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皇上关怀。”底下的热菜已经挨次送上来,慕毓芫起身给明帝斟酒,回头看到海陵王,微笑道:“后宫女子不便出去送别,有劳海陵王替送一下云琅,此杯算是敬谢之酒。”说完,先自饮一杯。

海陵王忙站起来,举酒道:“皇嫂不必多礼,云琅是本王结拜的好兄弟,这些事情原属份内之事。”云琅也端酒站起来,二人皆是一饮而尽。

“都坐下来吃菜,等会热菜都变凉菜了。”明帝正在打趣三人,王伏顺也跟着陪笑凑热闹,却听外面小太监通传道:“乐楹公主驾到!”

海陵王冲云琅一笑,“一定是来看你的,再不会错。”

慕毓芫见云琅面上淡淡,于是微笑道:“敏玺最爱开玩笑,公主常进来玩,哪里先知道云琅在这里。”说完侧身吩咐双痕,“快去,请公主进来说话。”

第二十七章 浮水秋日凉

中秋之日按例要全天庆祝,晚上满月之时赏月是重头戏,白间却也不可荒废,皇后召命各宫嫔妃出来游玩,今年盛会设在风光明媚的太液池边。此时太液池心的莲花早已结成莲蓬,几叶轻舟上俏立着数名采莲女,素衣翩翩,既采摘莲蓬又清理期间枯黄的残叶,采得兴起互相泼起水来,一串串女子娇笑之声便顺风传上岸来。

皇后半倚在池边的长榻上,似乎对采莲女颇有兴趣,手指拨弄着侧旁小几上的美人花觚,花瓣上的新鲜水珠便跟着震落下来。径直看了良久,才叹道:“到底还是年轻天真的好,认真说起来,本宫都不记得何时这样笑过了。”

宽阔水面最易生风,清凉的水气裹着女子的脂粉香气袭来,慕毓芫将莹雪软罗绢覆在自己面上,既挡风又可以过滤一下混杂香味,侧首微笑道:“姐姐年纪轻轻也做这样的感叹,要是再过上十来年,你我又该如何见人呢?”

“再过十年?”皇后的语气里不无凄凉,“妹妹自然是有这十年,二十年,可是本宫就只怕未必了。”

皇后不是轻易伤风悲秋之人,慕毓芫听她话里有话,不禁直起身来,见诸妃皆在远处嬉戏游玩,因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听皇上说,近些时日不是好转许多,眼下就要入冬,更应该多加保养才是。”

皇后轻轻摇头,微阖双目道:“家里商量过,准备把佩柔送进宫来。”

慕毓芫心中一惊,恍然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哀凉,想必朱家的人已开始担心,不惜再把幼女也送进宫来,难道是以备不测么?

四周静得只闻丝丝水风之声,皇后朝四面的嫔妃环视一圈,“各宫的娘娘们,哪个不是女子中的翘楚?若是配得寻常人家,也不知道成全多少美满姻缘,可是却偏偏要挤到一块,三千佳丽都去奢望那一份情爱,何等辛苦?佩柔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原打算等她长大谋一门好亲事,谁知道还是要步我的后尘。”

慕毓芫朝水波潋滟的湖面望去,淡淡说道:“朱门大户的女子,生来就比别人享受多些荣宠,长大后自然是要替家里分担的,姐姐何苦做这般感叹?况且…”远远的见惠嫔等人搀扶着徐婕妤,正在四处观花,三个月身孕几乎看不出身子,如此谨慎隆重显得格外可笑。

皇后也瞧了两眼,摇了摇头,“也弄得太过仔细,好在如今人还不多,不然指不定生出什么是非。不过,明年春天就要选秀,又是皇上登基后的头一次,想来不知道该如何热闹呢。”

“皇后嫂嫂,宸妃嫂嫂!!”乐楹公主冷不防从侧面花堆跳出来,脸上颇为得意,笑嘻嘻道:“哈哈,吓着了吧!你们躲在这里也不管我,那边正在射鸭呢?我们一起过去玩会,哼,一定要射到最大的那只!”

皇后和慕毓芫相视一笑,都是微微摇头。

乐楹公主正在拉扯,却见明帝领着人踱步过来,上前笑道:“敏珊四处寻你们,朕被她吵得不安生,原来你们在这儿说贴心话呢。”

皇后顺着他的话笑道:“我们打小就是如此,皇上也眼红不得。”

“是是,都过去射鸭吧。”明帝朗声笑起来,上前扶起皇后,慕毓芫在另一侧搀扶着,皇后笑道:“哪里这么弱不禁风?可受不起你们二人服侍。”慕毓芫见她并不是客套话,便松手落后两步,回头招呼宫人收拾好随身东西。

宫中女子时间最是空闲,每逢节日都有名目繁多的游戏凑趣,闺阁女儿的游戏多半斯文细致,比如簸钱、藏钩、投壶等等,其中最为热闹的还要数射鸭。所谓射鸭,并不是真的射猎鸭子,而是将木制的鸭子放在水面上漂浮,所用之箭精致小巧,也是怕女子力薄不能撑弓之故。射鸭者先将箭头沾上彩漆,因鸭身是用雪白的荨木做成,所以只要射中便会映上彩色的一点,彩漆五颜六色,若是被人多射中几次,那木鸭便会变得花花绿绿分外滑稽。

九尺长的特制沉木雕花长桌黑黝黝发亮,上面放着众人平素爱吃之物,帝后二人自然居于正首,此时熹妃仍在禁足,嫔妃当中就以慕毓芫和敬妃二人最高,不过最为风光得意地自然还是要数徐婕妤。乐楹公主自然是坐不住,早撇了众人自己跑去玩耍,明帝见徐婕妤面带慵懒,于是说道:“玉窈你有身孕就自在些坐着,不必端端正正得直着腰板,免得劳累伤身。”徐婕妤娇怯怯答应下,众嫔妃都不免含了几丝酸意,面上笑容便不那么自然。

敬妃坐在明帝侧首,秋香色的寻常宫装只得七成新,妆容钗环也并不显眼,嘴角始终保持的微笑更显出娴静。默默饮了半日茶,待众人说笑落出空隙才笑道:“听说上次去庆都的时候,宸妃妹妹和昭陵郡主竟然被山贼劫持,最后还是妹妹力杀群敌才得幸逃脱。皇上莫笑臣妾见识浅薄,这等故事从前只在书上看过,听着实在骇人,因此不敢十分相信呢。”

明帝环顾嫔妃一圈,笑道:“当日情形朕也没有亲见,不过事后一数,竟然有二十四具尸身,收拾了四、五车呢。”

慕毓芫见众嫔妃一脸骇色,只好微笑解释道:“哪有这样的事?这是皇上跟姐妹们说笑,当不得真。”

惠嫔甚是胆小,小声说道:“那些山贼,是不是都粗眉铜眼满脸胡子,手持着尺长的大刀?啧啧,真是想起来都怕人。宸妃娘娘你这么娇弱,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

“你们喜欢听故事,晚上就点几出热戏罢。”皇后朝众嫔妃一笑,侧身对文绣低声吩咐几句,又道:“文绣去取戏文本过来,爱看什么只管点,等会传话下去,让梨香苑的人好生准备着。”众人见帝后二人兴致不错,都热热闹闹奉承起来。

敬妃捡了几块小点心递给徐婕妤,对她笑道:“妹妹如今是头一胎,多活动一些也好,将来孩子也是活泼可人的。射鸭是最有趣的,妹妹要不要玩上一玩?”

徐婕妤慵懒的直起身子,反手放在腰间揉得片刻,长声叹道:“唉,嫔妾近些日子总是不爱动弹,太医说我气血不足,需要静坐养身呢。”她原就生的娇小甜美,此刻柔弱无力之态更添生动,众嫔妃脸色便更不好了。

敬妃似浑不在意,又对慕毓芫笑道:“不过今天有妹妹在这里,我们也不好意思出来献丑。头一轮让宸妃妹妹给大家开开眼,虽说吉鸭虽比不得真人,姐妹们只看箭法也是欢喜的。”

“宸妃嫂嫂!”乐楹公主在不远处扬声,挥着小弓嚷道:“你快过来呀,等会起风就刮远了。哎呀,那只最大的吹走了。”也不知是风力太大,还是箭法不准,手里一通乱箭飞出去竟都没有射中,气得在草地上直跺脚。

明帝遥望了一眼,冲慕毓芫笑道:“你过去射几只,只当是哄着敏珊玩,实在喧哗的不行。等会射得鸭王,朕同大家与你庆贺。”底下的小宫女捧上弓箭来,慕毓芫推托不得,只好随手挑了张弓。明帝搀扶着皇后跟过去,众嫔妃也纷纷起身来到湖边,皇后又特意吩咐宫人,给徐婕妤搬了一张椅子。

日头渐渐升高,满天的明亮阳光喷洒下来,碧波粼粼的湖面上好似宝石碎片铺得到处都是,金黄星点折射出轻微刺眼光芒。雪白荨木鸭漂浮在水面之上,一摇一摆随着轻波起伏着,为求喜人做的特别肥胖,摇摇晃晃显得笨拙不堪,岸上众嫔妃看着有趣不禁都笑起来。

乐楹公主在边上急道:“快呀,快呀,鸭王已经吹到那边去了!”说着又回头瞪着澄澈的天空,恨不得把那风给吓唬回去,嘴里抱怨道:“早不刮风,晚不刮风,偏偏这个时候刮风。”

“既然要射鸭王就用红漆,这样中了才够喜庆。”敬妃笑着走过来,“本宫替妹妹沾好几支,等会若是射中,也算得上是一份功劳。”

“有劳姐姐费心。”慕毓芫微微一笑,搭箭上弓。

众人说笑着欣赏着湖面风光,等慕毓芫将最远处的鸭王射中,突然后面发出一声惊呼,“不好,狸子打翻彩漆桶了!”一个素白如电的小东西窜进人群,正是慕毓芫养的那只雪狸,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没头没脑的四处冲撞,众嫔妃和宫人都连忙往后闪避不及。

徐婕妤吓得离了椅子,混乱之中被撞得起身,那湖边原有些轻微斜坡,衣裙累赘又绊了两下,不由往前扑了几步。眼见就要滚落到湖中,不由尖声惊呼道:“啊呀,救命啊!!”

此时唯慕毓芫一人站在湖边,回头惊见变故,顺势将徐婕妤往后面一推,自己却受力不住连滑数步,竟“扑通”一声掉入湖中!岸上顿时乱作一团,皇后惊呼道:“快来人,宸妃她不会水!”

湖水渐深渐绿,空中阳光稀薄渗透下来,幽暗水纹交深浅不一,交错成一幅美妙迷离的画面。慕毓芫在水里乱抓一气,胸中早已呛进许多湖水,越咳灌得越多,却是什么也抓不住!混乱中听得岸上有人惊呼,又是“扑通”一声,接着是“咕嘟咕嘟”嘈杂水声,仿佛有人跟着跳了下来。

慌乱混沌之中,慕毓芫感到有力的双臂环住自己,可是胸中越来越窒息,身子越来越无力,意识也渐渐开始迷乱起来。有柔软的唇覆盖上来,如甘露般的湿润气体送入口中,求生的本能控制意识,长吻漫漫无限…

“宓儿,宓儿…”耳畔有焦急的声音在呼唤,慕毓芫连声的嗽起来,震得睁开眼睛,殿内俨然围满一屋子人。

明帝坐在床边,发丝犹残留着些许湿润,急切问道:“宓儿,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适?来,朕扶你起来,先把水都咳出来才行。”王伏顺捧着清水上来,双痕端着个鱼形白玉水盂,慕毓芫咳了几口,又漱了漱,方才渐渐好些。

“皇上----”慕毓芫抚着胸口,稍微缓息片刻,“臣妾已经没事,皇上还是去看看徐婕妤,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方才那么乱,也不知有没有摔到哪里?”

“宓儿,你怎么这么傻?”明帝的目光丝毫不动,定定看着慕毓芫,“徐婕妤方才只是受到惊吓,太医已经诊治过了。你半点也不顾惜自己,若是有个什么…”

眼见嫔妃们脸色越来越不自在,慕毓芫忙道:“皇上,臣妾现在不是没事么?皇上还是先送徐婕妤回宫,臣妾需要歇息一会,姐妹们都各自回去罢。”

明帝还要说话,却被慕毓芫目光所止,只好说道:“好罢。你且好生休息着,朕晚点再过来看你。”明帝又嘱咐了双痕几句,又让慕毓芫躺着别下地,方才领着衣裙莺莺燕燕出殿。

到了晚间,夜风已然有些清冷。偶尔几片青黄斑驳的叶子坠落下来,更是平添几分萧瑟的秋意,双痕捧着月蓝藻纹绣裙出来,“娘娘,该预备晚妆了。中秋赏月,也是一年里头的盛宴。不过皇上已经传过话,若是不想去也使得,晚间宴席结束,便过来咱们椒香殿。”

慕毓芫漫不经心点点头,问道:“吴连贵还没回来?”双痕将绣裙放在床头,回身却见吴连贵从侧帘穿进来,赶忙领着屋内宫人出去。

“查的怎么样了?”

“不出娘娘所料,那彩漆果然被人做了手脚。奴才取了东西去验,里头被人投了石菖蒲的粉。要说这东西原本也没什么要紧,只是那彩漆里头原配着细辛和龙齿等物,为的是让颜色更加鲜艳。不过石菖蒲和龙齿原就相克,混在一起便能生出蛸气来,若是嗅入便会比平时狂躁。雪狸嗅觉比人灵敏许多,体形又小,更受不起当时风送的效力,因此便发出狂性来。”

“你说的倒是条条顺理,只是宫内娘娘们如何懂得这些?”慕毓芫站起身来,顺手将残茶泼掉,“莫说她们不懂药理和彩漆配料做法,单是对雪狸的习性如此熟悉就无从解释。况且回想起今日之事,越发觉得那位娘娘有些古怪,她是不多话的人,今日怎么格外熟络忙活?这里头必定有人串谋!”

“娘娘莫非是疑惑桔梗?”

“不是疑惑,一定是她!”慕毓芫轻声一笑,又道:“你还不知她的身份,若以为真的只是深山野丫头,那便错了。”

吴连贵大吃一惊,“那她是?”

慕毓芫接着说道:“当时就觉得她有些不妥,不论言谈举止,还是身上的气度,哪象个没见识的村野丫头?后来二哥去查清楚,果然隐着许多东西,你还记得皇上生母是怎么死的吧?”

当今天子明帝的生母冯氏,乃是先景帝之凌妃,也曾有过一段恩宠的时日,后来景帝迎娶了第二位皇后文氏,也就是如今的孝和太后。文皇后既年轻貌美,又兼言仪德功出众,加上脾性与景帝特别投缘,帝后二人恩爱亲密,不免渐渐把后宫其他嫔妃都冷落起来。然而凌妃也是心智出类拔萃的女子,当时的太后乃文皇后嫡亲姑姑,深知自己侄女在后宫谋略上不如凌妃,景帝驾崩之后便赐药于凌妃,对外宣称凌妃因与皇帝情谊深重,故而思念成疾,医药无治而亡,后追封其为孝献贵妃。

待到后来明帝登基,思量起生母的枉死悲愤交加,此时太皇太后早已经薨逝,连责问一声的机会亦没有。因此迁怒到当时赐药之人的身上,与之相关的太医、宫女、太监整整死了数百人,好几家有姻亲关系的官员也因此丢了官。群臣皆知明帝积压多年,竟无一人上前劝阻,成为延禧初年最大的宫闱秘案。

“那…那桔梗是…”吴连贵恍然明白些什么,惊得说不出话。

慕毓芫却是平声静气,缓缓说道:“她便是当时太医院首座的幼女----薛灵儿。当时被牵连到的家族都纷纷入狱,除了妇孺和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全都被处以腰斩。薛灵儿当时年纪小,免死之后被收为官奴,后来被薛太医的旧友买走,再后来的事,不用查也大概知道了。”

“难怪,难怪…”吴连贵喃喃自语道:“她自然通晓些医理,只怕背后还有人指点,才想得出这么诡异的法子来,只是怎么跟那位主子连在一起?”

“眼下并没有几个位高权重的妃子,熹妃不成事,皇后面前不敢暴露身份,在我这边又拿捏不准,除了哪位还能找到谁呢?一个想借着为自己剪除异己,一个想让宫中大乱,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要不要,先处置掉桔梗?”

“不必,她还兴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她们在明我们在暗,只派人盯紧抓实,留着她将来自然大有用处。” 慕毓芫的目光漫向窗外,神情有些复杂的交织错乱,语调渐凉至没有温度,凝声道:“她们这样千般算计,即便今日之事是冲着徐婕妤而去,他日也必定会引到本宫身上,岂能容得她们恣意?”

殿外隐约有人说话,像是王伏顺的声音,“皇上派老奴来传话,中秋赏月之宴酉时即开,不知道娘娘收拾妥当没有?皇上还说了,娘娘上午受惊吓不轻,若是不去就跟老奴说一声,回头把宴席上的菜都赐过来。”

慕毓芫对外扬声道:“双痕,让王公公进来,你跟紫汀来帮着装束一下。”回头朝吴连贵递了个眼色,自己走到梨花妆台前坐下。

王伏顺身猫腰无声走进来,手里捧着八珍黑木的方托盘,内中铺着一层黄缎,黄缎之上躺着柔滑无痕的溶白锦衾,只用细密的纱线绣出异域的纹样。走的近了,递到慕毓芫跟前笑道:“宸妃娘娘,外头已经起风了。秋寒之风最易入骨伤身,皇上让老奴拿来这件蚕丝洋莲缎披来,乃是外邦进贡之物,整个大燕国也只此一件呐。”

有清风悠然从门窗缝隙透进来,殿外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的笼来,众人都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慕毓芫触摸那缎披时只觉犹如一汪温水,几乎从手中滑落下去,好在上面的纹样是用挑织的方法刺成,俨然浮凸出来,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绣女的一针一线。待到洋莲缎披加身,及腰的长发盈光微动有如山泉水在流淌,雪色蚕丝更衬出青丝如墨、眉眼如画,宝光流转的盛颜下,隐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迫人微冷光芒!

第二十八章 破茧

今年的中秋之夜星空晴好,无边无际的夜幕深蓝得几近墨色,硕如银盘的圆月周围是满天璀璨闪烁的繁星,远近交错,颗颗晶莹剔亮,好似天宫仙女不慎跌落宝镜的光芒碎片。各宫嫔妃皆按座入席,前面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正表演着节目,依旧是花团锦簇的众人群舞,舞姬们个个抖身姿曼妙婀娜,配着背后悠扬清淡的丝竹之声,更是平添几分虚幻缥缈。

中秋的月年年都是这么圆,只是相并赏月的人各年不一,慕毓芫脑子里似有什么影像在稀薄清晰地浮现,生出几分萧然之意。席面上是热热闹闹的说笑,相熟的各宫嫔妃们各自聚在一起,有身份脸面的就簇拥在帝后身旁,眼前歌舞美则美矣,却也是陈年老调没几份新意,想必各宫娘娘也是应景而已。

“把这个木樨花茶给宸妃端过去,还有这冰镇蜜瓜片、什锦柳絮香糕,一样拣几块过去,都是些口味清淡的东西。”听到明帝的声音清晰传来,慕毓芫抬头正好撞上他的视线,不由自主想到上午水中的情景,或许是水光迷离的原因,总觉得来搭救自己的仿若是另外一个人。

那一刻,他是忘记一国之君的身份么?

不论如何,心里是不可能不触动的。或许,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或许是自己从前的记忆太深刻,只是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面对?心里有些隐藏的东西开始动摇,原本清晰的也开始复杂模糊,象是一团线被人绞得牵扯不清。

“芫妹妹,芫妹妹…”皇后唤了两声不见回答,于是侧身朝明帝说道:“宸妃是不是还有些不舒服?不如让她先回去歇息着,左右也只是大家热闹热闹,不用勉强撑着耗在这里。”

中秋之夜皇帝必须坐着应景,明帝也不想显得太过偏心,遂颔首回笑道:“佩缜你也经不起夜风长吹,索性你们俩都先回去歇息着,不是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么,正好合了你们的心意。” 眼光掠过盛装丽服的各宫妃子们,“朕在这里再看看歌舞、赏赏月,难为准备那么长时间,若是都回去,她们坐着也没什么意趣。”

皇后微微一笑,“皇上想的细致,臣妾这便回去。”

明帝正要再说几句,抬眼却见孙恪靖从远处急步走来,这于平时规矩不大合适,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不由悬心站起身来。

孙恪靖脸上带着几分焦急,近身贴耳回道:“皇上,青州送来八百里加急密报!!外臣都进不到后面来,也不知道是何紧急事情,末将不敢耽误只好冒犯了。”

“嗯,知道了。”青州乃是明帝最为悬心的几件事之一,只对皇后点了点头,来不及与座下嫔妃知会,便同孙恪靖离了席。

传送军报之人正站在御案下面,一脸风尘仆仆,明帝亲自接过密件道:“嗯,一路辛苦了。”不待那人谢恩已迅速拆开信笺,一行行往下看去,连声赞道:“好,云琅果然不错好!很好!”

“皇上,什么喜事?”

“你看,你快看看!”明帝将信笺递给孙恪靖,在御案前走来走去踱步,指着信笺道:“朕真没想到,云琅他会这么快就带回好消息。可惜,此时夜深不能上朝,等到明日早朝,一定要好好宣贺一番!”

孙恪靖急忙信笺展开,大惊读道:“云琅…率三千精兵深入梁军大营,敌军不防夜晚突袭,死伤惨重…最后生擒梁军副帅!”

此事的确是件大喜事,但明帝的兴奋不在于此,此事若是云肃仪立功,只怕就欢喜不起来了。此云非彼云,皇帝急欲培养自己的军事将领巩固江山,此番让云琅去青州历练,本来目地就是为此。云琅既有青年将才之风,又是泛秀宫的宸妃娘娘之胞弟,再加上慕家在朝廷中的地位重量,不论身份背景都的确是不二人选。云大将军固然是他的嫡亲舅舅,但是云琅终究还是慕家的人。况且,经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也才更能让朝廷安心,于公于私都是件大喜事。

孙恪靖似乎猜到什么,却不动声色回道:“恭喜皇上,云少将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作为,实在是可造之材。等到多历练几年,将来必定是我朝精良之将。”

“云琅还年轻,如今跟着云、慕两位将军多出战几次,等到能统领一军之时,朕自然会给他机会。”明帝话虽说得平淡,心情却还未完全平复,又吩咐道:“你去后面说一声,朕就不过去了。”

王伏顺忙道:“是,老奴马上去。”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略微沉吟片刻又道:“你再到凤鸾宫去,把宸妃娘娘请过来,朕一会到泰安殿去。”

泰安殿是皇帝平时休息之处,宽阔良深的大殿内亮如白昼,赤金光芒满室迷离闪动直欲逼人双目,迎着强烈的白光跪着一地的宫女太监,皆训练有素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卑微姿势。重重叠叠繁复的纱帐,垂了一层又一层,大殿内弥漫着上等的龙涎香幽暗的味道,极淡却又无处不在,让人有种如云如雾笼罩的缥缈感觉。

“宓儿,云琅真是让朕高兴。”明帝身着赤色繁纹刺金龙袍,细长明亮的双眼掩不住欢喜,上来握着慕毓芫的手笑道:“原想着只是让他去跟着历练下,有机会的时候上上战场,亏得朕还预备给他三五年的时间,不想这么快就送来惊喜。”

宝漆圆桌上放着一盏凸肚小口玉壶,未开酒盖已闻酒香,慕毓芫执壶斟了两盏,微微一笑,“为皇上效力,原是臣子份内的事。可惜云琅和郭宇亮他们不在,要不等明天召海陵王入宫,再叫上孙将军他们,你们也好畅饮一番。”

“那是自然,可是朕哪里能等到明天?”明帝一饮而尽,笑道:“皇后呢,自然是不能饮这么酒,其他娘娘们也不懂得朕的高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喝上几盅。”

慕毓芫心中自然替云琅高兴,加之上午的事,也不好太拂了皇帝的兴致,也是端酒饮尽,“那好,臣妾稍微陪几杯。”说着,反转杯口侧头一笑,“如何?”

明帝未饮先有几分醉意,畅快笑道:“朕早知道,你不象她们那么忸忸怩怩,可以陪朕痛快饮酒说话。今天你饮一杯朕便饮三杯,总不会让你吃亏就是,如何?”

两个字学得惟妙惟肖,慕毓芫不由嫣然一笑,“难道皇上还没喝够水?晚上还要用酒来弥补,早该把太液池都酿成酒才是。”

明帝怔怔看着她,轻声道:“宓儿,甚少见你这般笑呢。”

“皇上,喝酒罢。”

殿外的人闻的里面阵阵欢笑声,情知明帝今夜不会再召幸其他宫妃,早有人去知会掖庭令,让派人通知各宫娘娘安寝。王伏顺却有些犯难,按照常例,中秋月圆之夜皇帝要宿在中宫皇后处,又是一件不讨好的差事。皇后性格宽和敦厚,倒不会让为难人,只是宸妃娘娘性格执拗,今夜不知又是如何结果。

“不能再喝…头疼,疼的厉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慕毓芫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明帝握着新开的陈年旧酿,扯她道:“最后一壶,最后…朕今天高兴,朕还有话要说…”他以三对一更是醉得厉害,一个踉跄踩到冗长拖曳的裙幅,二人站立不稳,一起“扑通”摔倒在地。

玉壶酒洒得满地都是,酒香混着龙涎香的味道让人神智眩晕,明帝贴在慕毓芫耳边喃喃道:“宓儿,你说朕有什么不好?朕…朕到底有什么不好?父皇他为什么不喜欢朕?从小的时侯开始,不论朕如何努力的去做,他也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永远不会知道,朕是多么的想见他一面,那么只是训斥几句也好啊。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视线都不会注意到朕的身上,不论做的好还是坏,他都不闻不问…”

“皇上…”

有滚烫的液体落下来,那温度几乎要把慕毓芫的脖子灼出空洞,明帝语调渐至有些淡薄悲伧,“朕到底哪点做的不好?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只看的到一个!”

慕毓芫也难过起来,只道:“不要,再说以前的事…”

明帝却是恍若未闻,自顾自说下去,“朕再苦再累,也要把大燕的江山治理好,朕要让父皇他知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做的好,比所有的人都做得好…”

“皇上…”慕毓芫只说得两个字,嘴唇已经被明帝封印住,那温度灼热滚烫融化掉心上的寒冰,嘴角有淡淡咸涩味道跟着漫进。忽然好似凌空踏风飞起,被明帝吃力的抱着站起身来,殿内铺着大红色的柔毯,脚步去无声无息,让人恍然置身在九天云雾之中。

御榻上挂着明黄挑花流苏,明帝胡乱挥挡之间,床头的束帐缠丝金钩被扯下,内中雪莹鲛纱无声滑下来,拖曳堆垒有如千堆雪。累赘华丽的宫裳被层层剥落,柔如羽毛的抚摸掠过慕毓芫的身体,深浅不一的吻使之浑身发烫,想要开口却又被吻住,那么用力的缠绵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明帝低低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越来越缠绵悱恻,唇齿间纠缠无尽无边,待到松口之时呼得一口气,那吻却由耳垂脖颈渐渐往下。慕毓芫情不自禁漫出一声低语,好似火苗之上泼下新油,殿内华灯烧得通明,整个帷帐似乎都燃烧起来,戗金铜鼎内轻烟氤氲缭绕,泰安殿内一室皆春。

漫漫长夜过去,天明前的微光稀薄的透进来。慕毓芫朦胧之间苏醒,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殿外传来王伏顺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该上早朝了!”良久不听里面回音,又提高些声调补道:“皇上,该…”

“退下,朕知道了。”明帝声音略有一丝不耐烦,殿外顿时安静下来,只闻他自行穿衣的摩挲声,想必王伏顺已吩咐过宫人,因此也没人进来服侍。

慕毓芫一动也不动,只想等着明帝早朝先行离去。谁知道,忽然有几丝头发触到鼻间,耐痒不禁,忍不住“阿嚏”一声。明帝慢慢转回身,低低声笑道:“呵,原来你也醒过来了。”

慕毓芫只觉脸上滚烫,心思混乱道:“皇上,赶紧上早朝去吧。”

“这是做什么?”明帝俯身吻下来,在耳畔无限柔软呵气,“难道,还不许朕看自己的妃子么?莫非头疼,那就更要关心一下。”

“皇上----”慕毓芫索性掀开薄被抬头,却还是不敢看皇帝的眼睛,“皇上别闹,免得耽误早朝的时辰。”

“那好,你唤一声朕的名字。”

慕毓芫听他旧事重提,隐隐也有些好笑,只觉平时帝王威仪全无,倒似一个固执任性的孩子。心内情知皇帝不会就此离去,再闹下去反倒越发旖旎,只得轻声说道:“旻旸,去上早朝…”

“好,让朕抱你下去。”明帝不容她反驳,用力一抱搂在胸前,裹得一袭纱堆宫装在身,无限欢喜笑道:“虽然声音小了些,朕却听得清楚。”

明帝双臂沉稳而有力,慕毓芫根本无法挣脱下来,穿过水晶珠帘往里走进,寝阁内的宫人垂头跪了一地。顶头撞见门口的王伏顺,惊慌失措道:“皇上!啊,娘娘…老奴告退!”慕毓芫窘迫已极,只得将脸深深的埋在明帝衣襟里。

“宓儿,宓儿?”明帝连唤两声也不见回答,低头朝怀里坏笑道:“你这个样子好似舍不得下来,那就让朕一直抱着你罢。”

慕毓芫仰头看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又别过脸,“皇上说好的,莫非打算耍赖么?这么多人,还是放臣妾下来罢。”

明帝不再捉弄她,松手放开她微笑道:“朕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你先好好梳洗一下,等退早朝就去椒香殿找你,不准四处乱走。”回头吩咐王伏顺,“你今日不必跟朕去早朝,等会跟着泛秀宫的人送宸妃回去,然后再来回朕。”

“是。”王伏顺低头一笑,恭送皇帝出去。

第二十九章 闲日碎花

秋意渐渐深了,树叶也开始坠落,半黄半绿铺得地上厚厚一层。这日天气回暖,慕正倚在榻上看书,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遂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娘娘,沐华宫那边出了点岔子。”吴连贵猛地跑进来,倒把双痕吓了一跳,不待问又补道:“原先云曦阁的陆才人小产,如今敬妃娘娘正去风鸾宫请罪呢。”

“嗯,小产?”慕毓芫放在手中书卷,淡淡问道:“怎么连怀孕都不曾听说,突然就小产了?”

“陆才人的日子停了两月,便去回禀敬妃娘娘,太医诊脉后却说并不是有喜,只是腹中积着郁气,故而生出古怪症候。谁知只吃得一副汤药,陆才人就小产了。”

慕毓芫沉思不言,吴连贵忙吩咐小宫女退下,又近身问道:“娘娘,是不是在担心着什么?”双痕在边上自语道:“这位娘娘倒也糊涂,陆才人也是沐华宫的人,如今出这样的纰,就不担心皇上责备么?”

“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头疼。”慕毓芫抚着额头揉了两下,“吴连贵,你去把俞幼安请过来诊脉。双痕去准备些上补药,嗯,就上次皇上赏的极品雪燕,你亲自给陆才人送去。”

双痕片刻回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

“没事。”慕毓芫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敬妃不像是莽撞冲动的人,陆才人小产的又很奇怪,其中难保没有什么。只是一时想不出个眉目,有些头疼,让太医来瞧瞧脉也好,对外也可清净一些。”

双痕闻言点头,深以为然,“皇上今日时常留宿,别宫的娘娘们早不自在。虽说此事不与咱们相干,却怕背地里有小人生事,到底还是避开得好。”

慕毓芫淡笑道:“避不避得开,看着再说。”

“娘娘想要躲开,自然是有办法的。”双痕往茶盏续了点茶,回头笑道:“不过认真说起来,后宫里最不自在的人,一定是徐婕妤!先时她侍奉圣驾最多,如今皇上不常去沅莹阁----”

“她本就年轻,不用再说了。”慕毓芫抬手打断她,却听外面香陶禀道:“娘娘,文绣过来传话,正在门外等着。”

“双痕,我身子不大舒服,你去请文绣进来。”慕毓芫顺手拔下步摇,散着头发躺在床上,只坐懒洋洋无力之态。

文绣进来一看,忙问:“娘娘,怎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