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内皆为明黄色铺陈,正中蹙金而绣的龙纹坐褥软似棉堆,明帝搂着慕毓芫往后半倚,合着眼帘轻声道:“从前这些都有佩缜料理着,现在全落在你身上,也注意着保养自己一些。若是把你累坏一星半点,朕可不答应。”

“已经累坏了,皇上打算如何?”慕毓芫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一双明眸却依旧水波潋滟令人心折,含笑问道:“皇上是要赏,还是要罚?若是赏,就赏臣妾清清静静的歇息几日。若是罚,就罚臣妾闭门静坐半月,如何?”

“两样有什么区别?”明帝掌不住轻笑出声,看着面前姣好入骨的容颜,怜惜抚摸上去道:“你是水晶玻璃做的人,原本就该让人宠着、护着,如此俗事缠身倒是难为你了。”似乎触动某种心事,末了叹道:“不过你放心,朕总不会让宝珠蒙尘就是。”

慕毓芫浅声笑道:“皇上只管拿臣妾取笑,哪能够比作什么宝珠?”

明帝复又往后倚靠着,将她的双手紧在自己的掌心,缓缓说道:“后宫里有你为朕分忧,朕治理的江山亦有你共赏,如此夫妇齐眉的人生方才够惬意。”

“夫妇…”慕毓芫闻言有些茫然,相熟的话语似曾听他人说过,只是此一路总有些身不由己,亦不知道命运最终归向何处。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明帝抬手将她的脸捧向自己,意欲在剔透的容颜间看清楚什么,“细想起来,你样样都好。只是不知道何故,朕总觉得触不到你的心,莫非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给你的?”

“没有----”慕毓芫的声音仿佛有几分凝滞,垂首微笑道:“臣妾方才是太过欢喜的缘故,所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让皇上多心了。”

明帝欲言又止,只道:“唔,没有就好。”

夜色掩盖下的宫墙灰暗沉素,不似白日明媚阳光下那般金碧辉煌,御辇缓缓行进在宫内大道上,木轮碾过石板硌出碎碎闷声。远处各宫主殿的灯光渐次暗淡下去,不得皇帝召幸的嫔妃们多半早早入睡。或许有人独在月下浅伤,或许有人整夜辗转难眠,只是长夜终究会漫漫过去,待到天明便又是一片繁花似锦。

第十章 花间影

次日天刚蒙蒙亮,皇帝便已经赶去嘉正殿上朝。慕毓芫醒来微觉不适,不仅眉头间隐隐胀痛,而且撑起身子时也有些乏力,声音便有些浮脱虚弱,“双痕,让人到太医院把俞幼安传过来,再让香陶去斟一些…”说到此处突然咳嗽两声,顿了顿才道:“不好,想是昨晚夜风吹得太久,多半是有些风寒症了。”

双痕闻声慌忙进来,坐在床沿轻轻替她揉着后背,急切道:“小姐,早说过你平日太操心,眼下可好,到底还是把自己累出病来。”

慕毓芫瞧她一幅长姊教导的模样,不禁笑道:“哪有?不过受了点风寒而已。”

“奴婢已经让人去传太医,过会便来。”香陶捧着白玉透雕花盏进来,揭开盖子递过去道:“双痕姐姐可不是胡说。娘娘也该听听劝,做什么把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平白为人操心还不落下好处,也是白效力。”

“好了,好了。”双痕递个眼色过去,打断说道:“我方才不过说上一句,你倒没完没了。从没有人象你这么聒噪,如今娘娘身子不适经不起吵闹,你赶紧到外面准备东西去。”

香陶皱了皱鼻子,道:“你也大不了几岁,少在娘娘面前装做老道的样子。”

慕毓芫饮了几口花露,方觉喉头间滋润舒适一些,朝她二人笑道:“原本还没什么事,现在却被你们吵得头疼,都安静些罢。”

双痕和香陶相视一笑,却见吴连贵进来回道:“娘娘,俞太医已经到了。”

香陶赶忙将花盏等物收拾一番,双痕到前面放下玉茜隔纱,随手拾了块素色绡纱方绢替慕毓芫掩住手腕,这才传唤俞幼安进来诊脉。小太监自旁边端上小杌子,俞幼安侧首诊了片刻方道:“娘娘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平日劳累忧思,再加上夜间受凉积了寒气所致。微臣开几副凝气养神的方子,吃上两三日,近日再好生歇息多会便好。”

香陶忍不住插嘴道:“如何,娘娘还不信呢。”

“嗯,你说的是。”慕毓芫在纱帘后轻声一笑,咳了两声道:“你别在这里跟本宫怄气,赶紧出去瞧瞧祉儿醒了没?吩咐奶娘在侧殿好生照看着,今日不用抱过来,免得把病气传染给他,去吧。”俞幼安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双痕知他有话要单独说,便领着宫人们一并退了出去。

慕毓芫轻声笑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俞幼安略笑了笑,顿了顿道:“近些日子,朱贵人总是说身子不爽快,皇上每每都去劝哄她,如此方才肯安静一些。别人都说她是身孕不适,可是据微臣素日诊脉来看,并没有异常胎动,其实----”

“呵,俞太医多心。”慕毓芫闻言并不见得如何惊动,温言微笑道:“朱贵人年纪还轻,难免喜欢撒个娇什么的,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俞幼安道:“娘娘,何苦护着她?”

“她的心思本宫知道,不过你认为本宫应当如何?皇上若是怜爱她,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难道要本宫在皇上面前说穿?若真是那样,不仅朱贵人有借机邀宠的不是,本宫也有捻酸吃醋之嫌,两处都不落好。”

俞幼安不知如何辩驳,叹道:“想来娘娘也是清楚的,倒是微臣多嘴,今后只管认真诊脉就好,别的也帮不上什么。”

可是,还能够如何?即便是没有那场劫难,只怕于自己也是相似的宿命,有几个皇帝的后宫是只有一人?想到还有漫漫的几十年,慕毓芫只觉浑身上下越发疲惫,静了半晌,轻声道:“去罢,本宫想安睡一会。”

昏昏然睡过半日,慕毓芫觉得精神已经好些,揉了揉脖子睁开眼睛,却见一双浓黑的星眸正对着自己,床沿边正坐着面带忧色的谢宜华。冷不防倒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笑道:“你不在宫中安生呆着,倒跑过来吓人。”

“娘娘不知爱惜自己,长此下去可不是养生的道理。纵使你自己舍得----”谢宜华微笑略微停滞,轻叹道:“皇上那边也担心不是?再者,娘娘也该替祉儿着想,你累出病谁来照顾他?今后多惜福保养着些,免得让人替祉儿担心。”

谢宜华原本生得眉目极淡,装束格外清减,石青色儒裙略着缠枝花纹,臂间素色流苏仅用银线绞边,唯有耳间银线水晶耳坠折出盈光,衬得整个人愈加清淡剔透。因此她自缓缓淡静说话时,慕毓芫仿佛再次见到庆都的素衣少女,那抹浅淡的清高在后宫中稍显突兀。心中忍不住轻微叹息,却只笑道:“你倒比本宫还操心,等你以后生下自己的孩子,就没空管祉儿了。”

谢宜华似乎不愿多说,只道:“嗯,可能罢。”

“你且先坐着,我梳洗一下。”慕毓芫起身趿了双青莲缎鞋,步到铜盆前用清水略洗了洗,随手拈起莹水蓝锦织束带挽起青丝,转身淡笑道:“你整天过来请安,倒是怕把你累着,以后空闲时再来罢。”

谢宜华不置可否,淡笑道:“听说娘娘不适,所以----”话未说完,却听外间小宫女禀道:“启禀宸妃娘娘,朱贵人过来请安了。”

“嗯,宣她进来。”慕毓芫略微凝了凝,转身坐好。

朱贵人的眉目有几分酷似皇后,却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憨可人,乌黑圆润的大眼睛灵活闪动,肌肤皓白莹透,散发着初长成的少女清新气息。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桃心髻上簪着一支点金蝶翅滚珠步摇,闪耀着灼灼光华,行礼时带动着海棠花色宫装簌簌有声。

“宸妃娘娘,金安万福。”朱贵人唇间吐出落落清晰的少女声音,脸上也不再似先时孩气十足的模样,几乎要让人错觉是一夜之间长大。

慕毓芫微微一笑,颔首道:“你身子不便,以后不用过来请安了。”

“听说姐姐身体违和,特意过来看望。”朱贵人歪着头看了一眼谢宜华,懒洋洋拨弄着茶水道:“没想到这么巧,谢婕妤也在这里呢。”

听朱贵人把“婕妤”二字咬得清楚,谢宜华看出她的不痛快,连忙起身道:“嫔妾见过朱贵人,方才失礼了。”

朱贵人却不搭理她,转身自旁边小宫女手中取过白玉瓶,朝慕毓芫轻巧笑道:“姐姐平日对嫔妾多加照拂,连累的如今也病倒了。嫔妾也没什么好答谢的,这瓶独活丹参雪莲丸是皇上赏赐的,最是凝气补人、养血润心,奉给姐姐用来调理脉息正好。”

慕毓芫也没在意,微笑道:“可好,你也懂事多了。”

双痕赶忙上来要接过,朱贵人却骄傲的笑道:“当初皇上赏赐说过,此乃西越国特制的极品参丸,国中也只此一瓶,姐姐可要记得按时服用。”

慕毓芫瞧她微微自得的模样,不禁又气又笑,点头道:“原来如此珍贵,晚点定然记得仔细吃它,有妹妹的这份心意,本宫的病想来很快就好了。”

“给你,拿好了。”朱贵人负气将玉瓶扔到双痕手里,见慕毓芫不动声色反倒有些气馁,想了想又道:“皇上最近朝事繁忙,怕是顾不上后宫的琐碎事情,姐姐可不要因此往心里去,那样便好的慢了。”

慕毓芫笑吟吟看着她,只道:“嗯,你的话很有道理。”

朱贵人绞着手上的云舒霞纱绢,特意涂染的桃红蔻丹上缀着细碎晶石,缠绕间勒掉几颗也不自觉,垂首默了半日,咬唇起身道:“既然娘娘没什么事,那嫔妾就改日再来探望,先告安回去了。”

一簇海棠花色翩然而去,谢宜华方才笑道:“朱贵人吃火药了?怎么句句都冲着娘娘来,不象是来请安,倒象是专门来怄气的。”

慕毓芫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的双连玲珑金滚珠手镯顺势滑下去,发出轻脆的“铃铃”撞碰声,平缓气息笑道:“你也看出她是存心跟本宫怄气,总不成也跟着她一般胡闹,只有由得她去,过些日子自己也就没趣了。”

虽然慕毓芫让底下不要声张,却不知道是谁赶着讨赏,到底还是把消息传到了前面启元殿去。临近午膳的时候,皇帝便领着人火烧火燎的赶过来,进殿便问道:“你们都是怎么服侍的,既不仔细让娘娘受寒,还不赶紧过来通报?”

“皇上----”慕毓芫原本躺在舒云美人榻上小憩,朦胧间起身反被滑落在侧旁的琉璃珠耳坠硌了一下,吃痛蹙眉道:“皇上,臣妾只是受了点小风寒。怕底下的奴才们夸大其词,便想着等皇上晚上过来再说,不用责备他们了。”

“既然没事,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明帝赶忙上前扶住她,搂在怀里抚摸了下额头觉得温度如常,脸色方才舒缓一些,“早上朕只当你贪睡,也没太留意,怎么无端端的就生病了?难道是昨天夜里----”

“皇上!!”慕毓芫把脸烧的绯红,低声急道:“太医已经来过,说是晚上吹风太久受凉,只需要静养几日便好。”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底下的人都在看着,皇上别胡说…”众人都知情识趣,赶忙跟着吴连贵退了出去。

明帝见她双颊飞红如霞,比之平时更多一分柔软的秾丽,不禁吻下去,“宓儿,朕最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总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宠着、呵护着。”

“皇上,让臣妾起来----”

“唔,你不用起来了。”明帝将她身子轻轻摁住,自己也在旁边和衣躺了下去,拥着怀中女子看向窗外道:“你就安安静静的躺着,朕陪你看看外面的朱蓼花,快凋零的时候是最红最美的,只是可惜不能持久。”

窗外一树朱蓼花开的殷红如血,给初秋的清冷平添一痕灼灼之温,清风掠得细碎花瓣纷纷凋落,好似凭空下了一场迷人的蓼花之雨。慕毓芫云鬓上的束带悠然松散,满头的青丝如泉水般流淌开来,触到肌肤有些轻微的发痒,反手抚道:“美的事物总是不长久的,若是时时刻刻得见,只怕也不叫人希罕了。”

“你虽说的是歪话,倒也有些歪理。”明帝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含笑道:“既然明知道不长久,伤感也是徒劳。不如让朕就陪你看这最美的一刻,咱们都记在心里,以后见不到还能回想一下,也是不错的。”

慕毓芫轻松畅快的笑了,点头道:“嗯,记在心里。”

二人都望着窗外不愿说话,如此静静看了半日已过午时,明帝笑道:“只怕传膳的人都已经急疯,你原本就有些身子不适,若是饮食不当反倒更不好,不如出去用点膳食再进来看罢。”说着缓缓坐起身,朝外扬声道:“传膳!!”

外间的小太监果然答得清脆响亮,慕毓芫忍不住笑出声道:“皇上你听这架势,只怕要传上一头牛来。”突然好似想起什么,又道:“臣妾身子不爽快,因此吩咐做些清淡的饮食,皇上还是等着那边膳食过来吧。”

“你吃的,朕便也爱吃。”明帝轻巧的翻身下榻,抱起慕毓芫走到妆台前坐下,温柔笑道:“让朕伺候你一回,梳梳头发、描描眉,算作是给你病中的慰劳。”

慕毓芫正低头整理着腰间的束带,烟霞色的嵌珠双叠样式,恰到好处将身上繁复的藕色双层宫纱束贴,闻言嫣然笑道:“不敢,还是臣妾自己来好了。”

明帝弯下腰身贴住她,拾起妆台上的刻金丝桃木梳,对着镜中女子温柔微笑,目光中有着无限爱恋缠绵,柔声笑道:“没事的,朕不觉得累。”

铜镜虽然打磨得十分光滑,然人影依旧有些模糊不真切,慕毓芫在那蛛网似的目光中有些迷乱,半晌才回神笑道:“臣妾可不是怕皇上劳累。不过担心皇上手生,等会眉也歪了,头发也散了,出去反倒让双痕她们笑话。”

“原来你----”明帝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不禁失声笑道:“你既然如此说,朕今天非要弄的歪眉斜目、衣冠散乱,出去把大伙都吓一跳才好。”

二人说笑着便又闹得更晚些,步出寝阁见王伏顺正在直搓手,明帝上前笑道:“哪里就饿出人命了?快开膳,别愁眉苦脸的,让朕看着讨厌。”王伏顺陪着笑上前挑选膳食,底下小太监也各就其位忙活开来。

慕毓芫因身子不爽快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吃了几样菜,然后命双痕勺了一碗秘制芙蓉羹,拾勺细细搅着等待温凉,却见吴连贵在边上神色闪烁。心内明白他是有要紧的话说,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待到明帝吃完才微笑道:“早起懒怠没去看祉儿,心里总是惦记着,皇上不如先到内殿歇息着,臣妾过去瞧瞧便回来。”

明帝含着茶水漱了漱口,擦着嘴角道:“嗯,朕去里面静一会。等会出宫的时候再去看祉儿,你也别太操心,还有奶娘他们照看着呢。”

待到赶到侧殿时,七皇子刚喂过奶睡下。慕毓芫俯身亲了下他的小脸蛋,坐在瓜形红漆凳子上轻轻推着摇篮,又吩咐奶娘等人都退下,方才问道:“说罢,有什么要紧的事如此着急,连皇上午睡的工夫都等不得。”

吴连贵立在旁边叹气,道:“不是奴才莽撞,实在有件不大好的事情。”

慕毓芫难得瞧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失笑道:“嗯?说说有多不好?”

“桔梗----”吴连贵顿了顿,换了称呼道:“那蝶姬在皇上面前也没闹出什么,不过根据奴才底下的人回告,她这些日子和朱贵人走得很近。原本琉璃馆内也有人看着,只是今日朱贵人回去后便召了蝶姬,撇开众人到寝阁内说了半日,到底商议些什么也没人清楚,奴才特意来请娘娘的示下。”

慕毓芫就他的话低头思量着,自语道:“如此说来,的确有些不好。先前朱贵人摔倒,就跟她有说不清的瓜葛,只怕不是好意。”

“朱贵人虽然对娘娘存着怨愤,倒也不至于作出什么叵测的事,只是蝶姬原本就没存什么好心,更何况朱贵人眼下也不听劝。有着蝶姬在后面可就难办,没准用来生出事端,只怕到时候娘娘也不能相救,更不用说还会牵连到咱们这边。”

慕毓芫顿住手上动作,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默了良久,最后叹道:“桔梗处心积虑在宫里好几年,总觉得隐藏着什么要紧的事,谁知道竟然左右也查不出来。也罢,虽然掐掉蝶姬这根线有些可惜,万不得已便不用留她了。”

吴连贵想了想,道:“娘娘是在担心那些人?”

慕毓芫轻声叹息道:“本宫能不担心么?”

原本隐隐作痛的眉头愈加酸涨,不论皇帝如何宠爱自己,但前朝皇后的尴尬身份仍旧是不争的事实,纵使他当真不介意,也保不齐会有人翻出来做文章。对那些因拥立皇帝而居高位的官员们,自己始终是他们的心头刺、肉中钉,岂不担心云、慕等旧臣得势而威胁自身,皆恨不得亲手拔之方才安心。

“薛黎安置的怎么样了?”

“回娘娘的话,二公子已经在外面布置妥当。与其相干的人等也都严密监视好,随时都可以送到派上用场的地方,此事无须担心。”

“嗯,派人看紧蝶姬的日常行事,若是不可留便除之。”慕毓芫侧首看了一眼七皇子,不愿在此处多说下去,遂起身道:“走罢,皇上那边该等得久了。”

第十一章 待鞘

凤翼在八月初离开青州,等到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已经近月中,原本乐楹公主自己同意一起回京,因此就没有向京中讨求圣旨。谁料想到临出发那天,乐楹公主突然染上重病不能下地,凤翼虽然看出是她私下在捣鬼,却苦于手上没有宫中旨意,也只好独自一人轻骑回去。

进入京城顿时被热闹喧哗包围,小商贩将大路两边填的严实,吆喝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整条街上都此起彼伏的萦绕不绝。大酒楼的伙计更是殷勤,三五个站在楼下招揽客人,看到衣衫华贵的公子愈加不肯放过,几乎没生拉硬扯将人拽进去。

凤翼牵着马儿闲逛着,走到从前的那家酒楼,将马交给店伙计自己上去,依旧选了上次临窗的那个位置。他自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吹着,那伙计也不着急,等他饮了几口才问道:“公子爷,要点儿什么好菜?要是头一次来,让小的给你推荐几道招牌菜。”

伙计职业的笑容好似一张面具,凤翼低头清咳两声,失笑道:“嗯,来个芦笋烩瑶柱和素炒海三丝,另外在备个素菜肉汤,至于酒么,来一壶太白玉酿罢。”

“好咧,小的这就下去吩咐。”

此次回京离她便又近了许多,咫尺天涯的距离却不能得见,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不过辗转在外多年,内心总是盼着亲眼见过方才放心。身负那样的前尘往事,那样的尴尬身份,纵使如今盛宠独步也未尝不如履薄冰。朝堂上百事烦心的皇帝,真的能给她内心想要得么?

茫然神思中,周遭的声音越发清楚起来,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只要此事一成,嘿嘿,慕家就…”说话的两个人在楼上的另一角,若非凤翼多年内力苦修,亦不可能耳力敏锐听到二人言语,只是底下声音却渐小渐不可闻。

“邓兄,那高某就先告辞了。”说话的那人衣料不俗,一看便是官宦人家中有权势的家奴身份,说着便起身要下楼。

另一人站起来相送,凤翼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有几分眼熟,待那人转身往楼道走近方才吃了一惊,焦黄干瘦的面容再不会认错,乃自己的二师叔----邓维!当初这位师叔因为替朝廷要员杀人,掌门师傅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师门,没想到他隐匿多年后居然又重出江湖,或者说是多年来一直秘密行事。

二人踱着步子下楼,伙计正好端着热菜美酒上来,凤翼赶忙塞了块银子过去,悄声问道:“方才下楼的二人,你可认得?我看着好似一位旧人,想要过去打声招呼却记不真切,倒是有些认不准。”

那伙计赶忙把银子揣好,殷勤的笑道:“前面那位可是位贵人,现今高鸿中大人府上的管家,另外一位小的就不认识了。”

“嗯,多谢。”凤翼不敢耽误时间,放下酒菜两倍的银两在桌上,探身到窗口见邓维正往城西方向离去,回头道:“你先替我把马儿看好,回头办完事再来取。”那伙计笑眯眯的收起银子,一迭声请凤翼放心,欢天喜地的跑去帐台结算。

凤翼本身资质既好,兼之又得其师傅真传,武艺不仅比云琅高出许多,便是身为师叔辈的邓维也是略有不及,尤其是轻功上头造诣深厚。邓维虽然先行却并未行太远,凤翼轻轻巧巧便已追上,因怕跟的太近被发现而故意落后几步。

如此在城内周转小半个时辰,眼见邓维行至普光寺后门附近,小沙弥鬼鬼祟祟向四周打量一番,确定无人在侧方才跟着闪身进去。若是越墙而入亦并非难事,然只怕因此而打草惊蛇,凤翼虽然着急也只好按捺住,转身在附近寻了家小酒馆独坐,以待天黑隐秘之时再潜入寺院内。

小酒馆虽然不大却有些年岁,自家秘制的小菜更是别有一番风味,然而此时的凤翼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心不在焉的喝着酒,仿佛时间也陡然过得缓慢起来。那边柜台内站着个胖胖的中年人,正在笑眯眯的招呼着客人们,见凤翼独坐便端了壶酒过来,对桌坐下笑道:“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何苦愁眉不展?人生得意须尽欢呐,来,让余某陪你痛饮几杯。”

那边有客人起哄,齐声笑道:“余胖子,你一见生客就又唠叨上了。”

凤翼不忍心扫他的兴,遂笑道:“老板客气。在下左右也是闲坐,倒不如跟老板对着夕阳余辉畅饮一番,不然未免辜负老板的盛情。”

余胖子脸上微微自得,朝身后的那起食客嚷道:“如何?早看出这位兄弟是个爽快的人,看你们还笑话我不?”说着亲自将两个酒杯满上,自己先饮而尽道:“兄弟别怪我倚老卖老,不能让人以为我欺负你年轻,先干为敬!”

凤翼亦饮尽杯中酒,笑道:“余兄自谦,凤某亦当尽陪。”

二人把酒说笑着,时间便比先前过得快些。凤翼瞧出他是此地人事相当熟悉,心中一动,故而叹气道:“凤某此次进京寻找一位故人,谁知道在外漂泊多年回来,再寻竟然是杳无音讯。听说普光寺的香火十分灵验,很想进去求签问卜一下,也不知是否能给一点启示,余兄该不会笑话凤某吧?”

余胖子连连摆手,摇头道:“兄弟寻故人心切难免的,余某又怎会笑话你?只是那普光寺却不是常人能够进去的,香火灵验不灵验也没有用,还是换家寺庙罢。”

凤翼只做不知,问道:“难道有什么缘故?”

余胖子还未答话,旁边的老者插口道:“公子想必不是本地人氏,故而才不清楚内中状况。那普光寺原先的香火的确十分鼎盛,前几年有位公主在此进香,谁知道竟然暴毙于寺庙中,所以后来就有些凋零了。”

众食客大都闲着无事,都纷纷被隐秘旧事勾起好奇心,余胖子接着说道:“原本还只是单单冷清些,前几年突然来了群外地和尚,那寺庙渐渐就不大让外人进去,附近的人总说里面怕是藏着什么机密呢。”

小伙计正端上酒菜来,悄声笑道:“最近普光寺总有贵客光临,嘿嘿,怎怨得咱们小老百姓不猜疑,谁知道里头暗藏了什么见不得人事。”

“罢了,咱也别大声嚷嚷了。”前头的老者笑着摇头,摆手道:“那些达官贵人都不是好惹的,没准说错话,半夜里失了脑袋还不知道,喝酒喝酒!”

眼见天色已经抹黑,凤翼听他们谈话与自己猜想不期而合,心中更是对邓维之事存下偌大疑惑,于是起身道:“承蒙余兄盛情招待,凤某还有些事情要办,过几日空闲再回来对饮,眼下便先告辞了。”余胖子喜他人物出众,性格却没有半点骄矜,见他要走倒有些许不舍,待他言明还可相见,方才爽快地笑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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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宫外有信。”吴连贵匆匆进来,自胸襟内摸出个蜡制小丸,见慕毓芫点头便带力捏开,将内中暗藏的一卷黄纸递过去,低声道:“凤翼昨日刚刚回京,清早去府中跟二公子会面,没多时便费尽周折让人传进这封信,看起来事情甚急。”

“别急,等本宫看完再说。”慕毓芫展开蜡纸往下逐行看去,眉目间渐渐泛起焦虑的神色,猛地咳嗽两声,便不自觉的伸手去扶住桌沿。谁知道没留神竟然碰倒药盅,只听“哐当”一声便碎洒在地,外间的宫人闻声忙赶进来,被她厉声喝道:“出去,不用收拾!”

她平日里待下很是宽松,极少有过严色,宫人们吓得不轻反而愣在当场,吴连贵忙上前撵道:“蠢材,没听见娘娘说话?还不赶紧退出去。”宫人们方才醒神过来,唯唯诺诺颤身退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吴连贵瞧她脸色难看,小心翼翼问道:“娘娘,信里说什么?”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往后倚去,手上颤抖的蜡纸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手腕上的绿玉髓镯子泛着青润的光芒,窗台几缕花叶残影洒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神情憔悴,不堪重负。良久,走到旁边小博山炉将纸团丢进去,那蜡纸遇到火星瞬间烧成灰烬,一字一顿道:“这个蝶姬,留-不-得-了。”

吴连贵并不特别惊讶,只问道:“奴才这就安排下去?”

“不,不能让她轻易死了。”慕毓芫清澈的目光折出冷意,柔弱身姿里隐藏的锐气脱鞘而出,转身望向窗外冷笑道:“他们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如意,难怪会风平浪静这好几年,原来已经在私底下潜伏密谋算计好,竟然是要赶尽杀绝呢。”

“那----”吴连贵低头想了想,他虽然没有看到信的内容,却也猜得出必定和蝶姬有着莫大的关联,不免叹道:“朱贵人那边要不要加紧看着?蝶姬在她身边总是让人悬心的很,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呐。”

慕毓芫闻言有些无奈,蹙眉道:“本宫一想到她就头疼,总当宫中是自家府上,既受不得委屈又一味任性,往后不知道惹出什么麻烦来。此时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况且还会惊动到蝶姬,眼下虽然凶险但还不妨,不让她吃点苦头怕是悟不过来。”

“她心里恼恨着娘娘,所以解不开。”

“呵,恼恨本宫?”慕毓芫气头上不免冷笑,道:“那皇上宠幸她的时候,别人又该恼恨谁?即便后宫中没有宸妃娘娘,也还有三千佳丽等着君恩,谁心里没有委屈?若是丢掉身家性命,还拿什么来妄谈恩宠之情?”一口气说了许多,脸上反倒浮现出难抑的悲怆,“要怨,就怨自己不该投胎在公侯之家。”

吴连贵瞧她神色难过,不忍道:“娘娘----”

“呵,本宫也跟着上火了。”慕毓芫抬手抚着胸口轻揉,淡紫晶浮珠戒指掠过清瘦微凸的锁骨,缓慢轻柔的动作让人看不出她的心绪,“没事,是本宫太沉不住气,安歇片刻便好了。”

如今的后宫虽然中宫悬空,然宸妃统领后宫的事实却不容置疑,况且皇帝对她宠爱倍至、呵护有加,更别说还有七皇子牢固其地位。自宸妃染恙的消息传出,后宫嫔妃便纷纷过来探望,既有想趁机巴结讨好的,也有想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因此泛秀宫比之平日又热闹许多,直扰的底下的宫人们都有些疲惫。

这日慕毓芫精神好转不少,恰巧众嫔妃都来的齐全,因此留下众人道:“眼下临近中秋佳节,是个团圆喜庆的好日子。本宫让给各位府上都备下些小礼物,中秋夜便着宫人们送去,算是给诸位姐妹的一点心意。”诸妃遥想家人不免有些伤怀,赶忙顺着话锋奉承一番,纷纷称赞不已。

惠嫔因失去妹妹这个臂膀,兼之感念慕毓芫让自己抚育三皇子,心下便对她格外亲近依靠些,接话笑道:“宸妃娘娘虽然年纪轻,平日却是宽和待下、体恤众人,实在是咱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后宫里有娘娘辖理着,皇上也可以少操一份心,嫔妾等人也跟着沾了不少祥和之气,平日也再无烦心之事了。”

慕毓芫闻言微笑,只道:“惠嫔越发会说话了。”

其时有位分的宫妃并不多,谢宜华因偶然染恙而行动不便,慕毓芫已嘱咐不必过来请安,每天另派专人过去看望传话。熹妃那边推说身子不适,只遣大公主前来送了些补品,此刻正坐在边上小杌子上,乖巧笑道:“上次母妃生病卧床之时,就多亏慕母妃派人照拂,结果没多时便就复原痊愈了。可惜儿臣年纪太小,不敢奢望能帮慕母妃分忧解劳,只求不惹父皇和母妃们生气就好。”

大公主近些日子几乎整日守在泛秀宫,或是亲自照看着小太监们煎药,或是在跟前端茶送水,皇帝看在眼里越加欢喜,直夸她品行端正、敏慧纯孝,已许诺待她成年便册为安和公主。众妃情知对慕毓芫刻意讨好,心头各有一番不是滋味,嘴上却要齐声称赞大公主长大懂事,堪为皇弟皇妹们的表率。

朱贵人一直端着茶盏拨弄着,此刻方才懒洋洋插嘴道:“大公主的孝心真是足以感天,先头熹妃娘娘病重也没如此辛苦,还是宸妃娘娘更让人亲近。”此话虽然是冲着慕毓芫而说,却让大公主脸上闹个飞红,只低头咬唇不语。

小小年纪便如此忍耐克己,慕毓芫不免有些嘘唏,微笑道:“都说小孩子们长得快,如今看寅馨就知道了。近两年大了几岁,行事愈加稳重妥当、让人放心,已经是半个小大人了。”

大公主面上讪色方好转些,抬头回道:“儿臣谢慕母妃的夸奖。”

“咳,咳----”众妃闻声忙转身看过去,原来是坐在角落的陆容华,她原本容貌平常,加上身上装束也很普通,此时方才引起众人的注意。只听她清咳一声,笑道:“大公主时常跟着宸妃娘娘,自然在身边学到不少东西,将来长大不知道多招人喜欢,只怕京城从此都要热闹几分呢。”

周贵人奇道:“那是怎么说?”

陆容华见众人看向自己,忙笑着回道:“还能如何?咱们的安和公主容貌出众、性格大方,又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京城子弟还不为争做安和驸马打破头?你争我抢的,能不热闹么?”

惠嫔听她说的有趣,笑道:“好在寅馨年纪小,不然还不羞得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