我追问:“即是说,你一定要亲自追查?”

他回道:“没错。”

我续问:“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续回:“无。”

“行,那就这么着吧。”我松开捏他背的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那咱就都歇着罢。”

师傅,我心意到了。

范天涵转身,手支头,望着我,戏谑道:“你可曾听过锲而不舍?”

我摆摆手:“心意到了就好,心意到了就好。”

他伸手过来,拇指并住食指,结结实实弹了一下我的额头,道:“谁让你来说情的?”

我拖好被子盖上,闭上眼道:“古人。”

他的声音沉沉地传来:“不是让你别与他们联络?”

我眼儿开了一条缝瞄他,见他没甚不愉的脸色,才道:“我又不信我师父是邪门歪道,即使他是,这古来英雄豪杰多如牛毛,每个故事里随便一抓都一把,而让人闻风丧胆的坏人一个故事里至多一个,然后一群英雄豪杰大半辈子就忙着降服这个坏人,由此可见,我师傅是奇珍异宝,得好好藏着掖着。”

他放下支着头的手躺好,淡淡道:“你比你师傅更奇珍异宝,我也想把你好好藏着掖着,你就别乱跑给我添乱了。”

这甜言蜜语我听着很不受用,撇撇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反正我是不会与我师傅断了联系的。”

只见他嘴角弯了一弯,道:“那我为你夫多日的怎么算?”

哟,堂堂状元郎,言语轻薄我,不好吧。

顷刻后,我俩并排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起话来,主讲人是我,主要是我人生阅历比较充足,听的说书也较多,讲的故事比较引人入胜。

范天涵起初还礼尚往来地搭我一两句话,后来他仅是安静地听着,在我讲到口沫横飞之时,他默默把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抹去。

我讲着讲着见天已经大光了,范天涵的也已是满脸的倦色,便把故事的结局随便讲一讲,然后道:“你彻夜未眠,还是歇着吧,我出去洗漱,就不吵你了。”

他嗯了一声,闭着眼不动。

我又道:“你挪一挪,我好出去。”

他微微掀开眼又闭上,道:“我不想挪。”

我怔了一怔,这范大人也忒任性了罢?

得,我自个儿爬出去还不行?

我轻轻把一手一脚跨过他的身子,正待要跨另外一手一脚,下方的人突然伸出手,扣住我的腰,把我翻了一翻,翻回床里去了。

我这么忽然被翻了一翻,不轻不重地摔在床铺上,有点晕乎,再算上他还落在我腰上的手,就愈加晕乎了。

我晕乎乎道:“你为甚不让我出去?”

范天涵模模糊糊地应了我一声,往我身上靠了靠,落在我腰上的手揽紧了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