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人连连摆手,叹道:“比不得,比不得呀。”

几名行商客虽没有指明点姓,谢秉京也知道说的是皇帝的宠妃慕氏,不由想起先前同晖皇后的册封大礼。盛装下新皇后缓缓转身,接受群臣朝拜,那容光潋滟的女子在上柔和微笑,众人无不被其灼灼光华震慑。只是,那样绝色真能给她带来幸运么?只怕此一生,早已注定不能随心而活,命运多舛罢了。

小伙计已经将马匹喂足粮草,随从见众人歇息的差不多,赶紧将栗红大马牵过来请示赶路,谢秉京起身将手中残茶泼地,吩咐道:“嘱咐王妃放好车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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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贵人的产期就在这两天,明帝自早朝后便在琉璃馆偏殿候着,加上谢秉京快要抵京的消息已经传来,因此越发有些坐卧不宁。慕毓芫自水晶珠帘后走出来,上前对明帝笑道:“从没见皇上如此坐不住,即便是大舅子要进宫相见,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明帝不理会慕毓芫说笑,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蹙眉责备道:“都说不让你过来,现在还咳嗽着,被风吹到就不好了。佩柔固然是要生产,你自己何尝不是怀着身孕?这里没什么大事,坐会就领着人先回去,等病好再出来。”

慕毓芫顺手整理着群幅上的流苏,侧首往窗外望去,已经是满院枯树新雪的初冬风光,将近正午的暖光映得眼前微暖。回头嫣然一笑,“皇上最近越发罗嗦,规矩也生出许多,把臣妾都念叨成小孩子了。”

明帝将她揽入怀中,低声笑道:“谁说不是?你本来就是朕的掌中宝…”话未说完,却见小宫女慌慌张张跑出来,急道:“皇上,主子嚷着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要提前生产了?奴婢是不是去把产婆叫来?”

慕毓芫见她没个头脑的样子,不禁笑斥道:“好糊涂的丫头,还不赶紧进去守着你主子?别站在这里乱抓,本宫让人去传产婆就是,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小宫女也顾不上礼仪,急忙提裙跑回内殿。

待慕毓芫将人事吩咐完毕,明帝方才叹道:“还是少不得你,不然都乱套了。”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觉不妥,顿住道:“估摸谢秉京也快赶到,朕现在却也走不开,还是让人吩咐他在前面等着好了。”

“呵,皇上着急什么?”慕毓芫在后面掌不住笑出声,说着将桌上的茶盏满上递过去,笑道:“等会汉安王进宫自有消息,到时候皇上传他过来,君臣二人有多少话说不得?顺便让汉安王过来瞧妹妹,也全了谢婕妤的思亲之情,如此岂不两全?”

明帝被她说得笑起来,接茶道:“是,朕听你的。”

谁知道朱贵人头胎却不大顺,一直挨到晚间也没个准信,内间宫人进进出出的忙活着,连说句话的都没空。众人都在外面等的心急如焚,皇帝在启元殿那边也是焦急,打发多禄过来好几趟,都是无功而返。

眼见天色逐渐暗下去,产房里面已经折腾大半日,产婆终于满头大汗奔出来,高声嚷道:“大喜,大喜!贵人诞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子?”明帝高兴的重复了一句,想了想吩咐道:“传旨下去,贵人朱氏恭静明惠、安淑恪敏,诞育皇子乃社稷之喜,特擢升为纯嫔。”

谢秉京赶忙站起来,恭贺道:“皇上大喜,社稷大喜。”

“秉京,快起来罢。”明帝虚扶他一下,笑道:“轮年纪你还是朕的兄长,今后不用如此多礼了。”

谢秉京只好顺着一笑,站起身道:“是,微臣谢过。”

明帝端起茶水浅浅饮了一小口,似乎在回味着茶味,忽然问道:“照你说来,眼下南边辽王和夏烈王颇有动静?这两块封地素来肥厚,兵力也强盛,他们在地方上难免会有跋扈,细想起来也不足为奇。”

“是,皇上圣明。”

“好了,你就别来这套阿谀奉承了。”明帝将茶碗墩在桌子上,豁然站起身来,宽广的锦绣蹙金龙袍卷起气流,“广宁王近年逐渐败势,膝下三个儿子又争的火热,早已经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先不用提了。”

“是。”谢秉京没有多话,等待着皇帝的下文。

“朕现在最想知道闽东王的情况,他手下掌控着博曲水的天险,若是跟南边的两位勾结起来----”明帝说到此处顿了顿,冷冷笑道:“嘿嘿,朕还真是要头疼了。

“皇上担心的不错,况且北边梁国也不算安宁,更禁不起左右两边对朝廷夹攻,不得不说是让人头等心悬的事。”既然皇帝已经挑明藩王们的野心,谢秉京索性就直接说开,“眼下闽东王正举棋不定,仿佛有些动心却又怕朝廷对他动手,究竟是什么态度臣也拿不准,还请皇上圣裁。”

明帝一声冷笑,淡声道:“唔,先说说你的意见。”

此事委实不好轻易做答,可是皇帝问询又不得不说,谢秉京只好斟酌道:“藩王们各持重兵分散而居,朝廷一时半会也挪不出兵马来,加上此刻情势还未定,过早动作反而不妥当。因此依微臣愚见,眼下还是以安抚为上,特别是闽东王这边很要紧,只要他向着朝廷,事情办起来也就容易得多了。”

明帝赞许的点了点头,侧首瞅见偏殿进来一个褐衣青年太监,细看正是泛秀宫的吴连贵,不由喝道:“后面正忙乱着,还四处乱跑?”瞧他神色有些着急,疑惑道:“是不是宸妃有什么事?还是小皇子有事?”

“皇上放心,都安好着呢。”吴连贵不敢怠慢,赶忙上前陪笑道:“宸妃娘娘让奴才来说一声,贺喜的晚膳已经预备好。娘娘还说,让奴才过来时顺便问一句,皇上什么时候去看小皇子?”

“嗯,等会就去看。”明帝嘴里说着,却觉得吴连贵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朝谢秉京笑道:“咱们闲聊半日,一时半会也议不完,还是吃过饭再说罢。”

谢秉京自然识趣,忙道:“谢皇上关心,微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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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瞧,小皇子长得多象皇上呀。”

“是么?让朕仔细看看。”襁褓里的小小婴孩满脸通红,眉眼都是肉肉的一团,明帝亦知奶娘是在凑趣,顺着话笑道:“不错,一半象朕,一半象她母妃,长大必定是个伶俐可人的孩子。”

朱贵人软绵绵的躺在床上,满头松散的青丝只用绸带一束,衬得她明眸皓齿愈发清晰,娇软无力说道:“皇上,给孩子赐个名罢。”

明帝想了想,笑道:“就叫佑嵘,喜庆吉利----”正说着却见慕毓芫进来,于是笑问道:“怎么?难道朕今天高兴,看起来特别英武神气些不成?”

慕毓芫侧头想了想,笑道:“正是,臣妾被皇上的神采唬住了。”

“呵,但愿如此才好。”明帝含笑携着她走到偏殿喝茶,只说人多聒噪,便将跟前服侍的宫人全都摒退出去,方才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先头吴连贵冒冒失失的,朕还以为你身子不适呢。”

“哪能风吹吹就坏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慕毓芫闲闲的拨弄着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色水汽,似乎沉迷于茶水的香气中,看了半晌方道:“皇上册封佩柔自然是好的,不过谢婕妤一同入宫,要不要也一起抬举了?当初去庆都,臣妾多承她搭救一命,汉安王办事也很稳妥,皇上可别太偏心了。”

明帝想了想,颔首道:“你说得不错,正想找个机会上次汉安王,若不是你提醒倒忘了。嗯,那就也册谢婕妤为嫔,赐字“龄”,两人的册封礼正好一起举行。”

慕毓芫点点头,微笑道:“正是,也很省事。”

明帝想要在她脸上捕捉别样情绪,却是一无所获,遂扬声朝外宣人,多禄应声跑进来,领命贺喜道:“奴才恭贺皇上大喜,今儿有纯嫔娘娘和龄嫔娘娘之喜,再加上小皇子之喜,真是三喜临门呐。”

“嗯,朕很高兴。”明帝漫不经心应了一句,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特别欢喜,懒洋洋抬手道:“朕跟宸妃安静的说说话,你下去传旨,其他人也不用进来了。”

“既然皇上累了,要不要到偏殿躺一会?”慕毓芫起身整理着裙带流苏,上前微笑道:“不过没多会也该用膳,皇上要是闷着,不如让臣妾陪你下一两局棋,解解闷?”

“宓儿----”明帝突然捉住慕毓芫的手,双连相扣的羊脂玉串镯顺势滑下去,在她纤细的手臂中间顿住,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都有些茫然。

皇帝的神色欲言又止,慕毓芫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在朕的心里,你始终都是最重要的。”这句话已经涌到皇帝的嘴边,却好似被什么无形的束缚牵绊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什么是此生不渝的情意?女子想要的和君王能给的,自己并非不清楚,何苦还要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究竟是希望她心里只装着自己,还是希望她明白事理做个贤良妃子?想到那些情意绵绵的过往,想到纷呈将至的今后,明帝猛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羞愧和恼恨,一时沉默无言。

第十七章 姻缘

时近冬月,美人榻上的锦垫早已弃之不用,取而代之是一块完整的火狐裘皮,红艳艳的好似宫殿内盛开着一簇炫目繁花。榻上女子的脸颊也被染上一抹晕红,明帝俯身坐在边上,手指上缠绕着一束乌黑水莹的青丝,“宓儿,怎么最近总是闷闷的?是平日里太累,还是祉儿又吵闹你了?有什么,只管跟朕说。”

“嗯,让臣妾想想----”慕毓芫侧首默了默,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坐起身来,一本正经的说道:“那臣妾说了,皇上可别生气。”

明帝看着她眼睛,含笑道:“说罢,不碍事。”

“早起去琉璃馆看望佑嵘,陪着佩柔说了大半日的话,回来后又哄着祉儿睡觉,实在有些疲乏。好不容易抽出空,正准备独自睡上一会,皇上便过来了。”瞧皇帝听得认真,慕毓芫强忍着笑继续说道:“结果皇上一来,就在旁边絮叨个没完,臣妾心里着恼又不好说出来,所以----”

明帝听到此处方才解过来,又气又笑道:“如此说来,还都是朕的不是了?”

慕毓芫自花藤小几上取过木樨清露,浅浅饮了几口,转过身笑道:“是皇上非要臣妾说的,答应不生气,难道现在想反悔不成?”

“呵,朕从不后悔。”仿佛说的是很遥远的事,明帝闪烁的眼神有些不可捉摸,却有种习惯主宰一切的坚定,将慕毓芫搂在怀中道:“过几日还有一件喜事,到时候朕陪你出宫散散心,自然就不闷了。”

慕毓芫微微诧异,疑惑问道:“出宫?”

明帝点点头却没有回答,起身道:“朕先去前面一趟,还有些要经事等着办,午膳在你这里吃,等会就过来。”扬声朝外面唤人,见多禄进来不免微微蹙眉,“王伏顺到底害什么病,一个多月也不见好?让太医院的人仔细瞧瞧,寒冬腊月的拖不得。”

多禄心里一酸,忙道:“师傅也是整日惦记着皇上,只是年纪大好的慢,所以才让奴才先学着服侍。如今有皇上的这番话,凭他什么病也好的快了。”一众小太监都赶忙簇拥上去,大殿台阶下停着金龙华盖的御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

吴连贵瞅着皇帝出了正门,上前问道:“娘娘,皇上有些不高兴?”

慕毓芫望着远处出神,似乎仍在迷惑皇帝方才的话,转身摇头道:“本宫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喜事。”她失笑顿了顿,曼声道:“皇上的心思谁能猜得透?他说是喜事便是喜事,他说要出宫就出宫,懒得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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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殿内热闹非常,几名要臣正为藩王之事议论不休,有的主张应该对藩王们多加安抚,有的却反驳说这样是过于纵容,将来势大必会更难以控制。声音渐渐大得几近争吵,双方辩论不休都不肯有半分相让,性子急的官员已经站起身来,那架势已经有些摩拳擦掌,肃静的朝堂俨然变成一个闹市。

多禄偷偷往上瞥了一眼,只见皇帝正悠闲的饮着热茶,对下面的争吵恍若未闻,似乎没有半点要喝止的意思。想起王伏顺平日的教导,自然不敢多言语,然而却渐渐想到另外一件事上去,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月前出了蝶姬行刺之事,宫中人心未免有些惶恐不安,偏偏王伏顺却在这个时候害病,因太医院首座张昌源与其交好,因此特意嘱咐请过来。二人在里间聊了半日,最后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咳嗽,声音略微大些,“…不用再劝,治的好病也治不好命,你估摸着时间,好歹别拖到过年…”张昌源出来时一脸哀色,只是连连摇头,仿佛王伏顺已经病入膏肓一般。

如今看皇帝的态度也还算隆宠,难道是师傅自己想不开?多禄左思右想也没个结果,却听外面小太监清脆禀道:“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殿外侯旨求见。”

明帝顺手将茶盏递给小太监,淡声道:“嗯,宣他进来。”

众臣顿时安静下来,凤翼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礼毕回道:“微臣奉旨南下月余,已经将马匹粮草之事办妥,各地押运使很快就会护送进京。如今就等着二十万新制弓箭,这些东西都是青州急需所缺之物,此次回去必定大大缓解状况。”

“嗯,凤卿办事很利落。”此次借着征粮征马之名,实际上却是与各地暗线交接布置,明帝扬着手中的折子朝下问道:“每次一遇到苦差事,你们总有千百个理由,怎么别人就能弄得妥妥帖帖?”

征粮马最容易两头不讨好,地方上太过拖延难免会让皇帝不悦,逼得太紧又容易招到地方官的为难,历来都是件头疼的差事。既然有人出头捧着烫手山芋,皇帝又开口要表彰,群臣都不遗余力的奉承道:“皇上慧眼识人才,凤将军更是不负圣望,实在是可喜可贺,国家之大幸呐。”

明帝在群臣的恭维声中冷笑,别开目光朝凤翼笑道:“看凤卿的年纪与朕相仿,年纪也算不小,不知道可否成婚?”

群臣都诧异的安静下来,凤翼心中大为吃惊,脑子中瞬间闪过千百种念头,却没时间细细思量其他,“微臣谢皇上关心,只因常年漂泊在外、浪迹江湖,后来又一直在军营中厮混,所以还没来得及考虑儿女私事。”

“那怎么行?”明帝的语气似乎大为可惜,指着下面的群臣道:“他们这些文官中间,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偏生苦了你们在外的武将,家和国乃密不可分,为国拼命效力自然应该表彰,却也不能耽误婚姻大事。”

凤翼仿佛预感到什么,躬身微笑道:“是,微臣聆听皇上教诲。”

“这算得上什么教诲,朕不过是想替你做个大媒而已。”群臣都渐渐有些醒悟,却猜不透皇帝为何突然有此雅兴,明帝侧朝傅广桢笑道:“正好傅家小姐云英未嫁,郎才女貌、堪为良配,不知两位卿家觉得可好?”

傅广桢先是闪过一丝失望,细想反倒庆幸起来,如今皇帝身边不仅有宠冠后宫的宸妃,还有先皇后之妹纯嫔、汉安王之妹龄嫔,更有六宫才艺各骄的诸色女子,自己那女儿才貌平常,即便进宫也未必能争得一席之地。而眼前的凤翼生得清逸洒脱,又是驻守青州的大将,今后自然不愁声名显赫的时候,这样的女婿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况且皇帝赐婚乃是臣子家莫大的荣耀,因此忙道:“老臣谢皇上恩典。必定将婚事筹办的风风光光,到时候皇上若肯赏脸一去,那就更是傅家上下之幸,合族皆庆呐。”

明帝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朕做的大媒,自然是要去的。”

君臣二人一唱一合,底下群臣更是会见机奉承,齐声道:“臣等给皇上道喜,给傅大人和凤将军道喜,天赐良缘、上上之喜。”

明帝这才想起凤翼似的,朝他问道:“凤卿,对这门婚事可还满意?”

除非想将皇帝和群臣统统得罪,否则又岂敢出言反驳?即便是回答稍有闪烁,也会给她带来无穷的麻烦,而自己亦不能在朝堂上安生立命。凤翼此刻才真正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一颗心缓缓的往深渊中下沉,极力保持平静的语速回道:“恐怕微臣高攀了傅家小姐,只有今后克尽职责、为国效力,以不负皇上恩典,傅大人的赏识。”

傅广桢正满面春风的接受同僚贺喜,听得凤翼自谦,赶忙转身回笑道:“凤将军客气,是小女高攀了将军,老夫也跟着风光了。”

“你们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群臣赶忙附和着说笑起来,好似那大喜事是自家事一般,明帝在上笑道:“凤翼虽然职责在边关,也不可太冷落新娘子,朕准你一个月的假期,等到年后再回青州罢。”

凤翼的神色静无波澜,微笑道:“是,微臣谢皇上恩典。”

前面的喜讯传回来时,慕毓芫正在亲手给小皇子缝制小袜,猛地被吓了一跳,竟然失手扎破手指,洁白的雪缎上顿时绽放出一朵艳丽的小花。“娘娘----”吴连贵不敢高声言语惊动外人,赶忙找了绢子替慕毓芫裹住手指,又将一对将成的小袜丢在火盆里,迟疑道:“皇上一会便过来,大喜的事,娘娘可千万别不高兴。”

有种无形的巨大漩涡掩藏在深宫内,与之沾上便无可抗拒,一轮轮的旋转下去,究竟有多少人淹没在里面?想到那些不该掺杂进来的人,想到那些至深至重的情意,慕毓芫的心中便有种掏空般的难受,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娘娘,七皇子醒了。”双痕打起帘子进来,笑吟吟道:“现在正玩得高兴,特别喜欢抓周那天得的小笔筒,将来必定写得一手好字…”说话间忽然看到慕毓芫手上的丝绢,疑惑道:“娘娘,你的手----”

“没什么,别大惊小怪的。”大约是绣针扎的伤口甚小,手指上只有不显眼的一处小红点,慕毓芫顺手将丝绢扔到火盆里,起身道:“吩咐底下预备些清爽的小菜,再烫上一壶好酒,今儿皇上高兴,咱们----”原本顺畅的声音顿了顿,柔和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无奈,“呵,也得陪着皇上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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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的雪下得特别厉害,似乎永无止境的飘落着,如此严寒的天气一直延续到凤翼成婚的日子,热闹的喜事更添上一种厚厚的沉重感。原本卑微到被家人轻视的女子,忽然变成京城最为风光的新娘。面对这毫无预兆的莫大恩典,傅素心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接受。

“小姐,真真了不得。”说话的是陪嫁丫头小珍,今天也算得上她在傅家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喜孜孜道:“今儿可是皇上亲自主婚,外面的公侯大臣、王妃夫人暂且不用说,连后宫里最受宠的宸妃娘娘也来了。”说着忍不住低头偷笑,掩嘴道:“小姐你在里面还没看到,那些个回来参加婚事的姑奶奶们,都恨不得自己晚生几年,等到今天才嫁人呢。”

看着镜子里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自己,简直陌生的有些不认识,完全可以想象出几个姐姐们眼红嫉妒的模样,傅素心淡淡笑道:“嗯,随她们去罢。”

小珍却不以为然,撇嘴道:“哼,活该气死她们!”

“好了,大喜的日子。”傅素心不愿在旧事上多加纠缠,止住小珍的牢骚,“傅家的人虽然待我情薄,好歹也是养育一场,况且以后也再不用回去,还说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将来好好的过日子,也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了。”

说到将来,小珍又兴奋起来,“啧啧,方才我偷偷出去瞧过,咱们的新郎官长得真是----”似乎为想不出合适的词而皱眉,最后拍手道:“反正就是好看的不行,跟那个什么安一样…”

“呵,那是潘安。”傅素心也不禁被逗笑,然而笑完却忍不住有些落寞,那个陌生的男子长得如何都不要紧,自己何尝会在意这个?只是命薄如自己,真的可以遇到托付终身的良人么?或许近二十年的委屈,终于让上天在闲暇时生出怜悯,于是才赐予自己这份难遇的良缘,只求但愿如此罢。

盛大的婚事喧哗着大半个京城,凤翼一直周旋到近半夜才得离席,虽然被同僚们灌下不少酒,心中还是依然很清楚,以至于行到新房门口不由自主地迟疑,举在半空中的手象定格般的僵硬住。原不曾期望今生能够娶到心中的人,然而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不得已的婚姻。走到今天,固然是自己的不幸,可是里面的女子又何其无辜?

寒冷夜风裹着雾腾腾的白絮飘飞着,有冰凉的东西落在领口里化开,凤翼猛然间清醒许多,新婚之夜独自站在新房外头算什么?终于还是推开门,灯火辉煌的新房洋溢着浓浓的喜气,锦绣红的床帐上洒着莲子、花生、红枣等物,那素未谋面的新娘正双手合拢坐在床侧,或许正在从盖头下观看自己的脚步,以此揣测未来的夫君是何等模样?

轻轻掀开那方金线纹绣的红缎,那女子的睫毛有些轻微的颤抖,原本安静的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凤翼想缓解一下她紧张的情绪,温声笑道:“你叫素心,听说还有个小名叫素素,对吗?”

“你怎么知道?”傅素心带着些许惊喜抬起头,目光却顿在凤翼的脸上,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站在面前的男子就是自己此生的夫君,缓缓低下头道:“这个名字只有娘亲唤过,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到了。”

有关于傅素心的一切,皆是宫中吴连贵传给自己的消息,只是能想到这样细碎如发之事的人,除却她还能有谁?凤翼在心里轻轻叹息,目光却落在傅素心手腕上的一对绿玉髓镯子上,玉丝清澈莹透、琢工细密工谨,绿润润的好似要沁到人的心里去,忍不住赞道:“上好的绿玉髓越简单越显玉质,很衬你干净的气质。”

傅素心脸上一红,轻声道:“是宸妃娘娘的赏赐,想来是极名贵的。”

“原来----”原本静好安然存于心底的往事,像碎裂的绿玉髓一般迅速散开,凤翼忍住心中锐利的疼痛,勉力微笑道:“原来是大有来历,果然很名贵。”

傅素心听不懂他的言语,也不曾留意,只是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温暖里,即便是窗外白雪纷飞,也因面前的男子而不觉得寒冷,柔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便天天都戴在手上。”

“不用了。”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看着傅素心泛出幸福的模样,凤翼实在有些不忍心,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说道:“嗯,很喜欢…”

第十八章 惘然

大节下的日子总是最热闹,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喧嚣的元宵节,孩子们或许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新年的气氛却已渐渐接近尾声。窗外依旧是银妆素裹的世界,原本乌沉灰暗的老树枯枝却精神起来,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样,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因过节的缘故特别宽松些,椒香殿后院里便闲散着数名小宫女,文静些的垒雪玩,淘气些的互相扔起来,惹得满院都是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慕毓芫正侧着身子坐在窗边刺绣,两尺宽、三尺长的锦绣屏风,上面打着寒山云烟图的清浅样子,写意的图案渐变太多,半日也不过才绣好两抹淡青色的流云。双痕捧着一盏白玉瓷盅过来,劝道:“娘娘,何苦弄如此费事的东西?太医特意嘱咐,眼下的月份不宜伤精费神,还是别绣了。”

“嗯,知道了。”慕毓芫揭开白玉瓷盅的盖子,热腾腾的紫云参雪鸡汤溢出浓浓的香气,手中搅和着却好似没什么胃口,“双痕,太后她还是不肯见面么?要不然,你再去探望一下?”

“娘娘,你先把参汤喝完罢。”双痕小心服侍着,没敢把再三被太后拒之门外的情景说出来,忍了忍道:“太后她老人家病中爱清静,不愿见人也是有的,既然那边有太医看着,娘娘也别太担心了。”

“呵,你又在哄人。”慕毓芫起身放下白玉瓷盅,看着才半成的寒山云烟图摇了摇头,“太后便是好着,什么时候又肯见了?但凡有本宫在的场合,太后总有千般理由推辞不见,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娘娘----”双痕欲劝却不知说什么好,又怕说下去更惹得慕毓芫怅然,只好转了话题道:“听说凤将军返回的日子定在初九,统共也就剩下七、八天时间,倒是可怜那傅家小姐,新婚不久就要分别了。”

“嗯,确实有些短暂呢。”天空中一群雪鸽正飞得畅快,无拘无束的在天边幻化成细小的斑点,慕毓芫望着窗外茫然失神,“其实能安安静静的等着一个人,消磨些时光又算得上什么,未尝不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

双痕也有些默然,点头道:“娘娘,累了就歇息一会。”

“不了,还得赶着把这屏风绣好。”慕毓芫自绣线篓里挑出一缕碧色丝线,放在山形上面比了比,恰好可以用作新树的点缀之色,“找个人进来弄下手炉,有些雪炭似乎没烧好,得用金箸拨一拨。”

双痕低头收拾着东西,叹道:“是,反正劝不动娘娘你。”

“谁劝不动?让朕来。”明帝的笑声在外面响起,自个儿掀起水晶珠帘进来,见慕毓芫坐在绣架前不由蹙眉,“绣屏风算什么要紧的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月份,怎么还亲自动手?”大约是觉得语气过重,缓了缓道:“紫汀的手艺不是顶好?来,朕陪你到侧殿歇息,不许你再动手了。”

“好好,臣妾起来就是。”慕毓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撑着腰笑道:“皇上哪里是在扶人,简直就是要劫持臣妾,且慢一些罢。”

周围的宫人都撑不住笑出声,明帝也笑了笑,“你知道厉害就好,再这么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下次定要好好的罚你。”说着搀扶着慕毓芫往外走,不经意瞧了瞧她的肚子,疑惑道:“不是才六个月?怎么看着倒象是近生产似的,难道是太医院的蠢材诊断的日子不对?”

“对着呢,皇上大喜了。”双痕在旁边“扑哧”一笑,瞧明帝一脸迷惑的样子,笑着解释道:“今晨专门请俞太医过来瞧过,竟然诊出娘娘怀上双生子,可不是大喜?皇上在前面忙着,所以还没来得及说。”

“当真?”明帝满目欣喜的朝慕毓芫看去,见她点头方才相信,喜不自禁道:“这么说,朕一次就可以见到两个小皇子,或者两个小公主?朕,朕真是高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拍手道:“要是生下来的是龙凤胎,那就真是上上之喜了。”

慕毓芫抬头一笑,嗔道:“皇上好贪心,哪有那么巧的事。”

周围的宫人忙说了一大通吉利话,更让明帝龙心大悦,吩咐道:“今日午膳不可无酒,再让御膳房准备一桌子好菜,朕要痛痛快快的喝一回。”多禄答应着刚要下去,却见门口进来一个小太监,叩道:“启禀宸妃娘娘,玉邯夫人殿外求见。”

“是她?”明帝的嘴角略微弯了弯,轻笑道:“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事?朕到屏风后面等你一会,你们也别说得太久了。”

慕毓芫应声点点头,由双痕扶着在正中的椅子坐下,估摸着皇帝已经到后面才扬声道:“嗯,宣玉邯夫人进来。”侧首对朝双痕递了一个眼色,抬了抬手,“让跟前的人都下去,人多反而让她拘束,不好说话。”

“臣妇叩见宸妃娘娘,金安如意。”傅素心在锦垫上跪行大礼,并不敢抬起头直视过去,面前那身繁绣宫装美的春光四溢、仿若有声,至于那女子的真颜反倒掩盖在莹光玉环之下,只是觉得不大真切。

慕毓芫吩咐双痕赐坐,温声笑道:“快起来,到旁边坐着说话。”

“是,谢娘娘恩典。”傅素心身上有种特别的柔和,或许是因为先前没出阁的时候惯于忍让,即使今时已是玉邯夫人仍没有改变,“臣妇冒昧打扰娘娘,只因外子不日将要远赴青州,因此----”她凝气顿了顿,似乎在咬牙鼓足勇气,“想让娘娘在皇上面前讨个恩旨,允许臣妇跟随外子一同前往青州。”

“呵,玉邯夫人为何这般想?”慕毓芫的声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在傅素心身上略看了看,淡淡笑道:“皇上新赐予凤将军府邸,夫人正好在府上管理家业,以免荒废怠误了。况且男子在沙场征战百倍危险,夫人一个弱女子,何必冒险?”

“臣妇早就身无牵挂,何来危险?”傅素心咬了咬唇,恳切道:“如今在世上唯有心悬外子一人,他若有什么不幸定然也不会独活,还望娘娘怜惜成全。”

“难为你一片痴心,本宫晚间去跟皇上说----”慕毓芫轻声笑了笑,正欲宽慰傅素心几句,却听屏风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不必再说,朕准了。”

傅素心不期皇帝会在此地,吃惊之余不免抬起头,正对上慕毓芫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有迷离的光线美得让人不舍移开视线,一时惊动无语。先前帝妃参加婚礼时并没有真正见过面,此刻亲眼看到这位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才知道外间所言盛名不虚,难怪皇帝会对她呵护备至、有如珍宝。

慕毓芫朝身侧低语了几句,双痕点点头,赶忙下去推道:“玉邯夫人,皇上已经恩准夫人的请求,应该赶快谢恩才是。”

傅素心这才醒神过来,感激道:“臣妇谢皇上恩典,宸妃娘娘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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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沿途已经有些迥异于中原的边塞风光,风沙走石、寒雪纷扬,飞逝而过的景色越发美的壮丽辽阔。傅素心一直朝着车窗外出神,眉目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之色,小珍忍不住叹道:“虽说从前在傅家没少受委屈,可如今你已经是玉邯夫人,何苦非要跟着去边塞吃苦?”兀自叹了一口气,凑近身子悄声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傅素心听到这两个字才回神,放下帘子侧首微笑道:“幸好当初鼓起勇气求得恩旨,不然现在孤零零的被留在京城中,那才叫后悔莫及呢。”

小珍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嘟哝道:“将军的脾气那么好,即使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客客气气的,府上还不是小姐说了算?况且将军也不是寻花问柳的人,小姐莫非什么不放心?”

“呵,我有什么资格不放心?”傅素心的眸中泛出自嘲的神色,因马车急行而震的身形微微颤抖,似是自语般的曼声说道:“娘亲早就去世,爹爹也不把我看在眼里,傅家上上下下欺侮我这么多年,京城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谁知道命运会颠倒轮回,眷顾我傅素心嫁给如此难得之人,且不是为姬做妾,我又岂敢不事事珍惜?”

小珍面色酸楚,咬唇道:“小姐,咱们已经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