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痕默了一会儿,叹道:“皇上的病…,还真是教人悬心呐。”

不是一直都想着要复仇,亲手杀了齐王的么?为何到了此刻,自己却忍不住要迟疑为难?心内并非不恨,反而是满满的就快溢出来。可是,皇帝已经病重如斯,当真要把他逼上绝路?爱、恨、情、仇,为何这般纠缠难解?心内有无数种声音,一声一声,问得自己走投无路,像是要把整个人四分五裂开来。

慕毓芫实在是头疼难忍,竭力平复心绪,“眼下朝中还有一堆大事,皇上身子不太好,实在经不起长时间劳累,得帮着照看一些。”往廊子中间走了两步,裹紧了身上的湖色羽缎,“走罢,先回去暖和会儿。”

双痕赶忙上前扶着她,边走边道:“那齐王还真是…,当初不过是个小孩子,才多大一点儿,怎么能对六公主下手?也太…”

“好了,别再提他。”慕毓芫轻声喝住,千般纷乱烦恼犹如针扎心房,蹙眉走下连廊口,抬头时却猛然愣住。

“娘、娘娘…”陆嫔结结巴巴,看着身旁的惠妃说不清话。

惠妃一脸惊吓过后的慌乱,失声问道:“双痕姑娘,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寅祺他对艴儿做了什么?难道,难道艴儿的死…”

双痕慌忙道:“惠妃娘娘,奴婢什么也没有说。”

“娘娘,娘娘你说句话。”惠妃突然哭了起来,跪下道:“艴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亲娘,后来交到嫔妾手里,结果又那样突然的离去了。恳求娘娘,看在曾经抚育寅祺一场的份上,不论是好是坏,都给嫔妾一个清楚明白。”

“惠妃姐姐,快起来罢。”

陆嫔不曾料到此时局面,赶忙跪下,“娘娘,惠妃娘娘担心老三的事,特意拉着嫔妾过来请安,想让娘娘求个情…”

“好了,不用解释。”

“是。”陆嫔诚惶诚恐,静默缄口跪在旁边。

慕毓芫叹了口气,也顾不上责备双痕失言,俯身扶住惠妃道:“惠妃姐姐,快别在风地里哭了,冷风吹着,等会头疼发热就不好了。”

惠妃仍是不住的哭,只道:“娘娘,求娘娘告诉嫔妾。”

陆嫔劝道:“惠妃娘娘,还是先起来罢。”

慕毓芫看了双痕一眼,蹙了蹙眉,“让人去太医院传俞幼安,到诏德宫一趟,顺便带上安神药丸,等会给惠妃诊下脉。”说完又看向陆嫔,点头示意道:“本宫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先扶惠妃回宫,这几日时常过去瞧瞧,有事过来回禀。”

惠妃不肯离去,哭道:“娘娘…”

“去罢。”慕毓芫将羽纱兜帽反手罩上,望向乌青透亮的清冷天空,微微出神站了一瞬,只觉心比清风还要更加寂寥。

陆嫔好说歹说,才跟宫女们扶着惠妃回了宫。片刻,俞幼安便从太医院赶来,进去诊了半日脉,开下一张安神养气的药方。陆嫔伺候着惠妃躺下,原本也不是得了什么大病,陪坐了一会儿,待惠妃静下便起身告安。

一路急行回宫,陆嫔方才空下来思量。原本是惠妃胆子小,不敢自己单独前去,千求万肯的,非要拉着自己同去泛秀宫。心里也清楚多半不成,虽说皇贵妃与齐王没什么过节,可是少了一个皇子做对手,又有哪个妃子会不高兴?只因不愿得罪惠妃,所以才勉强跟着走了一趟。

谁知偏生不巧,刚好听到双痕说的那句话。现在回想起来,双痕所说的“对六公主下手”云云,肯定藏着什么,断然不会是什么好话。恐怕,真的像惠妃猜测的那样,当初六公主的死,齐王在其中脱不了干系。不过事不关己,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有着这个缘故,自己更不能参合进去了。

小宫女端着热茶上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么?”

陆嫔捧着茶暖手,不快道:“刚才出去受了凉风,这会儿有些头疼。对了,诏德宫的惠妃娘娘病着,皇贵妃娘娘吩咐照看,本宫怕是去不了。最近几日,你常过去问问那边的消息。”

“是。”

待到小宫女撤盘下去,陆嫔才对身边宫女道:“今天撞见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不然仔细你的皮!”说着叹气,“唉,早先真不该心软出去。”

“是,奴婢懂得。”那宫女衣着体面,说话语气也比较亲近,“再说,皇贵妃娘娘素来待娘娘不错,两边走得甚好,想来不会乱怪罪人的。”

陆嫔感慨叹道:“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可不能再出错了。”

“可不是。”那宫女也颇为唏嘘,“先时的贵妃娘娘,如今的宝妃娘娘,当初何等的看不上咱们,结果都没什么好下场。还是娘娘的眼光好,从头到尾,只跟着皇贵妃娘娘身后,如今可算是等到了。”

“等到什么?”陆嫔幽幽反问,“本宫膝下没有子女,能有什么盼头?不比熹妃有儿有女的,大公主又那般聪明过人,大驸马也是朝廷的要臣,今后的日子少不了风光得意。”

“娘娘何必自轻,比起她们岂非好上一万倍?”

“不错。”陆嫔展颜笑了笑,“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没有葬身宫中,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将来太子登基称帝,本宫就是太嫔,只要能平平安安过完此生,也该给佛主烧香了。”

“娘娘,先歇一会儿?”

“嗯,把暖炉挪近一些。”陆嫔懒洋洋倚在软枕上,闻着暖热袭人的香气,怅然想着,往后半生都将这样过完了。

第四十八章 朝拜《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八章 朝拜ˇ 

关于齐王逼宫造反一事,或许江南百姓还受到些动荡影响,但对京城子民来说,不过是经历了一个喧哗夜晚。直到事情尘埃落定,市井才开始渐渐传出流言。据说是三皇子齐王领兵造反,一直攻打到了皇宫里面,多亏天神庇佑、帝威震慑,才没有让齐王的逆天野心得逞。

半个月来,此事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太平年间的百姓而言,能过亲身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大事,无疑都是兴奋的,仿佛自己也参与其中出过力似的。没人知道皇帝多年的苦心经营,以及未来江山的局势,那不是黎民能够关心担忧的,只要今上不是暴戾之君就够了。

随着齐王落网入牢,何锟等诸路逆军被诛灭,江南的动乱也逐渐平定下来,国内局势开始进入真正平和。中央集权再次得到增强,边境安宁、国中无乱,百姓们也从乱事中解脱出来,开始燕朝最长一段的休养生息年岁。百姓们蒙昧无知,还能以为这是皇帝天命的缘故。然满朝大臣通透明白,皆知朝中局势已经大变,私下均在为将来思量,该如何能延续家族的荣华富贵。

齐王的事,皇帝一直都没有下旨处理。皇贵妃娘娘也缄默其口,帝妃二人仿佛同时失忆,似乎已经忘记齐王这个人,决口不提此事。眼下朝中局势微妙,没有臣子会脑袋发烧,在这种时候去多嘴生事,因此齐王等人仍是被关押牢中。正在满朝大臣们揣测不已、人心惶惶的时候,朝中又生出另外一件惊天大事。

皇帝已经许久不曾早朝,这日突然有旨,传令四品以上官员到霁文阁听政,严旨不得无故不朝。霁文阁虽然比不得启元殿宏伟,但中堂大殿也甚是宽阔,足足可站列将近百余人,容纳六十八名朝中要员当然绰绰有余。众官员整肃精神赶来,垂首低目依次进入大殿,听着殿内铜漏水滴声声催响,皆是凝声摒气静候。

一阵轻软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多禄高声宣唱道:“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众臣闻言皆是愕然,只是未得旨意不敢无故抬头。殿内的金边青砖光滑似镜,从砖面上的人影来看,除了皇帝的明黄色身影,旁边还有一名身着明黄服饰的女子。只听御座上的人坐下平定,皇帝沉声问道:“众位爱卿,都愣着做什么呢?”

众臣皆知上面并非只有皇帝,身旁女子便是如今的后宫之首----泛秀宫慕氏,虽然叩拜皇贵妃娘娘理所应当,但如今帝妃同坐一处叩拜,却是意义非常。

皇帝不悦道:“抬起头来,都别在腹内私议了。”

霁文阁内特意布置过,两侧数条明黄色锦缎帷帐,绸面光滑、影折光线,自房梁上一带一带柔软垂坠下来。殿中设有宽展的金漆盘龙御座,上铺有黄绫锦绣软褥,皇帝和皇贵妃端坐其中,皆是一身华贵的明黄色刺龙朝服。御座两旁各蹲一只瑞兽香炉,一左一右,熏炉内沉水香的轻烟袅袅散开,殿内气氛格外肃穆。

除了十几年前参加过光帝大婚的老臣,朝中官员多半没有见过皇贵妃,只是想着她能十几年专宠后宫不衰,皆猜测定是个妖艳妩媚的绝色美人。及至今日见到,才知道是如此的仪态万方、殊色照人,当她一身明黄朝服端坐于君王身侧时,更显母仪天下的气度,断然和“妖媚”二字沾不上。

众臣正在惶恐之间,明帝又朗声道:“朕早就颁过旨意,皇贵妃之位仪同后制,所以皇贵妃不单是太子生母,同事也是大燕朝的天下之母。将来的皇帝见到皇贵妃,都要叩行尊长之礼请安,难道还当不起你们一拜?”

众臣面有难色,均知这一拜意味着什么。

明帝似乎冷笑了一声,厉声问道:“莫非是看朕病了,礼数也就跟着松懈了?”

眼下国中大局平定,慕氏所生皇九子被册为太子,又有云、凤等人奉旨驻守在京畿四周,也就确保了将来的帝位稳固。没有人会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再者皇帝的话已是很重,因此慕毓藻率先叩拜之后,群臣也跟着纷纷拜倒。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帝妃同受朝拜,还是燕朝历史上的头一遭,霁文阁的位置临近后宫殿群,朝拜声迅速传遍后宫的每个角落。

回到泛秀宫内,慕毓芫方才放松下来。双痕服侍着她坐下,高兴道:“娘娘,今儿奴婢虽然没到前面见识,可是光听声音,也知道必是了不起的大场面。皇上和娘娘回来的时候,皇上还紧紧握着娘娘的手,不时低声询问,那份深情真是教人感慨呐。”

看着殿内喜气洋洋的宫人,慕毓芫不便扫兴,吩咐双痕打赏了众人贺喜银子,让小厨房晚上再多预备些菜式。等到宫人们退的干净,不由回想起霁文阁的情景。从前贵为元后之时,也有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但那是祖制礼仪的规定,与今日朝拜的特殊意义相比,心中有着全然不同的震动感受。

皇帝之所以这么做,多半是担心朝臣不服,所以预先让文武百官接受自己,将来也就少却许多麻烦。想到这一层上面,慕毓芫心中不由微生疼痛,皇帝余下的时光,也就全都变成了生生煎熬。明知前路是何样,自己却是无力的束手无策,只能忍受一日一日的折磨,直至走到最后的那一天。

即便是做了天下之主,贵为帝王,在生死病苦面前,也是一样的渺小微不足道。从来就没有长命不死的帝王,可是皇帝还正当盛年、风华正茂,膝下娇儿尚不足成年,上苍怎能如此狠心将他带走?没有人能够回答,慕毓芫觉得心内疼得空落无物,像是一点一点被挖空,只剩下靠意志苦苦支撑的躯壳。

延禧十五年的早春,树梢开始抽出嫩芽,薄得透明似的,翠绿新叶中夹杂着片片娇黄柔色,带着无声的蓬勃生机。不过皇帝仍然咳嗽不断,其间好几次咳血,还多亏张昌源医术精湛,才勉强将病情压制下去。对于被关押在牢中的齐王,皇帝一直都是不闻不问。偶尔双痕提到此事,慕毓芫总说等着圣旨便好,倒是章弥一事,让慕家的人颇费了几番周折。

章弥之罪不可更改,虽说皇帝不会在意一个小小谋士,但是官面上的套路,慕家的人私下也违背不得。依照慕毓芫的意思,最终从刑部大牢买通的关节,将死刑犯披发盖面处决,以此让章弥本人辗转出狱。尽管事情做的机密,章弥依旧不能再示人面,马车连夜奔行,最后落脚于八百里外一处偏僻山村。章弥乃是事先假取之名,此时能以本名度过往后余生,虽是田耕牧织、鸡犬相伴,但他本人反倒甚为满意。

大地回春之际,还带着未曾褪尽的冬日余寒。

昔时飞扬得意的宝妃已沦为阶下囚,接着惠妃无故病倒,陆嫔闭门不出,加上谢氏依旧静居锺翎宫,阖宫几乎难以看到后妃身影。更不用说皇帝染恙不适,皇贵妃娘娘的种种忙碌,便是聒噪多事的熹妃,也被安和公主接到宫外静养。因此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宫中氛围显得别样清肃,仿佛时光都被凝固,整个后宫沉静的有如一潭池水。

自从霁文阁朝拜之后,明帝便每次都携同慕毓芫一起听政,几个月下来,文武百官也都渐渐习惯了。明帝说起此事,笑道:“有宓儿帮着处理政务,朕反倒轻松了。每天只是吃吃喝喝、看看春景,陪着孩子们读书写字,从前可不曾想过,做皇帝也能如此逍遥快活。”

慕毓芫虽然高兴不起来,仍带微笑道:“皇上高兴就好,等会寅歆和寅雯进宫,陪着皇上说说笑笑,一准让皇上心情更好了。”

先时皇帝曾给乐楹公主赐婚密旨,是备万一之用,如今国中局势平定下来,因此决定本月给妹妹主持婚事。乐楹公主是皇帝的同母胞妹,下嫁的又是正一品护国大将军云琅,在加上慕家是太子母族,因此消息传出不免使得人人兴奋翘首。内务府早已忙的热火朝天,连驻守外省的寿王和大驸马也被召回,今日宣两位公主入宫,便是为着给姑姑筹备婚事大喜。

虽说今次是给乐楹公主预备婚事,但却比不上安和公主的激动喜悦,同母胞弟寿王镇守垗西得力,驸马陈廷俊也立下不少功劳。有着这样的兄弟和丈夫,加上与皇贵妃情谊深厚,正如陆嫔所说的那样,将来少不了风光得意的日子。当安和公主踏进元徵城宫门时,心内是从未有过的畅意痛快,就连那往日得尽父皇呵护的四妹妹,如今似乎也比自己矮了一头。

安和公主不顾自己八个月的身孕,特意在宫门口等候,望着前面漫漫无尽的朱红宫墙,脸上绽着难以掩饰的春风得意。看着刚刚下车的金晽公主,搭着贴身侍女的手,上前笑道:“四妹妹,咱们赶紧进去罢。”

“好,长姐当心一些。”金晽公主微笑回应,并非没有察觉到姐姐的得意,只是想着父皇这座大靠山摇摇欲坠,将来无依无靠,再也没有人真心疼惜宠爱自己,心里面早就全都乱了。

“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安和公主满怀欢喜的往前走着,并不知道这仅仅是半生荣华的开始,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风光岁月,直到最后获罪而死。

不过,安和公主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多久。刚进到泛秀宫请过安,皇帝只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她去跟皇贵妃到里面歇着,单独留下金晽公主说话。慕毓芫似乎看出殿中微妙气氛,起身笑道:“自从寅歆身子不便,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平日总惦记着,今日难得进来一趟,可要好好多说一会儿。”

安和公主为人乖觉,忙笑道:“是,只要慕母妃不怕聒噪。”

“雯儿,过来坐着说话。”明帝见众人走得干净,才招了招手,“做什么呢?怎么一脸闷闷不乐的?眼下正要预备你姑姑的喜事,你是做侄女的,也要替姑姑高兴一些,等会有人可不许这样了。”

“父皇…”金晽公主满心委屈,蹲身坐在皇帝御座的横踏上,将头靠在父亲的膝头,低头忍泪道:“父皇,儿臣心里害怕…”

明帝皱了皱眉,安慰道:“别胡说,好端端的怕什么。”

金晽公主默默依靠了片刻,小声道:“儿臣也不知道…,只是有些想念母后,想念从前小时候的日子,无忧无虑,做什么事都不用担心顾及。”

明帝笑道:“你呀,又说孩子起的话了。如今,你都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岂能总像儿时那样,凡事都照着小孩子脾气?总是这样长不大,真是让父皇放心不下。”

金晽公主抬头仰望,问道:“父皇今日精神不错,可是身上好些?”

“嗯。”明帝笑着点点头,又道:“民间不是有冲喜一说,借着你姑姑的喜事,父皇也好沾沾喜气,心里一高兴就都好了。”

“父皇…”金晽公主欲言又止,笑容黯淡。

明帝淡笑道:“倘使今后,父皇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你定要学得懂事一些,克制一些,断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而为,以免给自己招来祸事。”

金晽公主盈泪道:“父皇,儿臣不要听…”

“寅雯,你一定要记住今天的话。”明帝轻抚着她的头发,示意安静听着,“到了那时,你能够依靠的便只有皇贵妃。她是个本性善良的人,性子宽柔平和、大度开朗,加上从前养育过你好几年,总还是有情分在心里。只要你不去惹是生非,皇贵妃念着与父皇的多年情谊,断然不会对你为难,今后定然保你一生平平安安。”

“父皇,儿臣一定记着。”金晽公主忍不住落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帝似乎放心了些,缓和道:“还有,驸马允琮是皇贵妃的内侄,于你又多加一层亲,你也算是慕家的子媳。等你姑姑成婚之后,云将军不光是你的姑父,同时也是你的小叔叔,亲上加亲,所以只要听你慕母妃的话便好。”

金晽公主一面落泪,一面点头。皇帝后面还说了很多,比如要多跟弟弟妹妹们亲近一些,时常来泛秀宫请安问候,反反复复,都是不要顶撞皇贵妃的意思。

当初金晽公主下嫁之时,或许还能说是慕家高攀了皇室。而今日,皇帝的种种嘱咐安排,已经清楚表明未来境况,慕家子媳的身份才是真正的保护伞。从今往后,嫡公主的尊荣便成了一道空名,自己要学会从前不曾想过的,开始看懂眉高眼低过日子。在她二十年的公主岁月里,一直都是风光恣意、如鱼得水,然而自今日起,却仿佛是瞬时长大成熟起来。

乐楹公主下嫁,婚事办得非同寻常的热闹。皇上和皇贵妃共同驾临,朝中官员除却年迈的、染恙的、以及官阶低微的,几乎全数赶去公主府道贺。即便乐楹公主府院落众多,内庭开阔,但因来客人数太多,仍然有些接待不下。后经慕毓藻等人合计,只留四品以上官员在公主府宴席,其余人等皆移到慕府,另设盛宴款待招呼众人。

凤翼是云琅的师兄,又有数十年军士生涯的交情,自然帮着跑前跑后,直到晌午宴席开始才歇下来。傅素心不免心疼自己丈夫,端来茶水道:“有内务府的人安顿,你又何必事事亲历亲为?大冷的天,你还忙出一头汗来。”

凤翼饮了两口热茶,笑道:“我是替他们俩高兴,倒不觉得辛苦。”

傅素心捧着茶杯续水,回身问道:“外面宴席已经开始,你不去么?皇上和皇贵妃娘娘都到…”她猛然住了口,察觉到言语里的不妥,沉默片刻,带过话题转口,“可惜慕将军没有回来,幼弟结婚,他这个做长兄的,心里不知多盼着同乐呢。”

凤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笑道:“是吧,不过江南还得有人看着。等到云琅和公主大婚后,我也不便久留在京城里,会尽快上折请旨返回垗西,只是连累你跟着东奔西跑的。”

傅素心微笑道:“哪有没什么辛苦?纵使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你和笙歌在身边,我的心里也就知足了。”

外面有人来催入席,凤翼笑道:“今天的新郎官是云大将军,只要他在就好,我去不去都不要紧,还能给别人剩下多点饭菜。派人去跟陈大人说一声,就说我晚点再过来喝酒。”

傅素心问道:“不要紧么?”

凤翼捧着茶盅坐下,笑道:“没事的,这又不是上早朝。云琅和公主知道,也不会怪罪我的,你也坐着,正好还有些话要说。”

傅素心容色平常,也谈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胜在脾性柔顺,凡事都能为丈夫孩子着想,事事细致妥帖。当初能够嫁给朝廷大将凤翼,原是她没有想过的姻缘,后来十几年的恩爱美满、细心呵护,更是少女时不曾奢望的事。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要仔细看看身边人,生怕自己全部的幸福,都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

即便是凤翼性子豁达、为人温和,平日不曾重言相加,仍然改变不了傅素心的谦卑小心,此时坐下柔声问道:“是什么要紧的话,很着急么?”

“也算是急事罢。”凤翼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琢磨该怎样措词,“齐王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听说先时岳父和齐王走的近,不知究竟如何,只怕将来少不了要被问罪。若是皇上严厉一些,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傅素心有些惊异,惶恐道:“我并不知道的,会让你也受牵连么?”

凤翼摆手道:“这倒还是其次,我是怕你担心家里的人。”

“他们…”傅素心思绪复杂,“虽说爹爹从小不待见我,可是毕竟骨肉亲情,也算是养育了一场,我当然希望家人都没事。只是…”低头犹豫了良久,小声道:“将军并非傅家的子女,纵使将来有什么事,不管我会获什么样的罪名,都希望将军不要牵连进来。”

“这是什么话?”凤翼皱了皱眉,认真道:“我娶了傅家的女儿,当然也是傅家的人,岂有看着妻舅家出事受损,自己反倒置身事外?再说,你是我凤翼的妻子,便是刀山火海、遍地荆棘,也决不会让你自己去承担。”

“可是,将军…”

“没有什么可是。”凤翼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我今天说这些话,只是要你心里有个准备,并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尽量帮岳父求情的。”

“好,你也要当心。”傅素心感激的有些哽咽,应声点头。

“师兄,孙将军他们在找你。”

傅素心朝外面瞧了瞧,只看见迦罗投在门边的影子,瘦瘦小小,仍是一副娇小儿女的纤弱身形。虽然门是开着的,却只是隔在外面说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微笑抬头道:“将军,还是出去应酬一趟罢。”

凤翼点了点头,朝外笑道:“好的,很快就来。”

早些年的时候,傅素心曾有过让凤翼纳妾的念头,她原本出身官宦人家,早已见惯男子身边有三妻四妾。虽说自己也不愿与他人分享丈夫,可倘使迦罗成了侍妾,正夫人与侍妾终究有别,总比现在不清不楚的要好。偏生迦罗性格倔强怪异,凤翼本身又是光明坦荡,二人毕竟是师兄妹,反倒叫自己有些无可奈何。

凤翼当然不知她内心所想,早已起身走到门外。

迦罗站在台阶下等着,含笑迎上来道:“今天是云师兄大喜的日子,师兄你忙了大半天,喝酒的时候怎么反倒躲起来?孙将军他们喝的正高兴,说是要跟你讨论治军,找不到你,非要让人过来拉你入席。”

凤翼笑道:“你不在后面陪着公主,又到处乱跑。”

迦罗腼腆一笑,低头走路道:“公主身边到处都是人,才不用我陪。那些宫人挤了满满一殿,只好出来透透气,正好撞见前面回来的人,顺道过来通知你一下。”

二人走出小院的月洞圆门,凤翼回头挥了挥手。迦罗跟着看了一眼,问道:“师嫂怎么了?脸色不大好,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

“没什么,是在担心她父亲吧。”

“傅大人?”迦罗轻声问了一句,神色恍惚。

凤翼并没有留意她,继续说道:“傅大人跟齐王有些往来,如今齐王出事,只怕傅大人也会牵扯其中,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名。”

“哦?是么。”

两个人静静走了一段路,穿过公主府的绿柳从荫,路边青草葱葱,脚步声被前面的喧哗笑语淹没。迦罗在小青石桥上驻足,看着桥下清澈的流水,随手掐了两片嫩柳抛入水中,激起一圈细小微淡的涟漪波纹。

凤翼看了看她,笑道:“小丫头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迦罗回头淡淡一笑,想了想问道:“对了,师嫂不到前面去么?不比我这样无名无号的,毕竟是圣旨御封的玉邯夫人。”

“没事。”凤翼笑着抬手,往前走道:“她最近旧病犯了,席上不大方便,已经着人跟公主说过,并没有留她的位置。”稍微顿了顿,犹豫问道:“前面的人都还在?皇上的御驾回去没有?”

迦罗摇了摇头,琢磨了一小会儿,“刚才出来的时候,仿佛在后面内殿看见皇贵妃娘娘,想来皇上御驾还没走,应该还在前边热闹着。”她微笑着抬起头,仿佛并不曾洞晓什么事情,“走吧,孙将军他们该等急了。”

凤翼惘然微笑,应道:“好,咱们走快一点。”

第四十九章 夙缘(上)《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九章 夙缘(上)ˇ 

近些日子,皇帝白日也少有出去活动。一般都是隔天上午去霁文阁一趟,先听大臣们呈奏近日政事,再拣要紧的看一下,余下便交给慕毓芫处理批复。只是皇帝的病依旧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并没有如他说得那样,因为妹妹的喜事而冲散些许病气,通常午时左右便回泛秀宫歇息。慕毓芫虽然是满心焦虑,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每天每夜多陪在皇帝身边,相对时还得如常般柔和自然、笑颜软语,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悲戚,唯有心里自苦而已。

早起的时候,皇帝说昨夜梦见故去的皇后,打算在小佛堂摆上香果之类,小小的祭奠一下。今日既不是皇后的阴辰,也并非皇后的祭日,皇帝突然心血来潮要上香祭奠皇后,宫人们都是措手不及。慕毓芫替皇帝寻来玄色素服,吩咐道:“皇上是有话要跟皇后娘娘说,只要心意到了即可,不用慌慌张张的,赶紧下去预备香烛、各色瓜果。”

明帝颔首道:“嗯,简单的备几样就好。”

慕毓芫捧着素服给皇帝穿上,低头整理道:“皇上若是想多说会儿,就在小佛堂里面坐着,外头还有些冷,可别在风地里站得太久。”

明帝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宓儿,你陪着朕过去。”

慕毓芫停住手上动作,看着眼前明黄色的绣纹龙袍,想着要去祭奠的人,心思不由左右摇摆不定。不过皇帝的意思却很坚定,始终握着不放,慕毓芫沉默片刻,终于轻声答应道:“好,臣妾也去换身衣裳。”

“记得带上云锦披风,别着凉了。”

当初七皇子年幼夭折,慕毓芫丧子心痛、思念不已,皇帝命人在泛秀宫后院设了座小佛堂,以备平日上香祭奠之用。皇帝怕慕毓芫触景生情,并没有设立灵牌,只备有香案、香炉等物事,另在内殿中放置祈福长明灯一盏,由宫人日夜添油照料。

此刻前殿已经布置妥当,多禄领了圣旨,带着所有宫人悉数退出,留下帝妃二人单独上香祭奠。殿内香烟氤氲缭绕,将皇帝的面容笼得虚幻不清,脸色静若湖水,看不出有丝毫特别的情绪。慕毓芫静静站在旁边,看着皇帝亲自点上素香,仰望袅袅上升的轻烟出神,像是在遥望远在天上的皇后。

“佩缜…”一声轻唤低低出口,明帝的眸色终于微泛水光,连那轻拿素香的双手也在抖动,对空喃喃道:“佩缜…,朕带着皇贵妃过来看你了。如今,朕的身体也不太好,或许不用多久,就不能再照顾雯儿他们…”

“皇上----”慕毓芫终于忍不住出声,欲要上前阻止。

明帝回过头来,眼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疲惫感伤,转身将素香插好,对着蜿蜒散开的香烟轻声,“佩缜…,如今雯儿已经嫁到慕家,与驸马恩爱和睦,与皇贵妃更是亲上加亲了。倘使将来,朕也撒手而去…”他慢慢转回头来,眸光闪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却是没有开口。

慕毓芫抬眸看着皇帝的眼睛,最后慢慢走到香案前面,取出素香点上插入香炉,忍住心痛微笑道:“皇后娘娘…”开口稍微顿声,从前的‘缜表姐’是再唤不出了,“寅雯一直都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如今更是慕家的子媳,只要有我在世一日,就一定会有寅雯的太平安康。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她,受到委屈…”她侧首避开皇帝的视线,几近无声的叹了叹,默默转身,独自一人无力走出佛堂。

双痕还在院子口等候着,迎上来问道:“娘娘,皇上没出来么?”

“没有,在里面说话儿。”慕毓芫扶着额头步上连廊,招手唤来多禄,“本宫有些头疼不舒服,你去跟皇上说一声儿,顺道在佛堂好好陪着,出来时别让风吹着了。”

“娘娘…”双痕也扯了扯衣袖,悄悄递了个眼色。