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怎么削?”明帝淡淡反问。

傅广桢顿时有些语塞,支支吾吾道:“自然是,皇上下旨…”声音越说越小,偷偷往上瞅了一眼,皇帝脸上全无赞许之意,忙改口道:“…只怕也是不好。削藩之举事关重大,还得大家从长计议,方才妥当。”

明帝懒怠与他口舌,转脸看向杜守谦道:“杜卿,你来说说。”

杜守谦自有一派名臣风流之态,施施然站出来,清声道:“如今藩地辖域良大,少则数十城,多则纵横千余里,藩王们在封地上自给自足,俨然已成小国之势。削藩的想法固然不错,只是藩地都是藩王们的心头肉,岂会对朝廷旨意言听计从?”

众臣皆道:“不错,正是如此。”

杜守谦又道:“万一动乱,朝廷则不得不派兵前去征剿。而藩地距京畿甚远,京营兵士对藩地路途又不熟,如果贸然前去,无疑于羊入虎口。况且,藩地东西南北的分散着,朝廷哪来几路大军去征?”

梁宗敏点了点头,捋着胡须道:“藩王们固然是难对付,可北边青州也不安定,京畿若是出兵太多,岂不是让霍连人趁虚而入?”

“这还只是其一。”杜守谦待他说完,又道:“再者,朝廷若是把藩王们逼太急,难保他们不会联合以逆京师。到时候,国内动荡不安,北方则必定会借机南下,朝廷处于内外受敌的危险局面,将何以控制?”

傅广桢听得连连点头,问道:“那---,依杜大人的意思?”

杜守谦赶忙摆手,朝明帝请示了一下,对众人道:“皇上的意思是,此时不宜与藩王们闹翻脸,所以下旨削藩不可行。”削藩乃皇帝素年来的心愿,突然间转变主意,大臣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齐齐望上看去。

明帝神情不动,微笑道:“削分封,行郡县。”

杜守谦接着皇帝的话,解释道:“藩王们亦有兄弟子嗣,同为老王爷的后人,无尺寸封地,却在藩王之下为臣。皇上时常叹息,如此未免厚薄失均,故而欲宣仁孝之道,将藩王们所属之地推恩于子弟。到时候,藩王们的旁系子弟亦有封地,皆感念于皇上的恩典,自然会尽心为朝廷效力。”

众人恍然大悟过来,皆纷纷附议。

“如此甚好。”梁宗敏点头赞许,又道:“既分散藩王们的势力,又令诸侯们互相牵制,朝廷且不动一兵一卒,此乃效仿汉代推恩令也。”

明帝在上微微颔首,朝群臣道:“昔日汉景帝之时,乃令诸王上推分封名册,朕却觉得如此太过麻烦。况且,广宁王丧报的折子已搁了好几天,一来二去,难免会拖出什么事端。”想到夏烈王世子和闽东王的爱孙,心下稳定不少,遂定议道:“因此,朕打算由朝廷拟定封侯名单,至于该封多少人,封哪些人,你们下去抓紧商议。今夜务必将名单拟出来,待明晨便将恩侯令传于五藩!”

前面朝堂上言辞热烈,后宫内也是一片热闹非凡。只因叶夫人仓促入京,一路行的匆忙,叶成勉便命人准备诸多闽东特产,随后遣人送入京来。玉粹宫内语声喧哗,宫人们来来回回的穿梭着,正在分点给各宫娘娘的礼物。那领头的管事见缝插针,趁众人忙成一团,走到萱嫔身边低语道:“娘娘,世子爷让奴才捎带了几句话。”

萱嫔正拿着一盒子飘香桃酥,拆开笑尝了一口,“嗯,正是这个味儿。京城里买的桃酥都不合口,还是哥哥细心周到,记得我爱吃什么。”说着,让兰雅将所有的桃酥都收进去,方才点头道:“外面到处都是人,特意让你进去反不好,眼下热闹着,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娘娘,再瞧瞧这个。”管事笑嘻嘻取过一个白玉瓷罐子,打开却是一瓮金桂千叠圆糕,一面奉于萱嫔,一面低声回道:“世子爷说,唯恐京中会有变故,望娘娘务必照顾好夫人和小世子,不可掉以轻心。”

“嗯,本宫知道。”萱嫔轻轻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黄灿灿的圆糕,恍惚忆起那袭夺目的明黄色,那温暖如春风和煦的笑意。

那日,皇帝出去游玩后,晚间却并没有依言留宿玉粹宫。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说是皇帝正在启元殿处理政事,兰雅松了一口气,朝萱嫔劝道:“看来皇上是不得空,被前面的事情缠绵住,不然早就来看娘娘了。”

谁知道,到了次日才听说,皇帝昨儿半夜去了泛秀宫。萱嫔犹还在没回过神,兰雅已在旁边抱怨道:“娘娘,皇上可真是偏心,说好的却还是去了别处。娘娘自小便心高气傲,说什么不嫁一般的凡夫俗子,要嫁就要嫁人中之龙。如今可好,嫁给天子便要受这天大的委屈,还没有地方诉苦去。”

委屈?萱嫔还没来得及细思量,却听外面禀报皇帝驾到,赶忙整理衣衫迎出去,裣衽道:“臣妾见过皇上,万福金安。”因皇帝素日少有这么早来,不免疑惑道:“今日早朝如此快?臣妾睡过头,还没装束好,失仪了。”

明帝笑吟吟扶起她,只道:“你有身子,今后不必如此多礼。昨夜朕在前面忙的太晚,怕过来吵着你,所以今晨下朝就急急过来。”说着,往萱嫔面上细瞧了瞧,“有没有哭鼻子抱怨朕?”

萱嫔忙道:“没有,臣妾不敢。”

明帝扶着她进去,说了会闲话,问到萱嫔想家与否,笑道:“你如今有孕,离家又甚远,不如让家中之人入京,朕不得空时也有人陪着你。”皇帝的声音无比醇和,眉眼笑意有如春风,萱嫔一刹那失神。

----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

萱嫔猛然一阵酸涩难挡,手上的金桂圆糕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只是茫然想着,若是那天自己事先知道,那封信到底是还写不写?是不得不写?还是情思两难而写?

“娘娘,娘娘…”

“嗯,什么事?”萱嫔闻声回过神来,看到地上的金桂圆糕,怅然道:“还没来得及吃,就掉在地上弄脏,白白辜负哥哥的一片心。”

管事见她一脸惋惜,忙道:“这也不值什么,娘娘若喜欢,回头再送些到宫中来。”

萱嫔摇了摇头,只道:“你到宫外去看夫人罢。”待那管事领着人出去,才看了看桌上的分派,当中最厚重的那份自然是送与淑妃,另外四份一模一样的,应该是送与熹、惠、龄、纯四妃,其余还有些闲散礼物。

兰雅一边清点着东西,上前回禀道:“娘娘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若是觉得合适,奴婢这就让人送去。”忽然叹了口气,有些怏怏不乐,“咸熙宫那边最是讨厌,如今咱们还得给她送东西。”

“送,为什么不送?”萱嫔忍着气想了会,却抿嘴笑了笑,转身自大箱子里取了个青花小瓮,放在其中一份上,吩咐兰雅道:“这份送给熹妃娘娘,你亲自过去,千万别弄错了。”

“这是----”兰雅自是不解,只好疑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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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破烂东西,也好意思。”熹妃嘴里嘟哝着,也不顾及兰雅还没走出大殿,自顾自翻检着大盘中的物什,不过都是些点心、新奇小玩意儿之类。

二皇子十分高兴,挑了几样有趣的东西玩乐,瞧见一个小瓮封得严严实实,只当有什么稀奇的宝贝,遂嚷嚷着让宫人拆开。“嗯,好酸呐。”大殿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酸味,二皇子皱着鼻子猛扇,问道:“母妃,这是什么东西?酸溜溜的。”

熹妃仔细闻了闻,皱眉道:“这不是醋么?”

“哟,可不是醋么。”有识货的宫人上前看了看,解释道:“闽东盛产江阴米醋,成色和味道都是上好的,京里卖醋的老字号,也多爱挂着江阴正宗的招牌呢。”

熹妃不悦道:“这能值几个钱,送来做什么?”

宫人也是不解,陪笑道:“想来是萱嫔娘娘细致,送些家乡特产来。”

“呵,什么家乡特产?”安和公主自侧门轻步而入,别致的桃心双环髻衬出她初绽的容色,眉目间的冷静颇似皇帝,冷声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人家是说母妃素来爱喝醋,所以特意送一缸子过来。”

“什么?”熹妃先是一怔,待明白过来顿时大怒,气得嘴角发抖,“她说本宫爱喝醋?爱喝她的醋?!小狐狸精,不要脸的狐媚子!来人,快把那狐狸精带过来,本宫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母妃----”安和公主上前摁住熹妃,将醋瓮端开了去,缓缓蹲下身将醋倒进白玉渣斗里,“母妃也太肯动气,此刻打算用什么罪名拿人?人家只说是好心送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母妃非要闹起来,岂不是显得咱们爱生事?”

“她算什么东西?便是淑妃,也不敢这样对本宫!”熹妃嘴里忿忿碎骂着,想来想去只觉心头一团火在烧,拍桌道:“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么,的确不能就这么算了。”安和公主在花架上拈了绿豆面,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手,“只是母妃且想一想,人家如今身怀有孕,父亲又是一藩之王,父皇的心到底偏向谁些?眼下连泛秀宫都要回避几分,母妃又能把她怎么样?”

熹妃被说得无言以对,恨恨道:“好,本宫就先不拿她。”却是忍耐不下这口气,起身往外走去,在门口撂下一句,“起驾,去泛秀宫!”安和公主阻之不及,望着熹妃怒气冲冲的背影,后悔得连连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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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错了。”纯妃伸手要取回棋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回头对慕毓芫低声笑道:“表姐,你跟龄妃姐姐说说,让她手下留情一次。”

慕毓芫原本在边上看词,闻言瞧了瞧棋局,原本势均力敌的棋力,只因纯妃方才一子落差而陷入窘境,乃笑道:“难怪佩柔着急,这局势可再难回转了。”纯妃在侧旁连连点头,挽着她的胳膊,又悄声嘟哝了几句。

谢宜华趁空去拨手炉,垂首调停了一会,将尺长的细小金箸放在一旁,含笑道:“本宫可不是淑妃娘娘,下棋常赢,眼下这个机会断然舍不得。纯妃妹妹若是反悔,可就算输了。”

纯妃恨恨咬牙,无奈道:“算了,不下了。”

偏生新竹生性较真,上前道:“纯妃娘娘,先头说好的,谁输就罚谁去煮茶,娘娘可不许耍赖。”一面说,一面招呼着小宫女取茶具和茶叶,“仙居碧绿、太白芽顶,还有纯妃娘娘爱喝的湄江翠片,仔细着别弄混了。”

纯妃皱着眉瞪了她一眼,抱怨道:“主子奴才,都是这般可恶的。”

她那神情又娇又憨,惹得殿内的人都笑起来,谢宜华手里收拾着棋子,笑道:“纯妃妹妹年纪渐长,越发出挑得似先皇后的模样,成个十足的大美人儿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含笑道:“正是,像极了皇后姐姐年轻时候。”

纯妃正在取旧年雪罐煮水,回头俏笑道:“龄妃姐姐以为说几句好话,就可以喝到好茶么?哼,等会那太白崖顶煮老了,可别不喝。”

慕毓芫才又要笑,却见谢宜华朝外呶了呶嘴,只见熹妃拉长着脸走进来,于是吩咐双痕道:“她来必定有事,你去端盏茶过来,等会带着人都下去罢。”

双痕忙道:“是,奴婢省得。”

纯妃已然看见熹妃进来,却撇了撇嘴,索性背过身装作不知,拦着双痕道:“这水还没煮好,半开的水,泡茶喝了闹肚子,你到里面去端新的罢。”双痕摇头一笑,扭不过她,只好领着人进去。

熹妃进殿略行了礼,慕毓芫随手指了座位与她,又吩咐小宫女加了个锦绣靠垫,微笑问道:“熹妃姐姐,今日得空过来坐坐?”

“空什么空?差点没被人气死!”熹妃脸上怒色难掩,急急将萱嫔送醋的事说了一遍,低声骂了几句,忿忿道:“如此张狂的女子,不是狐狸精又是什么?淑妃娘娘,现如今你辖理着六宫,到底管还是不管?”

慕毓芫静静听她说完,微笑道:“呵,熹妃姐姐先消消气。说起萱嫔的礼物,本宫还没留心去看,多半也是跟姐姐一样的。想来不过是她年纪小、不懂事,未必有别的心思,碰巧误会而已。”

“年纪小?”熹妃越发动气,提高声音道:“依本宫看,她心眼大的很呢!仗着自己怀了胎,成日打扮出乔致模样,一门心思的魅惑皇上!娘娘怎么如此好性子,只是护着那个小狐狸精,莫非是怕了她不成?”

慕毓芫听她说的不堪,不愿意接口,纯妃却笑着走过来,“熹妃姐姐说得不错,不光是淑妃娘娘,我们这些人更害怕呢。”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思量了片刻,“不如,熹妃姐姐去跟皇上说说?”

熹妃看了三人一眼,将茶碗墩在桌子上,“你们一个个胆小怕事,就等着受那小狐狸精的气好了。既然都不管,本宫这就去跟皇上说!”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给慕毓芫行告安礼,便脚步匆匆离去。

谢宜华一把拉过纯妃,往面上瞧了两眼,颔首笑道:“果然是长大了,不光学会调水煮茶,还知道如何去拿话拨人,好厉害的一张嘴。”

纯妃扭身一笑,歪头道:“岂敢,哪里比得上姐姐?”

“你们两个,都别这么啰嗦。”慕毓芫早走到水炉那边,待调停妥当,招手笑道:“煮茶的不好好煮茶,收棋的不好好收棋,快过来喝茶罢。”

三人说说笑笑,一起围坐在美人榻上品茶。

慕毓芫刚喝了两口,却见皇帝一行人自大门过来,身侧还跟着熹妃,想来是碰巧在路上撞见,于是笑道:“今天的茶,怕是喝不清净了。”说着起身下榻,领着二人出去接驾,到门口又嘱咐纯妃道:“等会皇上在,可不许像方才那样说话。”

纯妃不以为意,只道:“知道了,才懒得理她呢。”

明帝看到龄、纯二妃,倒是稍微有些吃惊,笑道:“你们两个也在?必定是淑妃准备有好点心,也不跟朕说一声,倒是会享乐的很。”

纯妃一脸天真,脆声笑道:“可不是么,可惜熹妃姐姐没有空。”

慕毓芫侧首看了她一眼,不便说什么,忙将皇帝往椅子上迎,回头对二人道:“你们不是还要下棋?茶也喝饱了,歇也歇够了,还不再去里间下几局?”

“正是,刚赢在兴头上呢。”谢宜华顺着话应了一句,见纯妃只是抿着嘴笑,忙拉了她一把,故作认真道:“纯妃妹妹可要留心,若是反悔,依旧要算作输的,且好生的下两回罢。”

明帝抬手让她俩进去,又让多禄领着人退下,熹妃忙道:“皇上且评评理,哪有如此不知礼数的人?臣妾过来回禀,原指望着淑妃娘娘去管,谁知道淑妃娘娘半点不放在心上,还说萱嫔年纪小、不懂事,难道还是臣妾冤枉她不成?”声音渐说渐低,语调也开始哽咽起来,“平白无辜的,臣妾受了这样的屈辱,又不敢随意处置人,还请皇上做主…”

东西六宫诸位妃嫔中,以熹妃年纪最大,自然比不上纯妃和萱嫔年轻天真,也不如皇后明慧、淑妃剔透、龄妃贞静,甚至连惠妃和陆嫔的安分都没有。明帝却待之甚是宽厚,其中固有旧情与子女的关系,然则却还有另外一层原因。董崇德虽然无后而死,不过他的门生却是不少,这些人大多数都拥帝有功,故而皇帝不得不做出圣眷不褪的样子来,以安抚底下臣子们的担心。

此刻听着熹妃絮絮叨叨,甚至牵扯出淑妃也有不是,明帝愈显不耐烦,只道:“萱嫔不过是送些家乡之物,哪有那么多的心思?方才朕也说过,没事不要如此多心,好生回去歇着罢。”

熹妃一路跟着追来,自是不甘心,索性哭道:“皇上早忘记往日的情分,只是护着那小…那小女子,臣妾为何这么苦…”

“你苦什么?朕哪点亏待你了?”明帝脸色沉了下来,被锦绣黄的龙袍衬得愈加分明,声音大为不快,“上次你无故责罚萱嫔,朕还没有追究。今天那些东西,后宫里人人都有份,别人哪儿没事,淑妃这儿也没事,怎么就单单碍着你?”

明帝不提“淑妃”二字还好,熹妃一听,反倒哭的更加厉害,“臣妾可拿什么比淑妃呢?人家是什么人,好性子、好颜色,能得皇上天天召见…”

慕毓芫原本饮茶不语,闻言道:“皇上,臣妾去里间换身衣裳。”

明帝拉住她示意不用回避,略缓了缓神色,朝熹妃道:“朕近日忙着朝堂的事,连觉都睡不够,何曾天天来过泛秀宫?”

熹妃无言以对,只顾自个儿淌眼抹泪,过了半日才抬头,赌气问道:“皇上问问自个儿,都几个月没去过咸熙宫了?”

“不可理喻!!”明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盏碗盖一阵“哐当”乱响,“朕要去哪里,难道还要跟你交待?做妃子的,全无半点贤良淑德,只知道吃醋捻酸、无事生非,哪有半点妇德?!朕看你是闲不住,真应该…”

“父皇…”安和公主不知何时赶到,从外面奔进来,跪在明帝面前哭道:“父皇息怒,母妃只是一时着急,说话重了些,还望父皇念在素日的情分,好歹宽待母妃这次…”说着又转脸望向慕毓芫,央求道:“慕母妃,劝一劝父皇…”

慕毓芫对着明帝轻微摇头,伸手拉起安和公主,微笑道:“快起来罢。你父皇并没有说什么,哪里用得着劝?你母妃也累了,还不赶紧陪着回去?”

明帝叹了口气,挥手道:“好了,你们先回去。”

安和公主泪眼婆娑,复又深深跪下去,与明帝和慕毓芫叩行大礼,口中道:“儿臣遵旨,谢父皇和慕母妃的爱惜之情。”她的身形尚显单薄,似一棵未长足的幼树,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拉着熹妃一步步走出了椒香殿。

第三十五章 流年

冬日总是寂寂无声,天气愈加寒冷,连空气中的时光都似被冻结住,栅格窗外的新雪也飘得格外缓慢起来。有细小的雪花擦在窗纱上,摩挲出“咝咝”的响声,因积雪反射着晌午的光线,颇有些明亮刺眼。慕毓芫轻手解开纱幔束带,握住浅玫色的双层刺绣鲛纱,目光却落在院子里的一树红梅上,柔声问道:“今年的蜜心腊梅开的不错,骨朵也很精神,让人折几枝进来放着可好?”

“嗯,没什么好不好的。”乐楹公主身着一袭蜜合色锦服,因脸上褪去些少女时的圆润,反倒透出几分清丽之姿,“皇嫂只管看着安排,似我如今的心绪,哪里还有精神看什么花?腊梅也好,金茗也好,又有什么分别?”

慕毓芫怕她越发伤感,只好走过来坐下,微笑道:“敏珊…”似有许多要说,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末了笑问道:“对了,小世子生下来近三个多月,过些日子就是百日喜,有没有给他想好名字?”

“没有。”乐楹公主摇了摇头,眉目间有几分浅伤,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出了半日神,“嗯…就叫佛宝,佛宝…但愿佛主保佑着他罢。”

慕毓芫明眸中星光闪烁、流转不定,心思却一点点飘到宫墙之外,一缕神魂仿佛穿过遥远的千山万水,停于某处陌生之地。可是,那些仅凭自己想像勾勒的景色,总是那么模糊不清,教人无可奈何。时光悠悠六载,那个已是半人高的福薄孩子,可曾衣食饱暖、有人疼爱?可曾因没有父母照顾而被人欺负?可曾…

“皇嫂…”乐楹公主的声音透出疑惑,伸手拉了拉她,面色焦急道:“莫不是皇兄说了什么?莫不是,皇兄要把佛宝他…”

“嗯,什么?”慕毓芫回神过来,顿了顿才明白乐楹公主的意思,忙道:“你想到哪儿去了?皇上是佛宝的亲舅舅,自然是疼他、护他…”这话自己也觉得勉强,于是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如此胡思乱想?”

乐楹公主将信将疑,看着她道:“那无缘无故的,皇嫂怎么眼泪都出来了?”

“嗯?”慕毓芫不自然的笑了笑,抬手向眼角抚去,指尖上果然有些湿润,只好转了话道:“佛宝生下来月数不足,时常都是三病两痛的,不过是有些感慨,倒是没留意把你吓着了。”

乐楹公主缓缓垂了头,拨着茶道:“足月又能如何?左右都是不招人待见,将来长大了,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

慕毓芫笑着执了她的手,温声劝道:“你是做娘亲的,哪能如此胡说?有你的福气在,孩子自然能健康长大的,今后都别多心了。”

乐楹公主不置可否,想了想问道:“听说,皇上给世子赐了两名姬妾,另外还在户部上挂了个闲差?难道说,果真要在京中长住不成?”

慕毓芫自然清楚其中原委,却不好就直说出来,只微笑道:“皇上舍不得妹妹,自然想留你们多住些时日,况且小世子身体也不甚好,岂能轻易奔走?既然一时半会不回去,世子也不能总闲着,也得有些正经事做才好。”

乐楹公主叹了口气,幽幽道:“反正,我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件,既然侥幸拣得一条命,得以虚度残生,今后便是死也不离开京城了。”

“傻丫头----”慕毓芫刚想劝解几句,却听隔壁的小世子哭了起来,似乎因为不足月的缘故,连哭声也不够响亮,只是绵绵不断的牵扯人心。

“这,怎么又…”乐楹公主站了起来,着急却有些不知所措,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滚泪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他下来?如今我看着他,只有伤心,将来他长大了,想来也是一样。”

“敏珊----”慕毓芫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搂到自己怀里,柔声劝道:“你如今年纪还轻,不懂得照看孩子,所以见佛宝哭就担心,只因不知如何去哄他。没事的,有奶娘们看着,你在一旁学着些,今后慢慢会了。”

“嗯。”乐楹公主死死咬住嘴唇,泪水不断。

“唉…”慕毓芫轻声叹息,在沉重的空气的缓了缓,抬眼瞧见吴连贵在水晶珠帘外晃动,样子颇有些不安。心下不免疑惑,却不便丢下乐楹公主不管,只好朝外轻轻挥手,低声软语道:“敏珊,你在榻上躺一会。小世子仿佛还在哭,皇嫂出去瞧瞧,顺便让人打水进来洗一洗。”

乐楹公主点点头,轻声道:“我去也哄不住,还不胜你去。等他晚间安睡下,我再过去瞧瞧,免得心里愈发难过。”

“放心,没事的。”慕毓芫又嘱咐了几句,方才抽身出去。

“娘娘。”吴连贵赶忙迎上来,先挥手撵退殿内宫人,方才压低声音回道:“萱嫔娘娘刚出去赏雪,在亭子口,不小心滑了一跤。”

“那胎儿呢?”慕毓芫蹙眉问道。

吴连贵赶忙补道:“还好兰雅手脚快,一把扶住,虽然自己跌在雪地里,到底萱嫔和胎儿没有事。只是…”

慕毓芫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淡声问道:“当时还有谁?”

吴连贵走得再近些,小声道:“江贵人。”

慕毓芫便不再往下问,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公主和小世子正不大好,本宫一时走不开,其他的事,你先看着办就是。”

吴连贵没有办法,只得点头道:“娘娘放心,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待慕毓芫将公主和小世子调停妥当,再赶到玉粹宫时,明帝却已经在里面,见了她道:“下雪的天,你怎么亲自出来?太医刚刚来过,说是无碍。你近来旧疾正犯着,有事遣个人照着办就好,歇会回去罢。”

慕毓芫裣衽行礼毕,坐下道:“左右也是闲着,顺道来瞧瞧萱嫔妹妹。”

萱嫔原本渥在床上,闻言忙挣扎着起身,满脸愧疚道:“都是嫔妾莽撞,让皇上和淑妃娘娘费神,姐妹们担心,心里着实很是不安。”

明帝蹙眉看了一眼,问道:“大雪的天,何故想着要出去?”

萱嫔掩面咳嗽两声,震得面上有些虚红,似一痕新抹上去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细声道:“臣妾进来胎动厉害,时常有些不适。听江贵人说,外头的梅花开得很好,一时贪玩没忍住,就跟着出去瞧了瞧。”

明帝将脸转向江贵人,问道:“你自己看也罢,怎么把萱嫔也拉扯出去?”

这话里似有责备之意,江贵人吓得不轻,萱嫔忙抢着辩解道:“皇上,这件事不与江贵人相干的,都是臣妾自己贪玩,今后定会小心留意。”

慕毓芫微笑看着二人,一直没有言语,此时插话道:“皇上,萱嫔妹妹和江贵人都还年轻,一时好奇心也是有的。既然萱嫔跟胎儿都没事,皇上也就放心下,再说下去未免吓着两位妹妹,不如让她们都安歇一会。”

明帝颔首道:“罢了,以后赏梅也要等雪停再说。”

“是,臣妾知道了。”江贵人此时才得机会说话,忙道:“臣妾当时也吓得不轻,好在萱嫔娘娘福气大,没有摔着哪儿。”

明帝静静等她说完,面上神色冷淡,回头对萱嫔道:“梅花固然是好看,可是养好胎儿更是要紧。若真的喜欢,让人去折几枝摆到房间里头,也就是了。”又嘱咐了几句保养的话,便吩咐众人都先回去,自己携着慕毓芫步出玉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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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娘娘的意思,多半那天的事起效?”

“呵,难说的很。”慕毓芫摇头一笑,看着双痕将信将疑的脸,慢悠悠道:“萱嫔并不是一味莽撞的人,不会不知道保养。江贵人纵使舌灿莲花,也未必能说动她出去,多半是两人闲聊时,牵扯到一两句。可如今,便是挑唆妃子胡来的罪证,在皇上跟前也只有越描越黑份儿。”

双痕叹道:“难怪动静如此大,胎儿却一点事都没有。”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自己心里清楚。”慕毓芫静静想了片刻,冷笑道:“都是些不安分的主儿,咱们不能不提防,派去玉粹宫的人都仔细着些。”

双痕点了点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说起来,还多亏娘娘那架屏风呢。”

那日清晨,慕毓芫刚梳洗装束完毕。有小太监进来禀报,说是江贵人过来请安,双痕正在与她整理发髻,乃笑道:“娘娘,说闲话的人又来了。认真说起来,后宫里头要是比嘴碎,这第一定然非她莫属。”

慕毓芫忍俊不禁,笑道:“你也学得香陶似的,没一句正经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沉吟片刻后,侧首嘱咐了双痕几句,便起身往正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