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以来,明帝一直将那番话在心里咀嚼。命人从太庙祠取来画像,只觉画中的孩子格外陌生,眼耳口鼻、神态样貌,哪有半分记忆中的活泼可人?如此多想几次,自己也未免有些心凉意冷,方才明白慕毓芫的恐慌悲伤。

“皇上,宫外有消息送进来。”

“嗯。”明帝将信封撕开,抽出内里的雪白素纸密折,细细看了两遍,起身扔在金顶莲珠熏炉里,瞬间焚成片片灰烬。

当初七皇子不慎坠马,曾特旨给每位皇子公主增加宫人,所谓“事无巨细,禀与朕知!”,便是命人以密折将要事上达圣听。方才的密折,乃是齐王府内侍传递进来,内中说到齐王广招门客一事,令皇帝的眉头皱了又皱。

多禄小心觑了一眼,问道:“皇上,是否还要传什么话?”

“没有,让人回去罢。”

多禄从怀里摸出些许碎银,转身出去打发人。过了半日,外面一阵细碎脚步声渐渐走近,却是娇滴滴的女子声音,“臣妾杜氏,给皇上请安了!”

“进来罢。”明帝懒洋洋的倚在鎏金龙椅上,侧旁放着玄色金线柔软绣枕,看着面带喜色的杜玫若,柔和笑问:“贵人脸色不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杜玫若正迎着侧窗而立,愈发衬得他肌肤光丽、眉目娇美,像是有些害羞,低下头细声回道:“臣妾月信迟了一个多月,昨日召太医诊过脉,虽然脉象还不太明显,但也应该八九不离十。”

“哦?那是有喜了。”明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惊喜些,然而心里却只惊无喜,面上还是做出欢欣的样子,“既然有了身孕,怎么还到处乱走呢?你让玉荷过来说一声,朕自然会过去看你。”

杜玫若温婉一笑,“皇上每日政务繁忙,臣妾岂敢劳烦?”

“多禄!”明帝提高了声音,唤人进来,“眼看快晌午了,等会贵人在这边用膳,让人加一个鲜淮山百合鲫鱼汤,要慢火细炖熬浓一些。”

后宫里的妃子众多,能在天禧宫与皇帝共膳的却没几个,除开皇贵妃以外,也就是从前的朱贵妃能有此等待遇。杜玫若的笑意更加光彩夺目,起身谢了恩,默默跟在皇帝身后步到偏殿,上前问道:“皇上热了罢?让臣妾替你扇一扇。”

“不热,朕心里高兴。”明帝声音温和,笑吟吟看着面前的妃子,目光落在他扁平如常的小腹上,“看来再过上大半年,朕就又要添上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恰逢如此太平盛世,可知贵人是有福气的人。”

“臣妾哪有什么福气?”杜玫若拾起团扇轻摇,给皇帝送去一阵阵纤细凉风,巧笑嫣然道:“若真的有,那也是沾了皇上的福气。”

“好了,别累着你了。”明帝的语气格外温柔,用膳的时候,还亲自替杜玫若盛了一碗鱼汤,膳后又嘱咐不少,方才让人小心护送回宫去。

杜玫若在皇帝温柔款待下回宫,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前几日找太医吕岐诊脉,葵水的确是有月余未至,吕太医锁眉为难半日,才吞吞吐吐告知只是腹内郁气凝结,居然并非怀孕而是生病!当他此时在寝阁内静下心来,也不禁怀疑自己有些行险,事情不能拖延太长,否则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生出岔子。

看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孕,可是进宫已经两年多,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低位贵人。皇帝对自己只能算还好,比一般的嫔妃稍稍热络一些,可是毕竟没有子嗣,之所以能够封为贵人,恐怕多半还是仰仗父亲的官职。虽说父亲待自己还不错,可是那比得上几个兄弟的前程要紧,实则也帮不上多少忙。而皇贵妃为人既宽和又谨慎,从不会无故对嫔妃发难,平日赏赐也多为金银器物,丝毫没有挑得出不是的地方。

正所谓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再这么慢慢耗下去,九皇子也该长大成人,到时纵使再生十个八个,那也都是不懂事的奶孩子而已。因此以重金封住太医的嘴,对外只说脉象不大清楚,喜象朦胧,还需要过段时间才能定论。而自己,能不能借此机会胜出一次,也只能等着看后面的行事。

从头到尾再次仔细想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之处。杜玫若稍稍松了一口气,回想起皇帝今日的神色,不由有几分哀怨,如果自己是真的怀孕该有多好。玉荷蹲在旁边敲着美人捶,抬头笑道:“小姐,皇上看起来很高兴呢。”

“嗯。”杜玫若阖上双目养神,耳边蝉声阵阵。

“只是----”玉荷似乎有些担忧,“皇上待皇贵妃娘娘是很好的,小姐的办法行的通么?无凭无据的,皇上未必会处置皇贵妃娘娘罢。”

“谁说要皇上处置他?”

玉荷不解,“那----,小姐这么做是何苦?”

“只要是皇上的亲骨肉,总该心疼几分才是。”杜玫若翻身坐起来,烦躁的望着火辣辣的晴空,此起彼伏的蝉声更人讨厌,“只要,此事能让皇上的心意有所动摇,那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再说,如今的我也没有退路了。”

“小姐,还在为当日的事生气么?”

“那样的羞辱,叫我如何能够忘得掉?”杜玫若一想到当日泼茶之景,双手不由蜷紧了些,冷冷笑道:“平日总说什么贤良淑德,其实还不是跟寻常泼妇一样?往常看到的那些端庄,也不过是做给旁人瞧瞧罢了。”

“也真是,偏生那么的不巧。”

“他本来就不喜欢我,自然借题发挥。”杜玫若想起从小到大的往事,似乎自己更讨厌皇贵妃一些,“可是即便那样,皇上还不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若是我也诞育有皇子公主,以此再让位分高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做小伏低受气。”

玉荷忙道:“小姐,消消气罢。”

“不说了。”杜玫若反手揉了揉腰,复又躺下去,“你去唤上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搭梯子上树,把那些烦人的东西都捉掉!去罢,我想单独清净一会儿。”

淳宁宫杜贵人已经怀有身孕,消息飞快传开。如今边境战事已平,皇帝也没有以前那般繁忙难见,此事犹如平地一声雷,将那些忙着争奇斗艳的嫔妃震得不轻。有像熹妃那样暗地唾弃不已的,也有似惠妃、陆嫔等静观不动的,更多的则是诸如杨婕妤那般又妒又羡的,皆是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偏生皇帝对杜贵人宠爱更盛,只因他说盛夏暑气难挨,便命人将冰库陈冰取出一半来,放在淳宁宫大殿用以散发寒凉之气。原本陈冰是为夏日饮食所备,自然经不起如此浪费,后宫娘娘们每日所得分例逐减,背地里谁不是抱怨连天?又因杜贵人说近日蝉声吵人,皇帝听完二话没说,马上调了二十个小太监到淳宁宫,专门负责将树梢夏蝉捉的干干净净。后来皇帝又说寝宫光线太亮,担心影响杜贵人午间安睡,竟将千金一匹的冰蚕绡纱裁成双层窗纱,弄得整个淳宁宫都是一片朦胧浅蓝之色。

此等惊人之举,隔三差五便又多一件来。自来后宫妃子有孕,从没有生出如此大的动静,不到半个月时间,后宫上下几乎闹得人仰马翻。妃子们不免议论纷纷,又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多言,熹妃有次实在忍不住气,与惠妃牢骚道:“瞧他那轻狂样儿,还能生个龙蛋不成?!”妃子们听说后觉得好笑,私下里闲话到杜贵人时,皆称“龙蛋娘娘”如何如何,后来竟然渐渐在宫中传开。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四章 沉水香(下)ˇ 

“娘娘,皇上也太过了一些。”

“好了,不要胡言乱语。”慕毓芫立在香山子旁边,忆起当初进宫之景,十几年的往事在眼前缓缓流过,不知该用何样心情去感慨。手指抚上香山子一角,些许尖角已经风化碎散,不复当初那般精巧,只剩那不减当年的清幽宜人香味。一年又一年,感情随着时光增增减减,那些消散的东西,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罢。

“不管杜贵人的要求多离谱,皇上都一概答应。”双痕一脸无奈之色,“原先还有几分规矩的模样,如今有皇上给他撑着腰,举止也越来越张狂,恐怕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皇上怎么想的,就那么喜欢他么?”

慕毓芫嗅着手指上的香气,淡笑道:“谁知道呢?或许罢。”

“难道,皇上忘记跟娘娘的情分了么?”

“情分?”慕毓芫看着地上斑斑驳驳的树叶投影,觉得就像自己的心一样,纵使往昔有再多的情分,怕是也被啃噬的千疮百孔了。黯然神伤想了半日,却摇头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皇上行事有些奇怪。杜贵人虽然是个美人,可是从前也有萱妃、朱贵妃,难道他们不是美人?依照皇上的性子,从来都不会为女子乱来的。”

“可是,他们都说----”

“都说是忌惮云、慕两家,对吧?”慕毓芫仍是摇头,“这些我早就知道,也清楚皇上的担心,所以才特意写信嘱咐云琅,要他提前有个准备。可是我想不明白,皇上把云琅的人留在庆都做什么?如今庆都的领将陆海青,跟着云琅出生入死十来年,假使将其扣留在京中,岂不是要更放心一些?”

双痕满目迷惑之色,为难道:“这种事情,奴婢可是不懂。”

“还有就是----”慕毓芫想不透彻当下时局,只觉好似有一层无形黑纱隔在前面,对面到底是什么,总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当初藩王们那般跋扈飞扬,皇上还不是忍辱负重、隐忍不发,一步一步慢慢算计行事。如今杜贵人只是有身孕,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就上赶着似的闹腾,惹得后宫妃子们怨声载道。即便是担心咱们几家,皇上也犯不着如此着急呐。”

“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就是想不明白,所以心里才乱。”慕毓芫抿着鬓角碎发,转到穿衣铜镜前审视自己,看着镜中女子眉宇间的氤氲雾气,心烦意乱道:“总是隐隐觉得,将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娘娘,杜贵人过来请安。”

双痕朝外瞧了瞧,蹙眉道:“怎么又来了?”

“没空见他,你去替我打发了。”慕毓芫意态闲闲在案前坐下,等了片刻,见双痕自外面回来,轻声笑问:“你也觉得,杜贵人近日总爱过来请安?”

双痕点头道:“可不是,几乎日日都过来。”

“哎,这就不对了。”慕毓芫合上手中旧词书卷,研着墨汁道:“我与他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前段为着佑芊的事,还曾经当面难堪过,何故突然亲近熟络起来?再说,如今他身怀有孕也该多保养,又正得皇上眷宠,于情于理,天天过来请安都说不通的。你瞧着罢,最近多半会出什么事故。”

双痕闻言甚是吃惊,诧异道:“难道,他想对娘娘做什么手脚?”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慕毓芫捻起白头狼毫试墨,在墨研上转着笔尖,一滴浓墨自笔尖缓缓滴落,“总之我是不会见他的,你们也尽量别去招惹,只管静侯着,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转眼到了六月初,暑热更盛。清早朝事议论的时间稍长,才刚到巳正时分,火辣的日头便就升得炽热明亮,正装朝服的臣子们渐生汗象。明帝自盘中取过一方湿绢,展开拭着额头,朝下问道:“众位爱卿,可还有紧要事情启奏?”

“皇上,臣有一事。”杜守谦捧着象牙笏出列,“前些日子,皇上分派寿王、齐王领命办事,两位王爷各有所长,皆是不负皇上所望顺利归来。特别是齐王前去颖川详查当地水患,为收集实情资料,数日以身作则、不辞辛苦,以皇储之尊亲临水患现场,实乃我大燕社稷之福。”

“不错,朕心甚慰。”明帝含笑看向齐王,通身一袭江牙海水龙白蟒袍,在群臣显得格外出众,连身旁寿王也被比了下去。若是撇开那些烦心事,自己并非不喜爱这个俊秀的儿子,只可惜,人心欲望永远都添不满。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带着满意微笑赞道:“老三最近越发长进了,也能替朕分忧不少。”

齐王人前向来自谦,忙道:“儿臣惶恐,都是父皇的爱惜和提携。”

明帝笑着点点头,又对寿王道:“你自小就是个闷嘴葫芦,做人本分固然好,为人处世上却该灵活善断,多跟老三亲近些学一学。”

寿王脸上一红,“是,儿臣都记下了。”

明帝又道,“杜爱卿,你不是还有事么?接着说罢。”

“如今我朝与霍连交好,边境已无战事,国内到处都是太平繁盛景象,正当滋养民生、积攒国力之时,应以大事兹由普天同庆。”杜守谦从容不迫叙完,侧首朝齐王微微一笑,复朝上奏道:“臣以为当此之际,不妨以贤能选出太子人选…”

“太子”二字一出,底下群臣顿时轰然议论开来,杜守谦后面的套话,也被不绝于耳的嗡嗡声淹没下去。近日后宫的留言早就传出,杜氏圣眷浓厚,眼下又刚刚怀上了龙种,已渐有与皇贵妃分庭抗争之势。如今皇子中只有寿王、齐王成年,杜守谦提出此等议论,所谓“以贤能选太子”的意思,分明就是暗指立齐王为太子。此论实在有些惊人骇听,毕竟杜守谦不比寻常官员,他既然明摆着和齐王靠拢,不由让人揣测皇帝究竟是何心意。

明帝不置可否,淡声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朝上大臣们互相交头接耳,议论不停。多禄在上面咳嗽好几声,底下方才稍稍安静下来,静了一会,终于有几名官员出来附议。

明帝仔细看清那几个人,都是些不甚要紧的官员,朝廷要员似乎都在揣测圣意,因此只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众卿家先回去商议一下。若是有什么想法,只管写折子呈上来,朕先看看大家的意思,然后再做具体决定!”

“退朝…”多禄赶忙高声唱诺,尾随皇帝离殿。

明帝乘御辇回到霁文阁,仍旧琢磨着朝堂上事情,手上端着茶拨弄半日也没饮,忽而抬头问道:“对了,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回皇上的话,给杜贵人请脉的太医叫吕岐。”多禄小心给皇帝打着扇,“那日正好是他当值,当时杜贵人只是觉得不舒服,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所以便随意唤人前去请脉。听说贵人许以吕岐千金封口,所以…”

明帝冷笑道:“先不急着处置那蠢货,朕要等等看。”

“是。”多禄见皇帝端茶不饮,忙接到旁边放下,“吕岐的家人都已扣起来,身边的人也安置妥当,奴才会让人看紧着点儿。”

“皇上,淳宁宫来人禀事。”

“嗯。”明帝应了一声,挥手让多禄站在旁边,看着玉荷一脸惶急奔进来,疑惑问道:“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的。”

“启禀皇上,贵人不小心摔倒了。”

“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玉荷伏地垂着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语音里还带着些许喘息声,因此听起来分外焦急,“奴婢陪着贵人去泛秀宫请安,回来的时候…”

“泛秀宫?”明帝听出点不是滋味的东西,不由慢慢微笑。

“是----”玉荷被皇帝一打岔,稍稍停顿,“原是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因为娘娘身子不适没得见,贵人怕打扰娘娘休息,所以就让奴婢扶着回宫。从后门出来时…”像是在回忆当时情景,略微缓了一阵,“当时有个小宫女匆匆忙忙,过门时正好撞在娘娘身上,奴婢失手没扶稳…”

“不用说了。”明帝有些不耐烦,起身道:“怎么摔的都不要紧,现在贵人的身子如何?腹中胎儿可否有事?”

玉荷忙道:“刚才已经传了太医,还不清楚。”

“多禄,起驾!”明帝大步流星甩袖出去,小太监赶忙抬着龙纹肩舆过来,一阵急速快步飞奔,顷刻便就赶到淳宁宫门口。玉荷跟着皇帝往里疾走,进到寝阁内,只见吕岐正在隔帘把着脉,额头上已是满头大汗。

多禄上前问道:“吕太医,胎儿保住没有?”

“胎、胎儿…”吕岐“扑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微臣无能,没能保住贵人的胎儿…”他一面结结巴巴,一面不停的抹着额头汗水。

“混账!”明帝怒喝一声,“来人,将此人拉出去斩了!”

“皇上…”吕岐满目惊恐不已,瞬间像是领悟道什么,慌忙扑到皇帝身边,痛哭求饶道:“皇上,微臣可是…”

“大胆!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多禄上前狠狠一个嘴巴,将吕岐扇到一旁,立时便有人上来塞嘴架人,不由分说拖了出去。

“你们都先退下。”明帝朝藕合色的纱帐走过去,伸手掠开无痕绡纱,杜玫若正脸色苍白的仰在绣枕上,像是因为失去胎儿悲痛自已,两颊泪水缓缓流个不停。

“皇上…”杜玫若轻轻拉住皇帝的手,勉强挣扎着坐起来,低头啜泣时,泪水便滴滴打在皇帝的手背上,“都怪臣妾不知谨慎,才会不小心摔倒。”

明帝柔声哄道:“别傻了,怎么能够怪你呢。”

杜玫若并未盛装,通身一件单薄的素纱粉绣中衣,再加上双眸泪水连连,更加显得纤弱可怜,细声哭道:“若不是臣妾四处走动,也就不会…”

“别着急,你还年轻呢。”明帝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内不由失笑。若不是自己一早知道实情,清楚慕毓芫素日的为人,面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娇弱女子,没准还真有几分心痛呢。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锁眉问道:“听玉荷说,是在泛秀宫被人撞了?”

杜玫若仍是垂泪,只道:“是臣妾自己没站稳,不关旁人的事。”

“多禄!”明帝朝外扬声,一面温柔哄着杜玫若,一面替他端来安神汤药,皱眉回头道:“你带人去泛秀宫问问,是什么人如此大胆?若是问清楚了,赶紧抓起来!”

“是,奴才领旨。”多禄应得干脆,领着人飞快跑出去。

等到进了泛秀宫,多禄只笑嘻嘻说是过来请安。慕毓芫并不做理会,只先把九皇子的课业细细看完,嘱咐了几句打发出去,方才问道:“听说杜贵人在泛秀宫摔着,而且还摔得不轻,想必多总管是奉旨过来。”

多禄赶忙陪笑,“哪有什么圣旨?”

“双痕,带人出去让多总管问话!”慕毓芫心头虽然动气,可是反倒有些迷惑,杜玫若就算深恨自己,故意流产未免也太离谱了。纵使让皇帝对自己有所不满,到底还是得不偿失。难道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怀孕?不管怎样,其用意已经是不言而喻,念及至此,不由冷笑不已。

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却比慕毓芫更加恼怒一些。“笑话!原来编派了大半个月,是想弄出这么一个结果来!”明帝在霁文阁内不停走动,转身问道:“杜贵人早已不能怀孕之事,吕岐有没有说出去?”

“没有…”多禄看着皇帝沉下脸,有些战战兢兢,“吕岐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事情还不敢乱说。原本只是收了杜贵人的金银,想着顺水推舟赚上一点,他自然不知道此事是…”说到此处已是一头冷汗,支吾了两声应付过去。

“去,把太医院胡德宏传过来!”

胡德宏哪里见过皇帝如此动怒,进殿先吓得软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不敢往上看,小心翼翼结巴问道:“皇、皇上,急召微臣是…”

“多禄出去!”明帝声音冰冷,双手背负走到胡德宏面前,俯身附耳低声道:“先头朕让你办的那件事,不是说不会有丝毫纰漏么?”用脚踢了踢下巴两下,令其不得不仰起头来,“如今,杜贵人小产一事怎么解释?莫非他当真怀孕不成?”

“这…,这绝不可能!”胡德宏结结巴巴,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你确定?”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胡德宏满脑门的汗水,使得鬓角碎发贴在脸上,更显得惊慌不堪,“年初贵人身子不适,微臣奉皇上命去诊过脉,已经…,已经绝无可能再怀身孕…”

“照你这么说,杜贵人从头到尾都在说谎?”明帝冷声一笑,右手握拳捶着黑漆檀木案头,厉声怒道:“胆子倒是不小,敢在朕的眼皮下做手脚!”

“臣、臣也想不明白…”胡德宏浑身打颤,犹豫了片刻问道:“早知道,微臣应当多去给贵人诊一回,就可以----”

“无妨,朕只是不想让他疑心!”明帝淡淡打断,“朕谅你也没那种胆子,敢在此等要事上有所欺瞒!”说着慢慢看向淳宁宫方向,“难怪非说自己有孕,还偏偏在泛秀宫里摔着!若不是朕早就心知肚明,岂不是要被他巧言蒙蔽?”

胡德宏不好多言,勉强“嗯”了一声。

未及半日,众人皆知杜贵人小产一事。尤其是多禄领旨到泛秀宫,将上下宫人悉数盘问,惹得皇贵妃大怒,更是很快传的沸沸扬扬。正在阖宫喧哗热闹之时,皇帝又颁下一道惊人旨意,为体恤杜贵人小产之痛,特旨擢升为宝妃。旨意一下,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反倒让妃子们都安静下来。

“反了,反了!”熹妃在寝阁内来回走动,气急败坏道:“连个龙蛋都没生出来,反倒能够加封为妃?那样的狐狸精,往后竟要跟我平起平坐?!”

安和公主原在担忧,听到又说起“龙蛋”,不由笑道:“母妃别晃来晃去的,什么龙蛋之类,可别再拿到外面说了。”

“你还有心思笑?”熹妃急急挥退殿内宫人,低声道:“听说,你父皇要立老三做太子,还是杜守谦提出来的,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呐。我看你以后也少往泛秀宫跑,从前还算有个缘由,如今看来已是不中用,可别牵连到咱们母子!”

“母妃,话可不能这么说。”

熹妃撇了撇嘴,冷笑反问:“那该怎么说?”

“老三的事,咱们先放在一边。”安和收敛了脸上笑意,正色道:“当初母妃艰难的时候,我和寅瑞没少受慕母妃的好处。我能风风光光嫁到陈家,寅瑞能够娶到太傅的侄孙女,哪一件不是慕母妃出的力?更不用说小的时候,凡事都有赖他的庇佑,不然由得朱贵妃、萱妃行事,哪个不会给咱们脸色看?”

“你只惦记他的好处,那还记得母妃受过的委屈?”熹妃颇不以为然,“即便你说的不假,可是如今皇上忌惮云、慕几家,他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咱们又何必淌这一遭浑水?你不是最伶俐聪明的,今儿也糊涂起来了。”

“父皇如今只是淡了些,也并没有如何慕母妃怨恨。”安和公主仍然耐心解释,饮茶润了润嗓子,继而叹道:“再说,谁不知道我们与泛秀宫走得近?如今见人家稍稍败势,就急忙将自己撇清,岂不是让众人笑话不齿?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也会落个冷血寡情、忘恩负义的名声,于咱们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

“母妃你别傻了。”安和公主扶着熹妃坐下,替他轻轻捶着肩,“咱们早就跟慕母妃栓在一起,做人万不可反反复复!况且,我不信父皇会对慕母妃无情…”只是说到此处,眸中却掠过一丝丝犹豫,“纵使真的到了那一步,也还有云家、慕家的人撑着,若是连他们都撑不住,咱们又岂会有好下场么?”

熹妃被他说得害怕,小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老三算什么,给他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安和公主声音冰冷,手上紧了紧,“有云、慕两家等朝廷众臣,还有驸马和太傅的人,比起老三和那宝妃,咱们这边还是要胜出许多的,走着瞧罢!”

“要是你弟弟…”

“母妃,你是不是想害死寅瑞?!”安和公主气急败坏,连连嗐声,“现在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你就别再整天异想天开了。你想让寅瑞做太子,问问朝中谁会答应?云家、慕家,还是梁太傅他们?总不成是杜丞相支持罢?”

熹妃被他说得无话,讪讪道:“我也是好心,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随便说说?”安和公主气的没话,怔了半日,“这话要是传出去,母妃就等着替寅瑞哭罢!”像是觉得说得有些重了,稍稍缓和口气,“眼下时局不定,母妃不要再插手管这些事情,若是觉得宫里头闷,就让儿臣陪你出去散散心。”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那小狐狸精生气。”熹妃每次与女儿说话,到最后多半要被数落一通,天长日久,倒也像是习惯如此了。因见安和公主要出去,忙问:“你才刚进宫一会儿,又要回去了么?”

“我去泛秀宫请个安,等会回来。”安和公主抬手掠开珠帘,领着人步出殿去。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五章 双鹚渡ˇ 

先头皇帝着人询问宝妃小产一事,慕毓芫虽然有些不快,也不过是觉得皇帝行为有些发昏,更多则是厌恶宝妃的刻意算计。十几年的后宫嫔妃生活,对这些阴谋把戏早就司空见惯,自然犯不着如何怄心,只让派人平日多盯着淳宁宫一些。然而杜守谦提出立太子之论,可不比平常妃子们的争风吃醋,再册立宝妃一事联系起来,任凭再镇定的人也不免为此惊心。

正值敏感时期,不便召兄长慕毓藻进宫商议。慕毓芫装着无限心事,勉强耐着性子哄得小皇子午睡下,自己身上也是恹恹,因而摒退众人躺在长椅上养神。辗转半日也没有丝毫困意,加上耳畔蝉声吵的人不得安生,心头更添一层烦恼,忍不住将镶金象牙骨绡纱扇摔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摔断没有,不过停住凉风自然更加炎热,身上渐渐生出细小汗珠来。

浑浑噩噩之际,一阵徐徐有致的清凉细风送来,卷走身上的湿热水汽,顿时让人觉得心头一片神清气爽。“出去!”慕毓芫仍是没什么好气,等了半晌,身边的人却没有离开,不由蹙眉睁开双眼。明帝正坐在旁边轻摇团扇,含笑问道:“是谁惹得皇贵妃娘娘生气?说出来,让朕也听一听。”

“天这般热,皇上没有午睡么?”慕毓芫起身挽着散乱青丝,伸手要取过扇子,“方才臣妾不知御驾过来,胡言乱语的,想来是冲撞到皇上了。”

“咦,还想跟朕抢东西?”明帝的手往旁边闪了闪,故意躲开不给。

“皇上喜欢,只管拿去用好了。”慕毓芫哪有心情开玩笑,走到梅花高架旁,沾了些百合霜面净手,又用湿绢拭去脖颈间汗水。转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旧书,绕到窗边凉爽处闲闲坐下,另拣了一柄玉璎珞坠的竹丝纱扇,自顾自轻摇款送看起书来。

明帝顿时好生没趣,只得撂下象牙骨团扇过来,探头笑问:“什么好书,让你看得这般入迷?”将书皮稍稍抬起一些,“呵,原来是《漱玉词》…”

慕毓芫耐心再好,也经不起他再三反复折腾,又不好撵人出去,只得将书塞到皇帝手里,按捺烦躁道:“皇上先看着,臣妾再去拿一本别的。”

“别拿了,不如让朕念给你听?”明帝含笑摁住他的手,随手翻了几页,“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