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妤,当心脚下台阶。”沁水阁的管事嬷嬷搀扶上来,贴身低语道:“婕妤,若是方才新竹姑娘嘱咐什么,只管照做便是。”

“嬷嬷…”

“唉…”那嬷嬷轻声叹气,压低声音道:“既然贵妃娘娘不喜婕妤,难道还要再得罪贤妃娘娘么?再者,贤妃娘娘为人脾性好,又跟皇贵妃娘娘亲近,若能时常照拂着婕妤,往后的日子也舒坦一些。”

----由不得自己选择,已然没有退路。林婕妤有点虚脱无力,打起精神来到前殿,宴前歌舞已经撤下,宫人们正在流水般呈上菜肴。那踏住自己裙摆的江才人,此刻早坐在到了对面,正不时的添茶递水,分外殷勤的伺候着朱贵妃。

“坐罢。”明帝淡淡开口,象征性的点头示意。

“皇上,臣妾有罪。”林婕妤迎面跪下,能够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方才臣妾御前失仪,乃是过失之一;再者衣衫是贵妃娘娘所赐,臣妾不知爱惜,乃是过失之二;另外起身时没有站稳,险些绊倒身旁的江才人,乃是过失之三。臣妾心中有愧,还请皇上依律责罚!”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入情入理,既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又以自请责罚之名洗脱委屈,更让对方辩解不得,不由让众人对她刮目三分。在座妃子都已听明白,更何况皇帝那等精明之人?席上一瞬间安静下来,都等着皇帝开口裁决。

明帝拨弄着手上黑碧玺扳指,瞧了瞧朱贵妃和江才人,淡淡扫了席上一圈,沉默片刻才道:“起来罢,不过是一件衣衫而已。”微微侧首,朝多禄皱眉斥道:“愣在这儿着做什么?还不去扶林婕妤起来,赶紧开宴!”

宴席还没结束,泛秀宫便已得知宴上消息。双痕正在服侍慕毓芫洗手,解开五瓣葵口葡萄漆盒,将绿豆面递过去,“真是想不到,那林婕妤竟然那般聪明,拿话堵的严严的,让那两位都说不得。只是奇怪,她才刚进来竟有这等胆色。”

“未必。”慕毓芫微笑摇头,“若是她自己的主意,自然算得上有胆色,可是贤妃不也在么,不定是她点拨了几句。”

“不过淳宁宫的那位,言语越发张狂了。”

“不怪她。”慕毓芫看着多禄新送来的香饼,拈了一块在手,“她一定正在想着,我已经是快要不行,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还是先躺下罢,一会宴毕,皇上也差不多该过来了。”

双痕应声放下纱帷,减弱殿外明媚刺眼的阳光,回身问道:“刚才奴婢进来,见吴连贵极是郑重出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呵,当然要紧。”慕毓芫轻笑出声,拉起绡纱薄被半掩住腹部,在软枕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招了招手,“你坐过来,我细细的说给你听…”

双痕依言近身附耳,渐渐变了脸色,“好,奴婢明白了。”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八章 巫蛊(上)ˇ 

让明帝感到意外的是----泛秀宫虽然停用了以前的香料,慕毓芫也没那么嗜睡,但是精神恍惚的症状丝毫不减,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宫中人多嘴杂,流言最是传的快,不消几日,上上下下都知道皇贵妃有些异常。开始之时,还只是皇贵妃念叨见到七皇子,谁知道后来,竟然渐渐发展成宫中闹鬼之说。

明帝对此甚是恼火,偏生总有人疑神疑鬼的,这种事情,越是压制反倒越加显得真有其事。----然而令明帝更为不悦的,却是另外一起流言。多禄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因而言语愈发谨慎,赔笑请道:“皇上,淳宁宫已经到了。”

按照先前吩咐,多禄已经传命不得通报。因此当明帝大步流星跨进内殿,正好听到内间的阵阵笑声,朱贵妃娇软慵懒笑道:“没事,没事…,反正本宫心情好的很,你们俩随便说话,反正也没有外人。”

“那林婕妤算个什么?”江才人似有不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难道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就也能做皇贵妃娘娘么?只是没想到,胆子倒是不小呢。”

朱贵妃轻屑笑道:“凭她?还能怎样呢?”

“娘娘,嫔妾觉得也不尽然。”说话的女子声音透着冷静,甚是年轻清脆,想来应该是杜玫若无疑,“因着她长得像皇贵妃娘娘,兼之更年轻一些,皇上待她自然比别人要好,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

“皇贵妃娘娘----”朱贵妃拖长了声调,带着几分不屑笑意,不以为然道:“眼下都病成那样儿了,还能有什么将来?你们也不想想…”内殿门口的宫人抖如筛糠,又不敢出半句声儿,眼见的明帝脸色越来越坏,“啪嗒”一声脆响,梅花高脚架上的花盆粉身碎骨,终于止住里面的人说话。

“谁在外面放肆?!!”

大约是不闻外面动静,江才人抢先掀帘出门察看,却吓得“扑嗵”跪在地上,语不成声请安道:“臣妾…,见、见过皇上…”

“皇上?!”朱贵妃闻声出来,赶紧低头抿紧了嘴。

“其余的人,都滚!”明帝低声含怒,殿内瞬时退得干干净净,往前走近一步,直看得朱贵妃花容失色,“朕听了那些流言,还只是不信。要不是今儿亲耳听见,还当是别人造谣生事,没想到你-----”稍稍停顿了片刻,感慨道:“你姐姐又去的早,皇贵妃也时常劝着朕,说是你年纪还小,所以但凡不是太离谱的事情,多半儿也就算了。”

“皇上…”

“闭嘴!”明帝一声断喝,抬手扶起那皓白的下颌,看着面前熟稔的容颜,不尽痛心道:“当初是谁舍命救你?后来又是谁多年照拂于你?如今皇贵妃病重,你不仅没有半分担心,还那么高兴!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她死了才好?!”

“臣妾没有…”朱贵妃一脸惊慌失措,不知如何辩解。

“没有?”明帝在隔窗上重重一拍,“那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送那些香料?!宫中岂有此物,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朱贵妃脸色惨白,有点分不清楚状况,“那香是安神…,安神用的,臣妾也不大清楚,是二叔让人捎进来,说是…”

“你说什么?!”

“咳、咳…”朱贵妃拼命扯着皇帝的手,眼泪都快要呛出来,“皇上…,你快松开…”皇帝从未如此震怒,死死揪紧了朱贵妃胸前衣衫,片刻气短,已经弄得一张粉脸涨红如血,几乎就要窒息过去。

“皇上,掖庭令有要事禀告。”

明帝喘了一口气,松手将朱贵妃扔在地上,平缓了下情绪,走到门口问道:“大老远追到这里来,什么火烧眉毛的事?”

“启禀皇上,因前几日宫中屡有流言,奴才等人今晨于各处严查,顺便分送辟邪香露等物。刚才在玉粹宫内搜检时,结果…”掖庭令掌事敛正神色,像是生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没想到竟然搜出布偶来,上刺巫针、背绣人名,另外还有一些符文,想来应该是偶人厌胜等物。奴才不管擅专,特来请皇上圣裁!”

燕朝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术,莫说以其害人,即使只是查出饲养作祟,不论贵贱一律处以极刑,满族老小亦要牵连流放。仿佛是血雨腥风的前夕,尽管时值初夏,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天的季节,空气里却弥漫着让人生寒的气味。皇帝领着人赶往玉粹宫,已经大半个时辰,宫中上下都隐约知道消息,人人皆是忐忑不安。

杜玫若情知皇帝震怒,朱贵妃那边正一团忙乱不堪,自己如今位分低微,眼下状况实在不宜四处走动,只得在寝阁内等候消息。外面传来一阵人声,玉荷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才人,四公主过来了!”

杜玫若感觉到心跳微快,却淡声道:“你打小常见公主,慌张什么?”

“她心中有愧,能不慌张么?”金晽公主在门口冷笑,原本秀丽动人的面庞微微含怒,衬着水样红的珠络缝金绡纱宫装,连两腮也染上一层薄薄红晕。

----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躲是躲不过的。杜玫若低头一笑,上前迎道:“公主今天这么有空,过来坐会?”侧首朝玉荷摆手,“都出去罢,我跟公主清净说会话。”

“玫若----”寝阁内只剩两人相对,金晽公主仍用旧时称呼,“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不是说好的,你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我便请求父皇指婚,总之一定会让你满意!你怎么会做了父皇的妃子?”

“多谢公主美意。”杜玫若淡淡一笑,“官宦人家的女儿,自然要入宫选秀的,既然选中了,过去的就不用再想了。”

“你少拿话来哄我!”金晽公主虽然生性豁朗,但也不糊涂,“你从前就整日讨好朱母妃,以为我不知道?原先我也没多想,只当是你念及母后的情谊,所以爱亲近她,陪着说话解解闷而已。”说着轻声一笑,像是自嘲,“原来你们早就…,这一次你能够留下来,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好的?真是…,真是猪油蒙了心!”

杜玫若不知此话指的是谁,只微笑道:“公主何必如此生气?如今我留在宫中,不是也能多陪伴公主么?”

“你当我是傻子么?!”金晽公主顿时大怒,勉强按捺住的情绪喷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父皇的年纪和你爹爹差不多,有什么好…”

“公主----”杜玫若轻声打断她,“公主说得固然不错,可是除了我,此次入选的那些秀女,难道不也是一样?若是往后再过几年,秀女们自然还更小一些,历代后宫都是如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好,你说的好!”金晽公主半是痛恨、半是失望,忍了又忍,才没将手边的白玉瓷花觚推倒,“当初你被送出宫,我还跑去跟慕母妃大吵大闹,如今真是后悔,早该让你在外面嫁了人才好!”

“公主…,是我对不起你。”杜玫若轻轻叹气,声音仍然平静似水,“可是,我没有公主那么好命,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爹爹,已经准备好将来一切。我不过是一介臣子之女,哪里能够牵动皇上担心?倘使没有进宫来,家中的人定会给我安排婚事,等到那个时候,公主也未必奈何得了。”

金晽公主冷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铁了心。”

“已经这样了,是什么心有何分别?”杜玫若含笑反问,低头看向身上如烟色中分散花展衣,遍刺折枝小葵花的纹样,昭示着自己低位宫嫔的身份。一切才刚刚开始,需得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来。缓缓抬头看过去,金晽公主双眸光线微黯,像是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褪色轻纱,将过去的明媚全都掩盖起来。

与此同时,玉粹宫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江才人早已脱簪去服,正被掖庭令问得七晕八素,不住的磕头求饶,只是横竖解释不清楚厌偶的来历。明帝对她自是毫无怜悯,加上原本就已盛怒,此时将手中的厌偶摔在地上,冷声道:“难怪最近总是阴风不散,原来是你在背后作祟!何至如此歹毒,竟敢以厌偶诅咒皇贵妃,其罪当诛!”

“皇上,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明帝恶狠狠指着地上厌偶,五彩丝线,浑身上下扎满雪亮巫针,“证据在此,你还敢胡搅蛮缠?这厌偶上的料子,为何与你剩下的锦缎相同?寻常宫人焉能有云雁霞锦用,不是你是谁?!”

“才人,可有人指使同谋?!”掖庭令上前一声重喝,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极快说道:“主次有别,才人别犯糊涂…”说完站起身来,“快说,不得欺君罔上!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免得生受皮肉之苦!”

明帝脑中灵光一闪,不是前几日才赏给----?弯腰拣起彩绣厌偶,细细看了一会,最后阖目叹道:“宫妃江氏私制厌偶等物,用以诅咒皇贵妃安康,其恶毒之心昭然,依律以极刑…”

“皇上,皇上…”江才人猛地打了个激灵,奋力气挣扎着,“臣妾不要死,不要死…”皇帝沉默不言,令她几近疯癫般绝望大喊,“锦缎是贵妃娘娘赏赐的,不是臣妾的…,都是,都是贵妃娘娘…”

“啪!”掖庭令掌事冲上前去,一巴掌闪得清脆响亮,“居心叵测,胆敢污蔑贵妃娘娘!来人,赶快塞住她的嘴!”

“先带下去。”明帝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淡淡吐道。

皇贵妃近日状况愈坏,几乎整日整日发呆,一旦开口,必定说自己看见七皇子,非要让人出去寻找。明帝在踏入椒香殿的一刹那,忍不住顿足,若不是因为自己,她又怎会变成今日模样?别的女子拼命讨好,不过是为了自身荣华富贵,她们何曾能为自己分担一星半点?说到底,终究都是对不起她。

“皇上?”双痕正在轻轻吹着汤药,刚要请安,却被皇帝抬手止住,“娘娘的情景儿还是不大好,不过用过汤药以后,总会稍稍安静一些。”

“朕来。”明帝接过青花瓷碗,一勺勺喂过去,拾起旁边干净的丝绢擦拭着,忙碌好一会才停下来。扶着慕毓芫缓缓躺好,回头问道:“上次朕跟你说过,那些香料不适合久病的人用,如今可没有再用罢?”

双痕忙道:“是,奴婢都让人扔掉了。”

明帝颔首道:“嗯,那便好。”

“双痕姐姐。”香陶冒冒失失跑进来,嘴里嚷道:“快把案头的炉子扔掉…”猛地看见明帝,连忙止步,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帝没功夫去生气,只问:“怎么,香炉有什么不妥?”

“奴婢听说,有人做厌偶诅咒娘娘…”香陶嘟嘟哝哝,看了看案头的香炉,“这香炉是原先贵妃娘娘送的,既然香料都不好,干脆把炉子也扔掉算了!”

明帝闻言留心,掀开香炉瞧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古怪来,遂道:“也不缺这一个炉子,先拿下去,再换个好的来就是。”

“是。”香陶急忙去取香炉,突然“啊呀”一声,“好烫!奴婢没拿稳。”她摸着耳朵凉了凉手,招呼宫人上来打扫。

“那是什么?”双痕一声惊呼,指向地面。

香炉早已盖身分离,一路子香灰洒得满地都是。只是让人奇怪的是,镂雕底座竟然溅出玉色蜜样融液,星星点点,像是一地玉样珍珠粉末散落。不论如何,都不是香炉里应该有的东西,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很快,张昌源被急命传来。检验的结果,自然与当日俞幼安的论断一样,乃是以受热散发气味,进而让人逐渐心智恍惚的禁药!张昌源隔帘把了会脉,皱眉道:“皇贵妃娘娘脉络紊乱、气息不匀,像是因药物所致,故而行为有所失常。”

原来,原来竟然是----!明帝有些想不下去,诸多线头联系到一起,让他止不住的浑身颤抖,极力稳定情绪问道:“你说实话,皇贵妃的病还能养好么?”

“皇上别太担心,能养好的。”张昌源先报了句平安,方才续道:“娘娘不会整日守在香炉前,受药力影响总归有时,眼下症状还不算太深。待老臣开上几副药方,往后多到外面散一散心,多留意身边事情,慢慢调养着,最迟半年便会恢复过来。”

“半年?”明帝忍不住打断他,差点没站起来。

张昌源见皇帝着急,忙道:“也不用那么久,老臣是算的宽松一些。皇贵妃娘娘性格儿坚毅,只因七皇子殿下一事,故而才伤怀虚弱,受药力影响而心神不定。只要往后尽量宽着娘娘的心,大概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明帝深信他的医术,松了一口气,“那好,但愿如你所说。”

“皇上,老臣去开药方。”张昌源站起身来,与双痕一同出去。

“宓儿…”明帝痴痴看着眼前女子,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却失去往日的清澈莹透,像是清晨光线被层层纱帷隔断,蒙昧而凌乱。

“我看见…”慕毓芫怔怔睁大双眼,似乎有些害怕,无意识的扑到皇帝怀里,不过轻轻用力,便搂得皇帝心口生疼。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嘴里喃喃道:“我刚才看到祉儿…,他摔倒了,一定摔疼哭了…”

“好,这就让人去找。”明帝不敢用力抱紧,生怕碰坏了似的,柔声哄道:“你乖乖躺着睡觉,朕吩咐人去找祉儿,一会就回来了。”

“真的?”慕毓芫仰起脸笑问,犹如稚子一般欢喜无限。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八章 巫蛊(下)ˇ 

“真的,真的…”明帝的泪水随着颤音坠落,轻轻揽住面前女子,嗅着乌云墨缎般长发的馨香,感受着她从未有过的柔顺,“宓儿,只要你能好起来…”泪水落在纤细的发丝上,小水珠儿晶莹透亮,“你要记得,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今生今世都不改变,终有一日…”

“母妃…”一声幼稚软糯的女孩儿呼喊,十公主身着湖色蝶袖小宫裙,正立在翠幔屏风侧旁,怯怯声问道:“父皇,母妃的病什么时候才好?”

“呵,是棠儿呐。”明帝将慕毓芫松开躺下,趁着低头的功夫,在眼眶上胡乱抹了一把,回头微笑道:“来,让父皇瞧一瞧,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十公主模样生得玉润可爱,又有帝妃二人双份的呵护,性格儿自是大方,比起七皇子更占一份女孩儿的娇贵。此时安和公主早已出嫁,金晽公主已经及笄成人,都不可能再到皇帝跟前撒娇,至于十一公主,则因她母妃之故而倍受皇帝冷落。因而放眼诸位皇子公主之中,若说七皇子是最得宠的皇子,那么十公主便是最受娇的公主,是大燕朝最金枝玉叶的小小明珠。

“父皇----”十公主双手握住皇帝的手掌,细细看着慕毓芫,问道:“母妃到底生得是什么病?”像是受了不少委屈,小嘴扁了扁,“呜呜…,自从母妃生病以后,母妃就不认得棠儿了…”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明帝拉着十公主起身,低头哄道:“先跟父皇出去,让你母妃好好睡一会。乖,往后别在你母妃面前哭了。”

十公主依偎着皇帝,认真点头道:“嗯,儿臣听话。”

“佑綦,带着你妹妹去玩。”明帝朝九皇子招了招手,看着他颇为稳重的举止,忽而想到那个最爱撒娇的孩子,心口不由猛地一酸。

九皇子瞧了一眼,问道:“父皇,身子不舒服么?”

“没事。”明帝抚了抚他的头,觉得从前少有认真看过这个儿子,小小年纪,不论言谈气质、举手投足,都完完全全符合皇子标准。有一些愧疚,更多的则是后悔,愧疚的是对九皇子的忽略,后悔自己对七皇子太过溺爱。如果当初能把疼爱分得均匀些,严加管教那个爱胡闹的孩子,或许也会一样沉稳懂事,或许就能避免…

天际一轮骄阳亮如白炙,洁白的云丝也晒的融化似的,万里晴空干净如水,只剩下一望无边的湛蓝苍穹。宫人们赫赫扬扬,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皇帝,明黄色的队伍渐渐远处,终于消失在泛秀宫的大门外。

消息很快传回来,朱贵妃因涉及巫蛊一案,皇帝下旨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暂时关押在知佛堂的小偏殿内。仅仅隔了一日,朝堂上便有人弹劾工部尚书朱锡华,指其以权谋私、私下卖官等等。陈廷俊上书三十六页长篇奏折,另有两份厚厚的清单,上面详细罗列朱氏党羽各种劣行,共计十二条罪名。

朝中各派党羽盘根错节、纷争复杂,既然有人开头,很快弹劾奏折纷呈,诸如什么朱家霸占良田、强抢民女之类,甚至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近些年来,朱家因先皇后以及朱贵妃之故,门庭愈盛、家族愈荣,惹得朝中不少官员争相攀附。因此事情也越闹越大,不过十天功夫,朝中不少人纷纷卷入案件,总共牵连大小官员五十八人。

朝中政局瞬间翻天覆地,在皇帝严查的圣旨之下,各部人员皆不敢怠慢,斩首、流放、罢职,朱氏一门及其党羽被连根拔起,朝中要职几乎清肃一空。皇帝下手没有留半分旧情,朱氏一门即倒,然而另众人没想到的是,那关押在知佛堂的祸首朱贵妃,却迟迟没有旨意处决。

“皇上说----,等娘娘好转再做决断。”吴连贵小心翼翼回禀,不敢抬头。

“等我好转?”慕毓芫喃喃自语,轻声一笑,“这话也就说给外人听,不过是让我背上贤良的名儿,给皇上一个台阶下,最后请旨免贵妃一死罢了。”

“娘娘,该喝药了。”双痕捧着药盅过来,揭开白玉瓷盖晾着热气,“虽然俞太医说过那药不碍事,可终究也是药,娘娘还得多调理着身子,好生养一养才是。”抬头瞧了一眼,踌躇半日小声道:“娘娘,你可不能心软呐。”

难道,要跟皇帝彻底翻脸么?皇帝之所以不处决朱贵妃,未必是因为她本人,除却八皇子的那层关系,多半还是觉得愧对皇后罢。只是自己这般处处耗费心机,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恩爱情谊?慕毓芫转头看向紫檀木漆案,原先放置香炉的位置,已经换上青瓷美人花觚,内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淡紫木香花,娇软花瓣上沾着水珠,正在暗暗散发着一阵阵氤氲香气。

朱贵妃真是多事,哪里还需要什么药呢?种种折磨、心酸、绝望、痛恨,已将一颗心扭曲变形,连自己都不认得,想来早就已经失心疯了。

“娘娘?”双痕似乎觉察出不对,轻轻推了推。

慕毓芫身子并无大碍,但因张昌源说两、三个月才能恢复,也不便太着急,只做出一点点好转的样子。一直挨到六月里,才开始偶尔在庭院内活动。这日天气晴好,加上前夜下了一场雨,空气更是清新,也稍稍洗去夏日炎热暑气。慕毓芫不愿四处走动,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消夏,九皇子中央练习射箭,十公主待一轮停止便去拾拣,兄妹二人玩得十分高兴。

小皇子已经一岁余,因着早产的缘故稍显娇小,也有着早产儿的聪慧,早在年前就已经开口喊人。眼下虽不会太长的句子,却能分清楚身边的人。此时正扑在慕毓芫的膝盖上,手握一柄小巧的彩漆拨浪鼓,奶声奶气嚷道:“母妃,咚咚,咚咚…”像是觉得甚是有趣,玩了大半日,仍爱不释手的握着不放。

“小澜,好玩么?”慕毓芫俯下身微笑,握着小手摇了摇。

“好…”小皇子咯咯轻笑,将拨浪鼓举得更高一些,两端小球尾部饰有五彩丝结穗,正映着湛蓝澄澈的晴空,在清风中柔软的左右旋转飘动。

眼前影像交叠重合,慕毓芫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情景。那小小的秋香色身影,总是成天粘着自己不放,因为贤妃逗他拿走佛手,还淘气的抓破了贤妃的脸。纵使时光如水般流逝,哀伤如云烟般渐渐淡化,然而自己的心底,到底还是生生被挖去了一块。从前的欢声笑语、轻斥喝笑,也跟着那个孩子一起消散,如今再回想起来,也只有越想越是心痛罢了。

“母妃!”十公主在旁边拍手,大声嚷道:“母妃快看,九哥哥射中靶心了!”一面说一面跑过来,笑着逗小皇子道:“小澜,再来摇一摇拨浪鼓,给九哥哥加油!”小皇子自然听不大懂,不过见姐姐欢喜非常,便跟着一起笑,手上也听话的摇了起来。

十公主更是高兴,连声笑道:“小澜乖,以后都听姐姐的。”

“奶娘,过来看着小澜。”慕毓芫侧首吩咐了一句,起身走到前面,取过九皇子手里的精致弓箭,“佑綦,射箭的时候一定要快。”她稍稍蹲身下去,纤长的牡丹红百尺裙尾拖曳在地。抬头凝目于丹红靶心,“嗖”的一声飞鸣,羽箭脱弦飞出,与九皇子那支稍偏的羽箭紧紧相贴,正正钉在红心当中。

十公主笑道:“呵,母妃射的更好。”

“最近总是教佑綦射箭,倒比原先熟练一些。”慕毓芫将弓还给九皇子,俯身矫正他的姿势,指着靶心道:“佑綦,取箭、搭弦、张弓、脱箭,四个动作要连贯敏快,两手力道要稳,才能又快又准射中对方。若是慢慢僵持着,手上便容易发抖不稳,等到敌人的箭飞过来,那就更不用再射了。”

“是。”九皇子点了点头,认真道:“儿臣记下了,平时一定会好生练习。”

“慕母妃,金安如意。”安和公主自侧门进来,杏子黄的薄纱半袖,内里浅洋泥暗纹中衣,当中金珠线穗腰封,下束桂合色玉叶缠枝纹云英长裙。脸上峨眉淡扫、胭脂初晕,通身装饰精致明快,比起之少女时更显得贵气大方。

“是寅馨呐。”慕毓芫打量了一眼,知其前来有事,遂挽着安和公主往内殿去,微微笑道:“如今你也长大了,有家有去处,也不常见到了。”

“慕母妃说笑了,寅馨心里还跟从前一样呢。”安和公主稍后一步,让慕毓芫先上台阶,在身后含笑扶道:“前些日子进来,慕母妃一直身子抱恙,儿臣倒是早想陪着说说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今儿得空,那就多坐一会儿。”慕毓芫嘴上笑着,挥手摒退了内殿宫人。

果不其然,安和公主先闲话了一会,很快便将话题转到巫蛊一案上,神色稍稍有些着急不解,“既然别人有害慕母妃的心,若是再念及昔日情分,姑息不断,只怕将来又会养成新的祸患,那时岂不是让人后悔?”

慕毓芫轻摇手中团扇,送出细细的清凉微风,不疾不徐道:“寅馨,你的想法和意思我都明白,毕竟从前的时候,朱氏有着皇上的迁就宽容,让你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急不得。”

安和公主稍微忍了一忍,叹道:“慕母妃一向心慈意软,待人待事宽厚,如今父皇等着你来决断,可不能太过仁厚。”

“哎…”慕毓芫摇头微笑,“若是想由我特意前去进言,让你父皇狠下心肠,那就不必再想了。你父皇若真有心要断,早就断了,又何必等我醒来再处置?”

“是,儿臣也明白。”安和公主颇为惋惜,想了会又道:“此次查抄朱家一事,父皇已经全权交给驸马,若是…”

“寅馨,万万不可!”慕毓芫当即打断她,停住手中绢扇正色道:“陈廷俊先是你父皇的臣子,然后才是你的驸马,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这一点!他前去查抄朱家,乃是奉你父皇的旨意,并不是因你的情谊,所谓食君禄、忠君事,驸马可不是你的臣子。你的那些念头,往后想也不要再想,以免惹出别的是是非非。”

安和公主默然道:“是,儿臣太沉不气。”

----她可不是藩王之女,由得旁人捏扁搓圆。慕毓芫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下去,只是淡淡道:“如今的朱氏再落魄潦倒,那也是八皇子的生母,是你父皇宠爱多年的妃子,更是先皇后的亲妹妹!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参合进来。”

“难道就这么算了?”

“呵…”慕毓芫嗅着花香轻笑,咀嚼着安和公主不甘的神色,望向庭院内的宜人景色,缓缓吐道:“别着急,我心里自有主张。”

延禧十二年七月,贵妃朱氏因指使他人制造厌偶,以巫术诅咒皇贵妃身体安康,祸乱后宫、妇德尽失,其行为已是罪大恶极。因念及诞育有八皇子,故免去极刑之苦,特旨赐御酒一壶,身后不得葬入妃陵。八皇子年幼无依,还未弱冠成人,后妃中有贤妃谢氏品性淑德、精力充裕,因而接八皇子入住锺翎宫代为抚育。

新入宫的秀女们还没等皇帝临幸,便先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前几日还趾高气扬的贵妃娘娘,转眼化作一缕芳魂消散。这翻天覆地的真实一课,不可谓不深刻,因而一时之间,后宫女子几乎是人人自危。原先还有人对林婕妤闲言碎语,经此一事,似乎都明白帝王恩宠终有时,后宫里突然无声安静下来。

“娘娘,前面就是锁春殿。”

所谓锁春殿便是冷宫,设在东西六宫以外,远离了皇帝能路过的地方,终年也无人光临。管事太监原本百无聊赖,抬头见到皇贵妃的鸾驾过来,忙赶上来陪笑道:“皇贵妃娘娘金安,今儿是来…”

“你带着人先出去。”双痕扶着慕毓芫下辇,上前塞了一角赤金给那管事,“皇贵妃娘娘路过此处,顺道看看里面的文绣姑娘。一会便走,没有吩咐任何人也不能进来。”

“是是,奴才懂得。”管事太监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后退。

大约是在黑暗中呆的太久,蜷缩在墙角的玫色宫衫女子有些畏光,在慕毓芫进门的一刹那,下意识的抬袖挡了挡眼睛。慕毓芫缓缓蹲身下去,拨开她长日不梳的乱发,掏出丝绢拭了拭,轻声唤道:“佩柔…”

“是你?”朱佩柔认出人来,眸中又惊又恨,咬着嘴唇颤抖了半晌,忽然猛得推了一把,“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来做什么?”想来是诸多情绪混杂,有些语无伦次,“我要见皇上…,你快让皇上来见我!是你,一定是你…!快把他们都撵开,不要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