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豁然想起什么似的,消散的杀气重新凝聚回来,转身问道:“方才那人呢?青州回来的只他一人吧。”王伏顺唇角笑意平和,回道:“不劳皇上担心,老奴早让人领下去安排妥当,绝不会有半句妄言传出。”

-----------------------------------

那道寒光!云琅兀自一笑,那道寒光不是不能避开。以自己的身手,便是再危险些也可于千军万马中从容,只是不相信,不相信她会真的会亲手杀了自己!雪白铮亮的锋芒猛地正中胸口,心也就跟着碎裂飞散,仿佛生生被巨大的力量击穿出空洞,再也填补不回来。

“云琅小心!!”郭宇亮飞身过来将自己拉开,那抹熟悉的娇弱蓝色已被人救走,立于对面的主将大手一挥,数千支藏于暗处的飞箭如蝗虫飞来,眼睁睁看着掩护自己的少年变成刺猬倒下。

“云琅…”郭宇亮气若游丝,鲜血已经红透了身上的战袍,想要翻动姿势看看身下的人都已不能够,“回去转告我的家人,说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没能建功立业…”

自己想要翻身起来,却被郭宇亮用最后的力气止道:“不要动… …凤师兄就快要赶过来,等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小,“敏珊她太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宇亮!!”杀意陡然勃聚蹦出,满天的怒气让自己杀红了眼,一路向前竟然冲入敌军腹部,身上不知道裂出多少口子,渐渐被飞溅红雾遮迷双眼,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惊喊声也不那么分明,但毕竟不比江湖较量,一个人武功再好也不可能抵挡千军。几近绝望之时,师兄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利剑斩断铺天而来的箭雨,且战且退才将自己从死神身边拉回来。

可是,如何去面对枉死的同袍?手中拽着郭宇亮遗留下的血荷包,只身策马自青州向京城狂奔,唯有皇宫中那簇永存的温暖才可安抚自己。一路上不吃不喝的飞奔,马儿早累死在京城之外,顾不上周身伤口迸裂和宫人们的惊呼,终于倒在椒香殿冰冷生硬的青金镜砖上。

------------------------------------------

“公主,公主慢点!”乐楹公主顾不上身后宫人的叫唤,心急如焚赶到慕府,不待下人行礼便抓着人急急问道:“云琅在哪里?他在哪里?”小丫头被拽的直哆嗦,慌忙领着她往云琅的卧房奔去。

今晨听说云琅私自回来,乐楹公主还没来得及高兴,接着就听说他身受重伤,她自来娇生惯养着长大,听得重伤二字便以为是要死,吓得连哭都忘记了。走之前凤翼说云琅必定会回来寻自己,却不想是这么个状况,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

“云琅!”乐楹公主脱口而出,映入眼帘的少年已经收拾干净,只是神色却是自己从未看到过的憔悴,方才全凭一股勇气闯进来,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云琅,你没事吧?我----”云琅恍若未闻,只是怔怔看着顶上的房梁,床榻边的米粥滚出浓浓的香气,侧旁侍女拿着勺子不知如何是好。

乐楹公主走上前接过勺子,紧张说道:“你下去,我来喂他就好。”从来都是别人服侍她,头次服侍别人却是难为,当中勺出便要喂,侍女慌道:“公主小心,那粥是刚熬出来的,小心烫着云少爷。”

“知道了。”乐楹公主把脸红了红,想起自己生病时候奶娘吹汤药的样子,小心翼翼将勺子的米粥吹凉,递过去道:“不烫了。”只听“啪”的一声,碗勺都被云琅推掉在地,滚烫米粥烧得她“啊呀”叫出声来,公主府的宫人慌忙上前收拾,幕府侍女更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把碎碗勺打扫出去。

云琅连看都没有看,冷淡道:“拿走。”

“我也是担心你,为你好啊。”乐楹公主撑不住滚出泪来,方想转身离开,却被一双温柔的柔荑覆盖住双肩,周围的人都跪地叩道:“恭请宸妃娘娘金安!”

慕毓芫安抚乐楹公主坐在旁边,自己走到床榻前柔声劝道:“别跟公主发脾气,有什么跟姐姐说,在家里养好伤再回去。”

云琅脸上泛出痛苦神色,“姐姐,我对不起宇亮…”

慕毓芫也是叹气,沉默片刻方道:“他既然因救你而死,你就更应该明白自己背负的责任,好好养伤回到战场,才算是对得起宇亮。”

云琅默然,颤声道:“是…”

屋子里便陷入静水般的沉默,慕毓芫看了看旁边抽噎的乐楹公主,半是委屈,半是焦急,再看云琅情绪也是起伏不定,因此叹道:“敏珊,快别哭了。云琅身上有伤,再者郭宇亮亡故…”

“宇亮死了?”乐楹公主一惊,倒是止住了哭声,“他不是受伤?他没有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慕毓芫简略说了一遍,跳过沐以蓝不提,又道:“你们自幼一块儿长大,要是心里难过…”顿了顿,稍缓气息,“云琅心里很内疚,现在状态不大好,也不知郭家那边怎么伤心呢。”

“宇亮…”乐楹公主有些发怔,失去素日任性。

慕毓芫惦记着云琅的伤,又担心郭家那边情况,因此便想唤人进来照料着,却见吴连贵急急忙忙赶进来,不由蹙眉道:“什么事?进来说话。”

吴连贵略微行礼,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宫中突然有急事,召驾速回!”

听他语气紧迫不比寻常,慕毓芫十分吃惊,忙起身对乐楹公主道:“敏珊,我不便多在宫外呆着,现有要紧事回去,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却来不及细说,只握了握她的手,便领着吴连贵匆忙离去。

第四十三章 枉生花

“皇后娘娘的病,到底什么程度了?”

“奴才不敢妄言。”吴连贵紧跟在后面,猫着腰悄声回道:“听太医的意思,此病乃是数年累积沉疴,指望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没事了。”

“什么?!”慕毓芫倒抽一口凉气,扑面而来的寒风象把锐利的尖刀,刮的人肌肤生疼,“这个冬天?眼下都已近腊月,哪里还有什么冬天?近些日子皇后那边总不让本宫请安,没想到短短半个月竟然病重如此。”

“娘娘,娘娘还要等么?”吴连贵走得近些,细细说道:“娘娘固然是担心皇后娘娘的身体,可也要爱惜自己才是,眼下生产完还不到两月余,哪里经得起腊月里头的冰刀子风…”

“没事,且再等等。”慕毓芫抱着紫金手炉站在连廊台阶口,脚下已铺满寸许厚的积雪,明晃晃光线反射上来直刺眼眸,今冬仿佛格外寒冷些。

“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

“为什么?”

“因为娘亲说过,我们长大就要嫁人了。”杏黄色的小裘衣精致华贵,映衬得朱家二小姐愈加文静大方,不疾不徐分析道:“要是我们都出嫁的话,比如象大姐那样嫁到外省去,你和我都不在一个地方,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那有什么关系。”花圃中的腊梅花开成一簇簇嫩黄,沿上坐着粉雕玉琢的慕家四小姐,前后摇晃着脚上的孔雀羽小绣鞋,诘诘笑道:“那我们就嫁到一起,你先嫁给哥哥,我再嫁给弟弟,不还是天天见面了?那样比现在两府来往还要相近,天天都可以在一起呢。”

“嘻嘻,小不点想着要嫁人,不害臊…”

“哼,明明是你先说的…”

仁启二十四年,景帝长子旻旸册为端王,于元徵城北门外新造府邸一座。同年举行王子大婚,英亲王妃乃肃毅公朱家二小姐,年十四,闺名佩缜。王妃聪颖敏慧、年少持重,婚后数年亦未闻夫妇不睦,人多谓王妃有益夫匡助之德。

“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慕毓芫的身形倚栏微震,莫名酸楚自身体内涌出来,反而激出一抹苦笑----苍天果然让你我分别嫁给兄弟----可为什么还有后面的这出闹剧?同晖皇后和英亲王妃可以珍重往日情谊,只是今日的皇后和宸妃却该如何相处,情何以堪?!

“娘娘,站得太久了。”慕毓芫被身后声音拉回现实,面前纷扬的细碎雪花无休止飘落着,伸出手去接住,却因手炉上捎带的温度而融化成水。空气里微闻一声叹息,细小的几乎要淹没在落雪声之下,“嗯,知道了。吴连贵你先去知会一声,若是皇后执意不肯相见,那本宫就一直等候下去。”

少时,只见文绣领着人出来,“皇后娘娘有旨,召宸妃晋见。”

即使慕毓芫早有心理准备,见到皇后惨白如素的脸色仍不禁震惊,那不是肤如凝脂的雪白----是毫无血色的病态苍白,“姐姐,你----”她唇齿都颤抖着,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莫名惶恐,哽噎中夹杂着剧烈的疼痛,“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让我陪在身边?莫非真是因为我诞育祉儿,我不信…”

“四丫头,你坐过来些----”一声儿时称呼几乎让慕毓芫盈泪,皇后无力的抬起手臂,温柔微笑道:“本宫现在还好好的,你哭什么?你既然执意要来,那就听本宫把话说完,别哭了。”

“本宫的病并非三两日,只是如今…”皇后双眸中神色柔和,象是被从前诸多往事包围,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如今终于可以放心歇息,想着只觉得十分安心,所以妹妹你不要哭,今后咱们两家就都指望着你了。你自幼聪慧在本宫之上,遇事也干脆果断,皇上他也…”

“姐姐,我没有…”慕毓芫张了张嘴,却是再说不下去。

“咳咳…本宫知道你没有魅惑皇上。”皇后倚着玉茜色绣枕咳嗽着,指间用力握紧慕毓芫的手,接着缓缓说道:“不怕你伤心,你和先帝的恩爱谁人不知?同晖皇后岂会稀罕宸妃的头衔,岂会奢望在三千宠爱中分得头一杯羹?如同本宫放心不下朱家和佩柔,你为着慕家再次踏入这宫墙之内,终究是无法狠心下的不得已。”慕毓芫掩着嘴唇不说话,眼角一滴清泪跌落在皇后的手上,象烙铁一般灼伤彼此。

“皇上他敬我重我,却从不曾象对你一样宠爱呵护过。”皇后仿佛说着一件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浅淡的笑容挂在嘴角,“本宫此生便是被贤惠名声给耽误,竟从不敢有吃醋任性的念头,现在还真有些后悔呢。”

“别说了…”皇后越是微笑,慕毓芫就越是心痛。

“不,你听我说完。”皇后像是素来文静的孩子陡然任性起来,勉力撑出笑容越发显得凄凉,“后宫中的女子整日争斗不休,为得就是在皇上心中多占一份位置,可是纵使三千宠爱集一身又如何?呵,她们真的太傻!皇上心中最要紧当然是大燕江山,留给后宫的不过江水一滴,我们也只是水滴中的细虫罢了。”

“比如皇上待你我,不是没有恩情的,只是这恩情可给家门锦绣添花,却未必能够雪中送炭,这些道理说给佩柔她听不懂,纵使懂得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皇后象是临终托付遗孤一般,看着慕毓芫的眼睛认真说道:“妹妹,本宫要你答应,今后不论多苦多难都要撑下去。”

“呵,姐姐你说什么傻话呢。”慕毓芫流空眼泪反不觉得伤痛,唇边的微笑隐含着一丝冰凉,“我这条命死过太多次,早就腻味。”

皇后得到亲口验证松了口气,说话良多不禁微微喘息,云鬓间的发丝也任性的散乱开来,只有眼中晶明的目光依旧清晰,“本宫也不会撒手不管,后宫中的乌烟瘴气打扫干净再交给你,今后可不许偷懒了。”

慕毓芫听她说这话,似乎隐含着什么特别的深意,不由问道:“姐姐,后宫终究是你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手若柔荑----”皇后将慕毓芫的手拉起来细看,惋惜道:“可惜这双手终究还是要弄脏的,就让本宫为你和佩柔做一次,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慕毓芫抽手站起来,隐隐约约猜到某种可能,自身原本就是背负着无穷罪孽,何苦再毁掉他人的干净,“你若是想处置郑嫔和徐贵人,大可不必,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出来谋划的。姐姐,你身体虚弱更应该好生休养着,不要再耗费心思在这些人身上。”

“说什么好生休养,本宫还不至于糊涂到这般田地。”皇后敛去笑容,平素恬静柔和的目光陡然深邃复杂,“处置谁都是本宫的事,你不必多嘴,难道你担心本宫会蠢得给你们留下牵连么?”说着瞥了一眼旁边水滴铜漏,合上眼帘道:“退下,本宫该用汤药了。”

--------------------------------------

窗外白雪纷飞,早已经将朱红的深宫兜成一个银妆世界,冬日是梅花绽放争艳的时节,红梅妖艳、腊梅莹透,在白绒绒的飞雪中怒放更显得绚丽夺目。外面已经是极寒冷的天气,慕毓芫却被殿内的暖炉烘的心绪烦乱,眼下大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好不容易把七皇子哄睡着,仍然没有半刻清闲的功夫。

“娘娘,得赶紧想个法子啊。”吴连贵在旁边急得搓手,皱眉道:“要是皇上的圣旨一下,想要再挽回可能难了。唉,云少爷眼下的样子哪里能成亲,这公主下嫁的圣旨可就不是催命…”

“呸呸!”双痕在旁边打断道:“这话多不吉利。”

“你们别添乱,容本宫想个妥当点的法子。”慕毓芫手中捻着尺余长的细金箸,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炉灰,圆圈越转越慢渐至停住,“吴连贵,你赶紧去把乐楹公主请进宫来,就说有云琅的事要跟她说,快去!”

双痕有些不解,小声道:“公主要知道这事不定高兴成啥样,这会叫进来可不是添乱?只怕还求着皇上下日旨呢。”

午后皇帝面带忧色的过来说话,说到皇后近日的病情十分担忧,然而这也非人力所能为之事,彼此都觉得格外沉重。皇帝转了话题,提到打算让云琅和乐楹公主成亲,说是借着大喜事给皇后冲喜。

慕毓芫心知皇帝绝非随口说说,而云琅又犯错在前,只有顺着话锋敷衍,心内早急成一团乱麻。皇帝的口吻绝非商量,这种皇家恩典从不容人驳回,究竟如何才能将变故平息?至少,能拖延一下也是好的。

“启禀宸妃娘娘,乐楹公主驾到!” 慕毓芫朝旁边递了个眼色,自己换个姿势躺的更舒适些,等双痕带着众人退出才柔声唤道:“敏珊,快进来吧。”

“皇嫂,云琅他是不是病重了?”乐楹公主急急忙忙赶进来,见屋子里只留下自己更是紧张,因担心而不自禁拳紧双手,手上的滢绡彩丝绢几乎被揉成一团,几丝银线被折断也没发觉。

“没有的事,大好了。”慕毓芫看着她纯澈的眼光一时失神,赶忙微笑道:“你别太担心,云琅可是练功夫的人,那点轻伤能算得上什么。”见乐楹公主放下心来,又接着说道:“他的脾气不大好,你多担待着些,将来自有给你赔不是的时候。”

乐楹公主立时飞红了脸,点头时带动耳上紫晶坠子摇晃,“云琅是因为受伤才发脾气,我没有放在心上的,皇嫂不用担心。过些日子,我就去求皇兄把他留下来,今后再也不去打仗,也就不会受伤了。”

“敏珊----”慕毓芫心内无声叹息,这点少年的纯真还能坚持多久,“本宫还想要问你一句话,你可是真心喜欢云琅的?”

乐楹公主的头转瞬象灌铅似的抬不起来,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上去,脸颊上那抹樱桃红愈加娇艳,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皇嫂,不要再问了。总之,我心里没有别人。”

眼前之事能否避开还得看公主,然而她只是一味娇羞不知其他,慕毓芫不忍心去看那小女儿的模样,错开眼光问道:“那你是愿意嫁给他这个人,还是得到他的心?”

“那当然是----”乐楹公主还没从方才的娇羞中回神,不解道:“他的人和他的心不是在一块么?有什么分别呢。”

“呵,那当然有。”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色阴影,仿佛主人此刻轻微蒙尘的心情,慕毓芫轻声笑起来,“若是现在皇上下旨让云琅娶你,便是嫁给他的人;若是假以时日,等到你们同心不二。到那时再由云琅请婚,嫁给他的不是乐楹公主,而是殷敏珊本人,便是得到他的心。”

乐楹公主似懂非懂,她自来便是色色由别人准备好,唯有这件事是自己努力去争取的,终究不愿只是皇家的一道圣旨,慕毓芫见她琢磨不语,趁热问道:“可想听云琅亲口唤你一声敏珊?”

“我想的!”乐楹公主脱口而出,象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抬起头,双眸中有着不同往常的光芒,清晰地说道:“我想要得到云琅的心!”

第四十四章 失之痛

因为皇后日渐病重,皇帝索性暂停日常早朝,晨间只在上书房处理紧急事宜,云琅的婚事也因公主本人不同意而暂停。窗外依旧是白雪纷飞,椒香殿内宜人的温度稍微缓解帝妃的情绪,只是说到皇后不免想起她的病,二人神色均是暗淡。

明帝少有这般愁眉不展,叹气道:“佩缜的这个病,多半是因为朕给耽误了。”慕毓芫不便插话,只听他接着说道:“那年佩缜诞育寅柃难产不顺,勉强生下来却只养到半岁,此事对她打击不小,拖来拖去就落成病根了。不过,这还只是次要的----”

慕毓芫心中一动,那个皇后守口如瓶的秘密就要揭晓,不知为何此时反而有些不愿听下去,明帝正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自然没留意她脸上的神色,接着说道:“其实自皇后勉强生下寅柃之时,太医就已经诊断她不能再有身孕,朕怕她伤心过度就一直悄悄瞒着,时间长久更不想说出来。”

“难道,姐姐已经知道?”

当时只有太医和王伏顺在跟前,莫说那太医原本谨慎小心,便是口无遮拦也是没有机会的,再者王伏顺决计不会去跟皇后说这个,到底是怎么传到皇后耳朵里,竟然惹得她日渐憔悴如斯,岂不是提前枉送性命么?明帝原本柔和的神色转为肃杀,冷声说道:“朕也为这个生气,佩缜定是知道这件事才会病重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何人走漏消息,实在是居心叵测,此人当诛!”

“原来如此…”眼前走马似的浮现出皇后近日种种,先前对自己和徐贵人的态度竟像个诱人的局,慕毓芫心底一阵发凉,豁然起身道:“皇上,皇后娘娘此次病重非同寻常,臣妾想现在去看看。”

明帝稍微吃惊,问道:“怎么如此着急?皇后虽然病重,但也不至于----”只见王伏顺不顾礼仪闯进来,脸上神色大变,“皇上,快起驾去凤鸾宫看看,皇后娘娘那边出事了!”

半个时辰前,徐贵人如常过来侍奉皇后,原本汤药都是她亲自尝试温度,谁知只一勺下去就砸盅倒地,原本俏丽小脸早已扭曲变形,乌紫唇角溢出一缕缕污血,竟离奇的中毒而亡!这汤药原本是给皇后服用,如此说来竟有人陡胆妄为谋算中宫,凤鸾宫立时戒严禁止所有人走出,只等皇帝和太医院的人过来调查。

明帝边走边听文绣在旁边哭诉,赶到里面已不见徐贵人的尸身,只余下一滩没收拾干净的污血痕迹。皇后似乎受到极度惊吓,连素淡嘴唇都已失去颜色,等到明帝握住自己的手才失声哭出来,颤声泣道:“皇上,徐贵人她死的蹊跷…只怕背后之人原本是想让臣妾去死的…”极度的震惊让明帝拳头上青筋暴露,俨然恨不得就此扼死背后下毒之人,皇后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接着咳道:“…其实臣妾早已不贪恋这人世,自从…自从臣妾知道不能再孕那件事后,心也就跟着被掏空了。”

“佩缜----”明帝唇角都颤抖着,恨声问道:“到底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你告诉朕,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皇上何苦一直隐瞒着,臣妾心里真的好苦。”皇后用力合上双眼,热泪沿着脸颊滚滚而下,“你怕我病上加病所以不忍心,可是----”

皇后看着殿内的人欲言又止,明帝朝身后怒道:“还不统统滚出去,难道你们这些反天的奴才余心不足,还想生出别的事故才满意么?!”众人吓得腿脚发软,悉悉窣窣的衣袍磨擦声过后,殿内便只余下帝后二人。

“只怕…”皇后猛然睁开双眼,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散往日的光辉,仿佛是没有底界的无际空洞,“这些年臣妾一直心中不安,那些过往的罪孽,就象虫子一样啃噬着臣妾的心,只怕…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惩罚罢。”

“佩缜!!”明帝的声音陡然变调,尖锐的好似一把锋利的冷刀,直刺刺透过帝后二人身体,“佩缜,朕不许你胡说。”勉力支撑着的无奈后,那始终骄傲冷峻的帝王也有些颓然,“哪个帝王不是踏着千万尸骨走上来的,若真有罪孽就让他们冲着朕来,怎么能怪罪到你的头上?苍天如果真的有眼,又怎会让芸芸众生都活在煎熬之中,那么多年苍天何尝怜悯过朕?!”

想到就要亲手割断这尘世纠葛,皇后的嘴角不由浮起浅淡的笑容,内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宁静,终于走到这一天了。往事如云掠过,大婚时拟托良人的欣喜,多年来彼此同心合力的交付,此一生的心血都已经完整的用尽,那么前尘往事的过错还能如何清记?

“哐当!”又是一件花瓷砸碎,自从踏出凤鸾宫后明帝就一脸雷云,寝宫内能砸碎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眼见再无瓷器玉器可砸,只闻“嗖”的一声,明帝自床头拔出三尺长的九龙錾金天子剑,剑指朝天喝道:“说什么帝王乃苍天之子,为何苍天你丝毫都不庇佑于朕,天上人间的鬼神们,有胆就冲着朕来!!”

“皇上,皇上…”殿内宫人早已经退的干干净净,只余下王伏顺贴身侍奉,只是他如何能劝阻那愤怒中的帝王。

“那些----”明帝眼角笑意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突然仰面大笑起来,恨声说道:“好,好,竟在朕眼皮底下做出如此忤逆之事,那些妄图谋算佩缜的逆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眼前景象紊乱颠覆,那个长年不受父皇恩宠的冷峻少年,纵使被册封为王也依旧被权贵孤立无视,直到大婚娶到那温柔如水的女子,终于重新感受到温暖。有别于王府侍妾的曲意承欢,年幼自己三岁的英亲王妃少年持重、端方大气,彼时还是刚刚及笄的韶龄少女,稳重中的那抹女儿依赖更让自己欢喜无比。

“旻旸,披好衣裳再出去,当心着凉…”

“旻旸,怎么还没有睡?不如让臣妾陪在旁边,定然不会打扰…”

“佩缜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并非第一次为人父,自己仍然欣喜若狂将文静的她抱起来,转圈中吓得怀中女子一阵阵惊呼,“你怀上咱们的孩子?哈哈,佩缜要做母妃咯… …”

时光怎么转得这么快?自从登基大宝之后,年轻的皇后总是整日郁郁寡欢,也不肯再唤自己的名字,每每依君臣之礼端守中宫之仪,究竟是什么芥蒂将彼此阻隔?心底并非不知道潜伏的原因,终究只是自己不敢认真的去想,可那些为自身荣宠谋算于皇后的人呢?明帝觉得头颅爆裂似的疼痛开,从前为着朝堂之事对后宫颇多容忍,但如今已远远出离自己的愤怒,杀,杀,杀,祸害一个也不能留!

“皇上,老奴已经派人去沐华宫戒严,只是…”王伏顺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嫔乃寅祺的生母,皇上你看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这后宫中的女子,哪个不会生孩子?!”明帝将剑插进紫檀木面的桌子,手握剑柄冷声说道:“她竟然敢凭揣测告知佩缜不能再孕,佩缜这些年的病,多半就是因此而起。如此还不够,今日竟然在的汤药里面下毒,这般心狠手辣如何能留?寅祺跟着她迟早被带坏,朕的皇子岂能由这等毒妇养大?!”

“唉,可惜徐贵人倒是枉死…”

“还提她做什么?”明帝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冷笑道:“她算什么好女子,先前在宸妃的册封礼上做手脚,接着又连亲生骨肉都不顾,借此诬赖郑嫔对莫须有的皇子掉包,跟着后来还敢送浸过红花的雪参给宸妃,这样的祸害通通都消失才清净!”

------------------------------

“娘娘,娘娘… …”慕毓芫俯身替皇后掖好刺花蚕丝被,回头才发现说话的原来是王伏顺,他自来跟少有离开皇帝身边,如此大乱的时候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不过眼下已经是心力憔悴,只是淡淡说道:“王总管,本宫还要照看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去跟吴连贵说罢。”王伏顺不敢当着说出来,也不好在皇后面前过去贴耳说话,只是不住的使眼色过去。

皇后精神却仿佛恢复许多,素白的脸颊也稍微有些血色,朝慕毓芫微笑道:“你去吧,王总管定是有要紧事跟你说,本宫现在觉得胸间舒畅些许,不碍事的。”

正说着就见明帝自正门步进来,对王伏顺蹙眉道:“你怎么在这里,朕让你去办的事呢?还不快去,莫非你也要惹朕生气么。”王伏顺不敢多加辩驳,焦急的瞥了慕毓芫一眼,赶紧给帝后告安退出去。

慕毓芫见他神色不比寻常,况且此时也不想打扰帝后二人相处,遂裣衽告安急步追出去,果然王伏顺还在台阶口等候着,乃问道:“王总管,到底有什么事就说罢。”

王伏顺摒退众人,压低声音说道:“郑嫔阴谋毒害皇后娘娘之事已定案,皇上赐郑嫔清酒一盏,让她速速领命。可是郑嫔说定要见到宸妃娘娘才肯饮酒,此刻在沐华宫发疯似的抱着三皇子不放,众人怕伤者皇子都不敢用强。”

郑嫔?慕毓芫刚要步下台阶却停住脚步,太长时间不曾见到仿佛都有些遗忘,一时失神,脑子里回旋起皇后方才说的那些话。

“徐贵人心狠而智不足,况且早已经失去皇上的恩宠,将来六公主长大容貌必定在人前显现端倪,她的命迟早都是要断送的。而郑嫔城府良深、计谋严密,若非给她定下谋害皇后之大不赦的罪名,将来必定会凭借皇上对寅祺宠爱而生波浪,况且寅祺这个孩子太聪明,若不如此也难以让皇上离弃,长大后难免会成为祉儿他们的障碍…”

“从前你总怕伤我的心,步步都不敢僭越妃子的本分,从今往后这后宫就全都是你的,想怎么管就怎么管罢。有你照看着佩柔就很好,将来也必定能为皇上治理出一个清静的后宫,那时候再焚香告诉姐姐…”

“不论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今后都只能是皇上的妃子。后宫嫔妃争宠从来就不会休止,即便你不争宠,也未必能阻止他人清除路障。有些事不是你能避开的,与其万事退让倒不如谋划于先。事到如今,本宫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娘娘----”王伏顺在旁边出声,补道:“老奴特请娘娘过去一趟,保证不会伤到娘娘半丝毫发,只盼事情速速平息,免得再惹皇上生气。”

慕毓芫回头掠了王伏顺一眼,点漆般的双眸中的光线清凌透彻,“王总管也太过担心,本宫并没有对郑嫔做过不见光的事,她为什么要伤害本宫?走罢,眼下不宜多出纷乱。”

“是,老奴说错。”王伏顺陪着小心,跟随下了台阶。

郑嫔早就抓扯的衣衫零乱、花容失色,往昔的贞静从容已不复存在,见到慕毓芫步进才安静下来,“宸妃娘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此刻竟然还肯来给嫔妾送别,你不怕嫔妾临死前对你不利么?”

“本宫为什么要怕?”慕毓芫朝身后的太监挥手,立即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高大太监,不容分说将三皇子架到一旁,“其他人都退出去,本宫有话要跟郑嫔娘娘说,没有吩咐都不许进来。”

“好,你果然厉害。”郑嫔突然大笑起来,对旁边犹豫着的王伏顺说道:“公公只管放心,耽误不了时辰的,本宫只是有几句话要问宸妃娘娘而已。”王伏顺见三皇子在自己这边,谅郑嫔也不敢对慕毓芫怎么样,不想此刻节外生枝,只好带着嚎啕大哭的三皇子退出殿去。

“说吧,本宫知无不答。”

“宸妃娘娘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也不枉皇上费尽心机将你迎进宫。”郑嫔恢复平日的镇定,嘴角的微笑也平和下来,“可笑我跟徐贵人竟然步步皆错,到最后你只用这一招就将我们置于死地,当真好手段!”

“呵----”慕毓芫轻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郑嫔变了脸色,不可置信的问道:“难道不是你在皇后娘娘的汤药下的毒?本宫不过去给皇后请安片刻的功夫,就被污上这等洗刷不掉罪名,皇上如今不肯见我,难道不是你在从中挑唆?”

“本宫笑你的小人之心!”慕毓芫慢慢侧头定住视线,裘衣内的锦茜红的刺金广绫宫装衬出夺魄容光,云鬓间九转赤金玛瑙步摇灼灼生辉,刺得郑嫔微微垂眸,“本宫能活到现在,绝不会象你和徐贵人这般,聪明反被聪明误。册封礼上,你枉费心机做的手脚,对付陆容华身孕的卑劣手段,还有后来在雪参里添加的红花,你以为本宫都不知道么?”

郑嫔苍白脸色几乎震惊成透明,慕毓芫接着说道:“本宫若当真想谋算你们,岂会忍耐到今日?岂会借谋害皇后设计你们?你们眼里只有荣宠和名份,何曾知道什么是相知相通的情谊?今天明白地告诉你,徐贵人中毒的事与本宫毫无干系。这个时候,难道还有心思哄你么?”

“不,不可能…”郑嫔站起身步步后退,直到碰到角落里的青铜镀金博山炉才止住脚步,陡然清醒明白过来,笃定冷笑道:“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看起来端庄大方的朱皇后,早就知道她假装贤良!”

“本宫劝你,还是不要妄言的好。”慕毓芫拂了拂椅手上的碎屑,就近找了张干净的梨花椅坐下,“免得皇上听见,认定你是在污蔑皇后,若是因此而迁怒于三皇子,怕是你最不想见到的罢。”

“寅祺,寅祺…”郑嫔好似猛然间醒神,突然跪在慕毓芫面前痛哭起来,“宸妃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嫔妾一个人的错,求你日后不要为难寅祺,嫔妾定然…”

“这些污秽的事,与孩子们什么相干。”慕毓芫径直站起身来,带动双绫掐金菡萏纹的宽大广袖卷起寒气,轻笑打断道:“一样都是皇上的亲生儿子,郑嫔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想说的话本宫都知道,无非是对三皇子有什么手段,便化为厉鬼来报仇,若是好生对待三皇子,来生再报答之类。呵,这一生都管不过来,哪里顾得上来生?”

外面王伏顺等得不耐烦敲起门,慕毓芫朝外扬声道:“让三皇子单独进来。”看着郑嫔几欲将咬出血的嘴唇摇头,叹道:“三皇子自小就聪明伶俐,本宫会教导他怎么做个好王爷,只要他肯安分过日子就会平安,你可放心了?”

“母妃,寅祺不要离开你!” 三皇子哭花脸跑了进来,一头扑到郑嫔的怀里,抽噎道:“他们要带母妃去哪里?寅祺听父皇和母妃的话,乖乖的念书,让父皇把母妃留下来好不好?寅祺不要离开…”

郑嫔拉着寅祺跪下,含泪笑道:“傻孩子,母妃只是暂时去别的地方,你就好好跟在宸妃娘娘身边,过些时日母妃就回来看你。要好好念书识字听父皇的话,今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惹慕母妃生气,来,快点磕头!”六岁大的孩子似懂非懂,眉清目秀间是不能掩藏的聪慧,认真听话的磕头下去。

“娘娘!!”王伏顺已经在外面出声,慕毓芫情知不能够再拖延下去,遂蹲下身微笑道:“寅祺,跟本宫去吃你最爱的松子糖,等你母妃收拾好再回来。”三皇子只是拽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松手,郑嫔狠心的将小手抽出来,毅然拭泪往内殿慢慢走去。

凤鸾宫外鹅毛大雪四处纷飞,层层堆垒的积雪几乎快要淹没宫墙内的道路,仿佛是在妄图掩盖人间的无限凄凉。寒冽的雪风吹得的三皇子猛地一激灵,慕毓芫看着这个失去庇佑的孩子不禁感慨,弯腰下去柔声问道:“寅祺,是不是觉得身上冷?来,躲到母妃的银狐绒披风里面来,现在可觉得暖和些?”

三皇子顺势往银狐裘披里缩了缩,脖子被狐绒摩挲的暖暖的痒着,似是找到依靠般将大人紧紧抱住,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母妃,寅祺不冷了。”

王伏顺在旁边说道:“宸妃娘娘,你还是快进去看看皇后娘娘,三皇子此刻不宜进去,就交给老奴照看吧。”说着就去拉扯,或许是他满脸纵横的皱纹让孩子害怕,三皇子反而更往披风里躲进去,垂着脑袋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