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毓芫静静坐着聆听,抿嘴不言。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明帝的语速渐渐缓慢,像是有些索然无味,随手将书撂在旁边,颇有些怅然若失。过了半晌,复又拾起笑容道:“对了,今儿是十五月圆之夜。朕看如今天气晴好,正合适夜里乘凉,特意让人准备了几架大画舫,晚上都到太液池赏月观荷去。”

慕毓芫微微一笑,“看来,皇上最近心情不错呢。”

明帝在他的笑容里出神,轻声细语道:“宓儿,朕是想让你散散心。”只是说完这一句,似乎也不知该再说点什么,彼此在对方目光里凝视着,竟是相对无言。

“皇上,几位大人在启元殿侯旨。”多禄在帘外唱诺,打破了帝妃二人的沉默。

“你先歇着,朕忙完正事就过来。”

“是,恭送皇上御驾。”看着明黄色身影消失在帘外,心里一点点往下沉,慕毓芫转身走到内壁橱柜前,取出那个深藏已久的小巧檀木盒子。

“娘娘----”双痕掀起珠帘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吃惊诧异。

慕毓芫没有展开内中卷绸,而是取出一方半月型的玄色印章,细细观望良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摇头叹息。他将印章紧紧拽在掌心当中,语调复杂生凉,“没想到,这份东西终于派上用场…”

“可是,怎么印章只有半枚?”

“呵…”慕毓芫轻声一笑,“傻丫头,另外半枚当然在文家人手里,太后岂能全数都放心交给我?自太后薨逝以后,文贵人对我的话是言听计从,要不是有他父亲在背后嘱咐,你以为他会那般听话么?这名单上的人,若是看不到两枚印章合印,是根本就无法调动的,太皇太后可不是糊涂的人。”

“原来…”双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忧虑道:“那----,娘娘打算现在使用?听说皇上要立太子,如今先不说小澜王爷,便是九皇子殿下也还年幼,这不是明摆着要立齐王么?”

“不…,先不着急。”慕毓芫摇了摇头,“如今只是杜守谦提出来,虽说不明白皇上的真意,可是毕竟皇上还没有应允,此事还需要静观其变。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齐王真的被册立为太子,咱们也还得侍机而动,万不可自己先乱了阵脚。”

“哎,娘娘还真沉得住气。”

“那我还能怎么样呢?假使我有个三长两短,云、慕两家也会跟着牵连进来,若是真的让齐王取得上位,佑綦他们还能有活路么?”说到此处,慕毓芫不由死死握拳,语声阴冷道:“现在说句后悔的话,真恨自己当初太过心慈手软,以为什么稚子无辜,没有早早的将齐王一把扼死!”

----可是那些心软怜爱,还不全都是因为他么?即便是异生之子,自己本身也不喜欢那孩子,只因怕他为此担忧,还是亲自挑了温和的惠妃抚育。彼时今日,仿似两个决然不同的自己。

因皇帝兴致分外好,故而连夜间晚宴也摆在太液池上。此时宫内华灯初上、星光澹澹,漫天碧绿荷叶在暮风中摇曳,粉红色的莲蕾或含苞待放、或娇妍欲绽,盈盈临水向上极尽诱人之姿。偌大的莲湖水面之上,一浪一浪清新荷叶香气绵延漫开,似水般洗尽盛夏的炎热,使得画舫周围尽是清爽蕴凉气息。

夜空沉色越来越浓,数十艘朱栏雕檐的大画舫泛在水中,妃子们皆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一片热闹非凡的湖面上,以皇帝和皇贵妃共乘的双龙画舫最为华美,上下两层的船身雕画精美、扎灯结彩,船首平台约有半丈宽,以供视野开阔的观赏歌舞。余者十来艘画舫分载各宫妃嫔,除却宝妃因小产未能前来,其余宫妃悉数到齐,一片流苏翠带的旖旎风光。

此时宫人们刚给画舫彩灯点上,星星点点、零零落落,悉数投影在清香微凉的湖水里,让人仿似身处一带灿灿星河之中。帝妃二人坐在画舫前板正中,其余画舫呈扇形分列左右,随着多禄一声唱诺,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有轻柔舒缓的女子歌声传来。一艘青漆扁叶小舟轻快驶近,舟前坐着四名宫裳歌姬,或素手抚琴,或朱唇启笛,轻吹缓吐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一名月白色莹线纱衫女子俏立当中,正在和韵盈盈起舞,微风掠得身上的轻衫越发服帖,勾勒出他纤细曼妙的翩翩身姿。画舫上的彩灯将湖面映得透亮,连夜空也有几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画、流盼动人,更有身后青衫歌姬相衬,让人几乎要以为身处蓬莱仙岛之境。

慕毓芫静看了一会,侧首轻问:“那是云曦阁的林婕妤么?”

“正是。”明帝拣起葡萄吃了一粒,笑着解释道:“朕听他说会跳几支舞,正好今天晚上湖面赏月,就让他练了一段,正好用来给大家助助兴致。”

慕毓芫轻声一笑,“呵…,舞的很不错呢。”

谢宜华在旁边画舫上面,因为乐声嘈杂,自然听不见帝妃二人的对话,只是朝慕毓芫看过去,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之色。关于册立齐王一事,后宫已经传的纷纷扬扬,加上新近册封宝妃,宫妃们的心思不仅有所动摇。诸如杨婕妤等年轻宫妃,见淳宁宫那边风头渐起,已不敢如从前那般冷淡,皆借着宝妃小产之事过去探望。

当日自己还曾设计让宝妃出宫,想来心里早记恨下,虽然暂时没有发作,难保将来不会使什么绊子。谢宜华胡思乱想半日,林婕妤的歌舞已经跳了大半,浅唱低吟、珠玉粒粒,仿似一名深闺女子正在细声倾诉。曲子自然是很不错的,可是林婕妤也未免太过投入,不仅眸光微带雾气,就连身形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

突然“扑嗵”一声巨响,四周宫女惊得大喊,林婕妤绊住裙带摔到湖里,落水时还溅起一大簇雪白水花。“快快,快下去救人…”周围顿时乱成一片,立刻有会水的小太监跳下去,好在画舫相隔甚近,不一会便将人捞了起来。

明帝一脸扫兴之色,不悦道:“怎么搞的?你们都不会看着点么?!”

众人都吓得不敢出声,慕毓芫上前劝道:“那船原本就有些窄,舞动时难免动作大些,一时不小心也是有的,只要林婕妤人没事就好了。”

“娘娘…”谢宜华起身走到画舫前头,婉声请示道:“赏月才刚刚开始,请皇上和娘娘接着观赏,以免扫了诸位姐妹的兴致。臣妾先送林婕妤回去,召太医瞧瞧,若是没事最好,有事再派人回禀便是。”

“嗯,你带着人去罢。”慕毓芫微微颔首,上前拉着皇帝重新坐下。

众人忙将人送回云曦阁,太医赶着过来诊脉,说是只稍稍呛了几口湖水,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宫人们伺候着换了衣衫,林婕妤虚弱无力躺在床上,因见谢宜华一直陪在身边,不由歉色道:“有劳贤妃娘娘费心,嫔妾…”

“你们都出去罢。”谢宜华朝新竹递了个眼色,在床沿边缓缓坐下,“婕妤,你我虽然没有什么交情,可是有些话还是想说两句。”

林婕妤细声道:“贤妃娘娘但说无妨,嫔妾聆听。”

谢宜华替他捋了捋额前湿发,林婕妤生得容色秀雅、韵致纤丽,抛开与皇贵妃相似之说,也是一名惹人怜爱的娇软女子。看着那流盼眸中的淡淡忧伤,懒怠去探究到底所谓何人,只低声道:“婕妤,宫妃自戕可是大罪。”

“娘娘!”林婕妤惊得面无人色,豁然撑起身来。

谢宜华将他摁住躺下,徐徐道:“即便婕妤不爱惜自己性命,也该为家里父母亲人着想,倘若因此而牵连进来,可曾想过此事的后果?若是给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那你们林家可就麻烦大了。”

林婕妤默默流着泪,轻声道:“是,多谢贤妃娘娘。”

“你呀,实在是太傻了…”谢宜华喃喃自语,转首望向远处透着灯光的星空,半幕浓黑、半幕光辉,映照着人世凡尘间的芸芸众生。

在繁星如织的星空另一头,星光与灯火交错,隐隐绰绰的投影在碧莲湖中,却被轻轻摇曳的画舫环环推散。皇帝事先让人预备好烟火,时辰一到,分散在各处焰火手开始齐齐燃放,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远处歌姬们的管弦声,以及妃子和宫人们的叫好声,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将今夜赏月灯会的喧哗推到了最高处。

“宓儿…”明帝趁着周遭热闹,悄悄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不由分说拉着下了画舫,连多禄也不带,径直抄小路离开了热闹人群。

慕毓芫力薄拗不过他,边走边问:“皇上,我们这是去哪儿?”

“嘘,别让他们发现了。”明帝故作神秘,回首时脸庞正映着焰火光芒,仿佛也被照得绚烂起来,透着平日难以见到的清冽明亮。因见慕毓芫不肯再走,遂顿下脚步,低声柔和道:“宓儿,今晚先把心事都放在一旁,别的都不要去想,朕只想静静的陪你赏一夜月。”

慕毓芫有些困惑,迟疑道:“皇上…,怎么如此想赏月了?”

“呵,今晚不是月色好么。”明帝淡笑岔开话题,忍住心头感伤,“走罢,朕还让人准备了花灯,等会咱们绕到前头水边,一起把花灯都放了玩。”

“皇上突然跟小孩子似的…”

“所以,你也别再皱着眉头了。”明帝含笑望着面前女子,拦住肩膀往前走着,“平时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事情东拉西扯,总是没有清清静静的日子,不知有多少月色都错过了。”声音稍稍低缓了些,“如此良辰美景,多赏一晚是一晚罢。”

“也对,总该有些欢喜的期盼。”慕毓芫出神了片刻,缓缓颔首。

两个人携手并肩,沿着太液池的湖畔一直走。绕过两带绿柳树荫,画舫那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使得草丛中的蛐蛐声格外清晰,透出别样的静谧安宁。等绕到沁芳斋的时候,有小太监送来预先备好的花灯。慕毓芫挑了一盏荷叶水禽八瓣莲灯,对着夜空转了两圈,回头笑道:“我最喜欢这个样式,回头点上红蜡就更好看了。”

“呵,朕早知道。”明帝笑着跟上去,手里是一盏金蔓草连弧水波纹灵蟾托灯,走近蹲在岸边青草上,“朕的这个怎么样?不比你哪个差吧?”

慕毓芫闻言笑道:“呵,皇上也不害臊!”

两个小太监上来帮忙点好蜡烛,退回不远处等候着。二人说说笑笑,眼见花灯里蜡烛燃掉了大半截,方才小心放入水中,任其在水上飘飘荡荡逐渐远去。花灯被内里蜡烛照的晶莹剔透,远远倒影在水里,仿似两朵硕大的并蒂双生睡莲花。慕毓芫的眸色有几分恍惚,看着水色轻声道:“小的时候,跟着娘亲去后花园水塘放花灯,每次都高兴的不得了,还悄悄对着花灯许愿呢。”

明帝拍手笑道:“那好,今天咱们也许个愿。”

“咦…”慕毓芫皱着眉头看了看,“皇上别动,脸上好像被烟灰弄花了。”

明帝见他在一本正经的擦着,眸中却是极力忍笑,不由觉得手势有些不大对,一把捉住他的手笑道:“你先别动!”借着半暗半亮的湖水瞧了瞧,脸上分明是慕毓芫刚抹上去烟灰,心下又气又笑,“看你笑得不同平常,就知道一定是在捣鬼!”

慕毓芫嫣然一笑,“呵,皇上真是目光如炬!”

“什么目光如炬?等朕也给你画个大花脸…”明帝笑着伸手要去抹,慕毓芫早已提着裙摆跑到岸上。谁知道刚追了两步,胸腔里忽然猛得一记剧烈呛咳,像是有腥甜的东西涌上来,不得不蹲身捂嘴强行压下去。

“皇上…”慕毓芫迷惑着走回来,一脸担心不已,“皇上,哪儿不舒服么?让臣妾瞧一瞧,要不要传太医…”

“哈,可让朕抓住你了!”明帝缓和着胸内气流,一把抱住慕毓芫的腰身,极力平缓声音笑道:“上当了吧?这下你可跑不掉啦!”却怕惹得慕毓芫有所疑心,片刻便松开了手,“走罢,咱们到桥头上面站一会。你看,花灯都飘到桥那边去了,一会该找不着了。”

“皇上也好意思耍赖…”

“好啦,花灯要跑远了。”明帝拉着他往桥上走,岔开打量的目光,“对了,刚才不是说要许愿么?正好周围都没有人,我们也一起许个愿罢。”

慕毓芫转身迎着朗朗夜风,掠着发丝微笑道:“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皇上也要玩么?皇上今天玩的太高兴,都快忘记…”

“宓儿…”明帝温柔的拉起纤细素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朕想祈告上苍,不管有什么风浪惊险,都让朕来替你承担,不要让你受到一丝半点伤害。”凝目看着面前的剔透女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柔情无限道:“朕愿一生一世守护在你身旁,永远一如当初遇见之时。”

慕毓芫慢慢低下了头,转眸看向汉白玉桥下。只见两盏花灯已经飘出丈余远,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两个人,彼此磕磕绊绊却始终纠缠在一起。在皇帝的余音里沉默良久,抬头笑道:“旻旸,…你还真是笨呐。”

“笨?”明帝不解其意,诧异问道。

“当然笨啦。”慕毓芫将头贴在皇帝的胸口,像是在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低低声轻笑,“哪有许愿说出来的?从来都是在心里说,让人听见就不灵光啦。”

“是是,朕笨的很。”明帝朗然大笑了几声,侧首想了一会,“那你再许一个愿,只管在心里悄悄的说,朕也不问你,那么将来一定会实现的。”

“嗯。”慕毓芫轻声答应,也不知在心里许了什么愿望。

“宓儿,你年少时想嫁什么样的人?”

“呵,怎么如此问呢?”慕毓芫抿嘴笑着抬起头,认真的打量了皇帝半日,“皇上是在拿臣妾开玩笑么?先让臣妾仔细闻闻,皇上身上有没有醋味儿。”

明帝笑道:“哪有?朕就是想听你说说。”

“还能什么样呢?”慕毓芫微微一笑,“当然是和所有女子一样,希望遇到命中的良人,镜前描眉、窗下闲话,再有娇小儿女绕在膝前,一生一世都平平安安渡过。”他轻轻挽住皇帝的臂膀,将头倚在上面,“能在疲惫时有所依靠,就像现在这样…”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六章 花折ˇ 

宝妃既然“小产”,自然需要安静调理一段时日。不知是因为未能侍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半月时间下来,皇帝的恩宠反而大不如前。而林婕妤跌落湖中受惊,皇帝却表现的颇为关心,又是太医,又是补药,热闹直追当初皇贵妃进宫的光景。因而宫里渐渐生出流言,说皇帝待宝妃也是一时新鲜,过了热乎劲儿,眼下也该尝一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杜玫若虽然面上沉得住气,私下还是难免担心。偏生皇帝又说了,小产比顺产更加伤身,不宜四处走动,需得先在宫里养足一个月才行。因此甚是左右为难,既不敢违逆皇帝的嘱咐,也不好急急下床惹人笑话,每日都是躺得烦闷无比。玉荷知他近日心情不好,小心服侍问道:“娘娘,要不到院子里走走?”

“不去。”杜玫若披着轻衫下床,挽起窗上软帘,往院子里瞧了花树两眼,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哪天林婕妤是怎么落水的?我心里总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难道他都不知道小心?况且周围那么多人,总没人敢当着皇上做手脚罢。”

“仿佛不是。”玉荷摇了摇头,走近几步悄声道:“奴婢听人说,林婕妤那天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怎么舞到船边的,并没有人碰着他,无缘无故就掉进水里去了。”

杜玫若“嗤”了一声,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是他自己想要跳湖?”

“谁知道呢?”玉荷低头小声嘟哝,撇了撇嘴道:“反正林婕妤那人淡淡的,皇上待他虽然不错,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整天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

“等等。”杜玫若心底闪过一丝灵光,悠然笑道:“你说的没错,指不定真的是他自己想寻短见呢。呵…,这还真是有意思呐。”

玉荷一脸迷茫不解,“娘娘,奴婢只是说着玩的。”

“玩儿?呵,我倒希望此事是真的。”杜玫若微微弯起嘴角,继而敛色低声道:“让人到宫外去查查,凡是林婕妤的过往旧事,都一件不漏的查清楚了。”

“娘娘,这是…”

“动不得他,还动不得他么?”杜玫若自然自语,在花觚里抽出一枝粉蕊桐花,只听“喀嚓”一声,花枝顿时折成两截,“不过有几分相像,便可以一路风光下去?如此容易,未免也太便宜他了一些!”

比起杜玫若的种种烦恼,慕毓芫的担心则更简单一些,后宫琐事都暂压下去,万千心思都系在前面政事上。此时的启元殿内,群臣正在议论是否应立太子。这件事情已经议了大半个月,臣子们各自上的折子也不少,然而皇帝就是横竖不表态,实在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眼下已近巳时末,外面的日头也越升越高。慕毓芫换了水烟绿的半袖宫裳,内里一袭月白色凌波水纹裥裙,当中腰封繁复精致,用细金线拈珠穿成玉璎珞纹样,愈发衬出身上薄衫的轻柔飘逸。双痕蹲在旁边斟着凉茶,嗅了嗅香气笑道:“果然,才加了一点儿木樨清露进去,闻起来就不一样了。”

“嗯,先放着罢。”慕毓芫漫不经心颔首,心内百事烦扰,趁着等人回来的空档吩咐道:“眼下并不是春秋两季,皇上却时常爱咳嗽,夜里又睡不大好,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午后去请张老太医过来,只说是我身上不舒服。”

“娘娘…”双痕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外面传来吴连贵的声音,进来先将小宫女们都撵出去,方才低声道:“娘娘,不用再为立太子一事担心了。”

“是么,前面都怎么说?”

吴连贵“嘿嘿”一笑,回道:“说起来也是好笑,原本有好些大臣支持立太子,东拉西扯的,后来就渐渐说到齐王身上。不管齐王心里怎么想的,面上自然还是要客套几句,说是自己年轻、经历少,担心不能做兄弟们的表率云云。”

“担心?”慕毓芫冷声一笑,“他是担心做不了罢。”

“谁知皇上却截了他的话,说是齐王谦虚好学、年少上进,更难得如此识大体懂礼节,当场将手上沉香念珠赏赐下去。然后皇上又说,既然齐王还年少有待磨练,寿王也觉得学识不够,所以还是过两年再册立太子。”

“这么说…,皇上并没有立太子的打算?”慕毓芫有些不明白,左思右想,仍没有一个合理解释,忽而心下一惊,“假如皇上没有这个意思,那么便是杜守谦私自的想法?听说最近他与齐王相熟,朝堂上也时常帮衬着,如此看来,一定藏着什么文章在里头!”

吴连贵摇头叹气,皱眉道:“这…,奴才也是担心。”

“娘娘,宫外有信送来。”

双痕闻言亲自出去,进来悄声道:“娘娘,是江南苏夫人的家信。”

慕毓芫大致飞阅了一遍,看到末张信纸孤零零的几个字,不由微笑,心里默默按照密信口诀依序取字。吴连贵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问道:“娘娘,莫非江南出了什么大事?”

“呵,也算是不小的事罢。”慕毓芫从容平静淡笑,将信纸扔到香炉焚得干净,“信上说,海陵王在苏羊结交不少能人异士,门下食客将近百数人。”忆起旧事,心情也跟着阴霾起来,“看来,他是富贵王爷做的腻味了!”

吴连贵吃惊道:“娘娘,莫非跟立太子之事有关?”

“未必。”慕毓芫细细想了一回,“不过,有没有关联都已不重要。既然海陵王不肯安分守己过日子,齐王也是心比天高,再有杜守谦等人在中间周旋,两人就迟早会走到一块儿。如今你们且瞧一瞧,朝中有多少人盯着泛秀宫?他们各有各的私心,却都盼着皇上把我打入冷宫。唯有如此…,方才能够高枕无忧呐。”

双痕似乎颇有感慨,长声叹道:“也难怪那些人悬心,原本多是随着皇上起来的新贵,好日子才过上十来年,岂有不为将来担心娘娘的?”

“将来?”慕毓芫笑得无声,不住摇头,“现在不光是他们担心,我又何尝不是日夜提心吊胆?至于将来我怎么待他们,也得有我说话的份儿才行。”

双痕点头道:“不错,娘娘是个明白人。”

慕毓芫收回飘忽的心思,想了一会,“正好事情已经安定下来,我也有点疲乏,也不用等到午后了,现在就去请张昌源过来。”

张昌源乃是太医院院首,平时几乎只为皇帝一人诊脉,然而皇贵妃派人去请,却很快就乘轿赶到泛秀宫。进殿望、问、诊、切一番,拈着长须笑道:“娘娘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休眠有些不好,所以引起身上疲乏困怠而已。老臣与娘娘开两副药方,午后和晚上各一副,晚上再好生睡一宿,明早起来应该就大好了。”

“嗯,那就好。”慕毓芫沉吟了片刻,开门见山道:“既然太医过来了,顺便想问一问皇上的安康。这样大好的天气,时常咳嗽是什么缘故呢?”

“娘娘不必担心。”张昌源像是早知道会被问一般,平静微笑道:“前段日子,皇上总是经常批折到深夜,想来是晚上受了寒气,结果弄得肺里染上轻微炎症,所以才会时常咳嗽不断。虽说不是什么大症候,但是肺上之疾向来好的缓慢,一时半会儿怕是断不了病根,还得慢慢调养才行。”

慕毓芫稍稍放心一些,颔首道:“那么,皇上的安康就有劳老太医了。”

“娘娘言重,那都是老臣应尽的职责。”张昌源欠身站起来,笑道:“娘娘且好生安歇着,老臣还要去霁文阁一趟,给皇上送点滋润镇咳的枇杷丸药。”

“双痕,你送老太医出去。”

张昌源笑吟吟接了赏银,上轿赶到霁文阁,单独求见皇帝将方才事情说明,末了补道:“皇上,看来娘娘已经开始疑心了。老臣知道娘娘不是好糊弄的人,断不敢说皇上身子无恙,只能顺着病情敷衍了一回。”

“嗯,朕知道了。”明帝抬起手挥了挥,恍然出神。

----其实,自己何尝不想让他陪在身边?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家事、国事,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像是无形的绳子,勒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眼下朝中状况一团浑水,假使龙体有恙的消息传出去,实在难以想像,到底会引发出什么样的乱子。更何况,还有让自己放心不下的…,罢了,或许这就是逃不脱的命运。

转眼到了七月初,日子过的悠悠然波澜不惊。明帝将先前的折子整理妥当,心里大致有了个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静静享受着太平岁月的歌舞升平。然而,在这一片安宁祥和里,云曦阁生出一件不光彩的事,搅碎了皇帝眼前片刻的清净时光。最初起因是有人夜里无故走动,被巡夜太监逮个正着,谁知一查再查,----结果查出林婕妤与外人私传信笺!

明帝只随手翻了几页,便气得将信狠狠摔在地上,拍案怒道:“欺君罔上,不知廉耻!!来人,即刻将云曦阁的林婕妤锁起来!”

从信上内容来看,乃是林婕妤与外间男子互诉相思,字里行间都是悲悲戚戚、缠缠绵绵的哀怨,更不要提内中的那些大胆妄言。明帝过了气头回想,初时觉得林婕妤为人清雅淡然,颇有些皇贵妃当初的气韵,所以才会特别恩旨对待。不料那些清淡飘逸、浅愁淡忧后面,竟然会是如此缘故!更甚者,进宫后还对旧事念念不忘,居然大胆到与外间男子书信往来,将好端端的后宫弄得乌烟瘴气!

“皇上…”多禄虽然没有看过信笺,也大致懂得其中关窍,因此连端茶的手势都分外小心翼翼,小声问道:“皇上,林婕妤已经锁起来了。不过这是内宫之事,是不是交给皇贵妃娘娘处置?”

“你闭嘴!”明帝忍住心头厌恶,冷声道:“这般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再去污秽皇贵妃的耳朵!你拿信去给林婕妤辨认字迹,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另外,再让人到宫外去一趟,务必要将那人查清楚了!”

“是,奴才领旨。”

他早早的嫁了别人,心里有了他人的恩爱、他人的好,自己心甘情愿用十年、二十年的时光,来等到他慢慢改变心意。可是别的女子不能,纵使再像上一万分也不行,更何论私相传递信物,其罪当诛!想到那些前尘旧事,那些不能改变的过往,明帝的恼意便又加深几分,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御案上。

皇帝的脸色无比阴郁,宫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声,连铜漏水滴下都加了锦帛,生怕有一点点声音惹得龙颜震怒。好不容易挨到了午后,明帝用完午膳在内殿小憩,刚刚觉有点困意,忽而听见殿外一阵人声嘈杂。多禄一溜小跑奔进来,脸色难看道:“启禀皇上,大学士林道辅殿外求见。”

明帝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冰冰道:“滚!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是是…”多禄唯唯诺诺退出去,将跪在地上的林道辅拉起来,“林大人,皇上真的不会见你,别再为难奴才了。”

“多总管,多总管…”林道辅见多禄要回去,赶忙将几张厚厚的银票塞过去,低声恳求道:“林某与内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婕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内人他必定活不下去,林家也就算家破人散了。多总管,求你进去给皇上说几句好话…”

“哎,大人好糊涂呐。”多禄将银票卷在袖子里,顿住脚步道:“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而婕妤犯的又是死罪,纵使你进去又能说点什么?我不过是奴才一个,也断然没资格帮大人说好话,大人你求错人啦。”

林道辅听出话里的玄机,急急道:“多总管,还请给林某指一条明路!”

多禄不便与他多加纠缠,悄悄拉到无人之处,压低声音道:“婕妤是后宫妃子,大人你说此事该求谁呢?去罢,别在皇上跟前找不自在了。”

整整三万两银票,买到却只是这么一句含混的话。林道辅看着人渐渐走远,细细回想着多禄那不经意的一瞥。顺着刚才方向看过去,阳光下的琉金璃瓦、飞檐卷翘,犹如披洒了一层璀璨的粼粼碎金,那正是气宇辉煌的泛秀宫层层大殿。

“母妃…”九皇子一袭海蓝色团龙夔纹华袍,头戴赤金攒珠小金冠,进殿先端端正正行礼,起身方道:“母妃,林太傅让儿臣把这封信交给你。”

“哦?”慕毓芫结果信笺撕开,侧首笑道:“林大人还真是心疼女儿,求情都求到我这里来了,还知道让佑綦送信方便。”一边看一边摇头微笑,“不愧是当朝大儒,即便我这个旁人看了信,也要被这爱女情深感动些许。哎…”

双痕在旁边问道:“娘娘叹什么气?”

“我叹林婕妤实在太糊涂,全然不顾身家性命。”慕毓芫轻轻摇头,将信装回放在一旁,又道:“起初还以为是有人陷害,没想到还是真有其事!更糊涂的是,他连送信人是谁都闹不清,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也不要紧。”双痕微微一笑,“据林婕妤说,当时夜里天黑难以辨认,后来又都是以固定地点送信取信,所以才不知那人的模样。可是皇宫也就这么大一点儿,若是娘娘真的有心要查,不怕查不出背后架桥的人来。”

慕毓芫颔首道:“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娘娘,先不说林婕妤的糊涂。”双痕将林道辅的信笺收起来,问道:“林大人这般费心求情,娘娘打算要帮一帮么?”

“此事不好办呐…”

“母妃----”九皇子好不容易抓到空,忙插话道:“方才在学殿的时候,太傅悄悄把信交给儿臣,还跪在地上恳求儿臣帮他说话。把儿臣都吓坏了,答应太傅一定帮他这个忙,所以才赶紧送信回来。”

“呵,傻孩子。”慕毓芫将九皇子揽入怀中,温柔笑道:“一定帮忙?佑綦你打算怎么帮呢?怎样才能让你父皇不生气?佑綦你要记住,不论什么事都要量力而行,这样才不会失信于人,不然也就空说罢了。”

“是,儿臣谨记。”九皇子缓缓低下了头,有些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