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王笑了笑,突又好奇心大起,“皇兄你穿着什么,让我也瞧瞧罢。”

“能有什么,不过是寻常锦缎。”

明帝掠起袍角露出秋香色裤腿来,上面针脚线缝都很细密,海陵王有些揶揄,“不会是----,哪宫娘娘做的私活吧?”

明帝不理他的话,笑道:“你也年纪老大不小的,有没有中意的小姐?看好只管跟朕说,到时候,一定要把婚事办的热闹风光。”

“什么小姐?!”海陵王一口茶饮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谁说我想要娶亲了?皇兄,你先看着密折,我去看看云琅回来没有。”急急忙忙往外走,在门口上差点与人撞个对怀,“云琅,这么快回来了。”

云琅问道:“什么急事,如此慌慌张张?”

“朕刚说着给他娶个王妃,所以着急起来。”明帝说笑两句,招手示意二人进来说话,蹙眉道:“眼下单凭我们手头上的证据,还不足以为老汉安王洗脱罪名,也没有法子处置人。只是行程已然公开,不便再多做逗留。”

云琅躬身谢座,回道:“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已查清大部分勾结官员名单,他们平日败迹也收集不少。眼下帐簿虽然已经被人销毁,但只要找到副本就可定罪,应该耽误不了几日,就可以回京城去。”

明帝微微颔首,抓起桌上密折看了看,“你办事很是利索干净,朕很放心。孔希诏正在整理证据,一点点来,绝不能轻饶那些混账!”

海陵王神情有些失落,叹道:“要不是皇兄你拦着,我也能出去帮上云琅一把,整天窝在屋子理,真是没劲!”转身向云琅问道:“你这次出去,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回头把郭宇亮叫来,咱们慢慢饮酒再说。”

云琅看了看他,笑道:“你不是说想去西林狩猎,回头带着我一起去,一边猎着狍子,一边说着话,岂不尽兴的很?”

海陵王赞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帝见他二人说的投机,笑道:“行了,游玩的事回去再说。云琅先下去歇息,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商议,还要正经事要办…”话未说完,就见王伏顺从疾跑进来,一脸惶急之色。

“京城急报,皇后娘娘的病又犯了!”

“什么?”明帝惊得眉毛一挑,复又深锁,“报信的人呢?”

外面连滚带爬跪进来一人,结结巴巴回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夜间受了风寒,连日下来有些伤神,盼着皇上早些回去…”

“皇上。”王伏顺小心翼翼上前,请示道:“不如把庆都的事交给汉安王料理,皇后娘娘凤体要紧,咱们还是赶紧回京城罢。”

皇后朱氏素来端正大体、贤淑敏慧,明帝对她敬重恩爱有加,二人同甘共苦,曾相守过诸多日日夜夜,乃是少年一起走过来的患难夫妻。因此后宫佳丽虽多,皇后体弱也不时常侍奉圣寝,但她在后宫尊崇地位仍无可动摇。

明帝一瞬震怒过后,当即宣道:“回宫!!”

汉安王府大殿中,王伏顺高声宣读圣旨。皇帝将税目案交托冀、洪两州刺史,还说不必因老汉安王有所顾忌,万事以国家社稷为重。汉安王府也因涉嫌案子,故而被御林军驻扎看管,府中人等均不得擅自出府,圣驾则于今日申时回京。

众人都忙着收拾行装,明帝正与云琅商量着庆都事宜,外面有人传报,“昭陵郡主求见。”明帝瞥了云琅一眼,笑道:“你救她一命,多半是来答谢你。”侧身朝王伏顺示意,“嗯,宣她进来。”

谢宜华行礼完毕,对云琅裣衽道:“多谢云公子,当日救命之恩。”说完又朝明帝请道:“臣女还想见一见慕公子,也答谢他当日的恩情。”

“我去叫姐姐出来,你等一等。”

“姐姐?”谢宜华仿佛听错什么,抬头问道。

云琅见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满目莫名其妙,迟疑住脚步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姐姐男扮女装?呵,她可不是我的兄长。”

明帝若有所思一笑,“郡主等等,朕亲自进去叫宸妃出来。”

待到进入寝阁,只见慕毓芫正在铜镜前整理云鬓,极干净利落的男子挽髻,素面男装透出爽朗风姿,对镜问道:“皇上,臣妾这就收拾妥当,怎么亲自进来了?”

“我们现已公开身份,你不用再做男子避人耳目,朕还是喜欢你女儿家装束,让双痕来替你梳妆。”明帝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扯掉顶上的玉色束带,及腰的青丝瞬间流淌至下来,“唔,梳个桃心乐游髻。”

“嗯,那就换罢。”慕毓芫不明所以,却也不甚在意。

香陶捧上来两身衣衫,层层绡纱如云如烟堆叠,甚是华丽繁漪。明帝挑了一套刺金西番莲纹浅紫纱衣,上面花纹乃暗金线织造,西番莲花中央缀有细小芙蓉石,三重薄纱各是深浅不一,美得迷离。小宫女捧上首饰盒子来,明帝又拾起一支赤金六面镶玉的鸾鸟步摇,尾坠几缕纤细的蜜蜡璎珞珠。

双痕郑重梳妆好,笑道:“小姐还是女儿装束更好,显出好颜色来。”

“宓儿。”明帝微微弯起嘴角,含着一丝揶揄的意味,“来,跟朕出去与昭陵郡主道个别,别让她在外面久等了。”

慕毓芫心内疑惑,却也并不多问。一直到赶到外堂,看到谢宜华双眸中不可置信之色,方才恍然悟出几分,“郡主请起,不必多谢。如今王府正值多事之秋,郡主千万保重身体,等待时日,皇上必会查清此事缘由,以还老王爷清白。”

谢宜华有些怔怔,瞳仁中光线逐渐暗淡下去,垂首从发髻中抽出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此番一别,今后多半相见无期。爹爹说这长簪乃是护身之物,自幼时便一直佩戴于身,娘娘当日搭救大恩,今以此相赠聊表寸心。”她语气平静如水,双手却忍不住轻微颤抖,就听“啪”的一声,长簪跌落地上顿时碎裂成数瓣!

“那是什么?!”慕毓芫还不来及惋惜,先惊呼一声,原来那双合长簪竟然是空心制造,里面赫然藏着一小卷蜡纸!

第二十五章 阴晴圆缺

那日从谢宜华发簪中跌出蜡卷,上面竟是庆都帐簿原本藏匿地点,原来汉安王早有防范,而谢淳先前偷盗销毁的不过是其中一本而已。如此一来,进展便是顺之有顺,明帝等人按原计划返回京城,外面仍旧严密封锁消息,另秘密遣人收集其他相关证据,只等冀、洪两州刺史来京城述案,便将其一举拿下治罪。

经过七日快马奔袭终于回到宫中,众人还来不及歇息就赶往凤鸾宫,宫内显然已经得到消息,众妃都按品大妆立于映绿堂门前恭迎圣驾。明帝顾不上与众妃多加言语,只抬手道:“免!都跟着进来罢。”众妃都紧步跟着进去,独徐婕妤没有出来,只是在里面静立等候。

皇后身上着浅云宫装斜躺在长榻上,榻上墨青锦垫映得脸色苍白如素,鬓间赤金九尾挂珠凤钗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几欲不支就要坠落下来。正要起身行礼,却被明帝快步上前摁住,眸间略微自伤,“都是臣妾让皇上担心了。只是这几日也养好许多,皇上还是先和宸妃妹妹回去歇息,不必守在这里劳累。”

明帝因数百里连日奔波,眼角不免蕴着几丝疲惫之意,“佩缜你躺着别起来,朕同你说话也就不累了。”因殿内人多气流不畅,便朝下吩咐,“皇后在病中需要静养着,人多反而聒噪的很,都各自先回宫去。”众嫔妃都是精心打扮赶来接驾,话没说上半句就让回宫,不免都有些悻悻失落。

“先且慢着…咳咳,本宫有件事要跟姐妹们宣布。”皇后有些虚弱的抬手,仰面朝明帝微笑,“皇上此次出行月余,定然想不到宫内发生了大喜事。”众妃都有些面面相觑,皇后又朝徐婕妤微笑,“还是你自己跟皇上说的清楚,也好让大家都替你高兴一下。”

徐婕妤身着浅榴莲色团花宫装,内外两层深浅不一的宫纱繁复重叠,眼角眉梢都有些娇怯怯的模样,上前垂首娇声道:“回禀皇上,臣妾已经有了身孕,太医说已经快三个月了。”

明帝膝下子嗣并不多,此时颇为欣喜,“玉窈,你就今后别出来走动,好生在沅莹阁调养着身子,左右皇后也需要清静,不必日日过来请安。”转头吩咐惠嫔,“你等会陪着玉窈先回去,平日缺什么只管跟皇后说…”略微沉吟片刻,“皇后最近不适,需要毫升静养着,还是跟敬妃说罢。”

敬妃领头出来恭喜完,复笑道:“这可是延绵子嗣的大事情,趁着皇上回来正好庆贺一番,也顺带着请皇后娘娘出来散散心。这后宫里头也好几年没添小人儿,如今也就等着宸妃妹妹和徐婕妤你们了。”

慕毓芫不去看众妃的锋芒目光,微微笑道:“皇上平日常说敬妃姐姐贞静淑良,又说寅祺生的比别的皇子聪慧,不论生养自然都是经验颇丰的。如今皇后娘娘病中身体不适,本宫同其余姐妹也不懂得生养孩子,此次既然徐婕妤的身孕,不如就交给敬妃姐姐照料罢。”

明帝还未说话,皇后已经先微笑道:“正是如此,惠嫔虽然老成却是没养育过孩子的,只怕许多事情都不懂得。”费力的坐起身子,又朝明帝说道:“如今我也不能时常走动,就让宸妃妹妹过来陪着说说话。照看徐婕妤身孕的事责任重大,还是交给敬妃料理好些,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明帝颔首道:“正是,宸妃还太年轻。敬妃的确更为妥当,回去辛苦一些,以后朕自有赏赐。”帝后二人都如此说,敬妃于情于理也不能推托,只好含笑上前应承。

宫妃有孕固然是喜事,此时徐婕妤却不敢多做骄矜,盈盈裣衽道:“皇后娘娘禁不起吵闹,皇上和宸妃娘娘也是疲乏着,臣妾先且退下。”她既如此说,其余嫔妃也就识相的跟着告退了。

走出映绿堂,惠嫔半是埋怨的问道:“妹妹,你怎么都不先告诉我一声?我们姐妹总算也盼道这一天,回去要给送子娘娘多烧烧香才是。”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眉目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气。

徐婕妤朝着泛秀宫方向斜睨一眼,“这六宫里的娘娘们,只怕都以为是泛秀宫的那位会抢在前面,她们再想不到会先轮到我,只是这明里背里又有多少人忌恨?等着皇上会来再禀明消息,你我也好放心些,再说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又如何敢违背?”

小太监们推上青云点漆鹿头车,惠嫔同巧莲扶着徐婕妤先上去,回头看着身后的芸香觉得十分不称意,因此烦道:“你倒后面跟着去,让巧莲扶着本宫上车就是,碍手碍脚的!”

徐婕妤在车内用绢子拭着嘴角,曼声道:“姐姐你就是这么固执,不过是个丫头也值得这么牵肠挂肚的。依我看芸香就挺好,模样生的机灵又没做出那等丢人的事,你怎么就看她不上眼呢?”末了一笑,宽慰惠嫔道:“如今我有了身孕,只要好好养着生下皇子来,你我也就算熬出头了。不论怎么说,姐姐你也是这个孩子的半个娘亲,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惠嫔果真欢喜起来,高兴道:“回去就做衣衫去,春秋夏冬四季都不会落下,只是好些年都有没动过针线,倒是有些荒废了。现在天气还是这么热,车里别把你闷着,咱们还是回宫慢慢说。”

徐婕妤略弯嘴角抿出一抹笑意,隔着帘子对巧莲说道:“回宫!”自己长长的舒展一番,十分惬意的合上眼帘,车子在平坦的宽石宫道上行进,震的云鬓间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起来。

慕毓芫在内殿陪着皇后说话,一直到用过晚膳才辞。夜色中的帝王之城显出无限落寞,周遭雕栏轩台都模糊起来,遥远夜空中闪烁着数点繁星,半弯皎洁明月里头隐约有些杂色,仿佛是广寒宫桂花古树的枝杈错乱。或许嫦娥仙子早已心生悔意,正怀抱玉兔在于桂花树下,述说着遥遥无期的寂寥。

泼天月华倾泻下来,淡青色光晕勾勒出慕毓芫柔和轮廓,清风徐徐无声,身上淡霜纱衣便如烟盈动起来。双痕捧着披风站立良久,小声请示道:“娘娘,庭院里夜露深重容易伤身,还是回殿早点安寝罢。”

“没事,只是想透透气。”

双痕低头系着披风,轻声叹道:“皇后娘娘如今身子不适,也不能常去下棋,若是昭陵郡主在宫里,也好陪娘娘说解解闷。”

“昭陵郡主?”慕毓芫想到那如水澄澈的双眸,微笑摇头道:“她若真的来到这元徵城,此生就再也不能出去,还是留在庆都自由自在的好。”伸手理了理披风,又问,“怎么一直站在这儿,是不是有话要说?”

双痕犹豫半天,才小声说道:“听说,听说皇上今夜已经宿在沅莹阁。娘娘,咱们不必…”

“唔?沅莹阁?”

对于帝王来说,子嗣远远要比其他更重要。他是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有鹣鲽情深的皇后,自己的身份不该有那些费神之想。如今再次进宫,早就应该斩断所有情感,今后只要做好妃子份内事便好。先前因皇帝的话为难,此刻想来倒是多余,慕毓芫顿觉轻松许多,不由畅快一笑。

双痕目光疑惑,问道:“娘娘,想到什么开心的事?”

慕毓芫淡淡笑道:“没什么,回去睡罢。”

床帏双层纱帐上缀着零星的小珠,夜间发出微弱荧光,不明亮但特别柔和,那散碎的光经过银线连成一片,好似夜间浩瀚的星空。辗转昏睡几回,慕毓芫觉得身子轻飘飘起来,有点不知身在何处。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唤,“芫芫,芫芫…”不可置信的睁开双眼,欣喜之余哽咽道:“晔儿,真的是你?”

“芫芫,你怎么哭了?”光帝急忙掏出丝绢来,朝下皱眉道:“你们怎么惹得皇后生气,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都给朕拖下去狠狠的打!”整个屋子一片求饶之声,皆哀求着皇后娘娘宽恕。

光帝温柔一笑,柔声问道:“芫芫,你来处罚他们。”

“晔儿…”慕毓芫恍惚觉得是从前的样子,他总爱吓唬身边的奴才,然后等着自己开恩放情,六宫之人皆知。

门口又走进一名素蓝宫装女子,慕毓芫认出那女子来,上前去拉她,“陈才人,本宫去抱佑芊出来见你。”见双痕站着不动,问道:“怎么还不去?快把佑芊抱出来,见见她的娘亲。”

双痕有些为难,迟疑道:“娘娘,佑芊如今住在懿慈宫里。”

“宸妃娘娘,你以为自己是大燕朝的同晖皇后?”陈才人冷冷一笑,又抱住光帝的腿哭道:“皇上,她已经是宸妃了。她辜负皇上的真心,皇上不必再对她好,赶紧跟臣妾离开这里…”

“同晖…与日同晖…”光帝不肯挪动脚步,喃喃道:“芫芫,你说过喜欢这个徽号的。你是朕的同晖皇后,对不对?”

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泣道:“晔儿,我…”

一阵“轰隆隆”的阵阵雷鸣,窗纱上响起倾盆大雨的打击声音,窗外树木投影摇晃猛烈,周遭情景突变。不知何时,光帝独自坐在蝠纹梨花木椅上,明黄色九龙长袍柔软堆曳,满目欢喜笑道:“芫芫,快过来坐这儿…”

“晔儿!晔儿… …我们走吧。”慕毓芫猛然有些混乱起来,只是莫名的害怕,想要上前去拉光帝离开,脚上却灌铅似的。

“不去,那儿也不去…”光帝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高高的房梁径直掉下来一根巨木,不偏不倚正正朝二人坠落!

“晔儿!!”伴随着慕毓芫的惊呼,光帝已扑在她的身上,残碎的木刺凌乱四错扎进身体,眼前红艳艳的一片触目惊心,惶急嘶声喊道:“快来人,救救皇上!!”但是整座大殿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重重帷幕诡异摇曳,四周空空如也,双痕等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外面透着火红如血的亮光,热辣辣的温度迅速将四周包围,浓烟漫漫透进来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慕毓芫触摸到光帝冰凉的身体,双手一阵阵发颤,喉咙间却似被什么堵塞般,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四丫头…”

慕毓芫闻声错愕的抬头,踉跄扑了过去,“爹爹…”

豫国公怜惜抚着她的头,叹道:“你自小不曾受到半分委屈,只是这个孩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你再难熬也要替他生养下来。”

“孩子?”慕毓芫不由自主地抚向肚子,是让人安心的结实触感,意识越发混乱无序起来,诺诺道:“孩子…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下意识的四下寻找光帝,却已经瞬间不知所踪,“爹爹,晔儿呢?晔儿去哪里了…”

“皇上,已经驾崩了…”

慕毓芫只觉眼前一黑,失重向后倒下,睁眼时已躺在从前的床上,脖颈间是强力压勒过后的疼痛,双痕惊喜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过来了!”

慕毓藻站在门口,躬身道:“…微臣必定照顾好妹妹,等她醒来,再去答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背朝屋内的青年男子身形修长,墨青色华服的随风翩迁,转身领着人离开。

慕毓芫努力回忆那人是谁,头颅却好似炸开似的阵阵痛裂,丫鬟送在面前一碗浓黑如墨的汤药,青花碎纹的瓷碗还带着余温。双痕跪在旁边,轻声劝道:“小姐,小姐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小姐,小姐…”

“…小姐,小姐你醒醒…”耳畔依旧是双痕的身音,慕毓芫只觉浑身汗水粘湿难耐,醒来却分明躺在椒香殿中。不甘心的摸向自己的肚子,平坦如常,只是方才的梦那么的真实,一时之间不能回转。

吴连贵闻声带着众人赶进来,询问道:“娘娘,到底怎么了?”

慕毓芫怔怔看着一处,只是不说话。

“不知道,娘娘像是被梦魇住了。”双痕很是着急,吩咐人去太医院请人,又让人预备糙米珍珠定神汤,偌大的泛秀宫顿时灯火通明忙碌起来。

第二十六章 爱别离

昨夜泛秀宫上上下下喧哗,也不知道谁眼尖脚快去告知明帝,竟劳动的御驾半夜从沅莹阁赶过来,一直守到今晨上早朝才走。底下不少人都有些沾沾自喜,互相赞叹皇上对宸妃娘娘恩宠极致,似乎做奴才也比别人多出几分风光。慕毓芫知道后却似不喜,依旧还是赏了下面的人银两,暗里让吴连贵仔细挑人,那些虚浮按捺不住的,都派些不起眼的差事。

晨风蕴着几许清凉兜卷过来,八宝鎏金青鸾车内层层宫缎垂坠,随着车行清风泛出轻微的波澜盈动,几缕丝带无骨的拖曳下来。双痕低头替束着虹影茜纱披风,一面整理着,一面说道:“皇上临走还吩咐过,让娘娘好生休养着。娘娘非要去懿慈宫也成,只是去会就早些回宫,不然又该让人四处找寻了。”

“佑芊,今年该五岁了吧?”慕毓芫有些怅然若失,轻叹道:“隔开一两年,多半怕是不认得本宫了。”

早在光帝为太子时,侍妾陈氏诞下一女,后因身份卑微,光帝践祚后也仅仅封为才人。按照燕朝后宫制度,嫔位以下均无抚养子女的资格,皇长女佑芊因便交由同晖皇后抚育,因此与皇后反而更加亲近。等到明帝登基,皇长女佑芊以四岁幼龄,被破格册封为溟翎公主,其时生母陈氏早已亡故,因而便转由孝和太后抚养。

双痕也有几分默然,贴着车帘朝外道:“起驾,懿慈宫!”小太监得令一声吆喝,软鞭轻抽马臀,车角宫缎下摆坠的金铃铛“铃铃”作响,青鸾车便在晨光的映射下缓缓沿着宫道远去。

懿慈宫的后门寥落冷清,零星几个职位底下的宫人闲散角落,廊下绿肥红瘦却格外精神惹人喜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主仆二人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双痕吩咐廊上的小太监道:“进去通禀一声,泛秀宫的宸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话音未落,顶头一个孩子从嘉禾堂侧门冲出来,一时不防便撞在慕毓芫怀里。

旁边的奶娘赶紧把孩子抱开,小心翼翼赔罪道:“奴婢没有看好溟翎公主,还请娘娘看在公主年幼,不要怪罪。”

溟翎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脸满含稚气,大眼睛扑闪明亮,咬着嘴唇看了半日,扑过来嚷道:“母后,母后…”

慕毓芫心内一触,微笑得几乎掉下泪来,“小芊你看,这是什么?你最爱吃桂花松子糖,喜不喜欢?”溟翎公主翻开素白的皱皮纸,松子糖在阳光下泛着黄澄澄之色,浓浓糖香甜丝丝的沁人,轻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母后,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小芊…母后…”一颗糖未吃完,溟翎公主却已哭起来,似怕她再走掉,只紧紧抓着衣襟不肯松手。

慕毓芫用力圈住怀中幼小的身子,双手不自控的颤抖不停,疼痛清晰蔓延开来,哽咽道:“小芊不哭,小芊不哭…”只是脸上的液体好似流不完,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滚烫坠落于地。

“奶娘,把公主抱下去!”太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神色甚是冷淡,“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宸妃你进来,哀家有话要说。”溟翎公主大哭着不肯松手,慕毓芫小心抽出她的手,起身跟着太后走进大殿。

“太后,小芊她…”

“公主跟着哀家很好,不必多问。”太后冷漠截断,又道:“况且,这也不是宸妃你该关心的事,若是喜欢孩子,就该回去好生养着身体。将来替皇上生的一儿半女,也是一件大喜事!”

慕毓芫张了张嘴,轻声道:“母后…”

太后转身往博山炉撒了把香屑,静声说道:“哀家平时都要理佛,最不爱有人在身边叨扰,今后不必再过来请安。”

慕毓芫低头看那地上的影子,太后的手向前抬了一下,又蜷回心口,是难以捕捉到的不舍姿势,心底又燃起温情的火焰,“太后,儿臣…”

“宸妃无礼!”一盏清茶毫无预兆的兜面泼来,慕毓芫脸上茶水嘀嗒,面颊上的发丝跟着合成湿漉漉的条缕,太后放下茶盏冷声道:“还不赶快退下去,难道定要惹得哀家动气?”

“哎哟,宸妃娘娘!!”王伏顺从外面冲进来,掏出手绢擦拭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呢?宸妃娘娘,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罢。若是着凉生病什么的,皇上又该要动气责怪,奴才们也担待不起。”扬声唤双痕进来收拾,又朝太后躬身道:“奴才王伏顺,给太后请安。”

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王总管不在皇上身边服侍,跑到懿慈宫坐什么?莫非是皇上得了好东西,又要孝敬哀家,遣你王总管跑一趟。”

“老奴给太后送佛珠过来,听说宸妃娘娘来懿慈宫请安,顺道过来看看。”见太后看回头,王伏顺“嘿嘿”干笑两声,“老奴方才出来的急,那几个送东西的小猴子怎么还没过来?等送宸妃娘娘回去,就去催一催。”

双痕大致收拾妥当,慕毓芫面上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朝太后深深一福,“儿臣不打扰太后礼佛,这就告退。”转身缓步走出几步,“王总管还不走么?跟本宫一起去见皇上罢。”

八月的天气微微转凉,转眼已到中秋节。庭院中的几树金桂开的正浓,香气透着甜意从树枝高处兜拢下来,双痕领着几个小宫女在树下收集桂花,待到洗净之后用来酿造花蜜。慕毓芫歪在横长的贵妃香榻上,隐约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仰面对紫汀说道:“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紫汀刚走进殿门,就听喜道:“啊呀,是云少爷!”

迎面而来的少年正是云琅,慕毓芫起身下了贵妃榻,“你怎么到这后头来了?有什么事,让你嫂子进来说就是。”

云琅一笑,从腰间取下金牌递过去,“这是皇上特赐的通行金牌,许我自由出入泛秀宫看望姐姐。不过眼下,也是没什么机会用得上了。”

“为何?”慕毓芫将金牌交还与他,问道:“庆都之事不是已经了解,难道皇上又有差事派给你?”

云琅一撂衣袍边角,坐下笑道:“皇上特有恩旨,准我去定州看看大哥,说是不必急着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慕毓芫问道:“单是你去?还有人跟着去?”

云琅眼神甚是明亮,神情喜悦,“嗯,还有郭宇亮。皇上说我们都还年轻,老是呆在宫里头也难成大事,不如到前线历练些时日。”

青州、定州乃燕国与霍连国交接之地,历来都有数十万重兵驻守,自景帝以来便由兵马大将军云肃仪统领,相隔最近的定州由豫国公镇守,豫国公逝世后便由其长子慕毓泰继承将位。云肃仪不光是治军有方,更能同将士们同甘共苦,在军中颇有威名,霍连军屡犯却无功而返。朝内的国泰民歌舞升平,皆因青州、定州边军坚如铁桶,长年镇守边境之故。

“姐姐,这可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云琅神色颇为激动,目光坚定如钉,“吃多少苦也无所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好了,看你高兴的。”慕毓芫伸手替他掸了掸衣襟,金桂花瓣顺势落下,“你此去定先跟着舅舅和大哥,凡事多听听他们的,不要自己恣意妄为独来。另外,还要记住几件事,姐姐才放心的下。”

“嗯,姐姐你说。”

“第一,皇上之命一定要放在首位,且不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念;第二,若是舅舅和哥哥犯下差错,你要第一个回禀皇上,王法面前不可枉顾私情;第三,不可与底下将士过于亲密,为将者能御军善战即可。至于人心这种东西,只有皇上才能有,明白吗?”

云琅听她漫漫说完,郑重应道:“嗯,姐姐的话我记下。等赶到那边,还有舅舅和大哥照拂着,姐姐就放心吧。”

慕毓芫仰头看着金桂树上,回转笑道:“行军打仗之事我也不懂,只是嘱咐你些不大留意的地方,总之你自己清楚就好。走罢,先进去吃点东西。”

宫人们已布置得差不多,双痕正在里面招呼众人,迎上来笑道:“已预备好云少爷爱喝的竹叶青,还是前年埋在树下的,刚去出来呢。”

云琅笑道:“多谢。”

慕毓芫于梨花木椅中坐下,底下小宫女捧上新茶来,接过笑道:“你们俩别在那儿客套个没完,都快过来入席再说。今天也没有外人,紫汀和香陶也过来陪坐,一大桌子的酒菜,两个人吃着也是无趣。”

“既然人少无趣,那朕就进来赶个巧。”门外人影斜长投射进来,明帝说笑之间已进来,身后跟着一袭赭色华服的海陵王。

云琅迎上去笑道:“敏玺,看来没时间去西林狩猎了。”

明帝接过慕毓芫亲自奉上来的茶,且细细饮了口,“你们不必惋惜,等到云琅此次归来,朕让你们玩个够如何?原想让海陵王跟着出去,只是怕太后担心,留在京城里也能替朕分担点,将来自有机会聚在一处。”

“皇兄,总是拿我当小孩子。”海陵王带着些赌气,坐下道:“既然郭宇亮也去,我身手纵使不如他们,也不会连累谁,为何单留下我一人在京?”

“看看,又来了。”明帝斜倚着椅子,笑道:“今天若是不带你来,只怕往后更要缠着朕抱怨。好了,咱们且饮酒说话,只当是给云琅送行。”

慕毓芫问道:“听皇上的话,云琅很快就要出行么?”

“早去早回也好,正好京中空闲无事。”明帝的目光看过来,微微笑道:“边境的苦朕也是知道的,等到时局平静些,就让你兄长回来休养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