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双痕不敢太过大声哽咽,低头捂紧了嘴。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慕毓芫在静谧中揉着酸胀的小腿,侧首拭泪之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色的袍摆。想来双痕已经退了出去,只是不知皇帝已到几时,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索性假装没有看见。

“是不是腿上乏了?”明帝轻声问着,自旁边拉过一方厚厚的莲花蒲团,虽然上面干净无痕,还是惯性的掸了掸,“来,坐着让朕给你揉揉。”

殿外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朗朗皎月升起,周围繁星点点,犹如一颗颗水色晶钻起伏闪烁,将深色夜幕点缀得分外迷人。慕毓芫被他拉着坐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看着皇帝温柔细心的动作,却连谢恩的话也忘了说。

过了一会,明帝柔声问道:“宓儿,觉得好些没有?”

“嗯,皇上也坐着罢。”

“朕不累。”明帝看着七皇子的灵牌,静了片刻,“这会儿入夜了,冷不冷?”将慕毓芫的披风裹紧一些,连人带披风搂进怀里,“朕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已经让人做好了热汤,回去多喝一点,不然寒气就积在身体里了。”

慕毓芫知道蹲久了不好受,挣了挣道:“皇上,现在回去好了。”

“没事,等会再走。”

“皇上…”慕毓芫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刚要转身回头,便有滚烫的热泪滴落在脖颈间,皇帝的身子也跟着轻微颤抖。慢慢对上皇帝的视线,望着那熟稔已极的峻毅面容,不知何故,心里忽然出奇的平静下来。纤细手指划走晶莹的泪水,一痕又一痕,仿似拨开层层迷雾一般,想要看清到底哪些是假意?哪些才是真情?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章 缘错(上)ˇ 

在云、凤等人的勤力疏散下,再配合当地驻兵的配合,江南水患的难民渐渐得到安抚,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型民变之类。此时距当初水患已经月余,该分发的粮食也基本到位,各地抚民令进行的有条不紊,不时有地方官的叙功折子呈上来。然而,就在皇帝跟满朝文武缓气之际,江南又因水患导致河流受污,难民尸体、家禽残骸没入河中,水疫以铺天盖地的态势席卷而来。

皇帝为着此事寝食难安,着急上火了几天,嘴角也跟着起了一个豆大的水泡,红肿亮白的,吃饭时不免牵扯的阵阵作痛。“不吃了!”明帝将银汤匙摔在碗里,弄得热腾腾的肉粥飞溅,不免更是恼火,起身喝道:“起驾,启元殿早朝!”

“皇上…”慕毓芫从里面追出来,上前拉住他,“皇上嘴上还疼着,喝肉粥也是有些不方便。臣妾刚让双痕盛了米汤过来,温温儿的,少喝一点也是养胃,等到半晌饿了再补一碗桂花酥酪。”

明帝只得笑了笑,“没事,你回去渥着罢。”

“难道,还要臣妾亲自喂么?”慕毓芫温婉一笑,自双痕手里接过雪白的米汤,先尝了一小口,递到皇帝嘴边道:“喝罢,等会都凉了。”

“好,朕喝。”明帝突然狡黠笑了笑,端起米汤,从他喝过的痕迹一气饮完,放回托盘里笑道:“好味道,果然不一样呢。”双痕抿嘴忍着笑,赶紧端着碗盏退下去。

慕毓芫笑看了皇帝一眼,朝多禄吩咐道:“行了,别在肚子里偷着笑了。赶紧出去招呼车辇,别耽误皇上早朝,记得过会儿再补一碗酥酪。”

“是,谨遵皇贵妃娘娘旨意。”多禄故作认真,打了个千儿紧追皇帝跑出去。

被方才皇帝这么一折腾,慕毓芫自然也再睡不着,遂让人打水净面,又让紫汀去挑两套衣衫出来。今儿是十五月中,按例各宫妃子都要过来请安。因为时辰定在晌午,此刻也不着急,慕毓芫打点好发髻妆容,身上只穿着素日家常衣裳,也让人盛了一碗新鲜米汤上来。

只看了一会儿书,那边孩子们也跟着陆续起床。十公主抢先跑了进来,只是穿整齐衣裳,发髻还没来得及梳,嚷嚷道:“母妃,儿臣都饿的站不起来了。”

原是昨天晌午,慕毓芫让御膳房做了一桌素菜,豆腐、萝卜、青菜,总之菜里不见半点油星,一律的清汤寡水。吃饭前是先说好的,如今江南百姓正受着苦,也让皇子公主们体会一些,因此特意素食一日。起先十公主还觉得好玩,等到菜搬上桌子,咬了一口豆腐便脸有苦色,勉强忍耐着咽了下去。

若是往常素菜的做法,三、两天不吃肉也无不可,而这特别做的素菜,除了有一点儿盐味儿,实在再吃不出什么来。皇子公主们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样的饮食?十公主不敢当面牢骚,只稍微吃了一点,便说自己差不多吃饱了。九皇子从没有撒娇的习惯,自然不会像妹妹这般耍滑。虽然吃的不多,还是老老实实将碗里米饭吃掉,略喝了小半碗青菜汤,方才起身告安出去。

慕毓芫见状微笑,并不开口戳穿。只是正色吩咐身边宫人,不论瓜果点心,当日之内都不许让孩子们进食,到了晚上又是一顿原样的素宴。十公主饿得受不了,也顾不上难吃与否,挑了还能下咽的豆腐,一气儿吃下去好几块。

慕毓芫笑问:“味道如何?”

十公主嚼着豆腐想了会,答道:“仿佛,比中午的要好吃一些。”

结果这一句话,惹得双痕等人笑了一整晚。大约是怕晚上挨饿,昨夜十公主早早的就睡了。半夜偏殿微有人声,灯火通明的亮了良久,明帝被灯光惊醒,还担心是不是十公主身体不适。慕毓芫自个儿忍住笑,唤来奶娘嘱咐了几句,好说歹说,方才劝得皇帝放心睡下去。

“母妃…”十公主素来喜欢多睡,今日却起得出奇的早,此时此刻正倚在慕毓芫的怀里,撒娇央道:“就给儿臣一个雪梨吃,要不…,半个也行!”

“先别急,母妃有话问你们。”慕毓芫吩咐宫人将点心放好,招手让九皇子近身坐下,微笑道:“吃了昨儿的素膳,都有什么想法?棠儿饿得厉害,你先来说。”

十公主忙道:“儿臣吃了昨天的素膳,才知道百姓们吃的都不好,每天都吃青菜豆腐,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佑綦,你怎么想呢?”

九皇子站起身来,回道:“儿臣记得太傅说过,若是天下百姓都米饭吃,不缺衣短粮,就已经算是太平盛世了。由此可知,很多百姓连青菜豆腐也吃不上,经常都在忍饥挨饿,更不用说日日大鱼大肉。所以,儿臣们享天下百姓供奉,更应该惜福养身,往后再不可有奢靡浪费之举。”

慕毓芫颔首笑道:“佑綦说的更好,先吃一块儿芙蓉糕罢。”

“是,儿臣领过母妃教诲。”九皇子欠身接过芙蓉糕,看着低头抿嘴的妹妹,遂将手中的软糕掰成两半,递了半块儿过去,“拿着,我们一人一半好了。”

“多谢九哥哥。”十公主张嘴欲咬,又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

慕毓芫知他担心,笑道:“吃罢,你九哥哥的一片心呢。”看着兄妹俩亲亲密密的样子,心下也甚高兴,替十公主拭了拭嘴角碎屑,又道:“外面已经预备好早膳,都是你们平日喜欢的,一会慢着些吃,都小心点儿别噎着了。”

“是,儿臣知道了。”兄妹俩齐声答应,一起欢欢喜喜跑出了去。

双痕进来道:“娘娘,先把衣裳换好罢。”

当初册立皇贵妃之时,皇帝颁过旨意,皇贵妃所有礼制均仪同后制,因此享有着明黄服饰的特权。针功局也做过两套明黄色礼服,慕毓芫却很是少穿,只说不爱此色,一般都以正红吉服代替。今日挑了一件真红色缂金丝云锦长袍,还是当日祭天所制,不过多加了两层中衣,底下是九鸾飞天金丝暗绣百褶凤裙。未免正装显得太过直板,又配上两带七珍锦心流苏,柔软无物垂下,立时平添一份踏云而出的飘逸意味。

请安时辰到,慕毓芫正坐椒香殿接受众妃之礼。虽说不过是走走过场,但是也要大致像个样儿,妃子皆不敢急着离去,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闲话之间,不免说到江南的水疫上面。惠妃历来是个胆子小的,在人声中插嘴道:“听说,如今水疫已经越过江南,不知怎的,连江北这边都有人染恙了。”

陆嫔坐在他的旁边,接话笑道:“这也不算奇怪,南北两地的客商、旅人不少,整日人来人往的,难免会过染上一些晦气。”

“江北算的上什么?”熹妃不屑一笑,“前几天寅歆进来请安,说是此次水疫势头不小,最近京城也有人染病,还让我平日多注意着些呢。”

他说这话多少有些得意,陆嫔忙笑夸道:“有大公主那样体贴的女儿,更有大驸马那等好女婿,谁不羡慕熹妃姐姐好福气?如此看来,后宫里也真该注意着些了。”

“好了。”慕毓芫打断他们,淡声道:“大家自个儿注意就好,别四处去说,以免闹得宫中人心惶惶的,让皇上听见又是生气。”

“是。”众妃赶忙答应下,杜玫若也符合应了一声。因为与泛秀宫嫌隙日深,虽然皇帝对他宠爱颇为隆厚,但也不能撼动皇贵妃六宫之主的地位,故而平日里尽量避免言语冲突。不过,初一、十五的定省不可避免,尽管每每按时应场,也只是沉默不言虚耗时间罢了。

吴连贵进来禀道:“娘娘,张老太医奉旨过来。说是最近京内有人染疾,情状颇似江南水疫之像,特意配制了些专用药物,请娘娘安排人往各宫分发。”

熹妃故意叹道:“我都说了,方才你们还不信呢。”

慕毓芫懒怠理会他,只让人召太医进来说话。宫人赶忙放下隔帘,张昌源乃是三朝为医的老人,进殿略微欠身算是请安,躬身道:“诸位娘娘不必惊慌,如今京中只是有些流言,并无确诊病例,眼下仅是做一些防范而已。”

慕毓芫颔首道:“有劳老太医辛苦了。”

张昌源忙道:“多谢娘娘关怀,都是老臣份内的事。”诸位妃子又问了水疫病状,以及平日该留意的地方,也都逐一耐心答过。

陆嫔似是想起什么来,朝谢宜华道:“方才贤妃娘娘不是咳嗽么,既然张老太医在此,这般好的脉息,何不赶巧替娘娘请下脉?”

谢宜华脸色一变,勉力微笑道:“没事,不用麻烦了。”

“贤妃只是嗓子有点儿痒,喝点儿冰糖梨片水便好。”慕毓芫蹙了蹙眉,抬手止住还欲说话的陆嫔,朝下说道:“老太医还担着水疫的事,还是先回去忙罢。”

因为贤妃与皇贵妃交情深厚,陆嫔原是想讨个好的,却不料二人都是不领情,忙讪讪陪笑道:“是,都怪嫔妾想得不周。”

杜玫若扫视了三人一圈,低头抿嘴沉默。

众妃子又说了些闲话家常,遂起身告安回宫。双痕送人至大殿门口回来,跟随慕毓芫进到寝阁,抚着胸口小声道:“还好娘娘反应的快,不然贤妃娘娘可就不方便了。”

“哎…”慕毓芫轻声叹气,“看来,平日还得更加小心才行。素日贤妃不适,都是让俞幼安去请脉,从没出过纰漏,没想到今天却有这么一出。”

双痕笑道:“陆嫔也太过殷勤了。”

慕毓芫走到铜镜前坐下,回头道:“没事就好,先不用再说他。让紫汀进来整理下发髻,这几支足金步摇实在太沉了。你再把早起的衣裳拿过来,既然人都散了,我也乐得自在一些。”

紫汀进来笑问:“娘娘想换个什么样的?”

慕毓芫自行去着云鬓上的钗环,发髻已有些许松动,反手抿了抿,对着錾花铜镜笑道:“又有什么分别,你看着随意挽一个好了。”

紫汀服侍他十余年,深知喜好,加上手上功夫着实巧致,不到片刻,便又换了一个闲适的流云盘桓髻。重新簪上攒心点蓝珠花,将松散发丝抿好,手上取了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沿着发根稳稳的固定别好。正在低头询问慕毓芫,却被闯进来的双痕吓了一跳,轻笑嗔道:“慌慌张张的,谁在后头撵你不成?”

双痕顾不上答他,急道:“娘娘,贤妃娘娘在大门口摔了。”

慕毓芫奇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无故摔着?”

“不是…”双痕连连嗐声,“原是大家一块儿出去的,听说是宝妃娘娘先没有站稳,踩到了贤妃娘娘的裙摆,后来两个人都摔倒了。宝妃娘娘说摔得厉害,让人赶紧去请张老太医过来。娘娘,咱们该怎么办呐?”

“晚了,来不及了。”慕毓芫摇了摇头,“想来宝妃多半是起了疑心,看出贤妃有所不妥,应该早让人去传过张昌源,估计现在人已经到了。”

双痕急道:“那…,若是皇上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肯定会知道的。”慕毓芫挥了挥手,让紫汀到门口看着人,“宝妃原就跟贤妃有过节,再加上贤妃跟我走的亲近,眼下机会难得,他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扇风点火,这件事情瞒不住了。”

“是啊,张老太医可不会瞒着皇上。”

果然,不刻便有消息传回来。张昌源赶到当场,宝妃只说自己没有贤妃伤得重,让老太医先替贤妃诊脉,贤妃也没有理由再拒绝。结果贤妃曾经服食过禁药,大约是当时用量不少,虽然时隔久远,但是遗症痕迹依旧明显。众人恍悟贤妃多年不孕之由,私下皆是议论纷纷。宫妃私自堕胎、禁孕都是大忌,论重可算谋害皇储之罪,皇帝得知消息震怒不已,下旨掖庭令即刻锁拿贤妃看押。

早在先帝天淳年间,掖庭令掌事曾受恩于同晖皇后,往后更有十几年照拂,也算的上是多年的心腹了。因而贤妃虽被禁足在锺翎宫,慕毓芫也并如何不担心,只是想着事情了结,才又开始头疼烦恼起来。在寝阁内思前想后,摇头叹道:“现在皇上正在气头上,此刻不便过去,不然说了也还是白搭,且再稍等一会儿。”

双痕锁眉道:“娘娘虽是好心,可也别惹得皇上迁怒娘娘才是。”

“没事,我心里自有分寸。”慕毓芫微笑安慰他,将双痕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忽而心头微明,大致有了一点朦胧的主意。

双痕问道:“娘娘,可要准备什么?”

“嗯,你去找文贵人一趟。”慕毓芫招手让他走近些,附在耳边交待了几句,嘱咐赶紧去办,又唤吴连贵进来,“只说我身上不舒服,让安和公主进来一趟。”

“是。”吴连贵也知事情紧急,赶忙出去。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章 缘错(下)ˇ 

贤妃服药禁孕的消息传开,宫内顿时一片哗然。皇帝对贤妃不算偏宠,然他位分较高,兼之脾性温柔淡然,在后宫里是有名的和气娘娘。往日里,宫人都惋惜他福薄没有子嗣,谁知道居然是如此缘故,皆是纳罕不解。

而对于杜玫若来说,这个消息实在足够让自己惊喜,惊的是----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喜的是----宫妃私自禁孕是大忌,此次贤妃定然难以脱罪。当时,见贤妃断然拒绝陆嫔的好意,后来连皇贵妃也出面干预,心中便有些奇怪,仿佛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虽然自己不知详细内幕,但也明白其中定有不妥,于是拼着摔伤自身,借机踩住贤妃裙角将他绊倒在地。因为贤妃位分尊贵,寻常小太医过来容易被拒绝,还特意让玉荷去请张昌源,事情很是顺利,自己果然没有白白摔那一跤。

玉荷自外面进来,悄声道:“娘娘,奴婢在外头听了些闲话。”

“少不了的,有什么稀奇?”杜玫若以为是贤妃的议论,也没怎么在意,心内正在琢磨皇帝那边,到底会怎么处置贤妃一事。

玉荷将撵宫人都出去,压低声音,“是有关皇贵妃的事情。”见杜玫若猛地抬头,忙往下道:“外头有人传言,很可能是皇贵妃做过手脚…”

历来宫妃之间都是争斗不休,有时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私下却是暗里藏刀,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杜玫若闻言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倒不是不可能,不过看皇贵妃平时的态度,对贤妃并不像是虚情假意。况且,贤妃得宠不多,皇贵妃没必要如此做,犯不着多年处心积虑。若说放在从前的朱贵妃身上,或许还有几分可信,拿这种手段来对贤妃未免太过,多半是底下的人嘴碎罢了。”

“也是。”玉荷点了点头,“只是奇怪,是谁这么大胆放肆胡言呢?平日里就数熹妃嘴最碎,莫非是他?再者,那个杨婕妤虽然常来请安,但看着也不是本分的,他又跟皇贵妃住在同一宫里,说不定是人不可貌相呢。”

皇宫内的女子,谁会没有自己的私心?比如惠妃、陆嫔、文贵人等等,看起来固然本分老实、沉默寡言,可谁又能保证他们心面如一?不管如何,对皇贵妃来说都不是什么好话。杜玫若轻声笑了笑,“管他是谁,都惹得皇上心烦才好。”

此时此刻,皇帝的确很是心烦。贤妃之事固然让他震惊,毕竟历来宫妃都是盼着怀上龙种,虽然贤妃性子冷淡,但也没想到他偏激到要自绝身孕。然而,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因为忙着朝堂上的事,上午没来得及过去锺翎宫问话。谁知刚刚用过午膳,弹劾汉安王的折子便飞呈上来,内容五花八门,让皇帝震怒之余不禁啼笑皆非。

御驾行到锺翎宫门口,先有掖庭令掌事迎上来,请安过后道:“遵照皇上旨意,只是将贤妃娘娘押在侧殿,并没有做任何审查问询。”

明帝不耐烦挥手,“都下去罢。”

众人正要刚走到仪门,正撞见一名清瘦女子走过来,秋香色暗纹起花宫裳,下着豆绿宫绦如意绵裙,屈膝裣衽道:“臣妾给皇上请安,金安万福。”

明帝稍稍有些迟疑,对面前女子几乎没有印象,待多禄在耳畔提醒了一句,方才问道:“唔…,文贵人有什么事?起来说罢。”

“臣妾听说,贤妃娘娘…”

明帝冷笑打断他,“怎么,你打算替他求情?”

“臣妾人微言轻,不敢奢望为贤妃娘娘求情。”文贵人虽然微低着头,举止气度却很自然,“贤妃娘娘身为锺翎宫主位,臣妾平日与娘娘相处良多,深知娘娘为人,窃以为此事其中定有蹊跷。”

明帝饶有兴趣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哦,说来听听。”

文贵人朝旁边看了看,待多禄等人退开方道:“贤妃娘娘虽然多年不孕,但若说是他自服禁药未免不通,哪会有妃子不想有龙裔的?贤妃娘娘心性清净,难免不通宫内繁琐事务,或许是被人做什么手脚,才会…”

“是么,那你觉得是谁?”

文贵人忽然跪下去,伏地回道:“众人皆知皇贵妃娘娘…,与贤妃娘娘交好,虽然两位娘娘非亲非故的,私下却是亲如姐妹。”声音渐次低微了一些,“臣妾听到外间传言,都说可能是皇贵妃娘娘…”

明帝勃然大怒,“放肆,是谁让你编出此等谣言?!”

“臣妾也是听说。”文贵人似乎很是害怕,不敢抬头,“皇上英明圣断,千万不要冤枉了贤妃娘娘…”

“来人,让他滚开!”明帝忍住怒气,拂袖往内里偏殿走去。

谢宜华一袭素色宫服迎出来,因为犯下大罪,云鬓上的贵重钗环均已摘下,只别了一支素银镂空菱形栀子簪,反倒更合他本来的清淡容色。见到皇帝很是平静,并没有如何惊慌失措,淡声行礼道:“臣妾谢氏,给皇上请安。”

多禄等人并没有跟进来,殿内宫人也都退散了。明帝在静谧中沉默着,绕步走到身后,等着谢宜华不自在转过来,方才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谢宜华淡淡道:“臣妾有罪,无话可说。”

明帝朝他仔细看过去,纤细秀雅的容颜,虽然谈不上如何惊艳绝伦,却自有一种特别的柔和似水气韵。忆起多年前庆都之事,那日谢宜华亲眼得见皇贵妃真容,顿时花颜失色,竟然失神将手中玉簪摔碎在地。想到此处不由好笑,妃子中胆敢不心系自己,却能在后宫里数年平安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也不是让自己上心的,既然有他存在的价值,只要不生出是非,自己也不在乎多养一名妃子。本来历代汉安王忠于朝廷,加上他与皇贵妃相处甚好,不比当初萱妃,不管有没有身孕也都可以。但是私自绝育另当别论,再加上此时还是一幅不动容的样子,由不得不生气,因而冷笑道:“你胆子倒不小,可有半分将朕放在眼里?皇室血脉,岂能让你来做抉择的!”

谢宜华并不动容,缓缓道:“皇上子嗣良多,有寿王、齐王那等国家重器,还有佑綦、佑嵘几位聪明皇子,臣妾有无所出有何分别?既然臣妾犯下祖制宫规,还请皇上依例降罪便是。”

“呵,朕还不知贤妃如此能言。”明帝冷声一笑,“照你这么说,你没有皇嗣,让朕平日也少些操心,还是在为朕着想了?”说着向前走近一步,俯在耳畔道:“你以为朕傻了、糊涂了?你是为什么选秀进宫,朕心里一清二楚!”

谢宜华脸色微变,“请皇上降罪臣妾,不必再问。”

明帝轻声一哼,冷笑道:“世上竟有你这等可笑的人?明知是假的、不存在的,却心甘情愿欺骗自己,还十年一日,真是枉费众人赞你敏慧通透!你到底是聪明呐,还是傻呢?”

被皇帝一语道破多年心事,谢宜华似乎有点虚脱,退后扶住椅子手站稳,声音却依旧笃定,“不管这一生是聪明、还是傻,总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心中无愧,纵有今日也不后悔。”

“住口!”明帝忽然莫名动怒,喝道:“朕今天就让你后悔!”

“呵,但凭皇上处置。”谢宜华反而笑了,抬眸正对着皇帝的视线,有种洞悉心事的明了之色,清声道:“皇上若是真心怜惜皇贵妃,就不该让他伤心难过,让他一腔真情真意化作苦水,难道不对么?”说完平静的福了福,转身没入内殿。

明帝忍受着胸腔内的无名业火,心内气血翻涌,双拳关节握得亮白,只想把周身物件都摔个粉碎。正在当口,却见多禄从外间跑进来,低声禀道:“皇上,皇贵妃娘娘过来了。”

慕毓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手上牵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正是八皇子佑嵘和十一公主佑馥。比较之下,八皇子与皇帝更为亲近一些,领着妹妹上前行礼,怯声道:“父皇,儿臣给你请安。”

“唔,都起来罢。”明帝扶起一双娇小儿女,强自缓住心潮。

慕毓芫并不知先时争执,只柔声劝道:“皇上,贤妃虽然犯下过失,可是看在他悉心照顾佑嵘、佑馥的份上,还望能够从轻处置。两个孩子都还这般的小,怎么可以没有母妃照顾?”

明帝清楚他话里所指,也知道谢宜华对待皇子公主甚好,但是先前余怒未消,声音颇为冷淡,“他既然敢私服禁药,不愿意有朕的子嗣,那就不配再为皇嗣之母!”

十一公主虽然是萱妃所生,但自小由谢宜华抚育,感情极深,此时上前抱住皇帝哭道:“父皇,不要再生母妃的气了…”

“皇上----”

“这后宫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妃子。”明帝打断慕毓芫的话,看着膝前的年幼儿女,沉吟片刻道:“往后,佑嵘和佑馥就先由你照看。”

慕毓芫眉头微蹙道:“如今国中水疫横生、四方不安,正需要汉安王那样的辅国之臣,即便是为朝廷着想,皇上也该稍加宽待一些。”

“满朝都是忠臣,不缺他汉安王一个!”明帝想到午后的折子,心下不免另有一番安排,又道:“难道汉安王的妹妹犯错,就不该处罚?难道朕降罪了贤妃,汉安王就不再是忠臣?”

“皇上,如何这样说呢?”慕毓芫见皇帝并不动容,反倒何胡搅蛮缠起来,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渐低,“近来皇上总是咳嗽不安,何必再伤肝动气的?纵使不想听臣妾的话,也该保重自己身体才是。”

“好,朕都听你的。”明帝温和笑着,朝多禄吩咐道:“让奶娘带着佑嵘、佑馥到泛秀宫,朕先跟皇贵妃一起回去。”

“那贤妃…”

“不必再替他求情了。”明帝不容慕毓芫再说下去,将多禄唤进来冷冷道:“传朕的旨意,贤妃谢氏违禁宫规、恣意犯上,褫夺四妃封号,废为庶人!”

“…”慕毓芫欲言又止,终是无声。

明帝听他低头沉默,眸光水色也似乎有些黯淡,微有不忍,握了纤细的素手在自己掌心,微笑道:“走罢,朕还想喝你做的桂花糖水呢。”

“是。”慕毓芫不便硬违旨意,只得跟着皇帝上辇。

二人回到泛秀宫,皇帝却因前面政务繁忙,只及交代好皇子公主的安排,稍歇了一会便又走了。慕毓芫让人去学堂找到林太傅,给九皇子兄妹请过假,又把八皇子和十一公主叫来,几个孩子年纪相仿,不多会便玩到了一块儿。他自己当然坐不住,吴连贵早早预备好车辇,稍稍收拾衣装,一路急行再次来到锺翎宫。

因为谢宜华位分被废,已经不能住在锺翎宫主殿,掖庭令特意回禀过,所以暂时安置在清岚堂的东院。文贵人自然也得知消息,自西院迎出来请安,又道:“娘娘恐怕有所不知,方才贤妃娘娘与皇上争吵,也不知说了什么,听闻皇上很是生气。”

“好,我知道了。”慕毓芫在人前与他不多话,点了点头,吩咐道:“如今住在这儿的已不是贤妃,别叫错让人忌讳,往后你多加照顾着些,先下去罢。”

“是。”文贵人轻声答应下,转身告退。

慕毓芫让双痕等人在外等候,自己翩身进去。谢宜华正坐在榻边摆着棋子,抬头看见人,起身微笑道:“娘娘,怎么亲自过来了。”神情里面不见半分忧虑伤感,与寻常无二,只是环顾屋内一圈,才略带歉意道:“刚刚收拾出来,都不知道让娘娘坐哪儿。”

二人平日时常对弈,慕毓芫拣了对面位置坐下,伸手捻起一颗洁白莹透的棋子,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棋子在空中顿了半晌,也没有落下,抬眸看着谢宜华的微笑,忍不住叹道:“本来还想着能够求情些许,你又何苦…”

谢宜华轻轻摇头,淡声道:“所有事情皆是由嫔妾而起,娘娘不必太挂怀,也不要再去恳求皇上,免得将娘娘也牵扯进来。再说,现在这样清清静静的,嫔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更轻松自在了。”

慕毓芫不愿意接他的话,转口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样,摔得厉害么?”

谢宜华淡然微笑,“无妨,只是蹭破了点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