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想得太多,便有些头疼起来。谢宜华揉了揉眉头,吩咐新竹铺床,想来自己多半睡不着,只合衣掩被闭目养神。谁知混沌一觉竟睡深去,正在梦中困惑烦恼,忽听外面似有女子哭闹之声,不由豁然惊醒过来。

“娘娘,快醒一醒。”新竹面色慌张跑进来,急急禀道。

“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新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一名翠衫宫女哭着闯进来,正是萱妃的贴身侍女兰雅,连连叩头泣道:“贤妃娘娘…,十一公主在哪儿?”她又急又悲,慌慌张张四处搜寻着,“快让公主随奴婢走一趟,再晚一些,便见不到她母妃了…”

“此话从何说起?”谢宜华心下大惊,赶忙让人去找奶娘,先时萱妃复位,皇帝却没提及十一公主,因此此刻仍旧养在锺翎宫。

十一公主毕竟还小,今夏才刚过三岁。况且自半岁起便与生母分离,因此倒跟谢宜华更亲近些,被奶娘抱出来放下,只拉着谢宜华的衣襟不放手。见兰雅伸手上来相抱,又哭得满面泪痕的,更是吓得连连后退,只躲在后面不肯出来。谢宜华忙让兰雅先到外面等候,蹲身柔声哄道:“让新竹姑姑抱着你,去外面掐花儿玩,母妃先换身衣裳,一会就跟着过来。”

“那---,母妃可要快一些。”十一公主很是高兴,由得新竹抱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新竹便又抱着十一公主回来,像是吓坏了,落地便扑倒谢宜华怀里大哭,说什么也不松手。谢宜华一面轻拍哄着,挥退宫人问道:“萱妃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知道。”新竹摇了摇头,“玉粹宫到处都是掖庭令的人,不许一个外人进去,后来兰雅求了好长时间,才让十一公主进去的。只听里面仿佛有人在哭,奴婢远远的听不真切,也没待多一会,便就又让人送出来了。”

十一公主哭得声气哽咽,扁着小嘴泪道:“母妃,儿臣害怕…,叶母妃一直抱着儿臣哭,儿臣不要去…”

谢宜华见她一个劲儿的哭,想要多问几句也只得忍住,再者年岁太小,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心头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夜玉粹宫便传来消息,萱妃竟突然暴病而亡,犹如在后宫晴天一道闪电霹雳,惊得嫔妃们皆是惴惴不安。

当夜,狂风暴雨又至。枯枝在风中剧烈摆动着,影子投在窗纱上,蜿蜒曲折似妖魅的幻影,令人心生畏惧。瓢泼大雨的响声中,仿佛有一阵阵哀哀欲绝的哭声,却又被强劲狂风打散,呜呜咽咽,似有还无的断续延绵传来。

谢宜华感受着暗夜的寒凉,轻柔拍着十一公主,哄她入睡,伸手解开小衣时却觉触感异常,不由稍稍吃惊。藕荷色的小薄袄扣襻上,用五色丝线系着一个香囊,打开一瞧,里面卷着一团素色绸布。上面字迹似是萱妃以血书成,遗言托付十一公主,言称自己只生未养,请求贤妃将十一公主视若己出,从今往后便是佑馥的生母,来生必定衔草结环报答此份恩情。

----宫中女子的荣华富贵,不过瞬息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如常的平静之下,有什么格局已经翻天覆地变化,只是没有人清楚内幕,反倒愈发让人觉得惊恐。谢宜华虽然不喜萱妃,然而也没有多大过节,此时不免也生出伤感,一夜辗转难寐。

次日起来,因着整夜不曾安睡好,谢宜华的脸色有些欠佳,眼圈儿也似隐隐一痕浅乌颜色,看起来甚是憔悴。因此便想稍稍掩盖一下,吩咐新竹打开衣橱挑拣,只在颜色鲜艳的衣裳里找,怎奈素日少有,主仆二人足足找了大半日。最后翻出一件流岚色金罗滚边褕衣,是当日册封四妃制的,对襟中分样式,襟边刺有金线蝴蝶菊花暗纹,已然是最华丽的一件衣衫。

谢宜华对镜梳妆半日,挽了回鹘半翻髻,簪上一支金镶玉六棱镂空象牙钗,余下点缀几星点蓝嵌金的珠花,自觉已经足够华贵繁漪。新竹进来回禀云辇备好,遂吩咐了奶娘几句,起身前往泛秀宫看望皇贵妃。赶到椒香殿侧门时,迎面却见宫人簇拥着四公主退出来,神色不是很好,似乎带着些郁郁不快似的。

“寅雯,过来瞧你慕母妃?”谢宜华只做不见,上前笑问。

四公主懒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谢母妃,我看你也不用进去了。慕母妃身子不大好,方才等了半日,也没见醒来呢。”

“是么?”谢宜华随口笑应,目光却落在她旁边的明丽少女身上,想了半日,才恍惚忆起那是四公主的伴读,右丞相杜守谦之女杜玫若。不过一两年之间,竟出落的明眸皓齿、容华鲜妍,猛然之间见到,倒是让人微微有些惊艳之念。

新竹上前推了推,不解道:“娘娘,又在想什么?四公主都走了。”

“没什么。”谢宜华收回心思,挽着双叠烟色流苏上了台阶,让人进去通报了,见到慕毓芫时却并未安歇。不由心思微动,瞧四公主的模样不像撒谎,如此说来,竟是皇贵妃不愿意见四公主?然她不是多嘴的人,心内虽然想到,面上仍是不作声色,只是如常微笑道:“娘娘,觉得身子好些了么?”

“嗯。”慕毓芫应了一声,似乎不愿言语。

谢宜华便将皇帝的嘱咐说了,又道:“皇上说娘娘在病中,需要休息,所以让嫔妾协理一下,凡事还是要请娘娘的示下。”

“不用了。”慕毓芫似乎不愿拂她的意,勉强撑起身子半倚着,素白脸庞被身后芙蓉团花软枕一衬,越发显得没有血色。因而声音也是虚脱无力,略带沙哑道:“你原本就是水晶心肝的人,又比我淡静无念,行事自来妥当,往后自己看着裁定就好。”

谢宜华只得勉强应承,口上敷衍道:“也好,娘娘好生休养一阵。”

二人静坐了一会,也是无话。谢宜华便帮着双痕调弄汤药,因为慕毓芫的身孕,诸多药材都要避忌,故而只开了将息方子慢慢调养。因见慕毓芫只是闷闷无言,所以拣了些新鲜事来说,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是打发着时间而已。

少时小宫女捧上汤药,闻着便是甚苦,慕毓芫接过碗盏一气饮了,似乎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刚喝了清水漱口,只见九皇子从外间进来,上前请了安,看了看药碗问道:“母妃,要吃一点松子糖么?”

慕毓芫稍微缓和神色,温柔哄道:“没事,不怎么苦。”

九皇子只是不顾,仍旧跑去外面寻了糖来,递过去道:“七哥喝药的时候,总爱吃糖,每次吃的糖,比喝的药还多呢。母妃,你也尝一块。”

“嗯。”慕毓芫拗不过他,只得含了一块。

“母妃----”九皇子侧头打量着,小声道:“儿臣看母妃近日不高兴,每天都没有笑过,是有人欺负了母妃么?母妃只管说了,儿臣会保护母妃的。”

“双痕,带佑綦出去。”慕毓芫低头捂着嘴,强忍了一会,眼泪终究还是“簌簌”掉了下来,一颗一颗落在浅黄银泥飞云锦被上。原本浅莹明泽的颜色,被泪水洇的深暗起来,一点点渐渐扩大,落泪的女子却是几近无声。

谢宜华不敢出声相劝,待她默默坠泪好一阵,方才上前扶道:“娘娘,还是躺着歇一会。不管有什么烦心为难的事,娘娘都先且放一放。总是这么哭着,不光娘娘的身子受不住,对肚子的孩子也是不好。”

慕毓芫眼角犹挂泪痕,轻轻阖目道:“这个孩子,只怕是好不了。”

谢宜华忙道:“娘娘,何苦这样说?”

慕毓芫摇头不答,转眸看向仍未放晴的天空,天阴阴的,偶有一丝云彩亦是浅淡稀薄,满天都是一片阴霾之色。风仍然在吹,树上的残叶已经所剩无几,偏生有几片特别倔强,始终不肯落下,在冷风里孤零零的打着颤,透出无限凄凉。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十六章 锦衾冷ˇ 

明帝原本有些抱恙不快,又因着凉添上咳疾,整日处理政务便要耗费大量心神,因此对后宫嫔妃愈发冷淡。冬日的两、三个月里,大都在天禧宫独处,虽然隔三差五去泛秀宫坐坐,也并不曾留宿过。倒是朱贵妃分外勤谨,自皇贵妃病倒不理琐事后,数她位分最为尊贵,故而每日必要去探望皇帝一回,颇有担负重任不辞辛苦之意。

宫中的流言蜚语传的最快,不过数日,上上下下都知道风向有变,如今皇贵妃娘娘与皇帝怄着气,而朱贵妃年轻貌美、体贴圣意,渐有打破以往一人独宠之势。那些被皇帝冷落多年的嫔妃们,并为因冬日寒冷而沉寂,反倒渐渐活络起来,淳宁宫也一日比一日人声盈沸。

朱贵妃总算心满意足,心情愈畅,因而装束也比从前明快艳丽,脱掉外罩的桃红色金线压边羽纱披风,掸着身上细雪笑道:“皇上,臣妾特意折了几枝胭脂红梅,等会亲自插好,皇上不用出去也能赏梅。”

明帝倚在长尾龙椅上养神,闻言睁眼瞧过去,果见文绣手里捧着大束红梅,被窗外的霭霭白雪反光一衬,格外红艳夺目。因看朱贵妃满面期许之色,不愿太扫她的兴,于是颔首道:“开的不错,难为你如此细心。”

“皇上,今儿外面特别的冷。”朱贵妃将双手放在嘴边呵气,又搓了搓,带着年轻女子的娇憨神情,轻声抱怨道:“臣妾怕别人折的不好,亲自过去挑的,这会手上还是僵硬不能动呢。”

明帝一刹那恍惚失神,怔怔凝目。

“好冷,臣妾的手都冻僵了。”慕毓芫捧着满手梅花,俯身放入青瓷瓮中,双手微蜷踏雪走过来,嫣然一笑,“旻旸,替臣妾暖一暖罢。”

“都说让你别动,还不快把手拿过来?”

“好…”慕毓芫眼中泛出狡黠光芒,含笑低下头去。将双手放在明帝嘴边等着呵气,忽然间趁着不备,从手中散开两把早先藏好的细雪,自领口悉数洒了进去,然后赶紧往后闪了几步。

那雪花遇到体温迅速融化,寒水浸着肌肤,明帝不由猛地打了个激灵,又气又笑追上去道:“朕早知道你不是好意,今天还想跑么?”

“啊呀!”慕毓芫呼了一声,只因冬日积雪深厚,退着踏步更是没留意,二人追逐之间齐齐绊倒,笑声灿烂,惊飞一地雾腾腾的素白雪花。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就已经添满自己的心,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她的笑靥身影,教人如何能够不想起?一旦她抽身离去,整个人便仿佛被掏空似的,空落落的如同抓心般难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皇上?”朱贵妃等待良久,小声询问。

“嗯?”明帝微惊跳出记忆,稍稍迟疑了一会,侧首吩咐道:“多禄,去把朕的手炉拿过来,给贵妃暖一暖手。”

朱贵妃正要谢恩,只听帘外一串细碎脚步声传来,转身回看,原来是四公主领着人过来请安,瞧了瞧红梅道:“好漂亮的梅花,仿佛比去年开得更好些。”

明帝让人搬来椅子,含笑赐坐道:“你朱母妃亲手折的,还没来的及拿下去。寅雯插花最有眼光,今天也摆个新鲜样式,免得糟蹋了这些花儿。”

四公主招呼身边少女,起身笑道:“只要父皇高兴,儿臣自然尽力而为。”

朱贵妃看着二人穿过珠帘,回头笑道:“臣妾瞧着寅雯和杜家丫头,两个人甚是要好,整天都形影不离的,倒像是孪生姊妹两个。”

明帝稍有唏嘘,叹道:“佩缜不在,有人陪着寅雯也好。”

四公主去不多时便回,与杜玫若说笑着,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太监,正合捧着天蓝釉海水纹双龙耳瓶过来。内中梅花分两头对插,一高一低、彼此对映,原本太过红艳的梅花与素净瓶身相衬,反倒变得雅致宜人起来。

“果然,还是寅雯会搭配。”朱贵妃盈盈含笑上前,先赞了一句。

四公主笑了笑,拨弄着花枝位置道:“本来有个西番莲白玉双耳瓶,方才问人,都说中秋节时东西太多,已经收起来了。一时间怕是找不到,殿内只有这个颜色素净,谁知道也还不难看,只好勉强先用着。”退后瞧了一会,又问,“父皇瞧着如何?若是还有哪儿不妥当,儿臣再修整一下。”

“已经很好了,先放着罢。”明帝心意懒洋洋的,默了一会,“朕等会还要到启元殿一趟,不知道弄到几时,你们坐会儿就告安罢。”既然皇帝开了口,朱贵妃和四公主不便多留,稍稍说了几句闲话,遂一并起身告安而去。

明帝连跟前宫人也全部摒退,愈发觉得清净。自己找出新制的雪绢素纸,看着梅花微微出神,提笔思量良久,只堪堪写了四个字,便再没有心思继续写下去。于是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推开窗扉看天空落雪纷飞。细雪一层又一层,恍若无物落在宫殿的琉金璃瓦上,悄无声息积累,渐渐将往日的盛景掩盖下去。

“皇上,侍读杜玫若求见。”

“什么事?”明帝不耐蹙眉,转念想到可能是四公主出事,不由担心道:“出什么事了,快让她进来。”

“皇上金安。”杜玫若穿过水晶珠帘进来,蹲身行了请安礼,微垂螓首道:“四公主方才走得匆忙,路上想起手炉找不着,因此让臣女过来瞧一下。”

明帝“哦”了一声,遂放下心来,侧首往高瓶旁边瞧了瞧,高几上放着一个钮金珠鹦鹉纹云头手炉,释然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个小丫头来拿就是,朕还以为是寅雯摔倒了。”

杜玫若欠了欠身,身上藕色锦绣裙摆柔软委地,声音也是轻软无痕,平缓说道:“这个手炉是从前皇后娘娘用的,四公主一直都很爱惜,臣女见公主甚是着急,所以赶着过来寻一下。”

“是么?”明帝留意瞧了一眼手炉,依稀有几分印象。

杜玫若自幼长在宫中,并不拘束忸怩,大大方方上前取了手炉,正要裣衽告退,恰时一阵冷风送进,将御案上的雪绢纸吹落在地。上面的字迹虚脱飘浮,完全不似皇帝平日刚毅有力的风格,只有“知谁与同”四个字,剩下一大片孤零零的空白。赶忙将手炉放在旁边,拣起来小声问道:“皇上,是在担心皇贵妃娘娘么?”

“嗯?”明帝心下微惊,不由仔细看了一眼。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谁与同?”杜玫若小声吟出半阙词,却在明帝目光下紧张的低下头,等了半日不闻声音,愈发显得惴惴不安。

“呵。”明帝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何样情绪。伸手捻起雪绢纸,“呼哧”一声,胡乱揉成一个纸团,丢到旁边暖火熏盆里,转瞬之间便化成一痕灰烬。

杜玫若神色惊慌跪下,叩首道:“臣女胡乱揣测圣意,还请皇上恕罪。”

明帝负手转过身去,淡淡道:“没事,你跪安罢。”

冬雪渐渐厚实起来,不仅将宫殿树木掩盖成一色,连空气里的声音,也仿佛被那无形的白色妖兽吞噬,日子静得波澜不惊。泛秀宫因着皇贵妃养病的缘故,有些不如先时热闹,原先只有谢宜华照旧常来,另外便数沐华宫陆嫔来得最勤。皇帝得知以后,当着众妃的面嘉许了陆嫔,还赏赐了不少东西,因此嫔妃们虽然心思各异,前来探望的人数却又渐渐多起来。

谢宜华冷眼看着周遭一切,如常前来请安,加上如今协理着六宫事宜,每日逗留的时间越加更长一些。新竹上前让小太监进去通报,不刻里面便有人相召,走到内殿却见一对宫装丽人,二人齐齐蹲身行礼道:“见过贤妃娘娘,金安万福。”

“不用多礼,起来罢。”

那二人抬头起身,彼此模样十分相似,都是小巧脸面、乌圆眼珠,正是延禧六年入秀的杨氏姐妹花。彼时与萱妃一同进宫入选,若论在皇帝面前的情分,自然远远及不上萱妃得宠,差不多是被遗忘的两名嫔妃。杨氏姐妹位分低微,入宫四、五年都只是最末流的才人,如今萱妃已然逝去,二人却保全性命至今。到底哪一种遭遇更幸运一些,恐怕也要让人重新掂量了。

新竹待二人离去,方小声道:“皇贵妃娘娘一病,宫里倒似多出许多人来,从前都安安分分的,今后只怕难免要生出事端。”

“多嘴,你又懂得什么。”谢宜华低声喝斥了一句,放轻脚下步子。

慕毓芫的身形渐显,虽然穿着宽松的蜜合色起花八团云缎锦袍,仍能看出微微隆起的腹部,大约因为补胎安气的缘故,脸色还算尚佳。椒香殿的寝阁原本装置特殊,比之其他宫殿更暖,加上殿内两个偌大黄瓷炭盆烤着,更是不住生热,连窗纱上的点点雪花都被融开,化作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浅淡水痕。

谢宜华含笑请了安,拣了边上的椅子坐下道:“瞧着娘娘养了几个月,脸上气色似乎好转许多,等到开春一暖,自然就好的更快了。”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罢。”慕毓芫淡淡微笑,眸光清澈犹如一泓春日池水,只是没有丝毫涟漪,仿似突然静止了一般。

谢宜华只做不见,又笑道:“方才进来时,在门口看到祉儿几个,仿佛正商量着什么似的,还生怕被人听见似的,都不让嫔妾靠近呢。”

“还能做什么,左右不过是淘气罢了。”慕毓芫端茶浅饮了一口,摇了摇头。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因隔了双层窗纱,再者外间风雪声音甚大,有些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宫人赶忙上前支起窗扉,原来三个孩子都在外面,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何时一起跑了出去。慕毓芫将衣袍紧了紧,领口细茸茸的貂毛被风吹乱,在她脸上拂来拂去,微微蹙眉道:“怎么又带着弟弟妹妹胡闹,外面那么冷,当心受凉染上风寒,还不赶紧回来暖和一会?”

“母妃你瞧----”七皇子不理会喝斥,笑嘻嘻蹲下去,半日才探头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个小小雪人,小心翼翼举放在窗台上面。侧脸朝九皇子努了努嘴,很快又捧了一个上来,比先前那个更小一些,头上还戴着一朵黄盈盈的腊梅花。

慕毓芫侧首挪开视线,淡声道:“母妃已经瞧见了,都回来罢。”

“母妃,是儿臣想的主意,让小九和棠儿帮忙堆的,一会就把手凉透了。”七皇子看不透大人的心思,喜滋滋指道:“这个大的是父皇,这个戴着梅花的是母妃,两个人正在一起赏梅花,母妃你喜不喜欢?”

“让你们快回来,不听话是么?”

七皇子的笑容停在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十公主赶忙上前推了推,低头悄声道:“七哥哥,别在这儿站着,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谢宜华起身上前,小声劝道:“娘娘,别吓着孩子。”

七皇子垂着脑袋走进来,不敢如平日那样撒娇,委委屈屈道:“母妃别生气,儿臣再也不淘气了。”说完也不见慕毓芫言语,更是一脸怯怯,“儿臣见母妃闷闷的,所以才想着堆雪人的,只是想让母妃高兴…,儿臣真的听话…”

“傻孩子,母妃都知道。”慕毓芫眸中生出濛濛水雾,在眼眶里转了转,终于还是一点点忍了回去,努力微笑道:“母妃很高兴,只是怕你们几个冻着了。”

七皇子有些抽抽噎噎,小声问道:“母妃,真的没有生气么?”

“都说没有,母妃为什么要哄你?”慕毓芫挨个拉起三双小手,都捂了一会,“手都冻凉了,到那边炭盆暖一暖,小心些别烫着,不然长上冻疮就不好了。”

“是。”三个孩子齐声答应,一并围拢过去。

待慕毓芫情绪渐渐平复,谢宜华也放下手中茶盏,先是请示了几件后宫琐事,末了方才说道:“近些日子,娘娘一直抱恙将养着,不如先头那么有精神,管的也比从前松懈多了。”

慕毓芫瞧着不远处的孩子,轻声说道:“我虽病着,倒也还不算太糊涂。后宫的人素来赶热怠冷,那些琐碎事懒得挂心,不过平白让自己添气而已。”

“可惜嫔妾的话不甚有效,也帮不上多少。”

“你的话,怎么会没效呢?”慕毓芫反倒笑了笑,沉吟了一会,“照着平日情形来看,底下的妃子们都还算敬你,便是熹妃脾气不好,与你也并无什么过节。再者,她近些年平和许多,又有寅馨相劝着,断然不会跟你太过为难。你今日如此说,能够不理会你的人,也就是朱贵妃罢了。”

“娘娘心思剔透,再没有瞒得过的事情。”谢宜华也是一笑,不再多说。

二人都是淡静不多话的人,慕毓芫病后更显沉默,只取出棋盒出来对弈,随意下了两、三局,悠悠半日辰光也就过去。稍时午膳送上来用毕,孩子们按时去课学,谢宜华也要回去照看十一公主,殿内又是空荡荡的静下来。

慕毓芫被炭炉熏得发热,混混沌沌歇了一会。隐约听见外间有人低声言语,正要询问,只见双痕打起珠帘进来,轻声禀道:“娘娘,二公子进来探病了。”

“嗯,宣他进来。”慕毓芫淡定如常坐下,抬头看见兄长进来,先免了礼,又指了边上的座椅,方道:“前些日子只是没空,如今已经养得差不多,也有精神随意说说闲话,所以才让兄长今日进宫。”

“是,四妹妹安康就好。”

慕毓芫懒得转弯抹角,索性直说道:“宫里头的事,想必二哥在外也有所闻,外间定然已是流言纷纷,也不知误传成什么样。”

“倒没甚要紧的,流言本就是止不住。”慕毓藻随意带过去,又道:“上次四妹妹的消息一到,便立即让人料理了薛夫人,果不其然,没隔半日宫中就有人来,还好没出什么纰漏。”眉色颇有疑惑,低头踌躇了一会,“只是奇怪,皇上怎会突然知道薛夫人?这些日子,我整日都是提心吊胆的,因为不知明里,生怕自己不慎做错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慕毓芫心内苦涩,更不愿意提及那件事来,见兄长一脸担心,因此劝慰道:“二哥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调停的。今日特意召兄长前来,只是想亲自嘱咐一件事----”说到此处略作停顿,舒缓了一口气,“从今往后,要对朱锡华留一份心思。”

大约是听她直呼名讳,慕毓藻神色诧异,吃惊道:“你是说朱家二叔,怎么突然有这般想法,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慕毓芫摇了摇头,只道:“因为两家素来亲近,许多事情都不避忌,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还是多一份心眼的好。二哥不必再多问,只管私下留心就是,总之,我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是。”慕毓藻答应下来,面上仍带迷惑。

慕毓芫心内烦乱,不愿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揉了揉额头,转而说道:“听说青州的战事吃紧,虽然胜多败少,伤亡却也一样不小。眼下严冬寒雪的,不便开战,只怕两边都要修整一段时日,不知道云琅怎么样了。”

“朝廷谍报三日一传,若是有事,纵使皇上忙些政事来不及,为兄也会紧着让人传消息进来,四妹妹只管放心好了。”

“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由不得不悬心。”

“嗯,还是没有消息的好。”慕毓藻也是感慨,忽而一笑,“上次允琮进宫回来,说是姑母待自己很好,还懊恼匆忙之间,没有带上什么好的礼品呢。”

慕毓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般虚礼客套。”

慕毓藻点了点头,又道:“我听允琮说,仿佛碰巧撞见四公主来着,想问一下四妹妹,莫非有什么别的缘由。”

那日慕允琮进宫请安,的确“碰巧”见到四公主,转眼月余,慕毓芫的心情已与当日迥异,只是这场戏还得唱下去。沉默思量了一会,颔首道:“正是,先时皇后托付我照顾寅雯,这么些年过去,也当是自己的半个女儿。若是将来嫁给外人,难免担心被人欺负了,我瞧着允琮人品还算相配,所以让两个人见一见。”

慕毓藻想了想道:“四妹妹想的周全,只是四公主不比别的公主,一直由皇上亲自抚养着,格外矜贵一些。将来不知她瞧上哪家公子,未必看得上允琮,反倒辜负了四妹妹的一片心。”

“二哥不必担心,寅雯自幼养得矜贵不假,可是品性也还好,断然不会像乐楹公主那般任性,成日闹着要出宫什么的。依我看允琮气度不错,四公主又未见过别人,上次见面的时候也很投契,将来定然错不了。”

与皇室子女联姻,原本是世家稳固势力常做之事,况且也是合情合理,慕毓藻也就不再多问,笑道:“既然娘娘这般笃定,那允琮今后也算有福气了。”

“二哥回去,先跟允琮知会一声罢。”慕毓芫心情沉重,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又询问了些家中近况,遂让吴连贵将兄长送出去。忽而想起刚才七皇子堆的雪人,起身推开窗扉,两个雪人早融了大半,头顶的腊梅花也歪斜坠落下来。伸手拈起花朵对着阳光细看,一小滴雪水滴落在掌心,那寒凉之意迅速的蔓延散开,不由冷颤一下。

慕毓芫静静看了良久,眼睛被反射雪光刺得难受,遂伸手关上窗户,转身从书架取了一本旧书下来。微黄书页一张张在指间翻飞,扇得那幽幽腊梅花香四处飘溢、沁人心脾,随手丢进一页夹好,合上书本放回去,再不去想那融化成泪的雪水。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十七章 惜年少(上)ˇ 

时日将近年关,严冬寒冷不宜出兵大战。比起皇宫里沉静无澜的假象,青州仍是一片战火纷飞、杀声通天的景象,除却平日的小型冲突,双方都在暗暗调集兵马,以待岁末用尽全力大拼一场。

云琅胸口的伤势已近痊愈,加上叶成勉亡故,军营里少了一员大将,更是没法在后方安心调养守备。近几个月里,亲自领兵出战过霍连数次,因与凤翼配合默契,五、六仗打下来,斩获不少霍连部族的人。不过,上次与霍连老将端木琚正面相遇,却遭到大股强势兵力厮杀,双方皆是杀红了眼,一场激战下来都是伤亡不小。

今日双方休战,各自整理兵马稍作休息。云琅去军营里检视一通,与凤翼商议了几句,仍旧没有出奇制胜的主意,因此心绪不展回来。正打算进帐篷休息会,只听不远处一阵喧哗吵闹,几名兵丁嘴里大声喝斥,押着一个霍连装束的青年人过来。乐楹公主从里掀起帘子,朝四处打量一圈,问道:“云琅,外面出了什么事么?”

云琅朝她摆摆手,“没事,大概是抓着霍连的探子。”

“启禀云将军!”为首的小尉上前行礼,指着那人道:“方才末将在附近巡逻,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赶紧领着人包抄过去,结果就抓着了这个霍连奸细。将军,你看怎么处置此人?”

“还用问么?对这些霍连蛮子,不用心软!”大约战事血光见得太多,乐楹公主眉目间也沾上不少戾气,冷冷盯着那个霍连人,仿佛恨不得亲手刀刃了事。

云琅心下有些较量,吩咐道:“先押下去关起来,晚些我来处置。”

“是。”小尉朝旁边挥了挥手,那霍连青年不断奋力挣扎,反被底下兵丁轮番狠揍了一通,到底力气悬殊,最后还是被强行拖了下去。

“外面太冷,进去吧。”

乐楹公主却站着不动,半日才道:“你不是说过,霍连那边派出来打探的人,多半都是受过严命的死士,用刑也问不出东西。往常都是直接杀掉了事,今日怎么又心软起来?”

“心软?”云琅失声笑了笑,因心头被战事烦扰,没空多做纠缠,一边笑一边掀起帘子,“不过是一名霍连探子,你又感慨些什么?”久不闻身后有脚步声,不由回头,“不是说有些伤风么,大雪天的,还不快进来暖一会。”

乐楹公主冷声一笑,“不会是想起什么故人,所以才下不了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