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慕毓芫点了点头,“早知道张昌源进来,应该让你事先回避的,阴差阳错,结果让宝妃看出不妥来。”

“那宝妃年纪虽小,心思却是深重,娘娘何必自责?”谢宜华反倒安慰他,想了一会又道:“再者皇上对他颇为宠爱,比起先时的萱妃、朱贵妃来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看他此次对嫔妾,只要抓住一丁点儿机会,宁可摔伤自己也在所不惜,娘娘也得多防着点儿。”

“不消说,我自然都知道。”慕毓芫微微颔首,心内稍有微涩感慨,缓缓放下手中的棋子,轻声叹道:“从前萱妃、朱贵妃虽然圣眷不错,但是皇上总有尺寸,并非凡事都肯应允,也没生出什么大动静来。再看宝妃有孕那次…”说到此处,更是勾起往昔的旧火,“闹得人仰马翻、举宫不安,能够如此生事不息,说到底,都不过是皇上存心所为罢了。”

谢宜华轻笑道:“所以说,臣子家还是碌碌无为的好。”

慕毓芫不想在此上纠缠,带过话题道:“素日里,因为你抚育着佑嵘、佑馥,皇上还时常夸赞你,说是总算不负贤妃之名。再加上汉安王劳苦功高,皇上也颇为倚重,又不比云琅他们招人忌讳,多少都有些旧情分在其中。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皇上却是半分也不肯松口,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君心难测…”谢宜华说这话的时候,不由笑了笑,“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该多加上一层罪了。”

“你还拿自己开玩笑。”

“呵,娘娘别再皱着眉头了。”谢宜华转眸看向窗外,秋意浓厚,风里卷杂着些许临冬的清冷气氛,回头笑道:“想来皇上还在生气,宝妃必定会在身边多言,嫔妾没什么事,娘娘还是先回去罢。”

想起日间之事,慕毓芫忍不住冷笑,“此事皆由宝妃而起,当年你遣他回府,心里自然记恨着你,所以才生出这么一段事故。眼下这会儿,不知他正如何得意畅快,且由他乐几天,此事绝不会这么轻易过去了。”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上)ˇ 

当日贤妃和宝妃一起摔倒,结果查出贤妃服药禁孕,导致被废为庶人,一下子从四妃之位跌落到最末,委实让人惊心动魄。而宝妃那边,则有皇帝三番五次的垂问,不论饮食、医药,都比从前更为精心周密。另外,也不知是嘉奖查出贤妃一事,还是心疼宝妃摔伤,皇帝甚至放出话来,只要宝妃有孕便可擢升为贵妃。后宫局势渐渐生变,淳宁宫的风头水涨船高、日益稳固,照今时发展下去,颇有要追赶上当年朱贵妃之势。

后宫上下不免议论纷纷,各有揣测思虑。慕毓芫对此不置可否,不管听到什么五花八门的流言,也都无动于衷,只是严令泛秀宫之人不可参与。早起预备去清岚堂,因为小皇子年纪尚幼、秉性娇柔,片刻离不得母妃身边,只好也抱着带了过去。

谢宜华自然是高兴的,忙拿了一个金黄馨香的大冬柚,放在榻上滚来滚去,含笑逗小皇子玩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闲话,方道:“这儿没人来往倒是很好,格外清静,只是空闲之时,有点儿想念佑馥他们。”

“委屈你了。”慕毓芫劝慰了一句,拉着他的手道:“不是我不记得这事儿,只是带着他们过来太显眼,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难免会传到皇上那里。我倒是不介意皇上说什么,只是担心对你不好。”

谢宜华颔首笑道:“是,娘娘想得周全。”眉间稍有浅淡惆怅,叹道:“虽然知道他们跟着娘娘,断然不会受委屈,不过身边猛然间少了人,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小皇子玩腻了手中的冬柚,仰面道:“母妃,小澜想要出去玩儿。”

“乖,再坐一会儿。”慕毓芫拣了块玫瑰芙蓉糕,递到小皇子手里,哄得他在旁边玩耍着,又道:“你养育佑馥他们一场,自然是难舍难分。等过几天,皇上那边气消得差不多,你便过来泛秀宫请安,我会单独留下佑馥、佑嵘,你们再好好的团聚。既没人打扰又免得闲言,如此可好?”

“嗯,这样更好。”谢宜华点了点头,转眸往东北方向看去,依稀可见淳宁宫的片片琉瓦,回头问道:“听说皇上打算擢升宝妃,果真如此?”

慕毓芫苦笑道:“呵,连你也知道了。”

谢宜华瞧了瞧他,劝道:“娘娘别太过担心,不是说要宝妃有孕才行么。”低头琢磨了一会,“不过也是奇怪,宝妃进宫已经两、三年,平时承恩不少,怎么会一直没有子嗣呢?恍惚记得,先时是有过一次身孕的。”

慕毓芫冷笑道:“那次么----,倒也未必!”

谢宜华不解问道:“这是怎么说?”

“这事儿说来啰嗦,原本也没几个人知道。”慕毓芫抿茶润了润,缓缓道:“当日宝妃有孕,熹妃还过来抱怨了几句,说是觉得他张狂,怕以后母凭子贵更是气势压人。谁知没隔多久,竟然无声无息就小产了。”

“是,嫔妾也还记得。”谢宜华微微颔首,回忆道:“当时宝妃还只是贵人,不正因为那次小产,所以才被皇上封为妃位的么。”

“哎…”慕毓芫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道,当时还处死了一名太医?”

“嗯,听说了一点儿。不是因为没有保住胎儿,所以才…”谢宜华禾眉微蹙,迟疑问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你是知道的,我虽然比不得你喜爱清净,却也厌烦旁人聒噪,所以平时都免了大家的请安礼。可是那段时间,宝妃却是日日过来请安。本来怀孕就该多加保养,再者我跟他原本不合,他本该小心提防着我才是,何故行为如此反常?后来,果然在泛秀宫里摔了。”

谢宜华诧异道:“这倒是不曾听说,难道说当日宝妃小产,是因为请安时摔倒的缘故?照娘娘这么说,岂不是他故意存心所为?即便皇上因此迁怒娘娘,不过是管教宫人不严,也比不得自己诞育皇子要紧,这样不是得不偿失么。”

慕毓芫淡淡一笑,“或许是我心怀愤恨不满,故意使人为之呢。”

“这…”谢宜华为人剔透明白,很快顿悟过来,“娘娘的意思是,宝妃当日根本没有怀孕,他是存心…”

“算了,不想再提起他。”慕毓芫微微心烦,摆了摆手。

“那就更奇怪了。”谢宜华似乎很是纳罕,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宝妃竟然从没有过身孕?与嫔妾不同,依他那般想获得圣宠的心思,应该急着怀上身孕才对,真是让人费解。”

慕毓芫轻笑道:“还好,不然只会更加生乱。”

对于此事,宝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从上次小产之后,皇帝担心其他太医的医术不佳,特别颁下旨意,今后凡是宝妃有恙,均由太医院首座张昌源亲自诊断。张昌源的医术可论国手,在他的调理下,宝妃越发养得面色红润、气韵宜人,只是没有半点怀孕的消息。

玉荷侧首觑了一眼,小声劝道:“娘娘还年轻,别着急把身子担心坏了。”

杜玫若对镜戴着头饰,两点金蝶振翅碎花侧压右鬓,镂空蝶翅甚是精致,由细若须发的金丝巧妙衔接,稍稍一碰,便颤巍巍的不住震动起来。盈盈金光映着雪色面庞,衬出丽色里的失落,对镜蹙眉道:“别再啰嗦了,把那对金百子如意镯子找出来,别耽误去请安的时辰。”

“是。”玉荷捧来朱漆八宝的手镯盒子,谁知找了半日,上下三层翻了个遍,却没找到想要的那对。抬头觑着宝妃的神色,期期艾艾道:“真是奇怪,明明前几天还用过呢。要不,奴婢去唤人进来问问?”

杜玫若不耐道:“回来再说,另外找一对戴就是了。”

通常早朝之后,皇帝都在醉心斋批阅折子。杜玫若平日常来此处,轻车熟路,自侧门小路进入院子,门口宫人蹲身请了安。稍等了一等,皇帝在里面传话宣进。谁知刚跨进内殿门槛,正撞上一个小太监出来,一时不防,两人不免稍微碰了一下。

只听“吭”的一声,小太监手里的墨砚掉在地上,镜砖平滑坚硬,墨研还在上面弹跳了两下。多禄大惊失色,慌忙跑过来拾起墨砚,见已然磕破一方小角,连声斥道:“蠢材,蠢材!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小心一点。”

“怎么回事?”明帝起身过来,看着多禄手中的墨砚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脸上换了温和笑意,朝杜玫若问道:“先头墨砚研的墨汁不好,才说换一个用,就让这蠢奴才摔坏了。还好罢,方才有没有吓着你?”

杜玫若见皇帝当众关切,低头含笑道:“没有,倒是让皇上担心。”

明帝让人扶他到旁边坐下,侧首看向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冷冷道:“连个东西都拿不好,留着还有什么用?来人,带下去廷杖二十!!”

廷杖之刑轻可致残、重则废命,二十廷杖下去,纵使那小太监年轻体健,至少也要丢掉半条命。不过摔坏了一方墨研而已,皇帝未免有些太过激动。杜玫若只当是因为自己,再者当着众人,怎么说也要表现几分贤良淑惠,因此劝道:“皇上,别再为奴才们生气了。”

“不中用的奴才,留着也没用。”明帝不为所动,又道:“你先到偏殿歇着,朕把手头几个折子批完,然后正好一块儿用午膳。”

皇帝虽然整日政事繁忙,然而也是细心之人。杜玫若忆起往昔,每当与皇帝共用午膳时,总会特意吩咐宫人,准备一盅浓浓的酸笋黄花鸡皮汤。打小就最爱喝这个,甚至连自己不爱放姜的琐事,皇帝也记得一清二楚,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亲手给自己盛上一碗呢。如此体贴入微,心底怎么会不骄傲满足?自己正当青春年少,时间长久,皇帝的心总会改变倾向罢。

玉荷悄声笑道:“娘娘,想什么这么高兴呢?”

杜玫若正要答话,却听外面一阵轻微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过来,轻丽柔软的女声问道:“多总管,父皇这会儿正忙着么?”那声音并不熟悉,断然不会是金晽公主,心念稍转,便知道是安和公主驾到。

多禄回道:“皇上还得批会儿折子,不过说好跟宝妃娘娘一块儿用膳,想来用不了多少时间,要不大公主等等?想喝什么茶,奴才这就让人去准备。”

“呵,茶就不用准备了。”安和公主说话之间,已经转到偏殿,隔着六菱穿孔的凉玉珠帘,婉声笑道:“既然宝妃娘娘在这儿,难得一见,坐下来说说话也好。好了,你先出去罢。”

从前熹妃年轻时,在宫内颇为飞扬恣意、口无遮拦,因为这个缘故,杜玫若自小就不喜欢咸熙宫的人。随着年岁渐长,安和公主跟皇贵妃愈发亲近,更显趋炎附势,加上后来与熹妃冲突,更是连面上情也没剩下半点。听闻安和公主这么一说,微觉奇怪,不过毕竟对方是皇帝亲女,自己没有权利撵人出去。好在殿堂很是宽敞阔大,内里座椅良多,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各自坐着相安便是。

安和公主意态悠闲坐下,并没有跟宝妃说什么话,只顾跟自己的侍女轻声说笑,恍若殿内再无旁人。玉荷不免有些着恼,轻声道:“真是,也不过请安一声。”

自名义上来说,杜玫若算是安和公主的母妃,但论起年纪来,反倒是杜玫若要小几岁。即便是从前的朱贵妃,安和公主也是尽量避开,因此说到请安这上头,杜玫若原本就没有想过,也谈不上有什么可生气的。

大约是多禄进去通禀过,内殿很快传来话,说是折子已经批完,让宝妃娘娘、安和公主都进去。明帝赐了二人座位,先朝安和公主笑道:“不是说有身孕了么?你年纪还轻,正该多加保养,往后不用时常过来请安。”

“不碍事,多谢父皇关怀。”

明帝叹了一口气,摇头笑道:“本来是件大喜的事,只是仔细想着,倒觉得朕老的太快,连女儿都要做娘亲了。”

安和公主笑道:“父皇为大燕黎民百姓撑天踏地,是千万子民的身心依靠,正当春秋鼎盛的壮年,如何有此等感慨?至少还得等二、三十年,方才勉强能说得,看来父皇是太心急了。”

明帝笑道:“每次听寅歆说话,朕心里总要舒畅一些。”

多禄从外间跑进来,禀道:“皇上,掖庭令来人有事请示。”

掖庭令负责宫内大小琐事,一般来说,需要惊动皇帝裁决定夺的,多半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明帝脸色微沉,蹙眉道:“什么事?让人进来。”

掖庭令掌事进殿先请安,指着押进来的小宫女道:“启禀皇上,这是淳宁宫里端水的小丫头,平日里嘴很不好,好几次因为多嘴被嬷嬷管教。最近有人见他举止奇怪、形迹可疑,奴才带着人过去清查,结果搜出不少金银首饰。已经让人辨过,都是宝妃娘娘的贵重之物,奴才不敢自专,特来请宝妃娘娘示下。”

杜玫若不料事情扯到自己身上,不由一怔。

“既然这奴才手脚不干净,又嘴碎多言,何必还带来让皇上生气?”安和公主先接口,侧首看了杜玫若一眼,似乎还不经意的笑了笑。

杜玫若此时顾不上他,忙让人把赃物拿上来,果然是自己的首饰,最上面金光锃亮的,正是早起没找到的那对镯子。虽说是找到了东西,但毕竟在皇帝面前丢脸,有着管教不善的过失,因而皱眉道:“平时并没有亏待你们,怎么做出这等事情?”

“娘娘…”那小宫女早哭花了脸,抽抽搭搭道:“娘娘,不是奴婢偷的…,娘娘…,娘娘给奴婢做主…”

“笑话!不是你偷的,难道还是你主子赏的?”安和公主冷声一笑,又道:“也不瞧瞧自个儿的样子,笨手笨脚,扯谎也要编个像一点儿的。再敢在皇上面前胡言,更是罪加一等!”

小宫女吓得不轻,连连叩头道:“不、不,奴婢不敢。”

杜玫若往下看过去,听出点不对的地方。忽然想起最近的流言,恍惚明白掌事最开始的那段话,再加上安和公主一番描绘,仿佛自己指使人做过什么似的。眼角余光扫过皇帝那边,脸色颇为难看,偏那小宫女吓得没魂儿,还一个劲儿的央求自己。

安和公主又道:“快说清楚,别以为你的主子会偏袒你!”

既然如此说,当然不便从轻处置小宫女,可是太过严厉,又有恼人办事不利借此下手之嫌。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蠢笨有如熹妃,素来不入自己的眼,怎会生出如此难缠的女儿?可是也不好沉默不言,只得吩咐道:“既然证据确凿,那就由掌事带下去处置好了。”

“是,打扰宝妃娘娘了。”

明帝静默了片刻,抬手道:“朕忙了一上午,有些疲乏了。今日没什么精神,得空再说话,你们都先回去罢。”

二人走出醉心斋,安和公主忽而吁了口气,自语叹道:“谢母妃素来性子宽和,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如今落得那般下场,真是让人觉得可怜呐。”说着回头,嘴角浮起浅淡笑容,“不过宝妃娘娘生性良善、最是娇柔,那些阴狠毒辣之人,一定是连见都没有见过了。”

“你…”杜玫若一时噎住,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下)ˇ 

清风卷起一片片残败的落叶,在地上纷乱旋舞,飞得高些的时候,便有明媚阳光自叶面穿透而过,映出薄积微凉的盈盈黄光。浓阴如幕、烟光如缕,仿似有云雾弥漫在醉心斋大殿内。明帝在光影疏离中静默,手中握着先时摔坏的墨砚,慢慢翻转过来,墨砚底面阴刻着篆文的“宓”字,右下角还有细小的日期落款。

----延禧十年五月十七日,日夕。

前日,正好是慕毓芫的生辰。彼时情正浓、意正醇,为了弥补未有立后的亏欠,特意在那日举行祭天仪式,更在封祀坛上许下诺言。那时说好要携手终生,一起共赏万里锦绣江山。第二天,两人闲话书窗之余,都觉须得留下一点纪念,以免将来忘记此时甜蜜。原是想笔墨书写记下,只因他说纸墨易坏不易存,不如在墨砚上刻字落款,纵使时日再久也不会消损,遂有了墨砚上的这些刻字。

“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明帝在心内轻叹,手指抚上那细细的刻痕,似乎还残留着昔日的旖旎气息,一丝一丝的凉意沁入指尖。看着残缺的小角,不免又勾起方才的郁火来。当时贤妃与宝妃同时跌倒,接着宝妃便将张昌源请来诊脉,进而查出贤妃不孕之由,在宫内闹起不小的风波。这一切,当然不会只是机缘巧合。

“皇上,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多禄隔着两三步之遥,小声询问。

“不用!”明帝将墨砚拍在御案上,又觉自己太过用力,忙拿起来瞧了瞧,方才缓缓放下去。侧首看了多禄一眼,挥手道:“备辇,起驾泛秀宫。”

“皇上,都快晌午了。”多禄瞅着殿外日头,劝道:“起先也没提前知会,恐怕那边没预备皇上的午膳,不如用过膳食,等下歇过晌午再过去?”

明帝想要喝斥几句多嘴,却是懒得开口,冷声一笑,自个儿抬脚就往殿外走。慌得多禄赶忙追出去,又招呼小太监推着车辇上来。赶到泛秀宫时,果然没有预备皇帝的膳食。慕毓芫看着席面上的菜肴,歉色道:“不知皇上过来,都是孩子们爱吃的菜式。皇上坐着喝会儿茶,稍歇一会,等御膳房把菜送过来,晚些再用罢。”

因为贤妃被废的缘故,八皇子和十一公主都搬了过来,如今日日同食,此时当然也在席上。明帝抬了抬手,让五个孩子都坐下,淡淡道:“朕没什么胃口,盛一碗鱼汤喝喝就好。”

“嗯。”慕毓芫温柔颔首,招呼着孩子们继续吃饭,拿起一个青花葫芦纹瓷碗,亲手盛了一碗浓香扑鼻的鱼汤,递与皇帝道:“既然皇上胃口清淡,就多喝点汤,今日的鲫鱼很是新鲜呢。”又指了指旁边的两样,吩咐宫人,“把那芽韭炒鹿脯丝、山药樱桃肉挪到这边,再去盛大半碗碧粳饭上来。”

明帝笑道:“你也坐下吃罢,别累着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自己随意吃了几口,一心顾着去给小皇子夹菜,又忙着给他擦拭小嘴上的饭粒。双痕在旁边递着丝绢,笑道:“小澜王爷就是缠人,奴婢们夹的菜都不肯吃,累得娘娘饭也用不好。”

小皇子咕嘟着一张小脸,边嚼边道:“母妃挑的菜好吃…”

“先吃饭,吃完再说话。”慕毓芫教导了一句,满眸怜爱,将碗沿的散碎菜叶拨进去,柔声道:“把这些饭菜都吃完,一会儿再喝点汤。”

明帝在边上看了,摇头笑道:“你呀,实在太偏疼小澜了。”

十公主接口道:“就是,就是。”

明帝闻言大笑,“怎么,棠儿还吃弟弟的醋不成?”说着招了招手,将十公主拉到自己身边,“想吃什么?父皇亲自给你夹过来,也偏疼你。”

十公主便让皇帝夹了块樱桃肉,咬了半口,冲着九皇子笑道:“哈哈,没人给九哥哥夹菜,心里一定正不自在呢。”

九皇子皱眉道:“少胡说,我又不是你。”

“好好吃饭。”慕毓芫止住十公主,又朝旁边微笑道:“佑嵘、佑馥,别去学棠儿那般淘气,喜欢吃什么就说,让嬷嬷取来。”

“是。”二人站起来答应了,方才重新坐下。

明帝揽着十公主笑了笑,侧首道:“前几日,太傅过来回禀皇子们的学业,说佑綦很是聪慧,更难为懂得自律,每每交待的课业都极认真。虽说佑嵘比他年长一岁,可是论起稳重妥帖、大方得体,还是佑綦更胜一筹呢。”

八皇子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看佑嵘很好,又听话、又懂事,比起棠儿乖多了。”慕毓芫给他添了汤,又问了十一公主两句,回头笑道:“皇上再这么夸佑綦,下午又该躲在房里写字,再不出去玩儿。”

十公主拍手大笑,嚷嚷道:“啊呀,九哥哥连脸红了。”

九皇子被妹妹取笑,脸上不由更红一层。慕毓芫瞧他不自在,忙道:“佑綦,带小澜出去玩着,消消食,等下再午睡一会儿。”又问八皇子,“用好了没有?吃饱也跟着出去玩,你是哥哥,多照看着佑馥一些。”

“是。”八皇子赶忙答应,回头看了看十一公主,一并拉着站起来,行礼道:“请父皇和慕母妃慢用,儿臣先行告安。”

“去罢。”明帝也点了点头,稍微咳嗽了两声。

“怎么,还是总不见消停。”慕毓芫打量着皇帝,微微蹙眉,“眼下冬秋时节,皇上更该注意着一些。平时问张老太医,每次都说没有大碍,可是怎么总拖着不断根?不如去京外寻寻,或许有特别拿手医治咳疾,总是咳嗽不断,时间长久难免会伤及心肺。”

明帝微有苦涩,淡笑道:“没事,大概最近没有歇好。”

“嗯,到里面歇息着罢。”慕毓芫站起身来,搭手扶着皇帝入内,双痕赶着上来放好茶水,便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寝阁内静谧似水,唯有青鸭水滴“零丁”作响,一滴一滴,似无形的小锤轻轻敲打着人心。原本有万千话语要说,及至面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皆是沉默。明帝在美人榻上躺了会儿,问道:“最近添了佑嵘和佑馥,把你累坏了吧?”

慕毓芫淡淡微笑,“还好,都挺听话的。”

“母妃…”帘外一阵细碎轻快的足音,是小皇子跑了进来,进门先扑到慕毓芫的怀里,嘟哝道:“母妃,小澜想睡觉了。”

“好,母妃陪着小澜。”慕毓芫将他抱到床沿坐好,蹲身脱掉小靴子,又让小皇子站起来,俯身脱掉外面的小小蟒袍。先拉上锦绫花被捂住身子,轻手摘去小金冠,柔声哄道:“小澜乖乖睡觉,母妃跟父皇说会儿话。”

小皇子却是不肯,只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手,扭动撒娇,“不嘛,小澜要跟母妃一块儿睡。”说着搂住慕毓芫的脖子,小小声道:“母妃,让父皇也过来这边坐,一起陪小澜睡觉。”

明帝闻言笑道:“不用跟你母妃咬耳朵,父皇都听见了。”

“好…,快点进去渥着。”慕毓芫只得脱鞋上榻,回头笑道:“皇上过来罢,躺着说话也舒服一些,不然小澜再闹下去,等会儿该着凉了。”

“还不都是你宠的?”明帝摇了摇头,走近笑道:“小澜过来,让朕先打两下。”

小皇子像是有些畏惧皇帝,赶忙往被子里躲了躲。慕毓芫见状好笑,忙哄道:“好好睡着,父皇只是说着玩呢。”寝阁内温暖宜睡,加上安神香缓缓焚烧散发,只柔声抚拍了一阵,小皇子便渐渐睡着过去。

“朕也有些困了。”明帝打了个呵欠,贴近靠着慕毓芫,感受着他身上独有的馨香气息,只觉心内一片安宁舒缓。

午后好眠,大半日时光悠然而过。到了晚膳时,依旧是帝妃二人正坐,两边则分坐着五个孩子,席上气氛甚是热闹。因为下午睡的不错,明帝精神甚好,看着窗外清凉的下弦月,乃笑道:“今天晚膳用的早,等会正好赏一赏月色。”

十公主指着擦黑夜空,回头道:“你们看,那颗星星多亮啊。”

“姐姐…”小皇子拉了拉他,插嘴道:“嬷嬷说,不能用手指着月亮,不然月亮生气了,姐姐的耳朵就会缺一块儿。”

十公主轻声笑斥,“呵,胡说八道。”

小皇子嘟了嘟嘴,众人都不由笑了起来。慕毓芫伸手抱起小皇子,笑道:“小澜也是好心,棠儿你还不领情?等会耳朵真有缺口,可别偷偷哭鼻子。”

明帝笑道:“几个孩子里面,就数小澜年纪小一些。佑綦他们几个,一般大小,更容易玩到一块儿,倒是让小澜落单了。”

“可不是…”慕毓芫也是一笑,还没说完,只见双痕走进来说了两句,脸上笑意微黯,回头迟疑道:“佑馥的母妃病了,臣妾想带孩子们过去一趟。”

众人都敛了笑容,不敢吱声。明帝冷哼一声,原本赏月的兴致扫的全无,因而不悦道:“病了就传太医,让孩子们过去做什么?你又不是太医,去了也是无益。”侧首吩咐多禄道:“让人去太医院传张昌源,有事过来回禀。”多禄赶忙点头,下去传话。

十一公主已经站起来,小声道:“父皇,儿臣…”

“奶娘!”慕毓芫赶忙打断他,吩咐道:“时辰不早,带佑嵘、佑馥下去歇着。”又将小皇子放了下来,起身道:“孩子们先不过去,臣妾自个儿去瞧瞧。”

“天都黑了,你也不用过去。”明帝一把抓住他,冷笑道:“他自己也说了,不论怎样,都是决计不后悔,那就由他去罢。”

慕毓芫微有惑色,顿了顿道:“臣妾只坐会儿就回来,不用很久。”

“朕不让你去!”明帝忽然拔高声调,吓得皇子公主们也不敢出声,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忍了忍道:“左右不过是头疼脑热,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病了,你就这样着急?朕也病着,谁又来关心过!!”

“臣妾不去便是,皇上又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慕毓芫一脸迷惑不解,因为腕上吃痛,不由蹙眉,“皇上,先松一松手…”

明帝赶忙松开手,原本雪白纤细的皓腕,已经印上几道绯红的痕迹,映在灯光下尤为醒目,急忙问道:“疼吗?快让朕看看。”说着不耐挥手,“都先下去!”话刚说完,便是猛的一阵咳嗽,胸间泛起一丝丝拉扯疼痛,似有细线抽离。

“皇上,还是肺上难受么?”

“嗯。”明帝吃力点头,稍稍喘了口气。

慕毓芫赶忙搭手搀扶,进到寝阁坐下,转身沏了一盏新泡的酽茶上来,小心递到皇帝手里。在旁边椅子上坐了,担忧道:“臣妾看皇上脸色不好,别强忍着,不如让张昌源过来一趟?”

“不用,朕还想陪你赏会儿月呢。”明帝微笑摇头,唤多禄进来道:“你回一趟天禧宫,把朕的丸药拿些过来。”说完端起桌上的温茶,大气饮了两口,一股温热暖流自喉间滑向胸腔,将疼痒之觉稍稍压下。

“皇上身子不舒服,还赏什么月?”慕毓芫一脸无奈,叹道:“月亮夜夜都挂着天上,皇上想什么时候赏不可以?怎么今天这般固执…”

“咦,当真生朕的气了?”明帝舒缓着胸腔的气流,说着拉起他的手,“刚才话说的重了些,朕只是想多陪你一会儿,别在心里委屈了。”

“没有…”慕毓芫轻轻摇头,渐次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