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朗声大笑起来,扶道:“你过来正好,一个人看着也是无趣的很。”

杜玫若画了精致的烟霞妆,眉心一点金色额黄,加上云鬓上珠翠玉环铮铮,与满院子的金菊灿色颇为相得益彰。“那就让臣妾陪着赏花,只要皇上不厌烦就好。”说着,唤人搬来一架修长的藤编摇椅,扶正上面的锦绣弹花软枕,侍奉着皇帝躺好,自己则坐在旁边小杌子上。

“呵,朕怎么会厌烦小玫瑰呢。”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明帝惯于如此称呼,说出口从容随意,似乎特地显出对宠妃的亲昵。

杜玫若避开了皇帝的视线,低头一笑,“臣妾听说皇上为江南的事烦忧,每每想着过来,又怕打扰皇上处理政事,只在宫中期盼着早日平定下来。”

明帝笑问:“嗯,觉得朕冷落你了?”

“没有。”杜玫若温柔摇头,轻轻挽住皇帝的臂膀,“臣妾是怕皇上累坏了,可惜自己愚笨,心里虽然着急,却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没事,朕也不舍得让你辛苦。”抬眸看向眼前青春姣好的容颜,朱唇皓齿、眉目娇美,心里并非是厌恶的,不过却由不得他人盘算自己。明帝闻着淡淡脂粉香气,想着自己的心事,“再说,还有皇子朝臣们替朕分担呢。”

杜玫若颔首道:“也是,那臣妾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道:“听说,齐王在闽东颇为辛苦,不单单是赈灾抚民,还帮着孙裴一起维护当地安宁。”

明帝笑道:“寅祺果真能干,连你们后宫都知晓了。”

杜玫若眸色闪烁,赶忙笑回:“臣妾也不懂这些,都是听宫人们闲话说的。臣妾只是想着,江南的事若能早些安定下来,皇上也好少操一份心。”

多禄在台阶上探头,禀道:“皇上,涿郡六百里急报!”

“你先回去,朕晚些得空过去瞧你。”明帝一脸温柔,微笑着目送杜玫若告安,待到人一踏入内殿,立时皱眉问道:“折子呢?”担心事情可能更加严重,自己抢先上前拿起折子,看了片刻笑道:“嗯,这个法子不错。”

多禄悄悄向上打量着,小声问道:“皇上,是有好消息了么?”

折子上说,涿郡当地有刁民混入人群,故而造成民乱难抚,因此云琅让一万士兵佯装难民,以乱治乱、扑杀逆人,现下当地局势已经得到暂缓。明帝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才合上折子,赞许笑道:“看来云琅不仅会带兵打仗,更会结交贤士能人,不过才几天时间,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法子。”

“恭喜皇上,江南必定太太平平的。”

“还有一份?”明帝对多禄的话不置可否,转而拿起另一份奏折。

原来是苏羊刺史的一份急报,说是苏羊原就贫瘠,此番亦遭水灾,情势比起其他地方更加窘迫。加上苏羊地势更加偏南,道路不便,赈灾的粮食也晚到许多日,结果分发粮食时遭遇人群哄抢。已经是乱上加乱,谁知因为难民阻塞街中大道,使得海陵王马车出门不畅,结果当场打死了数名难民。海陵王激起民愤,如今住所已被难民包围,官府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特请求朝廷给个旨意。

“混账!活得不耐烦了!”明帝气得手上发抖,将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头。

泛秀宫很快也收到苏羊的消息,乃是江南苏家密报。慕毓芫将纸卷丢到香炉里,顷刻焚成一堆灰烬,不住蹙眉思量,独自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吴连贵有些拿捏不准,小声问道:“娘娘,是不是要安排点什么?”

“那是当然!”慕毓芫闭上双眼,丧子之痛一点点浮上心头。

时隔两年,记忆没有一丝一毫的渐淡,反而因为时常回忆,使得整个事件的头尾都清晰定格。恍惚之间,似乎听到那调皮孩子的笑声,总是那么爱撒娇,自己却每每疼爱至深由着他。可惜这一切,唯有在自己脑海里出现罢了。

“娘娘,你没事罢?”

“没事…”慕毓芫刚打算细细商量,却听外面通传安和公主驾到,如此自然有些不便,想了想道:“你先出去迎公主进来,晚间得空再说此事。”

“是。”吴连贵赶紧点头,执着拂尘一溜小跑出去。

因为先头赈灾的缘故,安和公主装束亦是清减,通身一袭米黄色对襟暗纹锦衫,鬓上珠花也以银饰为主,颇有洗去繁华的素雅之意。他是惯于来泛秀宫请安的,盈盈行礼完毕,拣了素日的位置坐下,侧首笑道:“近段时日,慕母妃时常为江南担忧,自个儿也清瘦了许多。”

慕毓芫淡笑道:“哪有,我又不能帮上什么。”

“呵,慕母妃总是这般自谦。”安和公主抿嘴轻笑,起身替慕毓芫续上热茶,“当初江南水患报上来,朝廷里拿不出许多银子,一个个大臣都是没有主张,还不是多亏慕母妃为百姓筹银买粮?”

“这个法子,将来再用也不灵光了。”慕毓芫微微一笑,“况且,我不过是先起了个头,后宫中人皆有捐献首饰,最后还是外面财主出的银子。寅歆你上次也捐的不少,我还担心你没有头花戴呢。”

安和公主却是一笑,“我若没有,自然会在慕母妃这里讨个赏儿。”

慕毓芫笑道:“倒是可以,只怕没你的新鲜好看。”

安和公主慢慢饮了口茶,又抬头道:“前几天四驸马那边出了事,听说当时父皇很是动怒,真是让人担心,好在父皇明察秋毫、通情达理,也算是千幸万幸了。”

慕毓芫约略猜出他的来意,面上仍是微笑,“允琮太过淘气,往后得让家里仔细管教着他,免得再捅出什么漏子来。”

“哎,要说四妹妹也是太较真。”安和公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点小事,何苦大哭大闹到父皇跟前?如今父皇虽然没说什么,到底心里有了疙瘩,或多或少,总是对四驸马的前程不利。假使四妹妹明白一些,当初就该私下解决完事。”

“哪能都像寅歆这般懂事?”慕毓芫夸了一句,戏谑道:“所以说陈廷俊才是有福气的人,能够做我们的大公主驸马,将来妻贤妾娇,不知道要羡煞多少旁人呢。”

安和公主却道:“廷俊他不会纳妾的。”

慕毓芫见他说得笃定,笑道:“咦,看来寅歆真是驭夫有方啊。”

安和公主低头一笑,像是回忆起平日里的恩爱甜蜜,脸上还有些羞赧,半日才小声道:“昨儿刚传了宫中太医,已经确诊有两个多月的喜脉…”

“这是好事,有什么好害羞的?”慕毓芫含笑恭喜他,至于到底是不是好事,一时之间也是难辨,又道:“你父皇烦心多日,晌午过来也好高兴一下。”

安和公主颔首道:“儿臣也怕父皇前面政事繁忙,所以想等午膳时再说。”

慕毓芫嘱咐了些该留意的事,又让双痕取来一盒上等独臂人参,情知他必定是先来自己这里,因此笑道:“眼下离晌午还早,我先吩咐人做点好汤好菜,你母妃整日惦记着你,先过去说会儿话罢。”

“是,多谢慕母妃关怀体贴。”

咸熙宫在东六宫之末,安和公主不愿从月韶门过去,免得路过凤鸾宫惹眼,故而自远路经御花园绕行而过。其实金晽公主已经出嫁,不像从前那般日日住在映绿堂,想要撞见也是困难,只是安和公主习惯难改而已。谁知刚一踏进御花园侧门,便撞见金晽公主坐在抱夏亭赏菊,手里一朵黄白双色的“金钩万卷”,正在一瓣一瓣拆花扔着玩儿。

“四妹妹,今天这么好的雅兴?”

金晽公主的心情似乎不好,侧首看了一眼,“原来是长姐…”自己想了一会,忽而笑道:“看长姐的样子,是从慕母妃那边过来?我猜,这会儿是要去咸熙宫罢。”

安和公主只做不懂,笑道:“是啊,刚还说起四妹妹你呢。”

“是么?说我什么?”

安和公主反正也不急,索性在旁边坐下来,瞧着池水里缤纷凌乱的金黄菊瓣,故作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碰巧说到四妹夫的事情。”

金晽公主沉下脸来,冷冷道:“长姐也太过操心了。如今大姐夫出门在外,若是长姐平日闲的发慌,不妨看看书、绣绣花,也有修生养性之功。”

安和公主虽然是熹妃所出,性子上却并不急躁,平时为人处事,倒颇有几分慕毓芫的冷静若素。因而闻言也不动气,微笑道:“我只是羡慕父皇疼爱妹妹,任凭四妹夫犯了天大的错儿,只要妹妹一句话,还不是轻轻松松就放过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金晽公主的脸色缓和不少,“长姐说笑了,父皇也是极心疼长姐的,从品择驸马人选便看得出来。满朝的文武百官、王公贵戚,谁不知道大驸马是朝廷栋梁?”

安和公主笑道:“呵,怎比得上四妹夫出身金贵?”

“也没什么好的!”金晽公主似乎火气上来,抱怨道:“只因他是慕母妃的内侄,父皇也要给几分脸面,到了最后,还不是把那丫头留了下来。”

“四妹妹,既然你也清楚驸马的情况,平时里还是让着一点儿,免得让慕母妃心疼不高兴。”安和公主见他轻声冷笑,故意叹气道:“哎…,素日里我爱亲近慕母妃,平白让大家看笑话,不也正是因为这些担心么?我虽然是一片好心,想来四妹妹是看不上眼的。”

既然说的如此坦诚,金晽公主也不好太过冷淡,加上话里颇为委屈,因而劝道:“长姐你太小心谨慎了。不管父皇对慕母妃再好,也不过只是一名得宠的妃子,咱们可都是父皇的亲骨肉呢。”

“都是亲骨肉不假,可是我哪能跟你比?”安和公主故作感激,缓缓道:“四妹夫总归是慕母妃的亲侄儿,若是一些不打紧的事,妹妹你就睁一眼闭一眼,也算是给慕母妃留点情面。再说那个丫头,毕竟是四妹夫自幼的贴身侍女,多少有些情分在里面,妹妹你可别太下狠手了。”

金晽公主冷笑道:“难道还要我迁就着他不成?”

安和公主见效果已经达成,遂不在这上头多做纠缠,转而问道:“眼下的天气已经入秋,水边更是凉风阵阵的,四妹妹怎么坐在这里?”

“还不是那个宝妃…”

“闭嘴!”金晽公主厉声喝住侍女,似乎不愿多说下去,站起身道:“刚才逛了大半个园子,走得身上发热,所以坐下来吹会儿凉风,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安和公主深知他与宝妃的渊源,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当然不愿意轻言个中纠葛,因此笑道:“四妹妹早些回去罢,免得受冷染上伤寒就不好了。”

“嗯,长姐也是。”金晽公主一脸心事,转身离去。

看着逐渐远去的异母妹妹,安和公主收起唇角笑意,弯腰俯身下去,捡起剩下的大半朵金色残菊。只听“啪”的一声,残菊被他大力扔进水里,池中水花飞溅,顿时激起一圈圈微波荡漾的涟漪。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九章 忆当年(下)ˇ 

隔了几日,天空逐渐开始放晴。

正午阳光浓烈亮白,慕毓芫以袖障目仰望蓝天,纤细的云丝水洗一般浮在空中,透出清新爽快的气息。虽然雨水只是暂时停住,并不能改善江南水患的后遗问题,然而面对满天灿色,到底还是让人心胸舒畅不少。

“娘娘,别站风口里站久了。”双痕捧着湖水色玉锦披风过来,丝滑缎面在阳光下折出亮光,上面的折枝葵花暗纹,也随着光线一丝一丝透显成痕。说着,将披风抖开给慕毓芫披上,打着结儿抱怨道:“现下是什么天气,惹上风寒是好玩的么?”

慕毓芫由得他摆布,笑道:“好好,我知道了。”原是想开几句玩笑的,可是心思始终飘飘忽忽的,怔了一小会儿,“吴连贵呢?江南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么?”

“是,娘娘别太着急了。”

“嗯,不急。”慕毓芫无声微笑,不是自己沉不住气,而是只要一想到那人,心底的浓烈杀意就瞬间涌出,冲撞的让人平静不下来。

双痕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如今涿郡那边安宁不少,有咱们云大将军坐镇,还有那个许策帮衬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不错,许策的确是个人才。”慕毓芫点了点头,转而想起齐王近日所作所为,不由冷笑,“幸而云琅他们控制的好,没让涿郡大乱起来,不然要是真出什么事,还不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即便这样,还是让齐王抢先一步,调走整整六万锯州屯兵,委实不能不让人担忧呐。”

双痕劝道:“齐王终究是深宫贵胄,哪里懂得什么带兵之道?不过是求功心切,想趁此机会立点功劳,也好在皇上面前表现一下。”

慕毓芫悠悠一笑,“无妨,我且看着他呢。”

“娘娘,稍坐会儿就回去罢。”双痕将连廊上的横栏拭干净,扶着他坐好,平日无人时并不拘礼,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方才听说,昨儿皇上去咸熙宫坐了会儿,熹妃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赶着让人去做皇上爱吃的。谁知皇上正用着晚膳,淳宁宫来人说宝妃身子不适,结果皇上又过去了。”

“呵,咸熙宫又得闹上半日了。”慕毓芫轻声一哂,“皇上去熹妃那边,多半是因为陈廷俊办事得力,好歹是大公主驸马,也该让岳母跟着沾一点光儿。只是宝妃也未免太过乔致,能有多大的病,还赶着去咸熙宫请示皇上?当日筹集银子那会,熹妃口无遮拦得罪过宝妃,昨日病得这么巧,多半就是为着这个缘故罢。”

双痕点了点头,又道:“说起宝妃,最近倒是很少见呢。”

慕毓芫转着手上渤海玉戒指,淡淡一笑,“他最近也学乖了,像是从后宫里消失一般,除了定例众妃请安之日,平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双痕不屑道:“这样也好,省得净惹事让娘娘心烦。”

“娘娘…”吴连贵神色匆匆跑过来,招手让双痕在台阶上守候,请慕毓芫往院子深处走了两步,低声禀道:“江南的消息已经传回来,说是晚了一步。”

“晚了?什么意思?”

“苏家那边一接到消息,就立即安排人手。据去的人回来说,他们快马飞奔赶到海陵王住所,可是就在半个时辰前,海陵王已被朝廷钦差押解回京。”

慕毓芫大吃一惊,“回京?!”

吴连贵赶忙点点头,又道:“朝廷钦差奉了皇上旨意,宣读海陵王勾结逆党、挑唆民乱等罪状,算时间眼下也快到了。”

海陵王在苏羊激起民愤,随着难民围聚越来越多,家仆也不敢开门哄撵,也只好紧闭大门缩在府内。当地局势早已乱做一团,刺史忙着安顿当地难民,又要分派粮食,哪里顾得上海陵王的事?原想着是个难得的机会,因此嘱咐苏家的人安排,打算借着难民闹事的机会,将海陵王在苏羊就地解决了。海陵王人在外省,加上天时地利人和,要办成此事并不算难,不料竟被皇帝抢先押解回京。

“勾结逆党?挑唆民乱?”慕毓芫自语重复着,掂量着皇帝此番举措的真意,这两大罪状压下去,难道是要处决海陵王么?或许罢,比起谋害皇储的宫闱秘闻来说,谋逆罪似乎更合情合理,确实是一个名正言顺好机会。

“听说,还是杨大学士上的弹劾折子。”

“那不奇怪。”慕毓芫镇定下心神,淡声道:“当年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海陵王打死了杨家二公子,眼下这般机会难得,岂有不趁机火上泼点油的?”

吴连贵点头道:“还有江南难民死了数人,更是罪上加罪,杨大学士本就是内阁难得的好笔墨,想来折子一定写得声泪俱下。”

“皇上驾到…”

前殿传来长长的宣唱声音,慕毓芫凝了凝神,已经能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遂朝吴连贵挥了挥手。脸上保持着如常的微笑,回殿迎接皇帝道:“今儿挺早,皇上这么快就都忙完了。”又侧首吩咐双痕,“如今天气寒凉,去泡一壶蜂蜜花露茶过来。”

明帝却道:“不用忙了,都先出去罢。”

慕毓芫约略猜到他的来意,面上只做不知。取了自己素日用的绿玉茭杯,斟上早上泡的云雾水仙,递到皇帝手里问道:“皇上,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嗯…”明帝沉吟着,手中绿盈盈的茶水轻微晃动,“苏羊出了些乱子,敏玺和逆党的人拉扯不清、暗中往来,前时经人查实罪名确凿,现在已经被押回来了。”

“然后呢?”慕毓芫心不在焉的拨着茶水,静静等着下文。

“这两年来,朕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明帝艰难的启口,大约是忆起昔日丧子之痛,声音里透出难抑的苦涩,“如今敏玺关押在书恩殿,已经由刑部定下死罪,朕刚才传过旨意,你可以过去送一送。”

“送一送?”慕毓芫轻声自嘲,不知此时该做何样表情?转眸看向皇帝,目光里有着复杂的光线,见自己没有反对,愧疚之情似乎减淡了一些。是了,他以为自己恨的是海陵王,所以借此机会,让自己光明正大的将其处决掉。那么,是否应该叩谢皇恩隆厚呢?可是此时此刻,心底却生出无限的浓浓悲哀。

明帝眸中露出担心,关切问道:“宓儿,你怎么了?”

“没事,胸口有点闷…”慕毓芫反手抚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缓缓揉了片刻,方才将那份哽噎减轻些许。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只能在彼此谎言中相处生活。慕毓芫不无凄凉的想着,推开窗扉时被迎面扑来的冷风一激,像是有碎冰刮进眼睛里,刺得双目合上,反而压出两滴灼人的热泪来。纵使自己亲手杀了海陵王,既不能换回爱子的生命,也不能找回往昔的恩爱甜蜜,终究还是全都被打碎了。

午后稍歇,双痕进来问道:“娘娘,身上好点儿没有?”

“嗯,已经好多了。”慕毓芫轻声答应,从长背青藤舒云摇椅上坐起来,静静默了一会儿,心内似乎平缓了不少。

双痕又问:“娘娘,还去书恩殿么?”

“皇上有旨,当然得去。”慕毓芫微微弯起嘴角,既然皇帝都专门过来说了,岂能拂了皇上的恩典?再者,皇帝认定自己该恨海陵王,未免让皇帝多心,凡事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

双痕朝外扬声道:“来人,备辇!”

在鸾车去往书恩殿的路上,慕毓芫忽而想到,虽然海陵王即将被处决,可皇帝此举未免太过大方。想当初,正是因为皇帝不放心,担心海陵王泄露其中内幕,所以才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苏羊。眼下单独相见,难道不怕自己询问么?踏进书恩殿大门,管事领着人上来见礼,说清楚关押海陵王的位置,便招呼众人悉数退出。如此一来,更是让人觉得纳罕了。

双痕招呼着身后的宫人,细声问道:“娘娘,你不觉得奇怪么?”

慕毓芫淡淡微笑,“走罢,进去殿里瞧瞧。”

“啊…”双痕吓得后退了两步,指着海陵王那空洞无物张开的嘴,愣了一下,赶忙抬手挡住慕毓芫的视线,“娘娘别看,不然晚上会做噩梦的…”旁边早有两个小太监冲上前,找了几块丝绢,不由分说死死塞了进去。

慕毓芫轻轻拂开双痕,向前走近了几步。眼前面容惨淡的枯槁之人,双手双脚均被铁链束在木桩上,神情萎靡、目光涣散,实在不能和“海陵王”三字联系起来。抬头看见自己很是吃惊,奋力挣扎了几下,双手软软垂下,腕上血痕应是挑去手筋所致。原来如此,自己真是白替皇帝担心了。

“呜…,嗯嗯…”海陵王嘴里声音含混不清,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半句话也说不清楚,听起来反倒格外的凄厉糁人。

若论自己的心头之恨,即便将海陵王千刀万剐也难尽消,但是如今亲眼目睹,却又觉得一切都是惘然。----杀了他,消失的也一样不再回来。况且,比起对海陵王的痛恨来说,自己更想亲手了结另外一人,那害死同胞弟弟的罪魁祸首!慕毓芫竭力抑制喷薄而出的恨意,阖目轻声道:“都先出去,双痕留在门口侯着。”

双痕皱眉道:“娘娘,六王爷都已经弄成这样,皇上还让娘娘过来瞧人,就不怕吓着娘娘么?反正也说不了话,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没事,你到门口等一会。”慕毓芫摇了摇头,上前停驻在海陵王面前,“敏玺,我还是这样称呼你罢。”朝他摆手道:“好了,别费力气了。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老老实实的回答,是与不是即可。”

“嗯、嗯…”像是害怕慢了就会被折磨似的,海陵王赶紧点头。

慕毓芫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侧身避开那哀求的目光,只是重新回忆往事,对自己何尝不也是一种折磨?静静沉默了良久,方问:“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所以你故意带着祉儿骑马,想要借此吓一吓他,对不对?”

海陵王稍微怔了一下,旋即点头。

“可是后来,你才发现马儿跟往日不一样,已经被人做了手脚,那个人就是如今的齐王!”见海陵王目光里惊讶不已,慕毓芫只淡淡道:“皇上特意拦着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这点,只是不巧,偏生让我查不出来了。”

“啊…,啊、啊…”海陵王大骇之后赶忙点头,嘴里呜呜咽咽,一脸恳求讨好之色,只是始终说不出想要说的话。

“怎么,想让我饶过你?”

海陵王赶紧点头,“嗯,嗯…”

“呵呵…”慕毓芫笑出声来,眼眶已经开始微微潮湿,“倘使仅仅如此,没准我还真的会放过你。不过你先说清楚,祉儿脖子上为何会有半圈折痕?对了…”稍稍顿了一下,“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罢。”

“啊…”海陵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拼命的摇头,几乎将嘴里的丝绢咳出来,像是想要后退避开,怎奈被铁链死死捆得不能动弹。

“----那是因为,你在落马时以祉儿护住自己,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结果在掉地时折断了脖子!”他抬眸直视着海陵王的眼睛,声声厉色,“枉费祉儿还叫你一声六叔,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你不但不救护他,反倒拿侄儿做自己的人肉垫子?是你…,是你亲手杀了祉儿!”

“…”海陵王终于不再挣扎,眸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消散。

慕毓芫痛得难以支撑站住,缓缓蹲身下去,泪水一颗一颗跌打在地砖上面,隐约映出七皇子天真娇纵的笑脸。伸出手指触碰之时,只有冰冰凉的一点潮湿停在指尖,清脆童音依稀可闻,那小小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双痕在门口担心瞧着,走近问道:“娘娘,奴婢扶你出去罢?”

慕毓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只觉浑身乏力,勉强走到旁边的矮凳前,端起漆盘内的金摩羯纹四曲杯,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酒。“双痕,扯掉他嘴里的丝绢。”将酒杯端到海陵王面前,淡声道:“皇上让我来送一送你,这杯酒是我亲手斟的。”

海陵王吃惊瞪大了双眼,含混发声道:“啊、啊…”

“不用惊讶,并不是我心软放过你。”慕毓芫明白他的意思,缓缓道:“既然皇上以为我恨你,我又怎么能不送你一程呢?而且回去之后,还应该叩谢皇上的恩典,还要做出恩怨尽消的样子,你明白了吧?当然,你也可以不喝。不过刑部那边花样繁多,你若是再回去,想来不会像眼下这般轻松了。”

“…”海陵王哑然无声,头也不堪重负的低下。

“敏玺,你到那边替我好好看着祉儿,别再淘气,也莫让旁人欺负了他。”慕毓芫轻声喃喃,伸手拨开海陵王额前的乱发,静静看了良久,将那日夜痛恨的脸庞深深刻在脑海,声音平缓道:“双痕,服侍六王爷喝下去。”

“是。”双痕小心翼翼接过酒杯,有些不敢正视。

慕毓芫默然站着等了片刻,轻轻合上海陵王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温暖停留之时,恍惚忆起昔日骄扬矜贵的少年模样。那时的自己不足双十年华,还带着些年轻负气,因为海陵王说自己拉不开弓,故意一箭射到他的马蹄旁边,马儿吃惊嘶鸣,弄得海陵王在人前狼狈不堪。时光悠悠流转,那些驰骋在青山翠岭间的少年人,那些蓝天碧云下的欢声笑语,都已消失在漫漫岁月之中。

暮色渐浓,天际隐约有细月浮现出来。大约是因为前段长时绵雨,那云头也透着淡淡青色,在晚霞的辉映之下,仍然带着说不出的潮湿意味。此时华灯未上,正是宫里最阴暗晦涩的时光。慕毓芫扯紧了身上的披风,在窒闷的空气里穿过,悄无声息的跨进太庙祠,感受着此处独有的阴冷气息。

“叩见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管事太监上来行礼,并不多加言语,招呼着小太监将香炉等物备好,遂领着众人悄声退出。

殿内已经上过灯烛,内里灯影摇曳,再加上浓烈的香灰气味涌上来,更有一种明显阴森寂寂的氛围。太庙祠正殿供奉着历代帝王,偏殿则是当朝亡故的皇子公主们,直到新帝登基,牌位才会跟随先帝移到皇陵。当初七皇子不幸落马早夭,加封永宁王,以亲王之礼下葬,灵位便设在偏殿正中的首殿。

慕毓芫由双痕扶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桃木摇篮,当初自己坚持要把摇篮摆放在这里时,宫人们都说皇贵妃娘娘是伤心的糊涂了。----是啊,旁人怎么会记得七皇子说过的话。他才不要做什么永宁王,只是想要一架大一些的摇篮,永远都由母妃摇哄着入睡,是母妃最听话可人的乖孩子。

“祉儿,祉儿…”慕毓芫将灵牌搂进怀里,泪水滴落在玄色漆木的端头上,从金粉刻字上缓缓滑过,“母妃来看你了,乖乖睡罢。”他将灵牌轻柔的放进摇篮,嘴里细声哼唱舒缓的小曲,手上轻轻摇着,仿佛躺着的正是那个娇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