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寅柃她----”皇后的声音有些微颤,却没有再说下去,回头朝慕毓芫说道:“这里太忙乱,你先回去罢。”说完,便抱起五公主进了内殿。

文绣见慕毓芫愣在当场,忙道:“皇后娘娘精神不大好,有太医和我们照料着,宸妃娘娘不必太担心,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皇后的举止有些奇怪,慕毓芫却不甚在意,恍惚想到自己的孩子,也不知现在长得如何?听见文绣说话,只是微笑道:“没事,我也帮不上忙。既然皇后娘娘疲乏,还是先回去,替小公主祈福也好。”

文绣出去吩咐人准备车辇,刚到门口就“啊”了一声,慕毓芫不知是什么事,忙问道:“文绣,怎么了?是谁在外头?”

“是朕。”

慕毓芫稍微吃惊,不期会在此处与皇帝相遇,少不得上前行了礼,“柃儿有些不大好,怕姐姐着急,所以就一并跟过来了。”

“嗯,难为你了。”明帝神色间看不出喜怒,似乎已忘了昨日的不快,抬手虚扶了一下,“寅柃有太医照顾着,没事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朕进去瞧一瞧,等晚间空些再去看你,先回去罢。”

“是,臣妾告退。”

回到云曦阁,只听里面絮絮嚷嚷的聒噪,慕毓芫心中疑惑,却见一名小宫女走出来,喜气盈盈回道:“方才王总管送东西过来,说是预备娘娘的册封礼,堆了满满一屋子,大伙正在热闹…”

“嗯,知道了。”慕毓芫无甚兴趣,不待听完,便转身去往偏殿。

偏殿有间小巧屋子,并不大,却是三面通窗,因此特意布置做书房。书案后头整面墙壁都挖空做成书格,有成本的书册,也有丝帛制成的长卷,各自分类存放。慕毓芫不禁要叹皇后心细,随手抽了一本翻阅,一页一页翻着,倒是渐渐心静下来。

书房内幽静无声,时光悠然溜走。慕毓芫看了半日书,因觉脖颈间十分酸乏,便抬头看了看天色,遂朝外扬声道:“来人。”

“来了。”那边有人脆生生答应,一阵脚步声,香陶伶俐跑了过来,“娘娘,可是看乏了?方才,南院的陆才人过来请安,怕扰娘娘看书,不让我们通报,现在还坐在偏殿厢房等着呢。”

慕毓芫曾听敬妃说过,沐华宫还住着一位陆才人氏,因没有心思招呼莺莺燕燕,故而一直没有见过。此时人都来了,总不好将其拒之门外,只好吩咐道:“去罢,请她过书房来说话。”

“嫔妾陆氏,给宸妃娘娘请安。”香陶上前打起珠帘,一名素蓝宫装女子欠身走进来,形态格外谦卑,裣衽礼毕道:“嫔妾愚笨,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所以做了一些小糕果,留着给娘娘打赏下人。”

慕毓芫见其殷勤有加,也不好太冷淡,侧身吩咐香陶道:“找几个青瓷盘子,把点心都盛出来,大家尝一尝。”

不多时,香陶捧着青瓷莲花托盘上来,内有粉蒸玫瑰糕、千层茯苓饼、绿豆糕、珍珠糯米团等等,每样都不算多,却是样样精致小巧。陆才人又站起身来,说道:“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只怕不入娘娘的口。”

如此小心翼翼,倒是让慕毓芫有些不忍,遂拈了一块珍珠糯米团,入口只觉甜而不腻、松软可口,于是微笑道:“才人好手艺,果然是心灵手巧。”

陆才人忙道:“承娘娘不吝夸赞,嫔妾惭愧。”

慕毓芫仔细打量着她,容色仅中人之姿,眉目间很是恭顺安静,有一种本本分分妥当的味道。只是彼此间非亲非故,如此殷勤客套,自然是冲着皇帝而来,想必已经把自己当着新宠,正盼着替她美言几句。想到于此,淡淡笑道:“这糕点很不错,才人回去再做一些,正好呈给皇上尝一尝。”

果不其然,陆才人欣喜道:“是,嫔妾谨遵娘娘旨意。”

这又算什么旨意?但愿,事情能够遂她的心罢。慕毓芫在心内一笑,却是懒怠再应酬,遂吩咐香陶道:“时辰不早,你送陆才人出去。”

“是,嫔妾先行告退。”陆才人反应极快,起身退出。

第十一章 木屐

随后的几日,或许是因为朝堂上政事繁忙,或许是因为五公主病情缠绵,皇帝并没有驾临云曦阁。不过今日,乃是慕毓芫册妃礼之日。天还没有大亮,云曦阁内就已经热闹忙碌开,宫人们各执一事,进进出出奔走着。按规矩,妃子要先到太庙行礼,待到颁下金册和玉印,才正式成为一宫之主。

妃子之礼非比寻常,因此装束特别繁琐。紫汀早把胭脂水粉挨次打开,先用木樨花水给慕毓芫敷面,待湿润适度才开始上妆。先抹一层极浅极淡的胭脂,再用细白珠粉轻轻罩之,一点点晕散开,看上去好似天空中的一抹烟霞。

“还是紫汀手巧,飞霞妆画得真好。”双痕捧着册封礼鸾袍过来,又唤来两个小宫女帮忙,三人分执领口和袖口一端,将其缓缓展开。

“啊呀!真好看。”一名年轻的小宫女,失声轻呼起来。

殿内宫人围拢过来,原来是一件朱色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仿佛是一整块布料缝制而成,几乎连个线头都没有。上头的鸾凤极为华丽,一身羽毛皆为五彩真丝织成,灿若云霞、灵动无比,已有几分破云而出之姿。双痕服侍着慕毓芫穿上,又在外面罩上一层真红纱衫,越发朦胧迷离,那六尾鸾凤好似要活过来一般。

香陶又捧来首饰盘子,紫汀拾起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鸾步摇,其尾坠有三缕细长的璎珞圆珠,插在云鬓间摇曳生辉。平常册妃之礼,虽然也是繁絮奢华,却比不上慕毓芫这次隆重。单是一条双叠珠络缝金束腰,就费了半个月绣工,甚至连高底软鞋都用玉珠缀边,行走在毯子上摩挲有声。

慕毓芫对着镜子里看去,镜中人光华璀璨、宝光流转,抬手理了理云鬓,又将耳间的七莲子玲珑耳坠摆正,转身吩咐道:“好了,走罢。”

此时天色已大亮,慕毓芫搭着双痕的手出去。台阶下站列着喜庆的仪仗队伍,正中停着辆百鸟锦绣金塔云盖车,乃是册封礼上专用。因华盖四角坠有镂空存珠金球,有风过时,一阵“铃铃”作响,清脆悦耳之声沿路洒向太庙。

近些时日,皇后因公主的病而懒怠动弹,不过主持册封礼却是她的职责,早已一身盛装丽服端坐皇帝侧旁。宽阔良深的大殿中央,帝与后并肩而坐,面上皆是微笑,似乎正在接受着天下子民的敬仰。礼仪太监宣布吉时到,慕毓芫俯身叩拜帝后行大礼,宗正寺长官宣读完六页金册赐文,交付妃子专用玉印,底下众人齐声高呼:“恭贺宸妃娘娘金喜,福泽绵长!”

“来人,快扶宸妃起来。”明帝醇厚的声音从上传下来,一身簇新的九龙华袍,显得修眉峻目格外精神,面上笑意暖如春风。

皇后朝服正坐,按礼要说几句教导之语,曼声道:“宸妃妹妹,从今后你就是一宫主位,务必遵礼守仪、谨慎言行,以昭示其他宫妃位表率。”

“是,谨承皇后娘娘教诲。”慕毓芫背词似的应下,只觉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后面礼仪太监又说了什么,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按照祖宗的礼制,册封礼之后帝后将同时从正门步出,而妃子则只能从侧门退出去,以示尊卑有序,伦理纲常。待帝后二人离去,慕毓芫由双痕搀扶着退出,太庙的侧门不比寻常宫门,依旧宽大阔朗,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门外。

“娘娘小心台阶,留神脚下。”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笑点点头,谁知道踏上去竟猛地一滑,原本就穿着高底滚珠木屐,重心一偏,整个人便从台阶之上滚了下去。

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娘娘,娘娘!”

“嗯…”慕毓芫手臂上刺心的疼痛,因护着脸所以手先触地,谁知头上金枝步摇跌落其下,摔倒之时正正印在上面。繁复的小葵花金枝扎进肌肤,鲜血正漫漫渗出,宛如一液蜿蜒延伸的珊瑚枝,格外触目惊心。

是了,一定是那毯子有古怪!方才跨过门槛时,隐约觉得毯子有些污迹,当时心想或许小太监弄脏,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来不及细想,忍痛吩咐道:“把大门都关上,所有人一概不许离开!”

底下早有人跑去传唤太医,双痕赶忙上来搀扶,见鲜血破开肌肤透出,染得大红鸾服上斑斑点点,急道:“娘娘,到底伤到哪儿了?”

慕毓芫蹙眉忍痛坐起身来,指着台阶上的毯子,“让人过去仔细瞧瞧,上面好像有污渍,在靠近台阶边缘的地方。”小太监忙跑上去摸了摸,结结巴巴说道:“回娘娘的话… …毯子上仿佛有油迹。”

油迹?无缘无故么会有油迹?慕毓芫脑中星光一闪,在跌下去的一刹那,自己仿佛看到什么不对劲。记得众人都跟着蜂拥出来,只有一个小宫女小心翼翼,绕开正道从旁边跨出。可惜只是转瞬一瞥,小宫女们都穿着同款宫装,模样也十分相似,如今再要分辨几乎已不可能。

太医赶来上来请脉,慕毓芫摇头说道:“不过是点外伤而已,去开些愈合伤口的膏药来。”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取一卷素绫来铺在地上,要整的一匹才够。”小太监面色迷惑,却也不敢多问。

两个小太监搂着素绫跑上来,按照吩咐横展铺开。双痕端着清水过来,伺候着慕毓芫洗了双手,小声问道:“娘娘,要不还是先回去再审?”慕毓芫对她耳语几句,双痕脸上霍然变色,转而朝下吩咐道:“所有人都站到素绫上,再退后十步背过身去。”众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

一团团皱巴巴的灰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油迹,唯独有个小小的脚印没有。慕毓芫有些明白过来,遂淡声道:“好了,大家都转过身来。”众人皆是惶恐不安,慕毓芫对着位置一看,是云曦阁内扫院子的锦儿!

宸妃册封礼上出事,很快传遍六宫。徐婕妤坐在旁边挑弄着凤仙花水,左手三指葱管似的指甲蓄了寸许,水艳艳的紫红色格外明丽,说着又将翘手比了比颜色,曼声冷笑道:“姐姐,恨她的人可不只咱们,如此倒是省心了。”

“哎,听说皇上正赶过去呢。”

“哼,我也听说了。”徐婕妤冷声一笑,道:“不就是擦破点皮么?皇上平日总是忙得没半点功夫,现在怎么就有时间,也值得闹出如此大动静。”

惠嫔却握了她手,叹气道:“你似乎比先头清瘦了些,要是心里闷也该说出来,把自己弄得瘦骨嶙峋的做什么。”

“姐姐,你怎么还是如此痴心?”徐婕妤翻身直起来,冷笑道:“现在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能做些什么?除了云曦阁的那位,皇上现在还能看得见谁?!”说话声音稍大,震得鬓上的步摇串珠跟着晃动,“那怕是养着玩的猫儿狗儿呢,说撂就这样撂下了?我不甘心,可是我又能怎么样?”

惠嫔听她说得凄凉,却也想不出什么劝解的话,勉强劝道:“宸妃她刚进宫,人之常情是要新鲜几天,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哼,你这话唬谁呢?”徐婕妤咬着嘴唇,柳眉微挑,“上次原本好好的,不过白问了句泛秀宫的事,皇上立时就翻脸,从没见他动过那么大的气。原来是大有来头,咱们不光惹不得,连多说一句都有不是,好稀罕啊。”

“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惠嫔端着茶捂了半日,低声问道:“依你看眼前的事到底是哪宫主子捣的鬼?”

“我哪知道,那样的美人谁不怨恨?”

“皇后自然是护着宸妃的,哪些没名分的主儿怕也是没胆,算来算去----”惠嫔左右琢磨了一下,“你说,会不会是咸熙宫那位?先头不是还闹了。”

“或许吧,只可惜没有摔死她!”

如此恶毒的诅咒,慕毓芫自然是不知道。回到云曦阁仔细检查了下,除了手臂上有几道长长的擦伤,手肘膝盖也有瘀青,最明显是金步摇印出的半弧形伤口,足足有小半寸长。云曦阁的宫人们顿时忙开,找药、清洗、包扎,正乱得成一锅粥,只听外殿传来王伏顺的声音,“皇上驾到!!”

“你们都是死人么?”明帝疾步走进来,低头瞥了一圈殿内宫人们,冷声道:“连个人都搀扶不好,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慕毓芫轻声道:“没事,不当紧的。”

“伤到哪里了?快让朕瞧瞧。”明帝神色很是心疼,又朝宫人喝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都出去!”众人早被吓得没魂,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别动,让朕看看。”明帝轻轻褪下手臂上的素绫,赫然几道红肿的血痕,雪白的双臂宛若白玉划伤,半弧形的伤口更是惊心。脸色越发不好,盛怒道:“早知如此,朕说什么也要陪着你,真是一帮蠢材!”

“皇上,真的没事。”有陌生男子的气息袭来,慕毓芫不自觉闪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因臣妾穿着高底木屐,没站稳就摔了。”

“罢了,你不用替他们掩饰。”明帝凝了一下气,稍微平和些,“这次出事到底是谁下的手?安的又是什么心?你不用担心,朕都会查个清楚。”

“是,凡事有皇上明察。”

明帝张了张嘴,轻叹道:“你就不能----,不这么生分么。”

慕毓芫不知该如何回答,转过去看窗纱,窗外稀稀疏疏的树枝影子落在上面,随着风起微微有些摇曳,沉默半晌说道:“皇上,臣妾有些累了。”

明帝一怔,仍旧保持着微笑,“那好,你先歇息一会。”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听到明帝缓慢沉重的步子出去,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思又飘回到册封礼上,一点一点细细思量开去。

双痕恭送皇帝出殿,折身回来说道:“锦儿去了沅莹阁,后来进了蕊香的屋子,半日才出来,十之八九怕都是领赏。”顿了顿,恨恨直咬牙,“娘娘,那徐氏姐妹未免太张狂些,要不要把锦儿捆进来审问?”

“此事未必是这么简单,就算徐氏姐妹想要算计于我,也不该轻易留下把柄。” 慕毓芫倚在馥香花团纹软枕之上,蹙眉想了片刻,“派人跟紧她们,看看还会不会再去找别人。”

“娘娘的意思,是怕背后另有其人?”

果然,挨到天黑就有了消息。吴连贵一溜小跑进来,回道:“蕊香见了敬妃身边的小喜子,两个人说了没几句,就争吵了起来。蕊香只问小喜子是不是看上了锦儿,为什么让自己给她东西,扬言要把他俩关系嚷出来,一起死在护城河里头。后来小喜子发了毒誓,说自己跟锦儿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是… …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慕毓芫周身泛出凉意,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册封礼事后,曾派人仔细检查过油污,正门没有,侧门也只西边才有。当时还以为是布局的人心思疏漏,现在才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人必定熟知册封礼过程,先从东边进,而后再从西边出,而下台阶的时候更容易滑倒。也清楚册封礼上会穿高底木屐,故而前面提炉女官无事,自己却一脚滑了下去。

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后宫,到底藏着多少凶险?稍有不慎就被人算计在里头,甚至连缘由都不会得知。册封礼上的事,若不察觉便会成个无头案。即使碰巧去查,也正好将一盆污水泼向诏德宫,引的两方相争,而背后那个人却坐收渔翁之利。

吴连贵似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奴才还记得先前徐婕妤颇得圣眷,皇上特地赏赐银鼠斗羽披风给她,结果在宴席上与敬妃的相重了。大家都以为会有一场风波,谁知敬妃丝毫不在意,竟将自己那条也送到沅莹阁。皇上知道后,还特意赏赐两宫东西,以做亲密和睦的表率。”

双痕疑惑问道:“如此说来,两个人岂不是交情颇好?”

吴连贵嘿嘿一笑,摇头道:“徐婕妤到底还是年轻,后来沐华宫赏赐的东西数不胜数,如今众人都以为两人亲厚,便是有古怪也难疑到敬妃。”

“你这么一说就通了。”慕毓芫蹙眉沉思良久,抬头说道:“不过敬妃心思慎密,比如今日之事,就可以说几乎没有纰漏,今后不得不防着些。”

吴连贵低声问道:“娘娘,如今该怎么办?”

“咱们证据不足,也只好先假装不知。”慕毓芫紫檀木雕花刺绣屏风,心思如同上面花纹般凌乱,沉思片刻道:“素绫之事想必已经传开,皇上肯定会查到锦儿那里,现在只怕有人要去灭口,你赶紧领着人去看看。”

吴连贵点了点头,问道:“娘娘是要奴才是去救人?”

“不,你救不了。”慕毓芫轻轻摇头,往泽庆堂方向看了一眼,“宫里出了大事,总要有人出来终结风波,蕊香几个早晚都要死。你赶着过去,把要紧的东西都收起来,别的事情都不用插手。”

第十二章 花会

转眼已是春回,近几个月皇帝都未留宿云曦阁,却每天都会去小坐片刻,六宫嫔妃皆是琢磨不透。众人私下都议论纷纷,唯独慕毓芫丝毫不以为意,平日里除却到皇后宫中请安,回到云曦阁内,或抚琴作画,或看书写字,竟似一点都不为将来担心。

因泛秀宫已整修完毕,钦天监择定吉日恭请慕毓芫迁宫。后宫诸妃皆携带贺礼前来恭喜,莺莺燕燕、娇声软语,顿时让云曦阁热闹的盈反沸天。慕毓芫正立于檀木铜镜前装扮,一袭蜜合色馥彩流云纹轻纱宫装,下着烟霞色菱花绡纱裙,头挽繁复重叠的桃心乐游髻。因吉日需盛装,特插了一支赤金嵌三宝步摇,上头分嵌蔷薇石、榴莲石、芙蓉石,末尾垂有一溜红玛瑙米珠串,摇曳生辉。

“娘娘今日穿的真是华贵,金钗珠光闪耀着,连我也觉得眼晕。”双痕替她挽好浅金色的蔷薇绣披,又轻声笑道:“不过外面的娘娘们也差不多,她们果真是来给娘娘道喜的么?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倒好像去看戏文似的。”

慕毓芫整理着水晶串珠耳坠,淡淡笑道:“怨不得她们,一会皇上就要过来了。”难得群芳汇集的大好时候,谁肯输给别人半点?谁又不想让皇帝眼前一亮?谁让后宫女人太多,而男人却只有一个。

慕毓芫携着双痕步出寝阁,上了华盖宝塔瑞鸟金鸾车,行至泛秀宫正门停下。由门口至正殿,铺有百花贺春图的猩红锦毯,牡丹含蕊、蔷薇吐芳、芍药俏枝、秋菊问语,每隔九步变幻一种花样。锦毯沿边刺有两列金线,上缀细圆珍珠扣,毯绒细软密实,踏上去有如仙子临水般恍然无声。

椒泥为墙,檀木拟梁。

椒香殿内,重重帷幕透着金线特有光辉,由数尺高房梁铺天盖地垂下,窗前挂的簇新绡纱垂帘随风飘起,浅粉莹白好似九天仙女的流苏飘带。清风一阵阵掠过大殿,檀香木制成的窗扇、悬楣、护堪都开始散发出幽香,香意如墨滴入水缓缓晕开,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沉醉。

再往里进是两架隔断的屏风,一左一右互为一对,底座为镂雕七层的古檀黑木,最底层以卷草缠枝为地,稍上用大团牡丹环绕纹装饰座身。屏身乃上等白玉镂雕,枝蔓花朵栩栩如生,中间九天玄女脚踏祥云相对而笑,各捧一联,一书“松鹤长春”,一书“祥云托月”,做工繁绮华丽,又透着一抹缥缈的仙风意境。

插屏后面是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双层的纱帐上,内层粉红的薄纱,上面是镂空刺绣的银线花纹。窗纱透进阳光来,纱帐上零星雪色小珠耀目,上头银线也亮莹莹泛着微光。床头一对赤金蛇弯形帐钩,做得分外娇媚别致,蛇口各衔了一粒豌豆大小明珠,不时有清风徐徐透进,帐钩便左右轻微摇晃起来。

“…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连地上的嵌金平镜砖也刻成金莲花模样,步步生莲的盛宠极致,要何等小心才能承受?慕毓芫倚在床头花楞上轻叹,抚着柔若无存的明紫绡纱被,一根一根的莹透绡纱折出冰晶之色,让人恍然生出如居蓬莱仙宫般的错觉。

“外面都来齐了,就只差皇后和熹妃娘娘。”吴连贵请得示下,在前头打起水晶珠帘,朝外宣道:“宸妃娘娘有旨,请各位娘娘移驾至后花园相坐。”众嫔妃不免在底下窃窃私语,熙熙攘攘从侧门走了出去。

慕毓芫领着双痕等人出去,连廊下绿肥红瘦开的喜人,花枝横斜挡的地上落处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之后立着敬妃,一袭淡杏黄宫装衬得细目宜人,正握着刺绣团花纱绢立在树下。

“宸妃妹妹,先给你道喜了。”敬妃笑吟吟过来,抬手朝前面花树指道:“这木槿花看着不显眼,风起花落好似下雪一般。”

慕毓芫顺着方向看去,满树浅紫粉白,星星点点,正被清风卷得高低起伏,果然很像冬日的绒绒细雪,遂淡淡笑道:“素日倒是没有留心,还是姐姐心细如发,不枉费这如斯美景。”

“妹妹自谦,倒是让本宫惭愧。”

“给两位娘娘请安。”徐婕妤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裙,走路间震得新月耳坠轻轻摇晃,上来娇声笑道:“原来躲在这里说知心话,只把我们撇到一边不理。不如过去坐着,大伙儿在一块儿说说笑笑。”

慕毓芫和敬妃一并走过去,众人等她二人坐下方才落座。满席之上只有皇后和熹妃还未到,惠嫔自来有些胆怯,余下周贵人、陆才人等人也缄了口,故而只闻徐婕妤独自在说笑。小太监们陆续呈上东西来,先是玫瑰糕、藤萝糕等小点心,接着又是佛手、香橼等十余种小碟蜜铺,以及旧年花蕾煮的雨水茶。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帝后二人于正中长檀椅上坐下,明帝接茶笑道:“竟然来得这么齐整,你们脚步倒是快,是不是已经先吃了?”忽而环视一圈,锁眉问道:“怎么不见熹妃?”

众嫔妃都不敢出声,徐婕妤俏声轻笑,“兴许是还未得知消息罢?”

“让人去请熹妃,大家都侯着她呢。”

“咱们先说说话,还没到开宴的时候呢。”皇后正劝着,远远的却见一群人簇拥着熹妃过来,忙笑道:“皇上你看,那不是熹妃么?等会多罚她几杯就是。”众嫔妃都跟着附和,气氛顿时缓和许多。

熹妃原生得珠圆玉润些,因步伐稍急已然微汗,手上握着芙蓉彩绢不停擦拭,赶到明帝面前福礼,“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刚想解释两句,明帝却道:“免了,自己到那边坐罢。”熹妃插不上嘴,只好忿忿在敬妃对面坐下。

花树下铺了好几张素绸,小宫女正在摇落花瓣,碎碎娇红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点缀在雪白的素绸上甚为悦目。明帝瞧了一会,朝慕毓芫笑问道:“这是做什么?难道那些花瓣是用来吃的?”

慕毓芫正在与皇后说话,回头道:“正是,等着皇上和诸姐妹品尝。”

两个小太监上来,捧着一个八仙莲花大口汤碗,下面是青花缠枝菱口扁托,揭开宝珠形芍药纹碗盖,竟是时鲜花卉做的花瓣汤。汤色莹白的仿若琼汁玉露,粉红娇嫩的花瓣浮于其中,中间点缀着明红的枸杞、玉白浑圆的莲子、透明无色的银耳,衬着锦绣斑斓的莲花汤碗,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小宫女给每人都盛了一小碗,花香混着热气甜甜的沁入心脾,众嫔妃只觉得如此花宴格外新奇,纷纷赞道:“好新奇的做法,难为怎么想的出来?倒是不舍得吃了。”

底下又陆续上来许多花食,或汤或煮,或煎或炸,六尺长的梨花雕漆桌已堆的密密麻麻、琳琅满目。小太监们又捧来一个斗彩蝶纹花卉盘,里面堆叠着满满一盘面片,炸得焦黄酥脆。明帝比看着其形状,问道:“是用裹了面粉炸的花瓣?”

“是用干草水调了面糊,伴着鲜花椒蕊,然后过油炸酥的花片。”慕毓芫指着前面的甜汤,对众人解释道:“那个是什锦八宝蜜汤,用有八种新鲜花卉,里头还有莲子、红枣、桂圆等物。”

明帝笑道:“朕今天算长见识了。”

“皇上喜欢就好,都是些小儿女的玩意。”

明帝饮了几盏花酒十分尽兴,笑道:“如此美景盛事,怎能没有丝竹之音?赶紧把管乐坊的人传上来,大家且听且饮。”

敬妃摇扇一笑,对众人说道:“听闻宸妃妹妹琴艺绝伦,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不知今日能否沾光欣赏一曲?清风灵乐配在一起,一定是有如仙境了。”她越是把慕毓芫说的天上地下无双,众嫔妃脸色就越是难看。

明帝甚是高兴,却先问道:“手上的伤可曾痊愈?”

慕毓芫看了一圈众嫔妃,诸多表情尽收眼底,有看好戏的,也有担心展光的,心下微微一笑,遂颔首道:“不妨事,只弹一曲罢。”

宫人奉上九凤鸣天紫檀云筝,全清独木制作的筝身暗褐油亮,高低错落的码块上是雪素的琴弦。慕毓芫左手按在琴弦之上,“铮”的一声,右手玉甲在琴弦上勾出一道优美弧线,琴音宛若晶石般锐利,一瞬间破开空气。仿佛走在一悬钢丝之上,越弹越高、越来越细,让人忍不住为之心弦紧绷。

“… …声掠清风惊百鸟,琴鸣幽古水微澜。筝乐有情飘然去,余音袅袅醉神仙… …”清风卷起碎碎花叶纷飞满天,和煦阳光含着香甜铺天洒下,那琴音逐渐舒缓下来,又愈来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树下低声细语。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心波荡漾,只听陡然一放,顿时窃窃嘈嘈,好似一把珠玉落入金盘。

一曲弹毕,周围仍是琴声萦绕不绝。

众人还在出神,敬妃率先含笑抚掌,“如此清音雅致的琴声,本宫真不知该如何盛赞,想来只有如聆仙乐四个字,才可勉强比拟。今日听过宸妃妹妹的琴音,才知道从前都是白听了。”

慕毓芫淡淡瞥了她一眼,“姐姐过誉了。”

别人只知自己琴艺无双,怎知幼时苦练到几乎十指磨破?而后来长大琴艺已成,为养护这一双手,每日又花了多少功夫?为了被培养成皇家儿媳,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童年乐趣,不过是贵族女子的悲哀罢了。如今,却成了女子争宠的手段。想来甚是可笑,难道自己学琴竟是为此?

明帝怔怔出神,半日才笑道:“果真不错,清雅绝伦!”

皇后轻轻放下茶盏,颔首笑道:“皇上若是喜欢就常到泛秀宫来,每日听上两三遍也使得,只是别把宸妃妹妹累坏了。”众嫔妃都附和着陪笑,又有乐坊精心准备的歌舞节目助兴,筵席上觥筹交错、莺声燕语,一派帝妃同乐的热闹气氛。

花宴结束后,皇后带着众嫔妃各自回宫。明帝却没有离去,而是偕同慕毓芫去往泛秀宫后园,算是共赏泛秀宫之景。二人穿过仪门走上侧楼,邀月阁分为上下两层,在上面倚着栏杆往下看去,纤巧的碧澄湖正闪着一泓粼粼金光,岸畔柳树斜斜垂下,随着清风左右飘摇,象是绿绡纱里头撒了一把荧光粉。

明帝遥望一笑,声音似清风般和煦微暖,清声道:“这是朕特意命人营造的,湖水源自皇城后头的玉霞泉,站在这邀月阁上,夏可赏景、冬可观星。过来些,你再往前走几步看看。”

慕毓芫挽着浅金流苏向前,扶着栏杆往下看去。数百盆宝鼎香豁然映入眼帘,两尺阔的青瓷苕藤纹海盆,每一盆一窝宝鼎香,大片厚实的叶子,绿莹莹的仿佛能一把掐出水来。叶茎中心深处开着花簇,层层累叠如玉,数百盆玉白花簇累积在一起,仿若一望无际的千堆雪。那时,二人共同栽花。如今却已物是人非,此情此景,并没有自己有半分惊喜,反震得身体颤了一下,“皇上,也知道臣妾喜爱宝鼎香。”

明帝含笑不答,只道:“此处风太大,朕陪你回去说话。”

正殿良阔宽深格外静谧,大殿临窗处铺设了一方长长的高榻,榻上是小巧的短脚小几,正中一个碎纹花觚,内中散放着几簇新鲜的玉簪花,叶子薄而透,花瓣白无暇,透出一缕若有若无幽淡香气。

“宓儿,朕这样唤你可好?”

宓儿?是了,如今的宸妃娘娘叫作慕毓宓。那个柔声轻唤自己为芫芫的人,早已灰飞烟灭,记忆像棉线纠缠着心房般锐利生疼,然而痛彻心扉又如何?慕毓芫声音依旧平静如水,淡淡问道:“皇上指的,可是古时洛水女神甄宓的“宓”么?”

“甄氏虽然品貌无双,却薄命的很,朕怎么会将你比做她?”明帝笑着摆摆手,站起身娓娓说道:“宓,安也。你生性恬静如水,举止又轻柔如风,这个“宓”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