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毒?”慕毓芫站起身退了两步,平静笑问:“朱二叔让你转送香炉,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早把情谊斩断了,整日高兴的等着我疯癫,然后取而代之,难道这样做不狠毒?佩柔,你觉得呢?”

“你,你----”朱佩柔一脸不可置信,瞪大晶亮明眸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么后来…,你根本就没有生过病?”她的眸色时而清楚,时而恍惚,怔了半日像是有些明白过来,“那些日子,你都是在演戏…”

“戏?”慕毓芫自嘲轻笑,“那也未必,没疯也差不多了。”

“我要见皇上,我要杀了你…”朱佩柔疯狂般大喊,欲要站起来往外冲,却被吴连贵一拽掼倒在地,半日也起来不得。

双痕闪身挡在前面,淡声道:“文绣姑娘,皇上是不会见你的。”

“文绣姑娘?”

“对,就是你。”慕毓芫拂开双痕,淡声道:“贵妃朱氏违禁触犯巫蛊一事,已经饮下御酒离世,如今住在锁春殿的你----就是文绣。皇上要对天下人有个交待,不过念及先皇后的情谊,所以由本宫决断,密旨留你一条性命下来。”

“文绣…”朱佩柔喃喃自语,瘫软坐在地上。

“皇上怎么会见一个宫女?”慕毓芫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外拍手,立时进来两个体格健壮的宫女,“本宫特意带来两个人,往后好好服侍你。外面还有二十个宫人,都是泛秀宫从前空闲下来的,留着也是无用,所以全都拨到锁春殿做事。”

“皇上,姐姐…”朱佩柔抬头见慕毓芫往外走,连忙上前扑住她的裙角,大声哭道:“芫表姐,原谅我一时糊涂、不懂事,只要让我出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迟了。”慕毓芫顿住脚步,却丝毫不为所动。

“芫表姐…”朱佩柔死死拽住裙角不放,泪水将脸上灰尘冲花,“你就看在姐姐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姐姐她去的时候,你答应过姐姐…,你亲口答应照顾我的…”

“呵,你现在想起你姐姐了?”慕毓芫笑得浑身轻颤,俯身看着地上女子,“从前只要我一提你姐姐,就总说我是在压你,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论是不是我心甘情愿,如今的你,总归还活在这个世上,也不算辜负你姐姐了罢。”

“芫表姐,你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再来害死我么?”慕毓芫扶住她的脸庞,正正直视问道:“假使今天我今天真的放过你,扪心自问会不会来杀我?”望着那掩饰不住恨意的明眸,轻轻松开了手,“如何,你也骗不了自己罢。”

朱佩柔缓缓低下头,无力的重复道:“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抱住慕毓芫的腿,哽咽痛哭,“芫表姐,看在你跟姐姐的情谊上…”

“跟你姐姐的情谊?”慕毓芫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错,我跟你姐姐是有不少情谊…,不对,是太多了!只可惜…”弯腰一点点掰开裙上的手,附在耳边轻声道:“你们姐妹俩----,我一个也不原谅!”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九章 韶华ˇ 

锁春殿里藏着的秘密,渐渐传开。虽然对外说是囚禁着文绣,但区区一介宫女,又有什么本事得此宽待?再者宫中之人,哪个不是最善揣度能事?因此没过几个月,宫中上上下下都已知情,只是无人敢公开多嘴找死,皆是心照不宣。

而请求宽恕文绣的人,正是恍恍惚惚大半年的皇贵妃。朱氏一族已倒,先前又对皇贵妃下巫蛊谋害,众人不免觉得此举用意甚深,后面必定极尽折磨之事。然而事情出人意料,锁春殿每天的饮食、起居等等,竟是按照宫妃标准行事,也没传出什么蹊跷的听闻来。只是有一点特别,锁春殿的宫人全跟哑巴似的,任凭朱氏如何哭闹撒气,都绝不在她面前说半个字。

到了秋末的时候,多禄私下奉命探望过一次。软禁在锁春殿的朱氏,虽不至于面色红润、精神清爽,但也看得出一直待遇优厚。皇帝听完回禀,很是自责,觉得不该疑心皇贵妃的为人,从此再不提起。

“原来…,还是娘娘想的深远。”双痕钦佩的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皇上再也不会想起锁春殿,连提也不会再提,总算让人少担心一层。”

慕毓芫原本在逗着小皇子,闻言松了手,招呼奶娘进来抱出去玩,脸上慢慢收敛笑意,“当初文绣拼死去求情,那一段段皇后的往事何其动人?皇上因而犹豫不定、左右摇摆,最后将旨意留给我,还真是想得不错,不论善恶都不与他相干。既然他们绝义在先,那就怪不得我断情于后!”

“可惜,到底还是留下她一条命。”双痕甚是无奈惋惜,叹道:“纵使她再不好,八皇子也还是皇上的儿子,等到将来长大…,难保不又是一个祸患呐。”

“八皇子还早,先瞧着锁春殿那位罢。”

冬月某日,吴连贵悄悄进来回禀。朱氏因为不得出门、无人言语,一连数月脾气暴躁不安,致使精神渐渐萎靡,如今连日常琐事也不能自理。直到此时,双痕方真正明白过来,那些优待和严命,原来自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先时慕毓芫用计扮疯,每每皇帝过来探望,只做柔弱情状,致使二人反倒比先前亲近许多。随着“病情”的好转,慕毓芫心中百事纠结,又没有借口掩饰,二人关系再次隔阂生疏起来。而仲冬里的一件大喜事,却让帝妃二人走得更远。三皇子年满十六,圣旨册为齐王,并且将从前的英亲王府改造,以待迎娶孙裴幼女为妃!

“儿臣…,谢父皇隆恩!”大约是太过激动,齐王的声音有些颤抖,“儿臣何德何能,得以入住父皇潜龙之所。父皇的提携和爱护之情,儿臣时刻铭记于心…”

“好了,别说那些迂腐的话。”明帝含笑打断他,尽量放松身上姿势,以求看起来自然一些,“朕早说过,今后要多弥补你一些。你是朕最能干儿子,今后只需力求好生上进,多加历练一番,将来自有大展宏图的机会。”

齐王显然很是惊喜,眸中透出没有掩饰好的跃跃欲试,赶忙低下了头,“是,儿臣生性愚钝,不求能为父皇分担多少,只望能够办好一些小事。”

“很好,先回去罢。”明帝微笑抬了抬手,目光静静的投在齐王身上,看着他在袅袅轻烟中俯身叩拜,恭谨有礼退出去。那袭簇新的石青色八团龙白蟒袍,上面金线蟒纹做功繁复、金光熠耀,像是被晒得鲜活起来,正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如是,有什么东西刺痛到自己。明帝蹙眉绕到屏幔后,看着一向足智多谋的杜守谦沉默着,脸上尽是捉摸不定的惑色,不由得轻轻笑了。

“皇上,微臣不甚明白。”

“不着急,先说说你怎么看齐王?”明帝见他犹豫不定,又补了一句,“无妨,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说就是。”

“是。”杜守谦应声点头,稍稍斟酌了片刻,“齐王殿下为人聪慧、敏透,做事情也很沉得住气,颇为少年老成,在众皇子里自然比较出众。不过可惜的是,齐王殿下从小失去亲生母妃,而惠妃娘娘恭谨安分,未免在教导上稍稍缺憾了一些。”

明帝颔首道:“不错,你接着往下说。”

杜守谦乃皇帝的肱股密臣,既然得皇帝允诺,也就不再太过矫饰,索性直说道:“以齐王殿下的资质,若是皇上有心栽培、多加指点,将来理应能够承担大燕安定。不过若是皇上无此念想…”说到此处,不由得略顿了顿,“齐王殿下性格不羁,若论敦厚和气,自然比寿王殿下稍欠一些,还得多加约束才行。”

明帝沉默了半晌,冷笑道:“心性跳脱的人么,怕是不止老三一个!”

“皇上…”饶是杜守谦这般镇定的人,也忍不住稍有惊色,“微臣胡言乱语,妄自议论诸位皇子,实则扰乱朝堂安宁,请皇上降罪!”

“起来罢,朕不是说你。”明帝梳理着心中的乱麻,想着原本铺好的将来,又要推翻重新另设,心情不免愈加阴霾起来。手中拿着茶盖划了半日,方才悠悠笑道:“杜爱卿,朕想让你答应一件事。”

杜守谦似乎仍心有余悸,忙道:“不敢,微臣定当遵旨。”

“不,这算不上是旨意。”明帝轻轻摇了摇头,将青花碎金茶盅放到一旁,俯身贴在杜守谦耳边,极轻极细的言语了片刻。

“这…”杜守谦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光线异常复杂,像是千百种情绪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情绪,震得他一时不能言语。

明帝云淡风轻笑着,轻声道:“以杜爱卿的心智,不至于难以决断罢。”

“微臣不才,得皇上看重相托,如此隆恩,实在是无以报答!纵使将来微臣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一定誓死以报!”杜守谦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声音笃定无比。

眼下与皇贵妃单独相处之时,已经很是胶着凝滞,比起朝堂错综复杂的政事,似乎还要更让皇帝为难一些。小皇子渐渐长大,没有七皇子幼时那么活泼,眉目也更偏于清秀纤尘,像是从慕毓芫身上脱模下来。明帝含笑朝小皇子招手,柔声唤道:“小澜,到父皇身边来…”

小皇子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细声道:“母妃----”大约是因为帝妃的关系,平日少有亲近过皇帝,因此显得有些生疏,迟疑着不肯走近。

“小澜,过来罢。”明帝伸长的手晾在空中,颇为尴尬。

“佑綦,带弟弟出去玩。”慕毓芫朝外扬声,九皇子应声跑进来,先给父母行了个礼,然后才弯腰拉着小皇子出去。

“宓儿…”明帝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手放在腿上,“你跟朕生气也罢。难道连小澜也要跟避猫似的,见面也不理朕,如此才能让你平气?”

“臣妾不敢。”慕毓芫挽起烟霞织金流苏,走到博山炉前缓缓回首,侧鬓一支七珍攒心珊瑚珠坠轻摇,映出流盼动人的眸光,“小澜和祉儿一样,是臣妾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她刻意咬重了“皇上”二字,“皇上对待自己的儿子,自然是一样公平准允,既无偏颇之处,又岂有不肯亲近的道理?”

“哎…”明帝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言。

内殿一尊金伎乐纹兽足双耳的盖炉,左右各挂一串小兽,金象扭盖顶珠周围细孔密布,氤氲浅淡的沉水香味道飘逸散开。那一缕缕轻烟有些熏人刺目,慕毓芫不得不微微仰面,缓缓合上双目,灼热的液体在眼内流动打转。有熟悉的味道靠近,沉稳有力的双手覆在肩头,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不能再抵达内心。

“别走…”明帝的声音似有还无,双手滑到慕毓芫的腰际,流苏垂在绯罗色暗花缂金缎裙上,勾勒出一抹朦胧浅痕,将那海棠春睡图半遮半掩起来。

----不愿再如从前那般依靠,因而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僵持的时间久了,慕毓芫开始觉得周身疲乏,只是思前想后,都不知道该如何立足。那些爱与恨、情与仇,在身体里左右撕拉着,仿佛要把自己生生撕成两半!…不如不见,不如不见,越靠近越让人发疯,越发让人喘不过气来。

“宓儿,你在发抖?”

“没有!”慕毓芫从瞬间失神中惊醒,回头看向皇帝,忽然觉得陌生的不认识,深吸了一口气,“晌午了,臣妾想去歇息一会。”还没等皇帝回答,人已挣脱怀抱而去。

----皇贵妃娘娘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宫中渐渐开始传出流言,上上下下都知道帝妃二人不和,可是尽管如此,也不见皇帝召幸其他嫔妃。诸如熹妃、惠妃等人原就失宠多年,而贵妃朱氏则不复存在,贤妃忙于照顾孩子,东西六宫根本没有出挑的。至于那些新进宫的秀女,皇帝更是问都不问,除了偶尔顺道在沁水阁坐坐,其他秀女几乎都快变成花瓶摆设。

这一年的冬天,也因此显得格外冷清。一直挨到次年开春,金晽公主大婚,下嫁礼部侍郎慕毓藻次子----慕允琮,喜事繁嚣、排场隆重,皇宫里才又开始热闹起来。金晽公主由慕毓芫照养多年,出嫁前自然要前来辞别。扶着侍女踏进椒香殿大门,上穿繁复华丽的正红广袖吉服,下着胭脂色鸾鹊锦绣长裙,裙上刺有织金捻珠的鸿雁衔绶纹,一路上金光熠熠迤逦。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快起来罢。”慕毓芫看着面前娇羞的新娘,眉目分明、落落大方,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时光悠然转回少女时代。

一样明媚的正红色,一样金光闪耀的锦绣旖旎长裙。英亲王妃及笄不久,一袭繁复华丽的大婚礼服,加上两腮胭脂点染,透着一抹即为人妇的妩媚娇羞。慕家小女儿年纪尚幼,还在青葱稚龄,在旁边吃吃笑道:“呵呵,缜表姐要嫁人啦…”

英亲王妃立时飞红了脸,似玫瑰胭脂被烫得晕开,羞喜着低下头,凤钗上一颗的纤长玛瑙顶珠坠下,细声斥道:“小丫头不害臊,以后还不是一样嫁人!”正说着话,外面便有喜娘前来敦促,说是吉时快到,让众人抓紧着装扮好新娘。

“好啦,我可先出去了。”慕家小女儿在脸上比划着,盈盈笑着离开。

----那时那刻,欢喜都是发自内心的罢。

慕毓芫怅然的想着,回神淡扫过去。金晽公主正在低头整理吉服,当中一横金鸂鶒腰带扣着累丝宝珠,一缕一缕绣得清晰,蜿蜒曲折盘成百子刻丝团花纹样。重重叠叠的锦衫华服中,腰挂一串彩虹黑曜石串珠,璀璨光芒笼罩着七彩珠串,像是其上淌着一层金色的水流。

“慕母妃?”像是感应到注视的目光,金晽公主有点不自然,抬起广袖稍稍挡了一下,低头羞赧道:“如今…,慕母妃也是儿臣的姑母啦。”

慕毓芫慢慢微笑,“是了,又多了一层亲。”

门外一阵细碎言语声,宫人隔帘禀道:“得知公主大婚出嫁,淳宁宫杜才人前来道贺,殿外候传请见。”

金晽公主眉含怒气,冷冷道:“让她留下东西,不见。”

自那日争吵之后,金晽公主总是避着杜玫若。想来是早上装扮人多,没有机会单独见面,眼见就要出宫去,所以才特意追到泛秀宫来。杜玫若当初经贵妃力荐,得以分到淳宁宫,没过几天生出大事,皇帝再也没有去过淳宁宫。不知此时的杜玫若,是否正在暗暗为当初后悔?慕毓芫心下冷笑,淡淡劝道:“既然来了,就稍稍见一会儿。”

“皇贵妃娘娘金安,公主金安。”杜玫若着一袭桂合色暗纹展衣,内里杏黄色泥金抹胸,款式裁剪大方,虽然简单却也不显得小家子气。

“免了,我可受不起。”金晽公主仍是赌着气,别过头不理。

慕毓芫朝下打量着,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不比林婕妤等人素未谋面,同为嫔妃实在滑稽可笑。再看金晽公主的模样,遂微笑道:“难得才人不忘旧日情分,今日前来送礼贺喜,也是才人的一番心意,东西先放下罢。”言语虽然客套婉转,逐客的意思却很清楚。

“是,娘娘辛苦了。”杜玫若行事极有分寸,裣衽告退。

“寅雯,往后别太固执了。”

金晽公主没大明白,问道:“什么?”

慕毓芫缓缓站起身来,替她整理着华衫吉服,轻柔梳理着流苏上的彩丝线穗,抬眸笑道:“杜才人虽然做过你的侍读,可是如今身份已经不同。从礼制上来说,她是你父皇的妃子,也就是你的母妃,情面儿上总该留几分客气。”看着金晽公主微微涨红的脸庞,声音平缓,“将来杜才人有了孩子,还得管你叫姐姐呢。”

“荒谬!”金晽公主忿然起身,气得说不出话。

----在这皇宫之中,荒谬的事可太多了。送走了金晽公主,慕毓芫转到穿花明镜前映照自己,镜中人眉头微蹙,似乎被一团阴郁难解雾气笼罩。心头亦是沉闷,或许真该出去走一走,看看春日风光,没准还真能把心散开。

“娘娘,在看什么?”隔着雪青色蝉翼绡纱,一抹清瘦的身影走进来,谢宜华抬手挑帘,含笑立在侧门边,“看来嫔妾来的赶巧,娘娘正好没睡下。”

“巧的很呢。”慕毓芫嫣然一笑,“听新竹说,咱们的贤妃娘娘太忙,整日里都不得开交,今儿怎么得空过来?既然你这般辛苦,待我给你沏一盏茶来。”

谢宜华眸光清流似水,温婉笑道:“那好,恭谨不如从命。”

二人岔了几句闲话,慕毓芫觉得心情略好,亲手端来一盏花茶问道:“如今老八也在你那里,他不比佑馥年纪小,想来已经认人,可有怎么哭闹过么?”

谢宜华微笑道:“也还好,不甚淘气。”

慕毓芫在美人榻上对面而坐,笑道:“也不奇怪,你的脾气比我还好,少有喝斥孩子们,从前祉儿也爱…”话一出口,笑容不由微微收敛,“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每次想起来时,仿佛是昨儿发生一样。”

“娘娘…”谢宜华欲言又止,默了一会,拾起微笑道:“对了,前几日回去的时候,看见佑綦在后院射箭,还真是有些架势了呢。他回头瞧见嫔妾路过,还放下弓箭上来请了安,都是娘娘教导的好,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

“佑綦是听话,也很少让人操心。”慕毓芫随话点点头,心不在焉。

“娘娘,沐华宫陆嫔娘娘请见。”双痕掀起翡翠珠帘进来,瞥了一眼谢宜华,笑吟吟道:“原来贤妃娘娘来了。奴婢给小皇子做了件衣裳,不知搭配什么绣样好,贤妃娘娘最是有眼光,请娘娘替奴婢挑一挑罢。”

“在我面前,也这般装神弄鬼?”谢宜华戏谑笑问,也并去不说破,只是对慕毓芫欠了欠身,便跟着双痕往偏殿而去。

自侧门悄然而进的,却不是一个人。陆嫔进来行了礼,侧首看了一眼溟翎公主,知情识趣道:“皇贵妃娘娘与公主有话说,嫔妾先到外面等着。”

“母妃金安。”溟翎公主自来不加姓氏称呼,俯身叩拜,被慕毓芫抬手扶起,赐了跟前的椅子坐下。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举止很是恭谨,甚至带着几分惴惴,“母妃召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慕毓芫细细看着她,清雅平常的容色,稍显怯弱,并没有遗传到那个人的相貌,依稀能辨出是陈才人的女儿。如若自己还是同晖皇后,不论陈才人有几分恩宠,终归也分走了丈夫的爱,还有了这个异生孩子。而如今,自己却在担心这个孩子,为她的将来费尽心思,俨然成了她的庇护人。----世事便是这般可笑,兜兜转转纠缠着,到底怎样做才是真正的对?仰或知道又不是错?

溟翎公主在静默中生出不安,小声唤道:“母妃?母妃…”

慕毓芫收回心神,缓缓叹了一口气,“你比寅雯还大两个月,如今寅雯已经风风光光出嫁,而你…”心中斟酌着该如何说,“母妃的意思是,既然没有京官门户敢迎娶你,那么将来便离开京城,嫁到外省大家都安静省心。”

“母妃,儿臣不要出京!”溟翎公主大惊失色,“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搂住慕毓芫的双膝泣道:“母妃…,你也不要小芊了么?儿臣将来不嫁人,只求能呆在母妃身边…,母妃…”

“哎,你胡说些什么。”慕毓芫没有将其掰开,轻轻扶着她的头,“哪有在宫中老死的公主?你继续在皇宫里,只会耽误你一生的幸福。”

溟翎公主含泪摇头,哽咽道:“因为儿臣的缘故,这些年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儿臣也知道报答不了母妃,只求平日不去惹事,不给母妃添麻烦,能够平平安安陪着母妃就好。母妃,你让小芊留下来罢。”

“留你,只会害了你。”慕毓芫轻轻摇头,扶着溟翎公主起来,“你放心好了,母妃不会随随便便送你出去,总会给你找一门好归宿。只是这件事情,不是简单说说就能办成的,今日召你过来,就是要你别太担心着急。”

溟翎公主噙泪道:“母妃的恩情,小芊…”

“别哭了,也别说那些傻话。”慕毓芫取过一方紫绡丝绢,含笑递了过去,“平常日子里,陆嫔待你还好罢?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让人过来传话。”

“没有,陆母妃待儿臣挺好的。”

“那就好。”慕毓芫不便多留她,扬声唤了陆嫔进来,自梅花琉璃橱里取出一包金锞子,并两瓶子御制木樨清露,“这一包金锞子是给你的,木樨露给小芊喝,她的体质容易上火,记得多用些绿豆之类。”

陆嫔并不多话,应道:“是,嫔妾都记下了。”

“母妃多歇息,儿臣先行告退。”溟翎公主有些依依不舍,只是当着陆嫔的面,勉强做出平静淡然,跪安礼行得既端正又平稳。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双痕才陪着谢宜华进来。慕毓芫瞧着二人一眼,趣道:“你缠了贤妃大半日,她心里早厌烦了。还跟着进来做什么?”

双痕笑道:“可不是么。”

“是有些烦,从没见过如此难缠的丫头。”谢宜华也是一笑,淡眉星目见带着洞晓世情的清朗,“不过,嫔妾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孩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两个淘气打起架来。”

慕毓芫沉吟片刻道:“老八由你抚养着,皇上也放心。”

“是。”谢宜华也若有所思,只是稍稍沉默,抬头时已见笑意如常,上前握了握慕毓芫的手,“也请娘娘放心,多加保养着身子才是。”

“宜华----”慕毓芫将话忍在喉间,只微笑点点头,“嗯,知道了。”见谢宜华转身要走,又道:“对了,正好你回去的时候,传个话让文贵人过来一趟。”

“文贵人?”

若说后宫中的诸位嫔妃,没有位分的也罢了。如文贵人这般顶着名分,整整六、七年了,却从未受过皇帝一幸,实在是太过让人惊奇纳罕。仿佛是不曾存在的人,平时都看不到人,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在宴席角落看到一个影子。文贵人当初以才名被选入宫,时至如今,宫中上下人等都瞧不上,反倒成为文氏家族的一段笑话。

“对。”慕毓芫挽起谢宜华的手臂,将她送到寝阁门口,止步浅笑道:“你回去路过的时候,让新竹去说一声,省得再让人多跑一趟。”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章 柳絮(上)ˇ 

三月初,春光明媚的让人沉醉。在漫漫满园春色的尽头,一左一右矗立着彼此对望的高耸阁楼,中间由双层半月形拱廊作为连通,距地整整二十四尺,任凭清风卷着各色花香穿透过去。明帝站在有风楼的连廊上,漫不经心眺望着,远处几树垂丝海棠开得正好,一半如霞如纱绽开,一半如珠如玉含苞待放,浓淡交错相宜,在绿玉般的叶子衬得下愈显绚丽。

那年那月,也是这般迷人炫目的景致。彼时正值两厢愉悦之际,随手攀折一枝红玛瑙珠般的花苞,与她插在云鬓青丝间,只觉眼前女子笑靥娇媚尤胜繁花。心内被无边喜悦一点点充盈填实,像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突发奇想笑道:“宓儿,不如我们在树上做个记号,往后的每一年里,等到今日我们都来加上一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猜最后能集下多少个?”

“呵,旻旸想刻什么?”海棠花树下的女子温婉含笑,她仰起头凝望自己,那盛满点点繁星的剪水明眸里,清晰的漾着一缕缕香润如丝的甜蜜。

谁知道,后来也就次年来过一次。明帝感到心口疼痛难抑,身边并没有带人,独自落落步下有风楼,来到刻下恩爱的海棠花树下。因为是靠墙偏僻生长,半树粉盈盈的海棠花已经伸出墙外,贴墙的一枝树干上,有金簪划下的两点不明显痕迹。原本是打算刻一个“宓”字的,可惜第三笔还没来得及划上,纠缠旧事横亘突起,将一切美好都冲得七零八落散去。

一招不慎,自然满盘皆输。

明帝缓缓抬起手,对着花树凌空虚划了一下,想象着划上去的情景,只是侧首时身边却空无一人。正在怅然叹气,忽然听见一阵“沙沙”响动,赶紧拨开重重花枝,厉声喝道:“谁在那边?出来!”

不远处的浓荫花影下,半掩着一名珊瑚色宫衫女子,身姿纤秾合度,像是正要自侧门出去,闻言急忙过来行礼,“臣妾杜氏,给皇上请安。”

“呵,是小玫瑰呐。”

“是,臣妾刚巧路过此处。”杜玫若神情自如,举止也是不卑不亢,只是又稍稍欠了欠身,微垂螓首道:“不知皇上在此,方才臣妾冒犯了。”

明帝看着她平静的眸色,琢磨着刚才声音的来历,自己在心里想了一会儿,嘴角不由稍稍上扬。面上仍是一派淡定,笑道:“没事,正好陪朕说说话。先头逛了大半个园子,一个人走着也怪闷的,你来正好,咱们到旁边亭子里坐会儿。”

“好。”杜玫若并不多言,落后一步跟随踏上台阶。

明帝端坐在凉亭石凳上,指了指旁边位置,朝杜玫若笑道:“你也坐罢,不然朕还得抬头说话。”随和笑了一笑,“你们进宫也快一年了,朕平时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看望你们,让你们受委屈了。”

杜玫若双眸灿灿含光,浅笑回道:“皇上为天下大事操心,为朝廷政事辛劳,是天下黎民百姓的福气,也是大燕朝江山社稷的福气。臣妾等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委屈呢?难得皇上还如此挂念,臣妾更要替众姐妹谢恩。”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女子一生中初初绽放的岁月,眼前容华鲜妍的少女,犹如一朵娇粉动人的玲珑芍药。明帝淡淡扫了几眼,凭风倚栏畅笑道:“如今的小玫瑰,出落的亭亭玉立,真是不负玫瑰之名。”

杜玫若略微低侧着头,清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脸庞弧线,鸦翅似的浓长睫毛,使得明眸覆上一层迷蒙雾气。似乎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低头回道:“皇上说话正是风趣,总爱拿臣妾来取笑,让别人听着笑话呢。”

明帝畅然笑了两声,悠悠反问道:“眼前只有我们两个,哪有什么外人?”

空气里微风徐徐,带着一股子朦胧旖旎的意味。杜玫若不由脸红起来,毕竟还是娉婷少女的年纪,当着男子自是开不起玩笑,更何况那人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也不便不答话,只得细声道:“皇上今日来园子里赏景,可否看到什么好景致?”

如今,焉能再看到好的景致?明帝收起玩笑的心情,往远处的海棠树眺望,一簇簇粉白花朵盛开,三、五朵并在一起,零星夹杂着殷红点点的花苞,美则美矣,只是自己没有半分赏花的心情。恍惚之间,似有一痕天水绿轻衫轻晃而过。再仔细看过去,十字错格花窗透出后面花景,几株花树随风摇曳,红花绿叶间并没有半分人影。

“皇上?皇上…”大约是太久不闻声音,杜玫若疑惑抬头。

明帝没有答她,起身穿过连廊绕到侧门,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周围仍只有繁盛枝叶的细细摩擦声。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心内却更加觉得失望,回头见杜玫若过来,兴味索然道:“朕也累了,你先回宫去罢。”

杜玫若自然不知皇帝的心思,只是以她的身份处境,根本没有多加言语的机会,只得顺从点了点头,“是----”脸上有几分掩不住的失落,神色恹恹转身,忽然“啊呀”轻呼了一声,锦缎银线绣花鞋前,静静躺着一根赤金的碧珠凤簪。

“给朕!”明帝语声冷淡,伸手拿过纤细的坠珠长簪,极简单的款式,顶头一只虚化的衔口金凤,以金丝缠成坠线,末尾系着一颗光洁莹亮的独山玉坠珠。

杜玫若抬头觑了一眼,小声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她,也是来看海棠花树的罢。明帝心中百味陈杂,完全没有听到杜玫若说话,默默站了一会,周遭静得空旷,仿佛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