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侯玉的神色带着诚挚,微笑道:“有什么事,能比得上陪公主呢?”

若不是看清楚素日虚情,若不是自己已心意冰冷,面对如此深情款款的话语,岂能不被打动?若是那样,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乐楹公主在心里冷笑,却担心多言惹得对方猜疑,遂抿着嘴不再言语。

“公主,累了吧?”车侯玉愈显殷勤,脸上漾着面对爱侣的关怜,近身笑道:“公主只管在里面稍坐,容我去安排车马,万不敢在路上出什么闪失。”乐楹公主一脸无奈不得已,最后缓缓别过头去,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源安寺乃颖川之名寺,只因此处香火极灵,每每善男信女在佛前求愿,不论平安、财运,还是仕途、子嗣等等,都常有遂心如意的。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出一个有求必应的盛名。因此乐楹公主说来此处祈福,也算是情理之中。颖川乃是夏烈王的封地,再加上公主的凤驾非同小可,故而将寺中信客都赶了出去,僧人们也集结在后院不得随意走动,如此才好让公主静心上香。

车侯玉调集了二十多名护卫,闲散在寺前寺后,说是为了保护公主安危,以备有歹人闯进来行谋不轨。乐楹公主一路冷着脸,直到进了源安寺也没说过话,因她已身怀六甲,故而由阿璃搀扶着肃了一肃,并没有跪拜下去。

车侯玉随后跟进来,上前笑道:“公主,有何心愿就对佛主说罢。”

乐楹公主手上握着上好的楠木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侧首冷冷一笑,“多承世子关怀提点,只是我有什么心愿,难道世子还不会知道?想来佛主也看在眼里,没准得空大发善心,遂了我的愿。”

车侯玉脸色微沉,勉强笑道:“能让公主遂心,我自然也十分欣喜…”

二人的机锋还没打完,却听外面杀声震天,乐楹公主虽然明白状况,却也被杀声吓得不轻,怯怯问道:“世子,外面怎么了?莫不是真有贼人闯进来?”

车侯玉显然更是吃惊,抬头打量了乐楹公主一眼,迅速道:“公主别怕,咱们在里面等候着,先让人出去看一下。”二总管赶忙应下,从佛殿侧门探头出去。

乐楹公主知他不放心,怕自己约见京城之人有所密谋,所以才跟随着一起出来。不过,今日之事却非同寻常,又有什么人能够预料呢?只是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人,想到如今的自己,陡然一阵莫名的难过,再见情何以堪?猛然生出回避的念头,于是道:“世子,我们到里面避一避…”

“砰!”有人砸开院门进来,身上黑衣蒙面,手中却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紧随其后是七、八名同样装束之人。并没多言半句废话,已经和院中的人杀的一片火热,来者显然武功甚高。不刻之间,王府侍卫已被杀的干干净净。

车侯玉惊骇不已,朝院内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公主凤驾在此!!”

“哈哈,这种地方会有公主?”领头的黑衣人一阵不屑大笑,目露凶光,将大刀朝空中一震,咆哮着向殿内冲来,似乎欲要赶尽杀绝。

阿璃赶忙挡在乐楹公主面前,眼瞅大刀就要落下来,吓得瞪大眼睛合不拢嘴,却见殿外有素衣以电光之势冲进来,一柄冰冷泛寒的利剑将大刀挡住。只见那年轻人神色冷淡,杀伐之势显得格外的凌厉,面孔却是再熟悉不过,不由脱口喜道:“小云将军!快把这些人撵出去,他们要加害公主!”

乐楹公主茫然失神,颤声道:“云琅…”

云琅在缝隙间点了点头,却与那黑衣首领渐渐纠缠出去,院中的黑衣人也与羽林军杀成一片,驻守颖川的贺必元赶上来道:“世子、世子妃,此地不宜久留,先由末将护送着到后面去,寻个安全之处再说。”

乐楹公主和车侯玉被人簇拥着往后退,待出寺往西南方向行了半里,方见云琅等人追赶上来,上前请安道:“方才的歹人乃是一伙江洋大盗,因被官府追捕良久,衣食不足,遂到寺庙里抢掳财物,让世子和公主受惊了。”

车侯玉大为疑惑,问道:“江洋大盗?我在颖川这么久,怎么没听说过?”

云琅垂首轻轻咳了一声,将脸转向旁边,贺必元忙道:“世子爷尊贵,哪里有空在意此等小事?好在云将军赶来及时,没有伤到世子和世子妃,也算是万幸了。”

车侯玉看了看云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听说云将军驻守青州,乃是我朝边境重将,怎么得空来颖川?若是有什么公干,也该提早有消息才是。”

“世子说笑,云某愧不敢当。”云琅神色不变,从怀中掏出明黄圣旨出来,递过去道:“云某身负皇命前来,刚好在源安寺看见有一群歹人,所以通知贺将军过来保护世子和公主,还好不曾有什么差错。”

乐楹公主和车侯玉赶忙行礼接旨,上面说是太后病染沉疴、久治缠绵,因十分思念公主,故而令公主即刻返京。车侯玉差点失手掉了圣旨,缓缓扫了一圈,看着镇定自若的乐楹公主,有备而来的云、贺二人,周围肃然站立的羽林军,再想到被杀的一个不剩的王府侍卫,渐渐顿悟过来。

乐楹公主已经上了辇车,云琅又命人牵来快马,持礼躬身道:“既然凑巧在此遇到世子和公主,也不必再回府絮叨,王府那边会让人回去通知的。不如先上马赶路,也免得太后和皇上在京中挂念,辛苦世子了。”

车侯玉的双手在华袍上用力蜷紧,往王府的方向看了看,缓缓吸了一口气,冷声笑道:“如此说来,云将军还真是来的巧了。”

颖川位于夏烈王藩地偏西,往前大约百十里路,便是庆都地界,到时自有汉安王的人马前来接应。不过对于云琅来说,却好比十万八千里一样难熬,偏生乐楹公主身怀有孕,不能行路太过急促。眼看天色已渐渐浓黑,世子没回府的消息定然瞒不住,怕是不刻便有人出来寻找。若是在颖川境内被夏烈王的人追上,无疑于鱼陷深网,多半是要前功尽弃了。

云琅焦急的有些上火,心内只盼着贺必元的周旋有用,能将世子赴京的消息多拖延一段时间,然而突然间却变了脸色。新月初升的暮色下,远处似有马蹄声隐隐传来,听声音便知道人数不少,车侯玉得意笑道:“父王素来多礼待人,想是知道云将军来到颖川,所以带着人前来相送了。”

云琅不理会他话里带话,对准马臀一剑刺去,马儿吃痛悲鸣不已,立即脱弦似的往前冲了出去,这才朝副将吩咐道:“你带着人护送世子先行,快走!”用力甩了甩剑梢上的马血,策马行到公主行辇旁,俯身道:“公主放心,末将定会护得公主周全。”

“云琅…”乐楹公主缓缓掀开车帘,怔怔的望着他良久,却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手上一松,人被挡在青莲银线的绣帘后面。

云琅只觉胸口堵塞的慌,谁知还来不及安慰乐楹公主,又听正前方传来声响,只见一队人马扬着汉安王旗奔来,赶忙策马迎上前去。

来者看起来也很年轻,利落的翻身下马,掏出王令道:“在下韩密,奉汉安王之命前来护驾,因等候良久不见公主凤驾,故而带人前来查探一下。刚才在路上还看到夏烈王世子,想来将军这边有变故,所以急忙赶过来接应。”

“嗯,有劳韩兄。”云琅将王令递还与他,回首看了看,蹙眉道:“夏烈王的人已经追来,只怕我们出不了颖川,就要被他们追上。”

韩密侧耳细听远处的马蹄声,略微沉吟思量,决断道:“将军身负要命,请护着公主銮驾先行,我等在此地稍做阻挡。若是夏烈王看到将军,必定有诸多烦难之事,只怕再不能前行。”

云琅往后面瞧了瞧,不过才几十来号人,怀疑道:“韩兄所言不虚,只是----”

韩密笑着摆摆手,神色似十分轻松,“我虽先行,却有两千人随后抄小路过来。再说我是汉安王的人,不会受到什么为难的,将军不用太担心。”云琅拱手谢过,护着公主行辇往前急奔,渐行渐远。

“将军,我们哪儿来的两千人?”

“呵,怕什么?我自有好办法。”韩密看了一眼忧心的随从,翻身上马,朝身后的随从振臂高呼道:“胆儿大的,跟着我一起前去。”众人大笑附和着,紧随其后调转马头飞奔,想来不刻便要遭遇夏烈王的人。

空旷的阔地里,夜风掠过树林的声音似女子呜咽。璀璨明丽的星空下,韩密正神情悠闲的打着盹,似乎在等着夏烈王府的人过来。边上的随从忍了半日,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将军,方才说的好办法,该不会就是在这儿干等吧?”

韩密笑了笑,认真道:“正是。”

那随从张大了嘴,苦笑道:“可是夏烈王他们,少说也有…”话音未落,便见官道远处有浩浩荡荡的队伍奔袭而来,两边树间的鸟儿惊得四起飞散,放眼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数千人之众。

为首的将领行色焦急,看到韩密倒是愣了一下,疑惑道:“韩将军不在庆都镇守流寇,怎么有空来颖川?”说着往身后看了看,更显不解,遂挥手让自己的队伍停下。

韩密慢悠悠晃过去,俯身贴在那人耳畔道:“大人有所不知,方才下官遇到公主銮驾,说是太后病重,皇上特意召公主和世子回京。公主却说,如此匆匆忙忙离去,难免会让老王爷担心,所以让下官前往颖川一趟,替府上报个平安。”

那人讪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有劳韩将军了。”

“没事,没事。”韩密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故作疑惑道:“这天都黑了,大人又是去哪儿?有什么要紧的事,能比得上公主和世子的消息?大人还是快回去,免得让老王爷担心呐。”

那人自是不肯,反笑道:“既然有将军去禀告消息,下官就去忙自己的了。”

“大人且慢----”韩密笑着将他拦住,自知此时万不能露出马脚,故作不经意的朝身后林子瞥了一眼,慢悠悠说道:“再往前就是庆都,难道大人有什么要紧事,要禀告我家王爷?不如转告于下官,也免得大人劳烦辛苦。”

那人似有些犹豫,身旁随从催促道:“大人,不能再耽搁了。”

“哼!”韩密一声冷笑,傲慢道:“大人真的不肯赏下官一个薄面?若是大人执意要往前行,下官也不再多费口舌,且看看能不能过去!”他自然是神情自若,身旁的随从也显得有持无恐,风动的密林响声良大,似乎在黑暗中潜伏着无数阴冷之箭。

韩密乃汉安王手下爱将,历来掌控着数万兵马,此时的出现的确有些突兀,虚虚实实还真有些让人费思量。毕竟两藩的势力不相伯仲,那将领锁眉踌躇了半日,最后咬牙道:“好,就此别过!”千余人的队伍临时改变方向,却依然是整齐有素,不过片刻,便已渐渐消失远去。

韩密这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夏烈王人马的去向,吩咐道:“快,回去告诉让大队人马,立即分散到各个口子去拦截,他们这是抄小路去了。”

当中有随从赶忙答应下,临走却疑惑道:“将军,这么冷的天你也出汗?”

“是么?”韩密有些不信,反手朝额头摸去,果然一片湿津津的水星,只好略咳嗽了两声,板起脸斥道:“你小子懂得什么,这是虚汗,虚汗!”

第三十三章 相见难

因韩密的人马阻击及时,公主等人很快便顺利赶到庆都,当夜由汉安王安排,在王府内修整了一宿。次日启程时,公主返京的消息已经传开。诸地官员很快风闻,沿路皆派出大队仪仗迎接,倒成了一件敲锣打鼓的盛事。夏烈王纵使千般不情愿,也不好率先和朝廷公然作对,况且汉安王早就有所准备,两藩交界处已压下数万精兵待阵,审时度势之下,只好命自己的人马退回颖川。

与此同时,朝廷另有旨意飞速传到涿郡。驻守此地的乃是萱嫔之兄叶成勉,因涿郡境内有天险博曲水,闽东王不放心外姓人,故而将旗下水师交由长子调管。使臣沿江乘船来到涿郡,宣读皇帝旨意,说是萱嫔孕后多忧、常思家人,帝心甚为焦急,故而宣召叶氏亲眷入京侍奉。

因闽东王所辖封地最大,涿郡地处偏远,故而叶成勉的家眷姬妾皆在,一双儿女也于此处长大。萱嫔还未出阁时,常为避长辈念叨而住于涿郡,于长嫂交情甚好,此番更有亲笔书信相邀入京。叶成勉知道妹妹圣眷甚隆,兼之担心外甥,赶忙吩咐妻子收拾行装,谁知道幼子却不舍母亲离去,不免哭哭啼啼起来。

那使臣见叶成勉为难,便劝说道:“皇上整日担心萱嫔娘娘,望夫人能够早日前去照顾,护的小皇子顺利诞育。只是因此让夫人和小世子分离,未免有些不通情理,既然小世子舍不得夫人,何不随同入京见识一番?也不过半年时间,便回来了。”

叶成勉素来疼爱幼妹,更兼萱嫔信中言辞迫切、浓思悱恻,不免觉得使臣的话也有些道理,遂颔首同意。那使臣只说萱嫔急等着见亲人,为免京中牵挂,因此连午饭都等不及,便匆匆护卫着叶氏母子离去。等到天黑时分,闽东王派人送来加急信笺,才知西边广宁王暴卒,叶成勉顿时发觉有些不妥。然而博曲水去往京城方向乃是顺流,皇宫的船早已驶出百余里,再去追亦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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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叶氏母子的到来,明帝甚为高兴,再加上公主即将抵达京畿,因此心情越发的畅快。不刻便有圣旨传出,因叶夫人负责照顾萱嫔产育,特予可自由出入宫门,另将西华门外的一所旧府收拾出来,赐给叶氏母子居住。

如此隆重其事,自然让后宫嫔妃惊动不小。其中熹妃最是忿忿不平,指责萱嫔恃宠而骄、扰乱宫闱,乃是后宫里头一等的狐媚女子。玉粹宫那边未置可否,明帝先听得有些不耐烦,因此对慕毓芫抱怨道:“朕在前面已经焦头烂额,她还是一味胡闹,年纪这么大,性子却不见有半点长进。你什么时候得空,去说说她。”

慕毓芫正在观望外间的雨丝,似千万条数不清的水晶珠串,连宫瓦檐口也被清洗的干净无尘,回头笑道:“这种场合让臣妾去劝说,岂不是更加添乱?谁去都不合适,皇上别太偷懒,还是自个儿辛苦一趟罢。”

明帝闻言怔了一下,笑道:“呵,是朕忙糊涂了。”

慕毓芫缓缓别过头去,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凝神看了会渐渐停下的细雨,朝廊上宫人吩咐道:“今儿的午膳稍微延后一些,路上雨水泥泞的,公主他们怕是要晚些才到,别做太早让菜凉了。”

“给皇上,淑妃娘娘请安。”吴连贵从侧殿赶过来,躬身回道:“公主和云将军已到宫门外,是不是即刻就宣召来泛秀宫?另外,夏烈王世子该如何安排?”

“让世子到书恩殿侯旨,朕过会召见他。”明帝站起身来,上前走到慕毓芫身旁微笑道:“朕去前面见世子,有些事情需要即刻安顿好。敏珊就先住在你这里,不用回公主府,你们且说着话,朕很快就回来了。”

慕毓芫知他有些愧疚,不愿立时见到自己的妹妹,遂颔首道:“皇上只管去忙,敏珊他们一路劳顿,先歇息会也是好的。”

明帝略微垂了眼帘,颔首道:“有你在,朕很放心。”

慕毓芫目送着明帝出去,想到那少女时总是任性胡来、娇憨无忌,如今却即将为人母的乐楹公主,不由摇头轻声叹息。只是在这男子的天下,女儿家的命运自来都是身不由己,眼下回到京城的她,未来的命运却依旧叵测难定。

“皇嫂…”有熟悉而娇气的声音传来,只见阿璃搀扶着乐楹公主进门,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孕颇为臃肿,宫人们赶紧将十香锦绣软垫铺好,生怕有一丝闪失。

慕毓芫在侧旁椅子坐下,亲手端过早预备好的乌鸡红枣浓汤,微笑道:“一路上劳顿辛苦,先喝口汤暖一会儿再说。”说着往珠帘后面看了看,却不见再有人进来,因问道:“云琅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进宫?”

乐楹公主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见他,回府上去了。”

慕毓芫抬眼朝看过去,原先的骄纵傲气已洗去大半,神情颇有些恹恹,就连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只好点头道:“也好,咱们可以清净的说会话。”看着乐楹公主高高隆起的腹部,思绪有些纷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乐楹公主低着头大口喝汤,白玉瓷盏里冒出一团团氤氲的水汽,似冬日里缠绵不散的朦胧白雾,将她娇小的脸庞笼罩进去。那蒸腾的水汽似乎太烫人,渐渐熏红了她的双眼,眼泪便“啪嗒啪嗒”的掉进汤里,轻泣道:“在颖川的时候,我整夜整夜都怕的睡不着,不知要熬到何时才会结束。虽然心里也明白,世子未必是真心看重于我,可是不论虚情假意,却只有他肯在身边陪着我、哄我…”

慕毓芫握了她的手,默默点头。

“后来,我怀上他的孩子…”乐楹公主的目光有些涣散,泪水几乎将一方丝帕全部浸透,略停顿了片刻,“我自然不想要,可是…可是我好害怕会疼,会夜夜梦到这个孩子…”她俯首看着自己的肚子,不知所措的颤抖着,“皇嫂…如今我该怎么办?”

“傻丫头,别想那么多了。”慕毓芫只觉空气凝重不堪,轻轻叹了口气,替乐楹公主擦拭着面上泪痕,柔声道:“皇上既然兴师动众接你回京,就不会再送你出去。不论怎样,你都是孩子的母亲,他又没有错,只管好好养胎生下来。”

“真的?真的不用再回颖川?”乐楹公主紧紧抓住她的手,目光中有无限欣喜,然而片刻间又黯淡下来,“可是,云琅呢?我这个样子,再也配不上他…”

“别担心这个,云琅若是敢对你不敬,皇嫂第一个不会容他。”想到往后错综纷乱的时局,慕毓芫的目光愈加复杂深邃,抬眼看着乐楹公主,认真道:“将来的事还很难预料,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你只管在皇嫂这里安心静养,一步步走着再说。”

乐楹公主低头思量半日,像是在把话里含义反复咀嚼,末了叹道:“是啊,今后的事谁又知道?老天便是再逼我,也不能够了。”

慕毓芫明白她言有所指,不经意看到其腰间的刻字翠玉佩,淡淡别过目光,“如今的格局还算好,到底你也平安无事回来。要说起来,广宁王的死倒是成全大家,不然还不知道要拖到何时?皇上等会过来午膳,不如先去换身衣裳,再把脸上灰尘洗一洗,毕竟是一家子团聚的高兴事。”

乐楹公主不以为然,轻笑道:“是么?或许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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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回来时不见云琅,略微讶异,“云琅忙什么去了?家宴都已经预备好,有什么忙得顾不上吃饭,让人去传他进宫…”

“不用!”乐楹公主突然高声打断,在明帝错愕的目光中缓了缓,将自己的身子放软和了些,神色冷淡道:“我饿了,想早些吃饭。”

“还不快去?”慕毓芫朝宫人们挥了挥手,转身递了盏茶与明帝,淡声笑道:“敏珊一路颠簸,早点吃完好去歇息着。反正云琅还在京中,整天闲着也是无事,随便哪天得空再见就好,不必急于一时。”

明帝的目光停驻在乐楹公主脸上,似乎有些解悟过来,回首对慕毓芫笑道:“朕是怕你惦记着自家兄弟,既然你不急,那就改天再说罢。”

宫人们陆续将菜肴呈上来,大都是乐楹公主素来爱吃的菜式,慕毓芫见她没什么胃口,遂盛了碗鱼汤过去,“这是新鲜的冬笋炖的鲫鱼汤,清淡滋养、不腻人,不想吃东西就喝点汤罢。”

乐楹公主漫不经心的搅着汤,刚勺了一口送到嘴边,却放下银勺问道:“皇兄事事想的周全,不知把世子安顿在哪?”

明帝夹了一筷子鱼肉与她,小心的挑了挑刺,道:“还能在哪?他是驸马,当然是住在公主府里,总不好安排在别的地方罢。”

“不好!”只听“哐当”一声,乐楹公主手上的勺子掉回碗里,冷着脸道:“我清清白白的公主府,为什么要住别人?京城里不缺上好的地方,皇上随便指个住处给他,难道不是恩典?反正我不同意,让他赶紧搬到外面去。”

“不要胡闹了。”明帝有些蹙眉,看着她叹了口气,正色道:“原本公主都是成婚才赐府邸,当初因你总是缠着朕,章太妃又帮着说话,才特例给你修造公主府。如今驸马既然在京中,岂能无故住在别处?大臣们知道会如何非议?外省的官员们知道会怎么想?”

“非议?”乐楹公主冷笑了一声,迎面正对着明帝的目光,冷声说道:“皇上的旨意有谁敢非议?什么外省的官员?不如直说是夏烈王好了。”似乎赌了许久的气,终于找到发作的机会,不屑道:“皇兄怕他领兵造反,对不对?”

“放肆!”明帝气得脸色铁青,甩手将手上的筷子扔在地上,连连点头道:“好,很好。你果然是已经长大,知道如何顶撞你皇兄了。”

“皇上----”慕毓芫赶忙扯了扯他,劝道:“敏珊小孩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跟她怄气呢?再者,敏珊的身子也禁不住,还是少说两句罢。”

明帝在她的的目光微顿,稍微消了消气,伸手去拉乐楹公主道:“好了,坐下来吃点东西,别再耍小性子胡闹。”

“我胡闹?”乐楹公主用力挣开他的手,差点碰翻桌上碗盏,恨声道:“皇兄性子好,慢慢吃罢。”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慌得阿璃赶忙上前搀扶,满殿宫人谁也不敢上前劝阻,只有看着她往殿外而去。

慕毓芫忙朝旁边递了个眼色,待吴连贵追出去,方才叹道:“敏珊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心里难免有气,过些日子也就好了。”明帝既没点头也不出声,一桌子菜肴几乎没怎么动,原本该热闹喜气的家宴,到最后反倒弄得不欢而散。

是夜,明帝宿于泛秀宫。乐楹公主虽住在偏殿,却也并不过来说话,遣去的人回来一脸惶恐,支支吾吾回道:“公主…公主已经睡下了。”明帝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表情深沉,晚膳后逗着七皇子玩了会,便早早洗漱安歇。

庭院内月光皎洁如水,窗纱上树影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咝咝”之声,那声音细而密,窸窸窣窣,似数条细小春蚕在啃噬着桑叶。慕毓芫侧首看了看明帝,宁和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轻声叹道:“这个时候,只怕敏珊也没睡着。”

明帝伸手搂了她,低语道:“嗯,朕觉得有些冷。”

慕毓芫握了他的手,往怀里靠了靠,刚要开口劝慰几句,却听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传来,吴连贵在外急道:“皇上、淑妃娘娘,公主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嬷嬷说多半是要早产…”

“什么?!”明帝翻身坐起来,胡乱抓了件袍子就跳下榻去,急急忙忙问道:“太医呢?产婆传了没?还愣着做什么,朕要过去瞧瞧…”慕毓芫也是大吃一惊,赶忙起身穿衣,自己随意挽了个发髻,顾不上仪容便急急跟出去。

侧殿传出乐楹公主呼天喊地的声音,明帝被宫人们挡在产房外面,不刻便有产婆跑出来,战战兢兢回道:“皇,皇上…公主她是头一胎,月份也不足,要是有个万一的话?那该保谁…”

慕毓芫忙喝斥了一句,急声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保公主!”

明帝神色不动,只是死死盯着寝阁方向,原本深不可测的双眸透出一丝寒气,恶声道:“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人,也全都别活了。”那产婆吓得抖如筛糠,连连叩头,后面的话也说不囫囵,几乎是半爬着滚了进去。

底下的宫人也吓得丢了魂,皇帝口中的“这些人”可是难讲的很,于是皆凝神摒气垂了头,生怕一个不慎就丢了性命。殿内空气凝的让人难受,慕毓芫看着皇帝异常阴冷的神色,加上此刻公主还是生死未卜,也不便多言劝解。只是人多反而不好,遂朝身后轻轻挥了挥手,吴连贵立时会意,忙领着宫人们退到殿外侯旨。

远处宫廊传来一阵阵更鼓声,铜漏水滴的声音也越发清晰,时间却像是被初冬寒气所冻结,过得格外的缓慢。“啊…”乐楹公主撕心裂肺的尖叫了一声,底下便瞬间安静下来,里面脚步声慌乱匆忙,立时便有人狂奔出来,“皇上,皇上!公主于亥时三刻诞下小世子,母子平安!”

明帝吁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喃喃自语道:“平安,平安就好…”顿了顿,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似的,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母子平安,公主诞下小世子?”

“是,是…”小太监忽然有些结巴,不敢抬头。

“皇上----”慕毓芫挥退不知所措的宫人,上前道:“公主头一次生产,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皇上先进去瞧瞧罢。”

明帝的眼神飘忽不定,似被博山炉内的袅袅轻烟兜裹住,逐渐飘散开去,静默无语站了片刻,颔首道:“嗯,夜深了。朕进去看看敏珊,陪她说几句话,你先回去睡觉就是,不必等了。”

“是。”慕毓芫轻声答应下,出殿时反手剪了门。

寝阁内已被迅速的收拾干净,嬷嬷们都是老人精,最会察言观色,将瘦小的小世子抱上去给皇帝看了一眼,待点头便退了出去。乐楹公主静静仰卧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用力挣扎后的红晕,嘴唇却有些紫白,看起来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明帝于床前坐下,伸手拂开她额上的湿发,神色恍惚道:“那年冬天…”

那年十二月初八,是喝腊八粥的日子。

小公主丢失一个心爱的玩偶,大发脾气,腊八粥也没喝完便哭着跑了。英亲王素来对妹妹十分娇惯,知道她的淘气任性,只当哭闹一会就好了。碰巧有要紧客人来到王府,分不开身,便只吩咐嬷嬷们追出去。

当时凌妃失宠日长,连成年的英亲王都不受皇帝待见,更别说一个无封的公主,嬷嬷们都有些不上心。况且,谁愿意去看小孩子的脸色?于是都趁机窜到厢房,待到热酒热菜下肚,闲话说笑半日,出来却发现小公主不见了。嬷嬷们也不着急,只往素日常去的地方寻去,谁知道挨个找遍也不见人,这才开始慌张起来。

“混账,都反天了!”英亲王不等嬷嬷们回完,便已勃然大怒,“你们这起狗眼的奴才,在本王的府上都敢懈怠,平日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来人,统统拖到庭院里去打死,一个祸害也别留!”嬷嬷们皆吓得半死,连求饶都不会说了。

还好英亲王妃上前求情,劝说道:“王爷别太动气,嬷嬷们都是宫里的人,有什么罪名也该回宫去领。眼下还是找敏珊要紧,晚上也没听说门上有人出去,想是小孩子贪玩藏起来,应该还在王府上的。”

英亲王去年新婚,却十分敬服这位王妃,略消了气,让嬷嬷们带着人去寻找,只说等找到小公主再定罪责。当夜英亲王府火把通明,上下人等皆已出动,后来在一个废弃的书房找到人。小公主自己跌伤了腿,走不动,又害怕,见到英亲王便一头扑过去,抽抽搭搭哭得哽咽难言。

当夜,小公主突然发起烧来。据王府医官说,是因为受了惊吓,再加上冷热失调所致,倒也不算大病,只需几服汤药就可调理好。英亲王放下心来,谁知道小公主却不肯喝汤药,直嚷嚷太苦。宫人们服侍半日也不见成效,又不好强灌于她,不免都有些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英亲王又哄又劝,自己喝两勺,小公主喝一勺,才勉强把汤药一勺勺喂完。小公主喝了三天的汤药,英亲王也陪着喝了整三天双份的,好在只是消热的寻常药物,没什么大碍。

----那年,殷敏珊六岁。

“皇兄…”乐楹公主在回忆里哭出声,像是要哭尽所有的怨恨和委屈,所有的无奈和不甘,泪水止不住的滚过面颊,“敏珊没有忘…没有…可如今,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朕是皇帝。”明帝艰难的吐出这句话,忍住心口的疼痛,垂下眼帘不去看她的泪眸,“皇兄是一国之君,所以只能以国为先,家为后。”说到此处略微停顿,过了片刻才道:“你若是愿意去明白,那就多体谅皇兄一些罢。”

乐楹公主缓缓合上眼帘,只是默默流泪。

夜风中传来刺耳的响声,仿佛是枯枝被劲风生生折断,外殿的窗纱上开始“笃笃”作响,越来越急促,竟然是下大雨了。明帝将刺花锦被提了提,仔细的掖好,用袖子替乐楹公主拭着脸,笑哄道:“都已是做娘的人,还哭?朕晚间仔细想过,世子住别处实在不妥当。况且,人都已经住进去,哪有再搬出来的道理?等明年开春,朕让人给你修座别院,保证比原先的公主府还要大,还要漂亮…”

“不…”乐楹公主的双眸似两个无光黑洞,泪水也仿佛在突然之间干涸,缓缓摇头道:“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第三十四章 恩侯令

相关事宜既已准备好,皇帝便开始紧急往下部署,不敢稍错时机。因此次之事机密重大,故而先不在早朝上群议,只宣召了几名要紧的股肱密臣,为的是能够在小范围内迅速做出决定。启元殿内侯立着七、八位官员,皆在低声的激辩着,太傅梁宗敏打断众人道:“此事已经议了好几年,既然眼下就要做出决断,不如各自都站出来,把自己的意思简单扼要叙述一番,好让皇上圣裁。”

“太傅言之有理,再这么没完没了的议下去,只怕藩王们也该等烦了。”明帝在上扫视众臣一圈,却不急着说出自己的意思,只是含笑问道:“请问众卿,当初为何要分封藩王?”

傅广桢尤熟知过往之事,率先出列道:“启奏皇上,当初武帝爷为求稳固国内,故而分封诸位有功将领,以他们的兵力和威严镇守四方。几位老王爷与武帝爷都有过命之情,自然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的确让朝廷省下不少心。”

明帝微笑颔首,又道:“那么,如今呢?”

“如今----”傅广桢略顿了顿,待皇帝示意往下说才继续道:“只是爵位一代一代往下传,如今的王爷们与皇上来往甚少,又都是些未经战事的贵胄,难免在地方上骄奢淫逸、张扬跋扈,甚至连朝廷的旨意也不放在眼里。因此,如何解决好藩王之乱,已经成了当务之急。”

“说的好!”明帝赞了一声,因见镇北大将军郭勋和似有话说,遂笑道:“当初燕国初建之时,老将军乃我军最骁勇的前锋,常年跟着武帝爷四处征战,立下诸多功劳。如今国之有困,不知老将军有何见解?”

太祖武帝曾在战中受伤,称帝不过两年余,便因旧病不愈而崩于寝宫,而后历经成帝、景帝、光帝三位君主,亦不过四十七年时间。郭勋和自十六岁便追随武帝,少年从戎、英勇善战,膝下子嗣亦多为武将,先前早亡的郭宇亮便是其幼孙。当年追随武帝的将臣们,死的死、亡的亡,独郭勋和生性豁达、不争名利,活到如今,已经是七十一岁高龄了。

郭勋和乃五朝元老,被尊为正二品镇北大将军。皇帝特赐他阶下坐谈,此时于椅上欠身道:“老臣一介武夫,只懂得治军部署、带兵打仗等事。如今,皇上问得是国家权谋大计,确实有些为难了。”像是回想起往事,眉目间略有激昂之意,“老臣已是年迈不中用,幸而还养的几个子孙,虽然粗莽些,却都有一腔热血愿效于国家。将来皇上若是需要用兵,郭家子孙定然奋勇争先,即使倾尽满门子嗣,也决不后退!”

明帝闻言颇为动容,叹道:“老将军忠心耿耿、以身许国,一身系国家安危五十余年,如今仍是英勇不减当年,朕心甚慰。”

傅广桢最好揣摩圣意,见机忙道:“有老将军的这番话,皇上再无后顾之忧。既然藩王们已经逆节萌起、有碍朝廷,皇上何不趁早下令,将诸藩削而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