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何必自谦?”黄衫老僧声音充沛,拈须笑道:“山野之中,难得寻到好棋之人,公子既然有妙招,不妨赐教一二。”

素衣少女也道:“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公子不必拘束。”

慕毓芫看了看纷乱的棋盘,不由笑道:“如今这般乱,先头又只是匆匆一瞥,已然不记得,又如何下呢?”

黄衫老僧却不以为意,朝素衣少女道:“宜华,你把先头棋子再放回去,让公子坐下来,我们对弈二三。”

素衣少女依言布棋,完毕相让道:“公子,请坐。”

慕毓芫认真看了看棋,以棋盘上落子来看,黄衫老僧棋力明显高出许多,不过却象是一盘指导棋,并没有尽全力。虽然如此,黑子却也是困象环生,大势已败,只余小角可以勉强挣扎一番。

黄衫老僧见她思索良久,有些不忍,“我这徒儿学弈时间不长,此局已残,不如重新来下一局?公子远来是客,不用太勉强。”

“输赢无妨,尽力而已。”慕毓芫拈起一枚黑子,微笑摇头,“啪!”一声脆响,棋子脆声落下。

“师傅,这步棋----”素衣少女惊了一句,指着棋子。

黄衫老僧低头看向棋子,神色讶然,那枚棋子虽然牺牲不小一片,然而也腾挪出后续空路来,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时棋局玄之又玄,黄衫老僧神色凝重,每落一步棋子都很慎重,甚至还要思量片刻。二人一枚一枚对下去,慕毓芫根本不计小处得失,那一线生机渐渐扩大,竟在她的布局下开始转势。

半个时辰过去,慕毓芫将棋局扭转良多,最后仅输给黄衫老僧两子,起身笑道:“只能下到如此,让大师见笑了。”

黄衫老僧正色道:“公子棋力深厚,得空再下两局。”

慕毓芫刚要答应,却见双痕寻过来,朝香陶抱怨道:“说好不要走远,你们躲在树林里让我好找,这会水都凉了。”

香陶嘟哝道:“你没见,公子在下棋么。”

“不怨她,是我下棋耽误。”慕毓芫朝双痕一笑,又对黄衫老僧笑道:“方才打扰大师清静,晚辈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素衣少女欠身相送,复又蹲下去收拾棋子。

慕毓芫回到房中,沐浴完毕。出来时见双痕昏昏欲睡,不由一笑,“傻丫头,困了就先睡罢。”走到妆台面前坐下,双痕赶忙上来帮着收拾,在身后笑道:“我可没有紫汀手巧,梳的不当,小姐还请将就些。”

慕毓芫对着铜镜一笑,“原先我在家的时候,难道不是你梳头?后来底下小跟班多了,你就偷懒起来,如今还好意思说。”微微泛黄的铜镜内,如云长发黑缎似的垂至腰际,衬出宛若清凉月华般的姣好容颜。

“小姐,真是生得好颜色。”双痕手握镂雕象牙梳,含笑赞道。

好颜色?慕毓芫淡淡一笑,只将长发一拢,复又散在浅藕色海棠纹绣衣上,却从镜中看到明帝走进来。因此转身回头,起身问道:“皇上可过晚饭?只因没什么胃口,所以让香陶去交待厨房,只要一点素粥就好。”

明帝点点头,道:“嗯,朕来看看你。”

只因近几日皇帝关切甚浓,每每衣食起居,几乎都是亲自动手调停,故而慕毓芫才借口不适,稍微避一避。然而皇帝既已来,也只好起身去沏了一盏茶,“既然是刚刚用饭,那就稍坐会,饮一会茶消消食罢。”

明帝朝双痕挥了挥手,端茶却不饮,“听说方才你到后山,与寺中的玄真方丈对弈了一局,小沙弥都在传呢。”

“嗯,不过是一局残局。”

“朕也睡不着,我们也下一局如何?”

慕毓芫猜不出皇帝心思,便想早早收局了事,因此手下布棋便很是留意,也不好输的太多,最后竟然是和局。明帝看着棋盘摇头,微笑道:“朕虽然不擅长这个,却也看得出来,你是在故意和棋。怎么,莫非想撵朕早些走么?”

“哪有。”慕毓芫给他道破心事,不免微微垂头。

“那好,先不下了。”

慕毓芫放松一些,伸手将棋子一枚一枚拣回,却突然被明帝握住手,挣了两下,反而束得更紧了。明帝手上力道沉稳如山,声音却静如湖水,“朕有时候在想,如此任由你的意思,到底好不好?但凡是你想要的,不论多难得、多不易,只要朕能做到的,都尽力去做好。可是有些事情,朕却做不到…”

慕毓芫不由抬起头,正迎上明帝深邃复杂的目光,里面含着执著和坚定,也有恼恨和无奈,像是一个看不到底的巨大黑洞。

“比如----”明帝将头别转,看向窗外朗朗皎月,“比如他给你的回忆,朕就不能够抹去!所以,你就处处回避着朕。”

或许,不是对方不够好,只是自己不愿意再接受而已。如果没有过往的纠结,没有那些难以释怀,会不会好受一些?可是那些少年情爱,是人生白纸上第一笔字迹,早已如烙印斩刻在心上,永不能遗忘。

慕毓芫轻轻启唇,“皇上,夜深了。”

“好!”明帝拂然站起来,竟是在冷笑,素日温存柔和之色皆无,径直走到门口帘子处,回头撂下一句,“朕不信,你会是铁石心肠做的!”

----若自己真是铁石心肠,便不会再为旧日伤怀,亦不会今时为难,人生落得逍遥自在岂不很好?慕毓芫看着已经泛红的手,上面指痕似带着皇帝的恼恨,每一道都很是清晰,格外刺目。

第二十章 意外之外

此处已经距离庆都不远,次日清晨便有汉安王府的人前来,来者通报姓名,说是汉安王府总管谢淳。孙恪靖等人守候在外,谢淳叩行大礼道:“王爷听说皇上到来,本打算亲自迎接,只恐怕兴师动众反不妥当,再者玉梓县已隶属庆都管辖,因此微臣带着王府亲卫过来。”

明帝见他身上气度从容,颇为欣赏,“不必拘束,且坐下说话。”

谢淳也不忸怩,躬身谢过坐下,又道:“关于冀州、辉城、洪州三地,私立名目暗吞皇银一事,王爷早就派人去下查过,苦于证据不足而没有干涉。”又摇头一笑,“想不到孔希诏是个急性子,一本万言折就参给皇上。好在中间没出什么纰漏,不然光是周全他的安危,就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明帝颔首笑道:“孔希诏是鲁莽了些,不过朕也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况且这件事牵涉甚广,有勇无谋也成不得事,还是得细细查访。”

谢淳点点头,恭声回道:“王爷也是这般意思,目前已经收集到一些证据。只是冀州三地与京城联系密切,故不敢贸然派人送去。原打算今秋觐见时再禀明,谁料孔希诏是个直肠子,竟然自己送上万言折。”说着连连摇头而笑,又道:“另外奉王爷之命,顺便接昭陵郡主回去。”

明帝甚是疑惑,“郡主?”

谢淳忙道:“昭陵郡主前几日来此烧香,属下正奉命顺带接回去,方才因向皇上回话,还未来得及去通知。”

侯门千金素来无事,喜欢烧香拜佛也不稀奇。只是不远出城倒是少见,恐怕也是汉安王宠溺之故。明帝并没有太留意,只是一笑,“能在山上数日求佛,心诚之至,自然也是有求必灵。”

谢淳也笑了笑,“正厅只怕已预备好宴席,恭请皇上移驾。”

今日香客不多,除了明帝等人,并无其他人在此逗留。众人走到大厅,只见乐楹公主独自坐在墙角,明帝上前问道:“你又发什么脾气?出来玩就高兴些,跟敏玺他们去玩,别生闷气了。”

乐楹公主嘟着嘴,气呼呼道:“他们现在一伙,哪里还会理我?”刚说到这里,就见云琅几个走进来,象是在讨论什么,几个人有说有笑比划着。

明帝笑道:“敏玺,你们玩得高兴,怎么把敏珊丢下了?”

乐楹公主抬头看过去,正好撞上云琅好奇的视线,突然红了脸,“我,我才不要跟他们在一起呢!哼,我现在就去找…”在屋子里环视一圈,疑惑道:“夫人呢?她怎么没在这儿?”

明帝忙道:“到后面去看看,只怕还没出来。”

外面突然人声大起,小沙弥敲锣大喊,“失火了!柴房失火啦…”孙恪靖急急推门进来,“此时火势顺风蔓延过来,烟雾又甚是呛人,还请皇上先移驾出去,微臣再做安排。”

众人大惊失色,都是惶急。

“没事,我到后面去看看。”云琅一跃出门,海陵王和郭宇亮不想干等,也跟着奔了出去。谁知道在客房转了一圈,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后院起火才片刻功夫,屋子里整整齐齐的,也不象是出过什么事。再者,栖霞寺比不得皇宫禁廷,毕竟不算大,想来慕毓芫不会走太远。

三人略做商量,于是分头去找。

后院一片烟雾模糊,唯有熊熊火光燃得分外明亮。云琅沿着内廊四处寻找,细细看过去,原来是书房火势顺风蔓延过来。小沙弥们忙着水灭火,进进出出不停,门前有两个正在拼命砸锁,像是关着什么要紧的人。

云琅眉头微蹙,抓住身旁的一个问道:“这里面关了什么人?”

小沙弥几乎哭出声来,“我们方丈锁在里面,你快放开我…”

“闪开!”云琅来不及细想,一把推开小沙弥,冲上去用力一脚,不料那门和锁都十分牢固,震的反弹几下并不能撞开。正在四处搜寻可用之物,只见明帝领着众人赶来后院,急问道:“怎么样?找到人没有?”

云琅摇摇头,指着书房道:“得赶紧砸开门,里面有人!”

谢淳反应甚快,忙吩咐人找来一根海碗粗通木,云琅忙让到一旁,随着几声粗木撞击的沉闷之声,后院书房门终于破开。屋子里烟熏火燎,一股灰蒙蒙浓烟扑面卷来,呛得人直欲掉泪。明帝不顾阻挡冲进去,只见屋内散落一地黑白棋子,一名黄衫老僧昏躺在地,旁边躺着两个侍女,正是双痕和香陶。

云琅用手一探,扒开眼皮瞧了瞧,“好象都是中了迷魂香,又被浓烟熏的太久,赶紧抬到通风的地方,用清水洗一洗。”众人不敢怠慢,急忙将三人抬了出去。

明帝原本担心慕毓芫被火势所伤,此时连人都不见更是惶急,忙朝云琅问道:“你姐姐呢?怎么不在里面?”

黄衫老僧渐渐醒过来,谢淳上前问道:“玄真方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真方丈勉强喘了口气,咳道:“昨日…昨日黄昏,老纳曾与慕公子对弈过棋局…咳咳,慕公子棋艺实在精湛。”抿了一口清水,“故而早饭后就让宜华去请,打算再下一局,谁知饮茶后就头晕…等到老衲醒来,你们已经进来了。”

明帝思量片刻,问道:“谢宜华?就是昭陵郡主?”

谢淳忙道:“正是。”

明帝眼光微微闪动,这昭陵郡主不在王府好好呆着,难道在这山上数日,就是为了跟老和尚下棋?而谢淳又是特意上山寻她,显然是汉安王极度重视才对,绝没有让个郡主四处乱走的道理,只怕里面另藏许多隐情。

云琅在旁边沉思片刻,分析道:“依如今情况看来,后院失火只是为了转移大家视线,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只是,既然用迷魂药将人带走,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不如先回房商议一下。”

“唔,其他人都各自戒备。”明帝紧了紧双手,大步流星转身就走,待云琅等人跟着进了内室,方才问道:“说罢,你们都怎么看?”

海陵王抢先说道:“那什么昭陵郡主,甚是可疑。”

“不错,的确有些古怪。”云琅蹙眉思量片刻,又道:“不过这次劫人,仿佛是早有预谋,应该是冲着昭陵郡主去的,为何把姐姐也带走?”

海陵王道:“我们刚到此地,皇嫂当时又是男子打扮,按理说,应该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况且,纵使知道些什么,为何不冲着皇上来?”

“哼!”云琅冷笑一声,顿剑说道:“先头在湖州的时候,那些莫名的刺客,就是冲着姐姐去的,莫非又是他们?”

她不过是一介弱质女子,又是侯门千金,自然不会牵连到什么是非。那么,到底是何人想置她于死地?明帝心思飞转如电,不免想到那些反对之人,因此冷笑道:“朕倒要看看,一群乱臣贼子能起什么风浪!先不用再说这些,商量如何救人要紧。”

云琅叹道:“唉,不知姐姐现在何处?”

“啪哒!啪哒----!”

耳畔有清晰的滴水声,慕毓芫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如同灌铅一般沉重混沌,自己究竟到了何处?脑子中闪出迷乱的昨日景象,自己正在与玄真大师对弈,旁边是一袭素衣的谢宜华,浅笑盈盈端着一盏茶来。旧年雪水,喝着特别轻浮爽滑,没多久便开始头晕不省人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慕公子!慕公子你醒一醒,慕公子…”慕毓芫缓缓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破旧废弃的屋子,房梁窗楞上蛛丝错乱,一片残缺狼藉。对面说话的,正是昨日邀棋的谢宜华,疑惑道:“谢姑娘,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谢宜华蹙眉朝递了个颜色,原来门口还有六、七个灰衣人,正在肃然看守。慕毓芫暗自好笑,如此大的阵仗,不是杀鸡用牛刀么?抬头看向谢宜华,双眸莹莹仿若一池清水,似正等着带她逃走,不由转为苦笑。

果然,谢宜华悄声问道:“慕公子,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嗯,先到门外去看看。”慕毓芫揉了揉额头,起身往外走,“咣!!”的一声,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横架在二人面前。

谢宜华淡声道:“我们又逃不走,出来透透气而已。”

领头的大胡子打量了几眼,唇间颇有些不屑,“瞧瞧你们这些斯文人,风吹吹就坏了,还想从我这儿逃走?胆子不小,难道不怕我杀了你们?”

慕毓芫轻轻推开钢刀,轻笑道:“我们好比案板上的鱼,害怕有什么用?再说你们若真是要杀,又何必等到现在?杀与不杀,悉听尊便。”

“嘿嘿,有意思。”大胡子打量了两眼,朝手下喝道:“把刀放下来,尽管让她们随便走,看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此时天色焦黑一片,明月亦被乌云挡去大半,隐隐看出前面有条半宽大路,破房子孤零零立在荒山野岭之中。不远处的古树下,拴着的几匹普通的马儿,树叶中间或有鸟儿“扑啦”飞动之声,水草中亦有蛙声传来。四周除了看守的人,什么也没有,几乎就是个无人之地。

到底该怎么办?以往的思量计谋,根本就不能用在此处。慕毓芫蹙眉跺着脚步,就着现有东西反复思量,突然发现马腹下有箭筒,如此岂不是必定有弓?可是,自己若贸然上去查看,必定会引起怀疑。

见她眉头越来越紧,谢宜华忙道:“慕公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看他们也不会对我们动手,不如先回去歇息一会?”

此话提醒了慕毓芫,忙问,“去庆都的路你可熟悉?若是我们赶到庆都,可有安全容身之处?”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我们想办法逃走。”

谢宜华神色一动,声音亦细,“我自幼在庆都生长,玉梓县也是常来常往,只要离开此处赶到大路上,一定能回到庆都。”稍微有些迟疑,“只是他们身怀武艺,我们如何才能逃脱呢?”

慕毓芫舒了一口气,靠得更近一些,“看情形,他们也是受人之命,自己并不能处置我们。纵使我们失败,想来也没有性命之虞,所以想冒险试一下。”

二人渐渐走远,大胡子放声吆喝道:“你们透气这么久,难道还没有透够?”

慕毓芫忙交待妥当,含笑朝大胡子迎上去,“够了,够了。”又看了看谢宜华,“她想草丛间方便,不知道能不能…”谢宜华脸上有些泛红,低着头绞着衣襟,只是不说话,像是甚羞。

大胡子有些不耐烦,挥手道:“快去快回,谁稀罕看娘们撒尿?”

谢宜华好似内急利害,提着裙子就急忙往古树那边跑,慕毓芫跟着慢慢往回走,大胡子不屑道:“女人就是费事,下次再也不领这等差事。”言语间,颇为不屑。

“呵,倒是委屈你了。”

“你不担心自己,还来劝我?”大胡子被此话逗乐,笑道:“不光我不乐意,底下弟兄们也觉得窝囊,都在那边抱怨…”

“啊呀!啊…”远处传来谢宜华的惊呼声,慕毓芫明白她已确认有弓,赶忙对大胡子说道:“恐怕草丛中有蛇虫之类,我先过去看看,替她收拾好衣裙,你赶快叫几个过来帮忙。”

大胡子并未起疑,忙道:“好,我马上带人过来。”

慕毓芫心中“扑通”乱跳,一阵狂奔跑过去,谢宜华已悄悄解开缰绳,那匹黑马显然是大胡子的座骑,因此格外精神,比旁边棕马都要彪悍一些。二人相视点头,也来不及说话,便赶紧翻身上马。

“抓紧缰绳,快!”慕毓芫扬弓用力一抽马臀,马儿迅速撒蹄朝前跑开,那边看守的人豁然惊变,赶忙冲过来抢马追赶。

虽然黑马更加神骏,但二人分量自然笨重些,不过跑出数里,那距离便渐渐开始缩小。慕毓芫心知敌不过这群武夫,若是被身后的人追上,只消那个大胡子一个人,便可将二人轻易捉回。

谢宜华急道:“怎么办?要追上来了!”

“你不要回头,只管让马跑得越快越好!”慕毓芫极力镇定心中慌乱,自己双脚紧紧扣住脚踏,俯身拾箭上弦回转身去。“嗖”的一声,一支黑漆精箭飞击过去,正中马腹,接着数箭并发,灰衣人们纷纷坠马落下。

不过,那些射向大胡子的箭,却被他挥刀挡过,竟然生生将箭砍成两截!慕毓芫又连射数箭,皆未命中,箭头偏失方向划破马腿,马儿受痛反竭力往前狂奔。大胡子红着眼睛在后面大喊道:“你们休想逃的出去!”

谢宜华不敢分心,手上鞭子死命朝下抽去。

幼时学箭骑马,父亲曾经说过,射弈之道,不仅要稳准狠,还要出其不备才能攻其不易。眼下已没有思量的余地,距离已越来越近,不过数步之遥!慕毓芫咬着嘴唇搭起箭,用力撑满弓,做势朝后面马腹瞄去。果然,大胡子舞刀将马腹舞得严不透风,滴水不漏!可惜他却错了,“砰”的一记闷声,两尺长的灰羽箭闪电射出,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大胡子瞪着不可思议的目光,轰然坠马倒下,马儿依旧往前狂奔!

以往狩猎只不过是鸟兽而已,今日却是用箭杀人,大胡子临死的眼神,以及眉心淋漓的鲜血触目惊心。慕毓芫猛觉一阵反胃,心中极度恐慌,双手颤得再也举不起弓,软绵绵靠再谢宜华背上,“快走,让马儿快走…”

第二十一章 庆都

次日天亮,明帝等人就离庙下山。谢淳带领着王府亲卫随后,一路十分顺利,加上玉梓县原本离庆都不远,因此两个时辰便已赶到。城门上头早就吩咐好,又有一队王府中人赶来迎接,汉安王简装在队伍里头,见到明帝略行了礼,忙车马护卫前后簇拥着往王府赶去。

庆都一地历来富足,繁华程度仅次于京畿府,各地商贾客豪常年来往不绝,每年在此举办的易珠会更是难得盛事。所谓易珠会,乃是各地商人将绫罗绸缎、珍奇珠宝等运至庆都,然后公开交易叫价,或者再签下来年的后续预约。此时已是七月末,距易珠会不过数十日,因此庆都城中愈加热闹,光是各地提前赶来的商贾小贩,便已经吆喝的满街高声震天。

乐楹公主由双痕陪着同坐一辆大车,车帘偶尔随着晃动掠开,云琅与马夫并头坐在外面车板上,意态甚是漫不经心。乐楹公主捶了捶门板,云琅却只回头看了一眼,于是脚上跺的直响,马夫闻声掀开车帘道:“小姐,有什么事?”

“没事,要你多管!”乐楹公主喝了一声,吓得马夫赶紧放下车帘,犹自还是不解气,顺手将手中的荷包扔出去,“坐在前面门神似的,又不说话…”

“公主,汉安王府到了。”云琅抄手接住荷包,复又撂了回去。

乐楹公主刚要说话,云琅却已大步流星走远,不由怔在当场,双痕忙劝道:“云少爷自小待人冷淡,公主别放在心上,咱们还是赶紧下车去罢。”

“我才懒得理他!”乐楹公主一甩手,自己跳下车。

“敏珊,别磨磨蹭蹭的。”明帝招了招手,急忙赶进内殿,将栖霞寺之事与汉安王略叙,眉头紧锁不展。

汉安王却不甚着急,迎着明帝上坐道:“皇上莫急,臣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什么人?先不着急,找到郡主她们…”明帝正在不耐烦,却听珠帘后一阵轻微响动,慕毓芫浅笑盈盈翩然步出来,不由又惊又喜,“宓儿,你怎会在这里?是谁把你救回来的?朕一定要重赏他。”

汉安王上前笑道:“皇上,救慕公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此次多亏慕公子机智应变,才能从歹人手中逃出,臣还欠着他一个人情呢。”又转头吩咐侍女,“去把郡主叫来,赶紧参拜皇上。”

慕毓芫把昨夜之事说明,又道:“若没有昭陵郡主熟悉地形,只怕路上也不能平安回来,要论其功劳来,也是一人一半才对。”

明帝方才放下心来,松开手道:“不论如何,只要你没事就好。”

汉安王道:“皇上刚到庆都就出事,本王难辞其咎,昨夜安顿好之后,已派出人去查探,相信不刻就有消息回来。”

明帝心中有诸多疑惑,面上却是平静,只淡淡笑道:“汉安王不必自责,就算在京城里,也难保没有一点子事故。只要能将事情查清楚,再妥当处理便好。”

汉安王忙道:“是,谢皇上宽仁。”

正在说话,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进来,眉目清秀淡静,虽不如慕毓芫那般明亮惊心,却有一种出尘的书卷气质。那女子落落大方裣衽一福,声音清丽如水,“臣女谢宜华,拜见皇上。”

“不必多礼,起来罢。”明帝略微颔首,又对慕毓芫一笑,“亏得朕忧心如焚,正派人四处寻你们,想不到竟回来了。”

慕毓芫朝下看过去,微笑道:“郡主机智,非寻常女子可及。”

谢宜华脸上微微一红,略垂低头。

明帝笑着点点头,又道:“虽然你们已经回来,只是也有些鲁莽,那些山野粗人懂得什么,万一…”

王伏顺忙道:“皇上,已经平安了。”

明帝道:“嗯,你去跟云琅他们说一声,好让大家都心。”

汉安王笑道:“慕公子和小女能平安归来,实乃可喜可贺之事,底下接风宴已经备好,请皇上过去痛饮几杯。”

“那好,美酒美食岂能辜负?”明帝笑着站起身来,汉安王垂头相让,众人跟着皇帝出门,熙熙攘攘簇拥而去。

筵席设在汉安王府后花园,虽比不得御花园规模宏大,倒也是精致可赏,九曲十八回的连廊过后,豁然出现一汪人造碧湖,湖上的八角宝亭极宽且四面环水,只有一条黄竹小桥通向亭心。湖面上是新绿一碧的连天荷叶,金光下一池碧波粼粼,菡萏柔摆着宛若仙子翩翩起舞,荷叶深处泊着一叶小舟,几名女伶正手握玉笛吹奏,笛声裹着水气向上幽幽散发。

众人依次坐下围了一桌,当中早已备好琳琅满目菜肴点心,刚开启的陈年佳酿透着谷米香气散开,清乐美景,宛若诗画一般让人未饮先醉。明帝顺着清风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庆都乃鱼米之乡,风景人物都是美不胜收,真是好个所在!”

“皇上取笑了。”汉安王欠了欠身,又道:“今日原本是接风宴,只是孔希诏是个急性子,已耐不住赶过来,正在后面等着皇上召见。”

明帝聆听水面乐声,头也不回道:“唔,那就叫他来喝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